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卷一諸篇及其構(gòu)成

位于十卷本《山歌》開篇的，是本文序章已經(jīng)引用過的《笑》：

笑

東南風(fēng)起打斜來，好朵鮮花葉上開。后生娘子家沒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里來。

東南風(fēng)即春風(fēng)。東南風(fēng)吹起，而且是“斜”吹。正如特佩爾曼（T?pelmann）指出的那樣，它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邪”，造成有點不正經(jīng)、要發(fā)生什么曖昧的事這樣的氣氛。在這春風(fēng)的吹拂下，嬌艷欲滴的花兒盛開在綠葉間。被這春天的氣息所激蕩，年輕女子預(yù)感和期待著一場愛戀。

這首山歌描繪的是歌者沐浴著春風(fēng)、欣賞著春花，然后遇見隨著春天的到來也變得光彩亮麗的妙齡女子。也就是說，作品的少女主人公，是以歌者（男性）的視點以第三人稱被歌唱的。“沒要嘻嘻笑”的教戒亦是出自歌者之口。當然在這里歌者并非真的是禁止少女戀愛，而是這種教戒無論是說還是不說，隨著春天到來，少女必定會陷入愛情，或?qū)賽蹪M懷期待的口吻。

開頭的這首山歌，正合適于《山歌》情愛世界的開幕?！缎Α泛竺娴囊皇资恰睹彙罚?/p>

脧

思量同你好得場騃，弗用媒人弗用財。絲網(wǎng)捉魚盡在眼上起，千丈綾羅梭里來。

※笑不許，脧不許，只此便是《周南》《內(nèi)則》了?！把凵掀稹薄八罄飦怼保罢Z最妙，俗所謂“雙關(guān)二意”體也。唐詩中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之類，亦即此體?！?/p>

這首山歌共四句，是女性以第一人稱歌唱自己的情懷?！八罄飦怼蓖懊徖飦怼?，指被目光勾引。和前一首歌的微笑相比，這個女子的眼神中盡是暖意，以自己的風(fēng)韻（秋波為其象征）積極地追求所愛的男人。

評語中，對以微笑和暗送秋波積極追求意中人的女性之行動持支持態(tài)度，對本來垂范后世的《周南》《內(nèi)則》等的道德規(guī)制則一笑置之，評者的前提是我們不能如《周南》《內(nèi)則》所說那樣行動。

這首山歌的精彩之處正如評語所揭示，在于后二句的“雙關(guān)語”?！半p關(guān)”是《山歌》全書最重要的表現(xiàn)技法之一。具體從這首作品來看，第三句表面上是說“絲網(wǎng)捉魚盡在眼上起”，實際上“絲”通同音的“思”；“眼”除了指網(wǎng)眼外，也有暗送秋波的眼眸之意，即用眼波吸引男子。同樣地第四句表面是說“千丈綾羅梭里來”，實際上“梭”通同音的“脧”，也是向男子暗送秋波之意。日本所謂的“掛詞”表現(xiàn)技法就是這種“雙關(guān)語”。

評語舉了李商隱的詩作為雙關(guān)語的使用先例，而實際上早在六朝樂府，譬如《樂府詩集》所收的江南地區(qū)的歌謠“吳聲歌曲”中的《子夜歌》《讀曲歌》等篇章中就屢屢可見用同音文字來表達其他意思的雙關(guān)語，如這首《子夜歌》（《樂府詩集》卷四十四“清商曲辭一”）：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絲線之“絲”暗指“思”，布匹之“匹”暗指夫婦。北宋蘇軾在杭州作的《席上代人贈別》詩（《蘇文忠詩合注》卷九），第一句云“蓮子擘開須見薏”，“薏”暗指“憶”，四句均用了雙關(guān)語。趙次公為詩所作注曰：“此吳歌格，借字寓意也?！敝赋鲭p關(guān)語乃吳歌之體。雙關(guān)語的使用在馮夢龍《山歌》以及現(xiàn)代吳地山歌中都非常普遍，可以說是吳歌的一貫特征。

學(xué)樣

對門隔壁個姐兒儕來搭結(jié)私情，夷得教奴弗動心。四面桃花我看子多少個樣，夷教我靛池豁浴一身青。

桃花爛漫的春天，正是戀愛的季節(jié)?！疤一ā痹谶@里是情事的隱喻。這首山歌刻畫了一個看到周圍的少女們戀愛、自己也想嘗一嘗愛情滋味的女子的心理。它同樣是以女性第一人稱歌唱的。作品中出現(xiàn)的這些女性，并非娼婦或妓女，而是生活于蘇州市井的普通女子形象。

靛池是染坊的設(shè)施。明末的蘇州，和紡織布坊并立的染坊十分繁榮，城市里染坊、靛池隨處可見。除了這首作品以外，《山歌》中還有不少篇章也與染坊或染坊的勞動有關(guān)。這類作品或許是蘇州城市中織傭、染工等所唱的歌。

做人情

二十去子廿一來，弗做得人情也是騃。三十過頭花易謝，雙手招郎郎弗來。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當權(quán)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此歌大可玩味。

“做人情”是指好意待人，這里指用好心善意吸引男子。女性人生中如花一般絢爛的20多歲的一旦逝去，就再也不復(fù)返了。珍惜青春、享受青春是這首歌的主題。

后評里的“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是古樂府《長歌行》中的末二句，現(xiàn)在也作為熟語使用。這兩句話在古樂府中，亦是珍惜當下、努力進取之意。在擁有有利條件時，要最大限度地利用這些條件以獲取利益，所以這很容易讓馮夢龍聯(lián)想到了“當權(quán)”（擁有官僚地位）一詞?！爱敊?quán)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也是諺語，見元雜劇《酷寒亭》楔子等。

熬

二十姐兒睏弗著在踏床上登，一身白肉冷如冰。便是牢里罪人也只是個樣苦，生炭上薰金熬壞子銀。（眉批：吳歌，人、銀同音。）

題目的“熬”有熬夜、煎熬兩重意思。前半二句是以第三人稱作的客觀描寫，后半二句是等待戀人的女子以第一人稱所道之語。正如馮夢龍自己在眉批中所指出，“銀”同“人”，是雙關(guān)語。這首作品的表現(xiàn)方式固然是秉承了《山歌》特有的大膽直白，但抒發(fā)的情感頗類似于古典閨怨詩。

引

爹娘教我乘涼坐子一黃昏，只見情郎走來面前來引一引。姐兒慌忙假充螢火蟲說道爺來里娘來里，咦怕情哥郎去子喝道風(fēng)婆婆且在草里登。

※“螢火蟲，娘來里，爺來里，搓條麻繩縛來里”及“風(fēng)婆婆草里登，喝聲便起身”，皆吳中相傳小兒謠也。

這首山歌描繪了黃昏時分女子家中戀人來訪的情景?？吹揭庵腥说絹?，女子心花怒放。不巧的是父母就在面前，她不能立刻隨男子而去，于是她借一首童謠，暗示男子說父母正在身邊，自己不能隨他而去?？墒撬峙履凶泳瓦@么走了，于是又借一首童謠，暗示他到草叢中去等自己。這首歌的主題是男子來訪時女子的心理以及她想方設(shè)法與男子相會的隨機應(yīng)變。

