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基博自蹈輕薄
《光華半月刊》(1932年12月)第四期,有一篇《愉(諭)兒鍾書札兩通》已經被“錢學”專家挖掘出來很長時間了,不過我還是想拿來說說。毫無疑問,作為父親的錢基博對兒子錢鍾書是滿意的,但為父自然不能跟著別人一起光豎大拇指,那個時代的人還沒有受過如今的心理學教程,不會以廉價的欣賞和夸獎來對待兒子的,錢基博對兒子的滿意是在心里,嘴上不露,不但不露,還要教訓幾句,有些像《圍城》中方遁翁的做派。
第一通書信開頭便說:“……悉溫源寧師招汝入城,欲介紹往倫敦大學東方語文學院,教中國語文。去不去又是一說;而溫師此番有意玉汝于成,總屬可感!然兒勿太自喜!兒之天分學力,我之所知;將來高名厚實,兒所自有!然何以副父師之教,不負所學,則尚待兒之自力!立身務正大,待人務忠恕,我見時賢聲名愈大,設心愈壞;地位愈高,做人愈錯;未嘗不太息痛恨,以為造物不仁,何乃為虎生翼!甚非所望于吾兒也!做一仁人君子,比做一名士尤切要。所望立定腳跟,善體吾意!不然,以汝之記丑而博筆舌犀利,而或操之以逆險之心,出之為僻堅之行,則汝之學力愈進,社會之危險愈大!”這些是錢基博有感于錢鍾書待人不夠忠恕,喜歡“博筆舌犀利”而生的教訓。
為此,他還拿自己弟兄(他們是雙胞胎,錢基博和錢基厚)兩個做榜樣:“吾兄弟意氣縱橫,熟貫二十一史,議論古今人成敗,如操左右券,下筆千言,不自休;而一生兢兢自持,惟恐或入歧途。以此落落寡合,意有所郁結不得攄,吾遁于文章以為娛嬉。而汝季父則終老其才于鄉(xiāng)里,汝季父智計絕人,而閱其生平,未嘗敢做一損人利己之事,未嘗敢取一非分不義之財?!彼目傮w意思是,一定要立身正大,待人忠恕,寧愿志向不遂,心緒郁結。換句話說:做人要緊,即使因此而犧牲了自己的其他方面。錢基博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兒子傳授這樣的思想呢?是不是做人與遂志根本上就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呢?是不是時賢之不堪,就是因為放棄了做人的準則才成功了自己的名聲呢?這些問題,我想也不是錢基博能解釋得清楚的。
另外,錢基博還認為錢鍾書“才辯縱橫”“才辯可喜”是最危險的,“社會之惡化”正是源于“世所推稱一般之名流偉人”之“惡化”。在這封寫于1931年10月31日的信中,錢基博故意署名啞泉,而不是通常的“父字”之類,也有深意存焉,蓋不愿錢鍾書沉潛不足,才辯滔滔也。這也正是父親為兒子賜字“默存”的原因所在。
以上是第一封信,隨后11月17日,同樣署名啞泉的第二封信更是有感而發(fā):“疊閱來書及《大公報》《新月雜志》,知與時賢往還,文字大忙!又見汝與張杰書云:‘孔子是鄉(xiāng)紳,陶潛亦折腰?!此泼h,其實輕??!在兒一團高興,在我殊以為戚!”他發(fā)現(xiàn)兒子不但沒聽自己的教訓,倒有變本加厲的嫌疑,在錢鍾書本是自己取得進步,一團高興,要父親一起分享,孰料父親擔心更甚,真是劈頭一瓢冷水。“知與時賢往還,文字大忙!”看似稱贊,其實嘲諷。不僅如此,錢基博進一步對兒子教訓說,我們父子“非修名之不立之難”,而是“修名何以善其后之難”!“現(xiàn)在外間物論,謂汝文章勝我,學問過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稱汝篤實過我力行過我,我尤心慰。”“淡泊明志,寧靜致遠,我望汝為諸葛公陶淵明;不喜汝為胡適之徐志摩。”錢基博為什么這么說?蓋在他看來“如以犀利之筆,發(fā)激宕之論,而迎合社會浮動淺薄之心理,傾動一世;今之名流碩彥,皆由此出,得名最易,造孽實大”!