老拐之死
老拐死了,這是我回老家時聽到的消息。
我不知道老拐的名字叫啥,他的二閨女王景和我是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因此推測,他應(yīng)該姓王。但我們街上的人都叫他老拐,連他的老婆也這么喊他,那就叫他老拐吧。
老拐“沒有嘴”,整天不說話,不吸煙不喝酒,整日里忙忙碌碌的,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去干活的路上——大概脾氣有些“拐”,所以大家都叫他老拐。我從沒見過老拐和人聊天,吃飯的時候,街上的人都端著飯碗到門口吃,老拐也在,但很少說話,只是木木地聽別人說,傻傻地跟著別人笑。他表達自己的觀點的唯一方式,就是嘟囔一聲:“恁娘!”別人和他開玩笑他不惱,笑罵“恁娘!”發(fā)火的時候,怒吼“恁娘!”
老拐原來是搬運站的工人。那個時候,汽車很少,運輸?shù)闹饕ぞ呤邱R車和板車,搬運工要負責(zé)把糧站里收來的公糧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到車上,再由馬車運送到縣城,馬車不夠的時候,就由人拉著板車送?;貋淼臅r候,再從縣城給供銷社、食品站拉來計劃供應(yīng)的商品。從鄉(xiāng)村到縣城的砂礓路上,一輛接一輛的板車排著長隊,搬運工們弓腰低頭,脖子上系著毛巾,拉著板車一點點移動。遇到順風(fēng)的時候,他們會在板車上豎起兩根竹竿,中間掛起一個床單,像船上的帆。夏天天熱,搬運工們打著赤膊,只穿短褲,小腿肚子又鼓又硬,古銅色的身板油漬漬的,汗珠子一顆顆砸到地上,瞬間消失。
搬運工們很少說話,只有在上坡的時候,才把身體弓得快挨到地面,嘴里哼呦哼呦地低聲哼著號子,只要一個人喊起來,其他人立刻跟著應(yīng)和,這大概就是他們交流的方式吧。
搬運工算是大集體,半個吃商品糧的,所以就沒有田地。好在老拐的女人是農(nóng)民,分得幾畝土地,沒有搬運任務(wù)的時候,老拐就到田地干農(nóng)活。他的女人嗓門大,似乎腦子不大靈光,但干起活來有些母夜叉的味道。生孩子也不含糊,連著給老拐生了兩個丫頭,然后肚里就沒有動靜了,把老拐氣得“恁娘!恁娘!”地罵。
等到老拐的二閨女和我一起上小學(xué)的時候,老拐也該有40歲了吧,他老婆突然挺起了大肚子,一劈腿,就給他生了個小子。街上的人都說,“老拐,你的槍是不是經(jīng)常擦?咋這么準(zhǔn)?!崩瞎站秃俸俚匦Γ绊ツ?!”
家里有三個孩子,房子不夠住,老拐決定再蓋一間。大冬天,他在河邊上一個人踩著冰碴子和泥,混著麥糠拓坯,開春的時候,就用這些土坯蓋起了一間土屋。
后來,汽車多了,搬運站撤銷了,老拐被轉(zhuǎn)到合作社負責(zé)廢品收購。每個月有固定的工資,田里種的糧食能糊住一家人的嘴,按說日子還算不錯。但老拐從來舍不得吃,麥?zhǔn)盏臅r候,連天黑夜地干活,真累,再窮的人家都要買肉。老拐不,他拿兩個咸鴨蛋,幾根黃瓜,帶幾個大饃,在田里一干就是一天。晚上回到家,呼嚕呼嚕吃幾碗青菜面條,然后嘴一抹,倒床就睡。
老拐也算老來得子,對這個兒子真是溺愛,家里活兒再忙,從不讓兒子下地,就一心讓兒子讀書,爭取吃商品糧。但兒子顯然不是讀書的料,小學(xué)二年級就開始留級,初中上完,都19歲了。老拐看著沒指望了,就給兒子說了個媳婦。兒子結(jié)婚那天,一向不喝酒的老拐喝得臉通紅,咧著大嘴看著兒子的臉笑,嘴里嘟囔著“恁娘”。
兒子成家了,老拐也退休了,專心干起了農(nóng)活。
兒子對田里的活計一點都不會,也不是塊種地的料,老拐就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給兒子在街上開了個百貨商店,閑下來也到店里幫著照看,教兒子如何盤貨、如何做賬、如何進貨。一來二去,店里的生意還挺紅火,兒子蓋起了三間瓦房,還買了一輛二手貨車進貨送貨。
不幸的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兒子就出車禍死了。
兒子剛死不久,兒媳婦還經(jīng)常帶著孫子來家吃飯,慢慢就不來了,老拐去店里,兒媳婦也冷著臉不打招呼。
老拐不管那么多,照舊下田干活,到店里帶孫子。
更不幸的是,老拐的女人生了一場大病,治病需要一大筆錢,老拐厚著臉皮找兒媳婦借錢。兒媳婦給了5000塊,就再也沒有下文了。好在兩個已出嫁的閨女也湊了一些錢,總算結(jié)清了醫(yī)院的欠款。但是,出院后的女人從此癱瘓了。老拐只能在家里服侍,哪里也去不了。兒媳婦也不再到家里來,漸漸地就斷了來往。
5年前,我回老家過年。老拐來了,往門口板凳上一坐,不說話。多年不見,老拐背駝了,頭發(fā)全白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想是早年拉板車壞了腰和膝蓋。老拐說,他從供銷社剛退休的前幾年,還有工資,現(xiàn)在供銷社都承包給個人,都是單干,退休人員就沒有工資了?!澳阍谑〕?,又在報社,有見識,路子廣,你得幫俺問問,可有這個理?工作了一輩子,咋到現(xiàn)在啥都沒有了?總得給俺個活頭吧。恁娘!”
后來,我才知道,老拐的女人癱瘓在床,老拐自己也股骨頭壞死,田里的活兒是一點也不能干了,又沒有錢去醫(yī)院看病,就在街上的衛(wèi)生院買些最便宜的藥維持著。就這些錢,還是兩個閨女隔三差五送來的。
但是,我又能幫上老拐什么忙呢?
這次回老家。娘告訴我,老拐死了。去年的時候,先是老太婆死了。之后,老拐也臥床不起,閨女要把他送到醫(yī)院,老拐死活不愿,“恁娘!花那冤枉錢弄啥?”兩個閨女氣憤,就去找兒媳婦理論,還在街上大打了一架,但一點用沒有,兒媳婦說:“我替你們家把孩子帶大,沒讓孩子改姓就對得起你們家了,我自己的死活誰管?我還能管別人的死活?”
兩個閨女淌著眼淚丟下些錢,走了。
據(jù)說,最后的日子,全靠街坊鄰居送點飯菜,老拐總算沒有餓著。
老拐死的時候,鄰居去幫他收殮,給他穿好壽衣,掀開布滿屎尿的床單,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在老拐的床單下,鋪滿了鈔票,5塊的,10塊的……
兩個閨女放聲大哭——老拐終于還是舍不得用閨女給的錢買藥看病,他想留著養(yǎng)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