走

郎在門前走子七八遭，姐在門前只捉手來搖。好似新出小雞娘看得介緊，倉場前后兩邊厫。

這首歌與前一首一樣，也是描寫女子家中男子來訪時的情景。第四句的“厫”是雙關(guān)語，既指儲米的米倉，也指男女二人在米倉兩邊不能親近而內(nèi)心煎熬。小雞在母雞身邊焦躁不安地走動，此或許為農(nóng)家之真實場景。這首歌四句都是以第三人稱作的客觀描寫，歌者站在戀人們的立場上對他們流露出同情。它不僅將男女之情表現(xiàn)得誠摯殷切，雙關(guān)語的精彩運用也是一大亮點。接著看下一首：

半夜

姐道我郎呀，爾若半夜來時沒要捉個后門敲，只好捉我場上雞來拔子毛。（旁批：好計。）假做子黃鼠狼偷雞引得角角哩叫，好教我穿子單裙出來趕野貓。

這首歌的舞臺是農(nóng)家的“場”（即打谷場），場上有雞，夜里有黃鼠狼和野貓出沒。女子為了與男子相會，教男子說晚上來時拔雞毛引起雞叫，這樣她就可以借口說出來趕偷雞的野貓，以避過父母親的懷疑。野貓要偷場上的雞，而女兒出來趕野貓這樣的事情對雙親來講也是很自然的常有的事。這一首歌的背景是這樣的農(nóng)家的情況。它和前一首同樣是以農(nóng)村為舞臺，生動表現(xiàn)了農(nóng)村的場景。這首歌全部是由女性第一人稱歌唱的。

這類山歌和下面的《娘咳嗽》《瞞娘》《扯布裙》《乖》《看星》《娘打》等，內(nèi)容都是男子秘密潛入女子家中、如何想方設(shè)法瞞過女子家長（尤其是母親）的眼睛。歌者并非站立于女子家長的立場，而是站在幽會的男女這邊對他們表達了深刻的同情。

娘咳嗽

結(jié)識私情窗里來，吃娘咳嗽捉驚騃。灘塌草庵成弗得個寺，何仙姑丫髻兩分開。

男子從窗戶潛入女子家中，不知女子母親是否覺察到，正好咳嗽了幾聲，于是兩人在驚嚇之中迅速分開，這首山歌表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個瞬間。其精彩之處一是“成弗得個寺（事）”這一雙關(guān)語，二是將兩人分開的樣子比作何仙姑的雙髻（何仙姑為未婚女子，故頭發(fā)梳成雙髻）。

瞞娘

阿娘管我虎一般，我把娘來鼓里瞞。正是巡檢司前失子賊，枉子弓兵曉夜看。

※近來弓兵慣與賊通氣。正恐學(xué)阿娘樣耳。

不管母親管教得多嚴，女兒最后還是瞞過了母親的眼睛與男子私通?！肮睦锊m”一詞，聯(lián)系卷七的《后庭心》中“鼓當中元寶只要瞞子大大銀”來看，殆指將東西藏進鼓里。將女兒和母親的關(guān)系比作賊和巡捕的關(guān)系，是一種社會諷刺。此歌與前一首恰好形成對比，前一首寫因母親而幽會受到阻礙的情景；這一首是寫即使母親嚴防死守，女兒也還是與男子私通。

看星

小阿奴奴推窗只做看個天上星，阿娘就說道結(jié)私情。便是肚里個蛔蟲無介得知得快，想阿娘也是過來人。

母親在年輕的時候，肯定也干過同樣的事情。因此只要女兒夜里一開窗向外眺望，母親就知道她在等男人。這里將母親寫得顏面盡失。

這類涉及與母親關(guān)系的山歌的最后一首是《娘打》，內(nèi)容是女兒因私通被母親發(fā)現(xiàn)而受到責(zé)罰，但她表現(xiàn)得十分勇敢：

娘打

吃娘打子吃娘羞，索性教郎夜夜偷。姐道郎呀，我聽你若學(xué)子古人傳得個風(fēng)流話，小阿奴奴便打殺來香房也罷休。

前半二句是從歌者的第三人稱視角作的客觀描寫，后半“姐道郎呀”以下為女子的話語（第一人稱）。這種結(jié)構(gòu)形式，將在后文詳述。

這類描述與作為監(jiān)視者的母親之對立關(guān)系的作品之后，是《瞞夫》《打雙陸》《瞞人》等以女子將與戀人的秘密關(guān)系瞞過丈夫或世人之眼為主題的作品。例如：

瞞人

結(jié)識私情要放乖，弗要眉來眼去被人猜。面前相見同還禮，狹路上個相逢兩閃開。

贈物

結(jié)識私情人弗覺鬼弗聞，再來綠紗窗下送汗巾。壽器上剝灰材露布（指事情敗露），老陰陽到處說新墳。

棺材是生前制作而保留。撣棺材上的灰塵是因為有人去世。因為有人去世，所以風(fēng)水先生要選定埋葬的場所，即“說新墳”?！罢f新墳”和“說新聞”是同音。這是很巧妙地運用雙關(guān)語的一首。

這首《贈物》與它前面幾首以兩人的私密關(guān)系避過世人耳目為主題的山歌不同，它的主題是因為贈送禮物而導(dǎo)致戀情被人發(fā)現(xiàn)。雖然最終結(jié)果與前面幾首作品正好相反，但在兩人戀情的私密性這一點上，它和前幾首作品是一脈相承的。

捉奸

捉賊從來捉個贓，捉奸個從來捉個雙。姐道郎呀，我聽你并膽同心一個人能介好，啰怕閑人捉耍雙。

前二句化用了“捉賊見贓，捉奸見雙”的熟語。兩人的關(guān)系一旦暴露，就會被世人視為離經(jīng)叛道，從而成為捉奸對象?？膳诱f“我聽你并膽同心一個人能介好，啰怕閑人捉耍雙”，表明了自己的決心。雖然他們的戀情不為世俗所容，但她如此勇敢堅定，是一個對愛情堅貞不渝的女性。

孕

路來行來逐步移，腹中想必有蹺蹊。谷雨下秧傳子種，六月里個耘苗滿肚泥。

第四句“六月里個耘苗滿肚泥”是雙關(guān)語，指懷孕。這首山歌以農(nóng)事勞動比喻性的內(nèi)容，實際上它可能是農(nóng)人夏天在田間除草時，為了消除勞動疲憊而唱的歌。

又

姐兒肚痛呷姜湯，半夜里私房養(yǎng)子個小孩郎。玉指尖尖抱在紅燈下看，半像奴奴半像郎。

她與人私通而有了孩子，即將臨盆。在家人面前，她不敢說那是陣痛，喝了生姜湯，以此來瞞過家人。

又

姐兒囑付小風(fēng)流，只有吃個羅帳里無郎弗好留。你打聽得情郎聽我有個成親日，依先到我腹中投。

這是一首棄嬰的山歌。她認為嬰兒在誰的肚子里都是投胎，對丟棄的嬰兒說，等到自己和情郎正式成親后，再投胎到自己腹中。

卷一最后的幾首是《孕》《不孕》。在描繪戀情中的女子形形色色之樣相的《山歌》卷一之最后，是此類妊娠、生育乃至丟棄私生子等內(nèi)容。

正如以上分析所見，卷一收錄山歌總體上的共同主題是身陷戀情的女子之諸相。編者馮夢龍在收集這類描繪女性諸相的山歌時，并沒有任意隨機編排，而是在其順序上頗費了一番功夫。不妨將卷一山歌的題目，按順序抄錄如下：