這一點正是他看不起胡適之暴得大名,認為新人物對社會造孽的理由。作為一個古文家,錢基博對胡適的反感可以說源自陣營的不同,胡適的做派與錢基博的“仁人君子”的理想也相距甚遠。當時,胡適正努力做文章與新月同人在《新月》上大談自己的憲政理想,批判民國的《臨時約法》和質疑孫中山的“知難行易”。在錢基博看來,其子錢鍾書目前足以憑自己的水平能力在學術圈里顯親揚名,只是如何有始有終,最后能否保持晚節(jié)的問題。這個擔心來得好,后來錢鍾書翻譯毛選,又成為社科院副院長,雖非學術,也是緣于學術,這到底是不是“修名善其后”呢?可惜錢基博見不到這一幕了。
錢基博對兒子的教訓,確實也影響了錢鍾書。年少胡適很多歲的錢鍾書除了繼承父親的觀點外,對社會對人生的看法也與胡適迥不相同。錢鍾書一生游走于新文學與舊文學之間,比較接近的還是舊派文人,只在三十年代初與新月派頗為接近,與胡適之徐志摩關系密邇罷了。更多時間,他對胡適之也鄙而遠之,反而對吳宓比較接近,雖然他也同樣看不起吳宓,但晚年至少對吳宓于傳統(tǒng)的堅持表示了相當?shù)木匆狻?/p>
那么是否錢基博真如自己說的那樣“立身正大,待人忠恕”,從不以“犀利之筆,發(fā)激宕之論”呢?事實上也不盡然。這里有個掌故,看看循循善誘教訓兒子的錢基博又怎樣自蹈輕薄,受到了別人的“教訓”。
1934年,錢基博在《青鶴》雜志第十四期刊出《后東墅讀書雜記》,說自己讀書“發(fā)微抉奧,觀其會通,究其流別,六通四辟,其運無乎不在”,而論范伯子文集,居然“粗讀一過”,即發(fā)現(xiàn)“議論未能暢茂,敘事亦無神采,獨以瘦硬之筆,作呻吟之語,高天厚地,拘局不舒,胡為者邪,吾欲謚以文囚”,這是相當不堪的評語。錢基博論范伯子詩云:“范氏詩出江西,齊名散原,然散原詩境,晚年變化,辛亥以后,由精能而臻化機,范氏只此番境界,能入而不能出,其能矯平以此,而僅能矯平亦以此?!倍x的態(tài)度又不端正:僅是“粗讀一過”就驟下結論了。其論一出,范伯子的友好和弟子不干了,據徐一瓢說:“吾友馮靜伯見之,以子泉所言,近于昏瞀,抵書辯駁,子泉辭窮,復書一斂橫恣之氣,語調也變?yōu)橹t抑,而謂靜伯近于誤會。且謂范先生風流文采照映人間”云云。于是,靜伯把兩人的通信寄給《青鶴》刊出,一時之間,錢基博對范伯子前后毀譽,判若兩人,使得他進退失據,狼狽不堪。同時曹君覺先生亦致書靜伯,說錢基博:“曰粗讀,曰一過,已與子泉自言發(fā)微抉奧者左,錢君負江南重譽二十年,興會所致,不暇細繹而著為說,蹈近人整理國故之常失,吾輩當以為戒,輕薄之言,施諸鄉(xiāng)里先哲,其自損寬厚……”
范伯子友好和弟子對錢基博的反擊,正好與錢基博對兒子的教訓相同,錢基博不但不是待人忠恕,而且還被人說成“蹈近人整理國故之常失”。所謂整理國故者,正是錢基博看不起的胡適倡導的,現(xiàn)在被人指為與胡適同病,錢基博之難堪真是可想而知。于是,徐一瓢說:“此事辯訟,首尾數(shù)月,報章亦競相轉載,余時主大江北報筆政,乃匯而印為單行本,子泉聞之,亦頗減其銳興,而后東墅所謂讀書雜記,遂亦中止,不復見諸青鶴?!?/p>
查錢基博寫于1932年12月,重印于1936年的增訂《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在陳三立一章中附論范當世詩,則是這樣說的:“工力甚深,下語不肯猶人,峻峭與三立同?!斒酪馑祭纬?,依稀孟郊、陳師道?!眲t雖然沒有很高的評價,卻已經沒有了輕薄之語了。
可見錢氏父子其本質是一樣的,有人說:過度的關注源于不足。則錢基博這樣斤斤于提醒兒子,或者是自己也正免不了此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