《笑》《脧》《看》《騷》《弗騷》《學(xué)樣》《做人情》《無郎》《熬》《尋郎》《作難》《等》《模擬》《次身》《月上》《引》《走》《半夜》《娘咳嗽》《瞞娘》《扯布裙》《乖》《看星》《娘打》《瞞夫》《打雙陸》《瞞人》《贈物》《捉奸》《捉頭》《失莏》《孕》《不孕》

他所下的功夫之一，就是如前所述的將譬如夜間私通、瞞過母親耳目等具有共同主題的山歌集在一起。

此外，卷一所收山歌總體上是按戀情關(guān)系的深入程度而排列的。從一開始的《笑》《脧》到《看》，女子的思慕是逐漸加深的；而到《熬》，則已經(jīng)陷入熱戀中了；接著是《尋郎》《等》等；《模擬》《月上》則是月夜的幽會；《引》《半夜》等是夜里來尋訪戀人的男子，接下來則是與之相對的《娘咳嗽》《瞞娘》《看星》《娘打》《瞞夫》等各篇。到這里，兩人關(guān)系已經(jīng)非同尋常了。雖然有人捉奸（《捉奸》），但最后還是懷孕（《孕》）了。卷一全體基本上是沿著從戀愛開始，然后兩人數(shù)度幽會，歷經(jīng)曲折，直至最后生下孩子這種戀情發(fā)展線索排列的。馮夢龍在《山歌》之前編成的俗曲集《掛枝兒》，同樣也是按卷一《私部》、卷二《歡部》、卷三《想部》、卷四《別部》、卷五《隙部》、卷六《怨部》這種戀情發(fā)展的各個階段而分卷的?？梢娫隈T夢龍的腦海中，這種分類整理的觀念是一以貫之的。

卷一在歷來的研究論著中多被稱引，學(xué)界普遍認為它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其中歌詠了不少對戀愛極為積極主動的女性，并以她們?yōu)榈谝蝗朔Q來傾訴內(nèi)心的萬千情愫。此外，她們都是蘇州農(nóng)村或都市的良家女子，并非娼婦或妓女，這也是很重要的一點。

第二節(jié) 卷二諸篇及其構(gòu)成

卷二的開篇是題為《姐兒生得》的九首同題山歌。以下為其第二首及第七首：

姐兒生得

姐兒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車。豬油煎子面筋葷子我，材前孝子滿身麻。

第三句中的“面筋”本來是一種素菜，但是用豬油炒過后，就是葷菜了，這是表面的意思。而實際上是說“昏子我”，即自己頭腦發(fā)昏。第四句的表面意思是服喪的孝子披麻戴孝，實際上是說自己全身麻痹。

又

姐兒生得好個白胸膛，情郎摸摸也無妨。石橋上走馬有得宋記認，水面砍刀無損傷。

這首歌以《姐兒生得》為題，用了比喻、雙關(guān)等修辭，表現(xiàn)的重點是男女性交，尤其是女性的身體描寫。

捉蜻蜓

姐兒生來骨頭輕，再來浮萍草上捉蜻蜓。浮萍草翻身落子水，想阿奴奴原是個下頭人。

“下頭人”表面意思為女子捉蜻蜓時不慎落水，是個失敗的人，實際上是指在床上的下面的人。這是一首暗示性交的山歌。

偷

姐兒梳個頭來漆碗能介光，茻人頭里腳撩郎。當初只道郎偷姐，如今新泛頭世界姐偷郎。

這首山歌描寫積極挑逗男子的女性形象。題為《偷》，這種女性的所作所為是“如今新泛頭世界”的現(xiàn)象，可見這位女子并非娼婦或妓女等風(fēng)月場上之人。若是娼妓，則不必曰“偷”，此外娼妓誘惑男人也并非“如今新泛頭世界”所獨有。這首歌站在第三人稱的客觀立場（即男性歌者的立場）觀察女性及時代，而它所表述的對世態(tài)風(fēng)俗的認識，正是山歌流行以及馮夢龍編纂出版山歌集的重要背景。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砑光》《干思》《打人精》《撇青》（之一、之五）五首開篇第一句分別是：

姐兒見子有情郎（《砑光》）

見郎俊俏姐心癡（《干思》）

姐見子郎來駘駘里介弗起身（《打人精》）

姐見郎來便閃開（《撇青》之一）

姐見郎來推轉(zhuǎn)子門（《撇青》之五）

這里和之前按內(nèi)容編排一樣，馮夢龍有意把開頭相似的山歌集中在一起。

《撇青》是一首男子抱怨女子的歌：

撇青

姐見郎來推轉(zhuǎn)子門，再來門縫里張來門縫里聽。郎道姐兒呀，你好像絨帽子風(fēng)吹氈做勢，遏熟黃梅賣甚青。

這里的“氈”通“專”，“氈做勢”指虛張聲勢?！扒唷蓖ā扒濉保趺茨苜u弄清純呢？

接下來的《推》也是表現(xiàn)同樣狀況的作品。馮夢龍在這里亦是將主題相近的山歌編集在一起，由此可見他的良苦用心：

推

百計千方哄得姐走來，臨時上又只捉手推開。郎道姐兒呀，好像新打個籬笆個一夾得介緊，生毛桃要吃教我夷亨拍開來。

※正是妙境。

這首歌中有“郎道姐兒呀”一句，是以男性第一人稱歌唱的。男子好不容易把女子哄到手，可是女子卻把他推開了?！吧摇钡摹吧迸c“熟”相對，指尚未完全成熟，因此很堅固，這里比喻女子不為男子所動。面對這種狀況男子十分不滿，因而抱怨女子。這首山歌同樣也是以肉體關(guān)系為背景的。

春畫

姐兒房里眼摩矬，偶然看著子介本春畫了滿身酥。個樣出套風(fēng)流家數(shù)儕有來奴肚里，夷得我郎來依樣做介個活春圖。

女子偶然看到春畫，于是自己也想試一試?！渡礁琛房械拿髂┤f歷年間，正是春畫流行的時代（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六等有記載?，F(xiàn)有當時的《花營錦陣》等留傳）。從這首山歌中，可以看到那個時代的風(fēng)氣。它以女性第一人稱歌唱，同樣是以性交為主題。

《身上來》（月經(jīng)）、《跳窗盤》（跳窗）、《同眠》（同睡）、《詐睏》（裝睡）二首這五首是《山歌》中最直接描寫性行為的作品，它們亦被集中編排于一處。例如：

詐睏

姐兒做勢打呼屠，憑郎君伸手滿身韷。情哥郎好像窮老人個頭巾只一頂，小阿姐兒再像牛奶奶洗浴滿身酥。

“一頂”指一突?！皾M身酥”指全身麻痹，筋疲力盡。

本事低

結(jié)識私情本事低，一場高興無多時。姐道我郎呀，你好像個打弗了個宅基未好?。ā拔春米　敝覆粷M足），惹得小阿奴奴滿身癩疥癢離離。

“癢”本意為皮膚的瘙癢，在《山歌》中常被用來形容性欲的不滿足狀態(tài)。這首山歌以女性第一人稱向男子訴說不滿。

立秋

熱天過子不覺咦立秋，姐兒來個紅羅帳里做風(fēng)流。一雙白腿扛來郎肩上，就像橫塘人掮藕上蘇州。（旁批：雅甚。）

這首歌中，對男女精神層面的感情描寫幾乎沒有，可以說是一首純粹表現(xiàn)肉體關(guān)系的作品。將性交的姿勢比作扛著蓮藕的農(nóng)民，是這首山歌的新奇之處。

隔

結(jié)識私情隔條街，常堂堂伸手摸妳妳。路上行人弗好看，索性搬來合子家。

卷二末尾的這些山歌所表現(xiàn)的場景，同樣是以歌中男女關(guān)系已然較為深入為前提的。

卷二所收的五十六首作品題目如下，其中直接描寫性交或與性欲有關(guān)的以＊標記：

＊《姐兒生得》、＊《捉蜻蜓》、＊《穿紅》、《穿青》、《有心》、＊《偷》、《保佑》、＊《砑光》、《干思》、《打人精》、《撇青》、《推》、＊《春畫》、＊《貪花》、《采花》、＊《花蝴蝶》、＊《身上來》、＊《跳窗盤》、＊《同眠》、＊《詐睏》、《五更頭》、《弗還拳》、＊《床沿上》、＊《本事低》、＊《后門頭》、＊《醉公床》、＊《立秋》、＊《睏得來》、《專心》、《訴》、《奢遮》、《送瓜子》、＊《唱》、《隔》、《長情》

卷一并未涉及性交本身的描寫，而是展現(xiàn)男女戀愛的過程；與之相對，卷二大部分作品的主題是性交、女性身體或女性性欲。在戀愛中積極主動的女性大量登場，她們并非娼婦或妓女，而是蘇州生活的良家女子。

第三節(jié) 卷三諸篇及其構(gòu)成

卷一內(nèi)容為戀愛中各個階段的女子，卷二內(nèi)容為女性性欲及性交，可以看出馮夢龍編集《山歌》時，是非常自然地順著主題編排的。那么卷三的內(nèi)容又是什么呢？首先不妨看看卷三每首作品的標題：

《怨曠》《無老婆》《一邊愛》《交易》《冷》《盤問》《隙》《拆帳》《弗到頭》《做身分》《重往來》《送郎》《別》《久別》《哭》《舊人》《思量》《嫁》《怕老公》《新嫁》《老公小》《大細》

卷三開篇為《怨曠》：

怨曠

天上星多月弗多，世間多少弗調(diào)和。你看二八姐兒縮腳睏，二十郎君無老婆。

題目的《怨曠》一詞典出《孟子·梁惠王下》：“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歌中女子芳齡十六，男子二十，正是舊時中國的適婚年齡。在這個年齡還不曾婚嫁的男女被稱為“曠夫”“怨女”。“縮腳睏”是因為孤枕獨眠，頗為寒冷。這首山歌全篇都是第三人稱的客觀描寫，是嘲諷正值青春韶華卻無戀人相伴的男女之歌。

又

小阿姐兒無丈夫，二十后生無家婆。好似學(xué)堂門相對子箍桶匠，一邊讀字一邊箍。

和前一首一樣，這一首也是嘲謔無戀人的適齡男女之孤獨寂寞。第四句的雙關(guān)語很精彩，“讀字”通“獨自”，“箍”通“孤”，都表達孤獨之意。第三句中的“學(xué)堂”“箍桶匠”都生動再現(xiàn)了蘇州城市中的景象。

一邊愛

郎愛子姐哩姐弗愛個郎，單相思幾時得成雙。郎道姐呀，你做著弗著做個大人情放我在腳跟頭睏介夜，情愿撥來你千憎萬厭到大天光。

這是一首以男性第一人稱向自己單相思的女子吐露心聲之歌。

又

郎弗愛子姐哩姐愛子郎，單相思幾時得成雙。小阿奴奴拚得個老面皮聽渠勾搭句話，若得渠答應(yīng)之時好上樁。

與前一首相反，這首山歌寫的是對意中人執(zhí)著單相思的女子。男子的單相思與女子的單相思，正好構(gòu)成一組對比。這里積極主動地追求愛情的女子形象頗引人注目，它是一首以女性為第一人稱的歌。

孤衾獨枕也好，單相思也好，總而言之都是不圓滿的戀愛狀態(tài)。后面緊接著的就是《冷》《盤問》《隙》《拆帳》。

弗到頭

結(jié)識私情弗到頭，扯破情書便罷休。百腳旗上火發(fā)竿著子，有壺?zé)o箭宋來投。

第三句中，旗幟的失火和旗竿的燒毀是原因與結(jié)果的關(guān)系?！案汀蓖ā案伞保咏o自己所愛的男人寫情書，男子卻冷面以對，于是女子也心灰意冷，兩人的戀情走向了盡頭。第四句中的壺和箭可以分別理解為女性、男性的象征。這是一首以女性第一人稱唱的山歌。

別

別子情郎送上橋，兩邊眼淚落珠拋。當初指望杭州陌紙合一塊，夷間拆散子黃錢各自飄。

“陌紙”“黃錢”皆是為吊唁死者而燒的紙錢?！澳凹垺痹衫?，“黃錢”是將紙剪成錢的形狀，一張一張使用。這里“合一塊”與“各自飄”用以比喻兩人的關(guān)系。因為別去的是男子，所以這是一首女性第一人稱的山歌。

別

滔滔風(fēng)急浪潮天，情哥郎扳樁要開船。挾絹做裙郎無幅，屋檐頭種菜姐無園。

“幅”通“?！保改凶颖∏??！皥@”通“緣”，指無緣。這是一首怨念拋下自己去遠游的薄情男子的女性第一人稱之歌。這類歌的共同主題是戀情的悲慘結(jié)局。

哭

姐兒哭得悠悠咽咽一夜憂，夷了你恩愛夫妻弗到頭。當初只指望山上造樓樓上造塔塔上參梯升天同到老，如今個山迸樓攤塔倒梯橫便罷休。

這首歌讓我們聯(lián)想起古樂府《上邪》中的句子：“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彼憩F(xiàn)了因戀人（男子）的亡故而悲痛欲絕的女子之心情。在民間有“哭七七”“哭喪歌”等在死者喪葬儀式上唱的歌謠。這首山歌或許即是此類歌謠之一。

送郎

送郎出去并肩行，娘房前燈火亮瞪瞪。（眉批：瞪音橙。）解開襖子遮郎過，兩人并做子一人行。

送郎送到灶跟頭，吃郎踢動子火叉頭。娘道丫頭耍個響，小阿奴奴回言道燈臺落地狗偷油。

送郎送到屋檐頭，吃郎踢動子石磚頭。娘道丫頭耍個響，小阿奴奴回言道是蛇盤蛤蚆落洋溝。

姐送情哥到半場，門前狗咬兩三聲。小阿奴奴玉手親抱住子金絲狗，莫咬子我情哥驚覺子娘。

前面的《別》和《哭》是兩人戀情終結(jié)、從此天涯陌路之歌，而這首《送郎》是男女某次約會后的告別之歌。民歌中有一類“送郎送到一里亭”“送郎送到二里亭”等送別戀人時的數(shù)數(shù)歌（例如蘇州市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編《吳歌》，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118頁采集于吳江的《十里亭》）。這首山歌雖然不是數(shù)數(shù)歌，但“娘房前”“灶跟頭”“屋檐頭”“半場”等順著男子歸途歌唱這一點與《十里亭》是十分相似的。這首山歌中同樣也寫到了避過母親耳目，與卷一《半夜》《瞞人》等的主題是相通的。但可能是由于它的側(cè)重點在于表現(xiàn)別離的場面，因此被收錄于卷三。

老公小

老公小，逼疽疽，馬大身高夷亨騎。（眉批：大葉惰。）小船上櫓人搖子大船上櫓，正要推扳忒子臍。（眉批：扳音班，挽也。）

※逼疽疽，吳語小貌。

它的主題也是完美的肉體關(guān)系之欠缺。

卷三收錄的作品，主要的主題是怨女曠夫、離別的場面、戀人分手等不如意的戀愛關(guān)系，或者從心情的角度說，多是女性的悲傷、女性的哀怨、女性的不滿等。雖然這類歌的情緒大多比較消沉，但也不乏色彩明朗的作品：

舊人

情郎一去兩三春，昨日書來約道今日上我個門。將刀劈破陳桃核，霎時間要見舊時仁。

“仁”通“人”。它表現(xiàn)了久別的戀人終于再會的滿心喜悅。他們已經(jīng)天各一方達兩三年之久，再度相會，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欣喜。

嫁

嫁出囡兒哭出子個浜，掉子村中恍后生。三朝滿月我搭你重相會，假充娘舅望外甥。

※娘舅便可免物議，堪為歐文忠公解嘲。

后評中提到的世人對歐陽文忠公（歐陽修）的嘲諷，是指歐陽修曾被指與其妹妹的女兒有染這一傳聞（所謂“張甥案”）。這首山歌唱的是女子出嫁后回娘家時，為避人說閑話而稱相好的男子為娘舅。雖然兩人的私密關(guān)系不會斷絕，但由于女子的出嫁，他們不得不暫時分開。

無論是《舊人》還是《嫁》，或因長年的離別，或因?qū)Ψ降某黾蓿偠灾菓賽鄣缆飞项H多酸楚，這是它們背景的共通點。

第四節(jié) 卷四諸篇及其構(gòu)成

同樣題為《私情四句》的卷四情況如何？其開篇第一首為《姓》：

姓

郎姓齊，姐姓齊，贈嫁個丫頭也姓齊。齊家囡兒嫁來齊家去，半夜里番身齊對齊。

郎姓毛，姐姓毛，贈嫁個丫頭也姓毛。毛家囡兒嫁來毛家去，半夜里番身毛對毛。

這首山歌把“齊（臍）對齊（臍）”“毛對毛”用作性交的暗示很有意思，完全無視中國向有的同姓不婚之禁忌。或者它也有可能是在調(diào)笑同姓結(jié)婚者。良家女子結(jié)婚時，會帶一個貼身侍女一起出嫁（古代所謂的“媵”），這個侍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相當于妾，與夫婦在一張床上共寢。

被蓆

紅綾子被出松江，細心白蓆在山塘。被蓋子郎來郎蓋子我，蓆襯子奴來奴襯子郎。

松江、山塘均為地名。山塘在蘇州城西北，商店林立，為繁華之地。這一首從內(nèi)容來說似乎應(yīng)收在卷二的性交類歌。這首山歌還作為“吳歌”被收錄于評騭南京妓女位次的《金陵百媚》卷上“傅五”條，以及作為“湖州山歌 時腔”被收錄于品評蘇州妓女位次的《吳姬百媚》卷一“劉寇”條（此將在第二章第五節(jié)詳述）。

出

當官銀匠出細絲，護短爺娘出俊兒。道學(xué)先生口里出子孔夫子，情人眼里出西施。

※情眼出底才是真正西施，假使西施在今反未必會好也。即如孔夫子，當時削跡伐木，受盡苦楚，比得道學(xué)先生口里說得去，行得通否？

這是一首集各種“出”的山歌。末句是說，在相愛的人看來，對方的缺點也變成了優(yōu)點。第一句至第三句的作用是為第四句作鋪墊，引出第四句。評語中的孔子“削跡伐木”云云，典出《晏子春秋·外篇》“不合經(jīng)術(shù)者”：“孔子拔樹削跡，不自以為辱?！焙兄S刺當世學(xué)者的意味。

會

鐵店里婆娘會打釘，皂隸家婆會捉人。外郎娘子會行房事，染坊店里會撇青。

第一句中的“打釘”暗指打定，即決定。第四句的“撇青”（將染料中的藍色撇去）是雙關(guān)語，暗指“撇清”（與自己撇開關(guān)系）。和前一首歌類似，這是一首集各種“會”的山歌。四句都是寫各種職業(yè)男性的妻子在與人私通時，都善于用與丈夫行當有關(guān)的技藝。當時的都市里有各種手藝人，這里把各種職業(yè)的手藝人的妻子羅列了出來。它應(yīng)該是一首流行于蘇州都市的歌。

后庭

使得槍兒也弄得鈀，丟得莑魚也摥得鰕。（眉批：摥音湯，去聲。）一般道理無兩樣，在行姊妹夷弗曉得后庭花。

“后庭花”指肛門性交?！霸谛墟⒚谩敝告綃D妓女等女性。這是一首描寫風(fēng)塵女子的歌。

多

人人罵我莒千人，仔細算來只莒得五百個人。爾不見東家一個囡兒莒子一千人了得佛做，小阿奴奴一尊羅漢穩(wěn)丟丁。

※南無黃金瑣子骨菩薩。

“東家”在這里既可以理解為單純的東鄰，也可理解為地主、主人（妓樓主人）等。而聯(lián)系前后語境來看，這個女子很可能是娼婦。評語中所說的鎖骨菩薩，見于《續(xù)玄怪錄》。據(jù)載延州有一女子，人盡可夫。她亡故后，州人一起湊錢把她葬于路旁。后有一西域來的僧人從墓前經(jīng)過，對之虔誠禮拜。旁人不解，問之方知此乃鎖骨菩薩。人們掘開墓穴，果然發(fā)現(xiàn)她全身的骨骼像鎖一樣勾連在一起。評語用了這個典故，戲謔說“東家”的這個女子乃當世的鎖骨菩薩。

又

東也困，西也眠，算來孤老足三千。常言道三世修來難得一處宿，小阿奴奴是九千世修來結(jié)個緣。

最后一句指跟三千個男人睡覺?！肮吕稀睂ｉT指嫖客，因而歌中的女子也是娼妓。很顯然到了卷四，出現(xiàn)了不少有關(guān)娼婦、妓女等的作品。

以下為卷四的篇目：

《姓》《被蓆》《出》《新》《要》《比》《會》《后庭》《多》《兩郎》《兄弟》《婢》《姑嫂》《娘兒》《伯姆》《姐妹》《阿姨》《爭》《補肩頭》《老人家》《暴后生》

牽強一點來說，前半的《姓》《出》《新》《要》《比》《會》《多》等均為一字標題，都是帶有語言游戲性質(zhì)的作品。接下來則是與同姓者結(jié)婚、交往者眾多等以略有些亂倫關(guān)系為主題的作品。再來看后半部分的山歌：

婢

搿子了睏，勾子了眠，醒來只剩個大缺連。姐道郎呀，好好里被蓆夷了弗肯睏，定要搭個起齷齪丫頭地上纏。

※好煞人也無干凈，莫單說丫頭。

這是一首從妻子的立場出發(fā)，揶揄有妻卻又同丫鬟勾搭的丈夫之歌。評語“好煞人也無干凈”，見于《西廂記》第二本第二折【四邊靜】一曲中張生與崔鶯鶯初次同床共枕時的場景。

姑嫂

姑嫂兩個并肩行，兩朵鮮花啰里個強。姑道露水里采花還是含蕊兒好，嫂道池里荷花開個香。

未婚的弟和嫂經(jīng)常會在故事中出現(xiàn)，而這首歌唱的是嫂子與尚未出嫁的小姑并肩而行，各自夸耀自己最有魅力。

娘兒

娘兒兩個并肩行，兩朵鮮花啰里個強。囡兒道池里藕兒嫩個好，娘道沙角菱兒老個香。

這首歌與前一首一樣，是母親與女兒爭論誰更能吸引男人。

阿姨

姐夫強橫了要偷阿姨，好像個枕頭邊篩米滿床粞。阿姨道姐夫呀，皂色上還覆教我無染處，餛飩弗熟你再有介一副厚面皮。

“粞”通“妻”，第二句意為姐妹都是妻子。最后一句“厚面皮”為雙關(guān)語，指臉皮厚。這是一首嘲諷硬要與小姨子保持不正當關(guān)系的男子之歌。它被排列在以作為戀愛對象的女性之立場歌唱的一類山歌中。與它隔開兩首，后面即是《老人家》：

老人家

結(jié)識私情沒結(jié)識個老人家，老人家做事慢他他。后生家見子人來三腳兩步閃開子去，老人家還要的的搭搭摸蒲鞋。

這首山歌以女性第一人稱講述了與什么樣的男子談戀愛為好。它指出了與年老男子相戀的不利之處，然而同題下還收有一首山歌，敘述了與年老男子戀愛的好處（不會嫉妒吃醋、擁有長年培養(yǎng)出來的手藝等），兩首作品恰好形成一種平衡狀態(tài)。

暴后生

結(jié)識私情沒要結(jié)識暴后生，渠好似新出螃蚾無肚腸。新造廟堂團團里介畫，清明插柳遍傳楊。

“畫”通“話”，“楊”通“揚”，指流言蜚語到處傳播。這也是一首以女性第一人稱歌唱戀愛男子的山歌。

卷四后半部分為歌唱戀愛對象的歌，其中不少涉及長晚輩、兄弟等近親關(guān)系，不倫、亂倫是其主題。

總體而言，卷四前半主要是《姓》《出》《新》等一字標題的山歌，后半則是《兩郎》《兄弟》《婢》等以戀愛對象為主題的歌。而其中大部分，都是與本來不被允許的對象之間的亂倫之歌。此外很顯然從卷四開始，響起了歌詠妓女的聲音，這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

第五節(jié) 卷五諸篇及其構(gòu)成

卷一至卷四諸卷標題皆為“私情四句”，接下來的卷五、卷六標題分別是“雜歌四句”“詠物四句”。雖然它們在形式上同為“四句”山歌，但在內(nèi)容上卷五、卷六與卷一至卷四有相當大的差異，當然這也是出自編者馮夢龍有意識的編排。那么卷五、卷六收錄了何種性格的山歌呢？首先來看卷五的目錄：

《親老婆》《和尚》《月子彎彎》《鄉(xiāng)下人》《篩油》《莒屄姐兒》《莒莓囡兒》《姹童》《風(fēng)臀》《丑婦》《麻》《胡子》《孝》《大人家阿姐》《大人家阿嫂》《闝》《瘦妓》《壯妓》《大腳妓》《揀孤老》《八十婆婆》《騙》《殺七夫》《小家公》《洗生姜》《烏龜》《私情報》《美妻》《唱山歌》

開頭第一首是：

親老婆

天上星多月弗多，雪白樣雄雞當弗得個鵝。煮粥煮飯還是自家田里個米，有病還須親老婆。

※忽然道學(xué)。還是無病的日子多。

“天上星”“雪白樣雄雞”比喻男子外遇的對象，“月”“鵝”比喻妻子。歌中并不認為外遇（私情）是一件壞事，但在生病等關(guān)鍵時候，還是家里的妻子好。后評中說“還是無病的日子多”，帶有開玩笑的味道。對馮夢龍來說，或許后評的戲謔才是他的重點所在。后一首是：

和尚

天上星多月弗多，和尚在門前唱山歌。道人問道師父夷了能快活，我受子頭發(fā)討家婆。

※討了家婆反未必快活。這和尚還是門外漢。

《山歌》主題為男女關(guān)系這一點自然毋庸置疑，而這首歌的可笑處是和尚唱這類山歌。此外它與前一首一樣也有戲謔的評語：與嚴肅的婚姻相比，外遇更讓人快活。“門外漢”一詞用得頗妙。接著是一首最廣為人知的山歌：

月子彎彎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關(guān)于這首歌，將在第二章第三節(jié)再作具體分析。它唱的是雖然目前離散，但已正式結(jié)婚的男女，因此歸入含有不倫色彩的“私情”中似乎有些欠妥。

鄉(xiāng)下人

鄉(xiāng)下人弗識枷里人，忽然看見只捉舌頭伸。咦弗知頭硬了鉆穿子個板，咦弗知板里天生個樣人。

這首作品雖然從形式上來說屬于山歌，但與男女之情絲毫無關(guān)。它是從城市居民的立場嘲笑鄉(xiāng)下人的無知。而如果我們考慮到山歌大多數(shù)本來是農(nóng)村之歌的話，那么這種以城市居民的視角來唱的山歌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和轉(zhuǎn)折。

正如“雜歌”這個標題所示，卷五收了一些不能歸入到“私情”范疇的山歌。再來看下面一首：

姹童

獻姹個學(xué)生新做子親，（眉批：姹，叉去聲。）搿子新人就要干窟臀。姐兒仔細思量兩件東西儕是郎君個，便得渠留前支后耍正經(jīng)。

※張伯起先生有所歡，既婚而瘦，贈以歌云：“個樣新郎忒煞矬，看看面上肉無多。思量家公真難做，弗如依舊做家婆?！笨〗^，一時誦之。

諸如此類以男色為背景的山歌以及以第三人稱進行嘲諷戲謔的山歌被編排于一處。男色多是當時文人的嗜好，因此這首歌更有可能是流行于文人圈中而非民眾之間。此外它后面所附的歌也明確注明了是文人所作。男色之歌雖然也可因性主題而歸入到山歌范疇，不過，不一定要放在“私情”一類。之后是《丑婦》《麻》《大人家阿姐》《大人家阿嫂》等與卷四類似的歌唱戀愛對象的那一類山歌。例如《麻》：

麻

隔河看見子一團花，走到門前滿面麻。若要隔河聽渠做點私情事，世間夷得更個長雞巴。

※十麻九俏。這想是第十個麻子。

花比喻美貌的女子。遠遠看去那女子如花似玉，走近一看卻對她的相貌不敢恭維。如果不看她的臉而要跟她進行性交的話，需要相當長的雞巴。想象此事，引人發(fā)笑。

大人家阿姐

大街上行人弗怕個牛，大場里賭客弗怕個頭。大縣里差人弗怕個打，大人家阿姐弗怕羞。

這里的“大人家阿姐”或即大戶人家的女兒。她對人來人往已經(jīng)司空見慣，因此在戀人面前也毫不羞怯。其后則集中了很多如《闝》《瘦妓》《壯妓》《大腳妓》《揀孤老》等以妓女、妓樓為題材的山歌：

闝

有子吹笙咦要簫，有子船行咦要橋。有子魚吃咦要肉，夷得有子家婆弗要闝。

這是一首以男子立場第三人稱唱的山歌。正如笙與簫、船與橋、魚與肉等總想兼得，盡管這個男子已有妻室，但他還想出去尋花問柳。它和卷四的《出》《新》等類似，將四種情況并列成歌。

壯妓

闝小娘兒沒闝個活骷髏，寧可增錢把壯個收。六月里著肉窨丟丟介再有趣，冬天一身褥子軟柔柔。

這首歌的前一首為《瘦妓》：“闝小娘兒沒闝個胖婆娘，寧可增錢瘦個強。你弗見肥豬肉吃子一星兩星便覺油煙氣，骨炙兒牙得里頭香?！鼻昂髢墒渍眯纬甚r明對比。

揀孤老

薦本上升官弗認個真，黃冊上派差弗審個貧。市學(xué)里先生弗揀學(xué)生子，夷了小娘倒要揀客人。

第一句至第三句舉了“不揀”的例子：第一句說官員升任時并不憑舉薦書決定人選，第二句說收繳賦稅時并不因某人貧困而給予優(yōu)待，第三句說學(xué)校里的先生不能隨自己的喜好而挑選學(xué)生。這是一首被妓女嫌棄的男子對妓女的嘲諷之歌。

小家公

一個鴨蛋弗哺兩個雛，一個殿上弗掛兩個鐘。城門散子要幫鐵，婆娘家咦有小家公。

它唱的是雖然一個女人只能嫁一個丈夫，但如果在丈夫不能滿足妻子的情況下，女人可以有一個“男妾”來補償。題目的“小家公”，是從表示妾的“小夫人”“小老婆”化用而來。

烏龜

梔子花開心里香，烏龜也要養(yǎng)婆娘。賣子餛飩買面吃，豬肝白腸夷亨生。

“心里香”通“心里想”。自己的妻子和別人私通的男人也要蓄妾。旁人看來，這行為就好像把有肉而價值較高的餛飩賣出去而買價值較低的面?？墒?，他的主張是不可只吃豬肝白腸那種高級菜。歌者以較冷靜的眼睛觀察全體情況。

美妻

絕標致個家婆捉來弗直錢，再搭東夾壁個喇噠婆娘做一連。個樣事務(wù)才是五百年前冤魂帳，舍子黃金抱綠磚。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世上一種大不平事。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出自唐代杜荀鶴《春宮》詩。這首歌對家中已有美妻、卻又勾搭丑女的男子表示不解。它大致也可歸入“私情”（外遇）一類。

通過以上數(shù)例可以看出，卷五正如其標題“雜歌”所示，它并非圍繞一個一以貫之的主題集錄山歌，而是收錄了至卷四為止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私情”之歌所未收的男色、嫖妓等相關(guān)題材的歌曲。雖然卷一至卷四的“私情”之歌中也有一些涉及不倫關(guān)系，但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歌者對戀人洋溢著純粹的、熱烈的愛；而卷五或可謂是對這一走向的反撥，其中大部分山歌都含有冷眼旁觀的傾向。此外卷五的山歌有不少是以第三人稱歌唱的，女性第一人稱歌唱的作品非常少，這也是一個引人注目之處。

第六節(jié) 卷六諸篇及其構(gòu)成

卷五“雜歌”的確很“雜”，我們很難從總體上為之總結(jié)出一個傾向來；而卷六的“詠物”則一改前貌，它以某些物品為主題，將此物的性格比附男女關(guān)系，以山歌的形式唱出來。例如開頭的《風(fēng)》：

風(fēng)

情哥郎好像狂風(fēng)吹到阿奴前，揭襖牽裙弗避介點嫌。姐道我郎呀，你道無影無蹤個樣事務(wù)看弗見捉弗著也防備別人聽得子，我只是關(guān)緊子房門弗聽你纏。

這首以女性第一人稱歌唱的山歌主題是“風(fēng)”，用以比喻男人。第一句、第二句寫男子如風(fēng)一樣興奮地來到女子居所，揭開女子衣衫。這顯然是由風(fēng)吹動女子的衣裙聯(lián)想而來。第三句寫無影無形、卻又發(fā)出聲響，這些自然是風(fēng)的特質(zhì)，被用以比附這位男子。于是第四句中，女子對這個風(fēng)一般的男人緊閉房門不與他糾纏，這樣無論是風(fēng)還是男人都無法進來了。

卷六的詠物歌就是這般將物品的性質(zhì)與男性或女性的性格結(jié)合在一起。卷六目錄如下：

《風(fēng)》《花》《硯》《筆》《棋》《雙陸》《骰子》《投壺》《毬》《揵踢》《鷂子》《香筒》《荷包》《氈條》《帳》《睡鞋》《珠》《海青》《算盤》《厘等》《消息子》《扇子》《網(wǎng)巾圈》《夜壺》《糞箕》《煙條》《蠟燭》《燈籠》《走馬燈》《箸》《茶注》《酒鐘》《攢盒》《鼓》《爆杖》《流星》《傘》《墨斗》《吊桶》《粽子》《饅頭》《面筋》《荸薺茨菇》《香圓》《茶》《梅子》《茄子》《夜合花》《葵花》《蟋蟀》《跋弗倒》《船》《篷》《釣魚船》《魚》《鼠》

馮夢龍在這些詠物歌的排列順序上，顯然也費了不少工夫?！讹L(fēng)》的下一首是《花》，正好組成“風(fēng)花”；“硯”和“筆”都是文房用具；“棋”“雙六”“骰子”“投壺”“毬”“揵踢”“鷂子”皆為游戲用品；“香筒”“荷包”為日常用品；“氈條”“帳”“睡鞋”均為與床有關(guān)的物品；“算盤”“厘等”“消息子”“扇子”“網(wǎng)巾圈”“夜壺”“糞箕”均為日常使用的小物；“煙條”“蠟燭”“燈籠”“走馬燈”為與燈火有關(guān)的東西；“箸”“茶注”“酒鐘”“攢盒”為飲食器具；“鼓”“爆杖”都能發(fā)出較大聲響；“爆杖”“流星”都是閃光的東西；“粽子”“饅頭”“面筋”“荸薺茨菇”“香圓”“茶”“梅子”“茄子”均為食物；“夜合花”“葵花”都是植物（花）；“船”“篷”“釣魚船”都與船有關(guān)；“釣魚船”“魚”都與魚有關(guān)。諸如這般，同一種類的詠物歌被集中排列在一起。

這些山歌，用作其主題的事物名稱即是其題目。卷六總共收錄了六十五首詠物歌，其中以“結(jié)識私情（好像）”開頭的有三十六首，以“姐兒生得”或“姐兒好像”開頭的有十一首，以“情哥郎好像”開頭的有四首。這些起始句相同的山歌，不難讓我們猜測它們或許是在某一場合中各自選一個主題（事物）的競作（詳參本書第二章第五節(jié)）。

就女性形象來說，卷一至卷四中有不少積極主動地追求愛情的女性登場。然而卷六所呈現(xiàn)的女性形象卻稍微有些變調(diào)。例如：

毬

結(jié)識私情像氣球，一團和氣兩邊丟。姐道郎呀，我只愛你知輕識重隨高下，緣何跟人走滾弄虛頭。

“一團和氣”是自氣球聯(lián)想而來，指優(yōu)柔寡斷，如氣球一樣滾來滾去，被別的女人吸引的男人性格?！耙粓F”“兩邊”這兩個數(shù)量詞很傳神。這是一首以女性第一人稱唱的山歌，抒發(fā)了對拋棄自己的男子的怨念。然而這個女子在男子面前完全是被動的一方，與卷一、卷二等所見的對男子積極主動地敢愛敢恨的女子形成鮮明對照。

算盤

結(jié)識私情像個算盤來，明白來往弗撥來個外人猜。姐道郎呀，我搭你上落指望直到九九八十一，啰知你除三歸五就丟開。

這首歌描寫了因好不容易與鐘情的男子相愛而滿懷喜悅的女子卻突然被無情拋棄。卷六的詠物歌中，托物寓意的那部分作品大多是講述被男子拋棄的女子的境遇。她們的心情正如下面這首山歌所唱：

珠

結(jié)識私情好像珠子般，圓圓一粒望你眼兒穿。姐道郎呀，你弗來時我枕邊吊落子千千萬，沒要因奴黃子了賤相看。

最后一句“黃”比喻女子年老。這首歌中雖然男女二人的關(guān)系尚未走向最終決裂，但女子的內(nèi)心并不是洋溢著積極的自信，而是依賴于男子、乞求他不要將自己拋棄。這首歌可以說是表現(xiàn)女性的痛苦心理的。上面幾首流露出對這些為男性所棄的女子之同情。

硯

硯臺姐原是牢石人，吃個墨池里郎來污子我個身。拿介管烏弗三白弗四個筆來捉個小阿奴奴千萬莔，（眉批：莔音敝。）直莔得我漕中水盡便休停。

硯、墨池比喻女性，筆比喻男性。這里專門寫在性交場面中為男子所污，故而是一首以被玩弄的女性第一人稱的視角來唱的山歌。

箸

姐兒生來身小骨頭輕，吃郎君捻住像個快兒能。姐道郎呀，我當初金鑲銀鑲夷吃個篾片阿哥弄成子我個輕薄樣，撞來盡盤將軍手里弗曾停。

這首歌描寫了被像筷子一樣玩弄的女性。詠物歌雖是用物來比喻女性，然其最終目的，是表現(xiàn)諸如這般被視作物的“物化”的女性。

在卷六的不少作品中，可以看到一個共同的情境。比如像《球》《算盤》等，是表現(xiàn)原本恩愛的一對男女，后來女子卻秋扇見捐；《硯》《箸》等則是表現(xiàn)女子身體為男子所污?？偠灾?，都是描寫被命運拋向低谷的女性或者說是失落的女性。這卷所表現(xiàn)的處于被動地位、命運坎坷的女子，在她們身上幾乎找不到卷一、卷二等登場的那些女性的積極性。這兩類山歌之間可以說存在著巨大隔閡。

第七節(jié) 小結(jié)

通過以上幾節(jié)的具體考察，我們不難將《山歌》卷一至卷六各卷的主題傾向總結(jié)如下：

卷一 “私情四句” 戀愛的女性

卷二 “私情四句” 性交、身體、性欲

卷三 “私情四句” 分手、離別、女性的哀怨

卷四 “私情四句” 亂倫

卷五 “雜歌四句” 對男色、娼妓、不倫之嘲諷

卷六 “詠物四句” 物化的女性（被動的女性、失落的女性）

馮夢龍的編集意圖，是將四句山歌分為“私情”歌以及它以外的歌。因此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卷一至卷四這四卷同卷五、卷六這兩卷的傾向是有差別的（盡管卷四、卷五主題的界限并不那么明晰）。

首先從卷一至卷四看，里面登場的女性并非娼婦、妓女，而是農(nóng)村和城市里的普通女性。也就是說，前半（卷一～卷四）私情山歌描寫的是大膽積極地追求戀情的一般女性，“私情姐”為其中心。（“私情姐”這一說法見于卷一《捉奸》的后評：“弱者奉鄉(xiāng)鄰，強者罵相鄰，皆私情姐之為也?！保八角椤奔床m過世人眼睛、本來不該有的男女關(guān)系。《山歌》（卷一～卷四）中的私情，主要是已婚女性與丈夫以外的男子私通和未婚女性避過家長眼目擅自與男子幽會這兩種。兩者之共同點在于，這些女性主人公都不是娼婦妓女等風(fēng)塵中人，而是普通的良家女子。

再看看在本書序章中已經(jīng)引用過的卷二的《偷》：

偷

結(jié)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奸情奴自去當。拚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子從實說，咬釘嚼鐵我偷郎。

※此姐大有義氣。

如果私通被人發(fā)現(xiàn)、被告上官府，女子不論受到什么樣的懲罰都會自己一個人擔當，這可謂是私情姐們的堂堂私情宣言。庇護男子、把責(zé)任都攬到自己身上，這種自覺、自信、堅定的態(tài)度，不由讓我們嘖嘖稱奇。

表現(xiàn)女性的堅強或積極，是《山歌》卷一至卷四作品的重要特征。那些勇敢的私情姐，她們避過丈夫、家人的耳目，悄悄地與意中人私通，內(nèi)心完全沒有一般行“私情”之事后的不安與忐忑；她們所面對與挑戰(zhàn)的，是丈夫、親人、世人等權(quán)威，或謂整個森嚴的禮教秩序。

這些私情姐的呼喊與宣言，是之前的中國詩歌世界中一直未嘗有的聲音，故而其意義自然非同凡響。理直氣壯地喊出“我偷郎”的積極的女性形象，在中國詩歌的世界中是難得一見的。卷二收錄的大部分是與性交有關(guān)的極為露骨的山歌，即使是這類作品，也基本上是以女性的立場歌唱的。

之前的《山歌》研究論著，也多引用這些活躍著積極女性的卷一、卷二來展開論述。這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很好地抓住了《山歌》的特征。

那么卷五、卷六的情況又是如何呢？卷五如其標題所示，所收作品內(nèi)容相當蕪雜，我們很難從中總結(jié)出一個傾向來。然卷五同樣也收錄了諸多含有露骨的性描寫的山歌，這些作品多以男性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即使是第三人稱，也多是男性立場）歌唱。就這兩點而言，卷五與主題趨同而多以女性第一人稱歌唱的卷二形成了鮮明對照。

卷六為“詠物”歌，以某種事物為主題，并將該事物所具有的性格、性質(zhì)與男女關(guān)系或女性（多為性方面的）形象結(jié)合在一起。卷六山歌的特征之一，就是如其中《珠》所典型表現(xiàn)的哀怨的女性（這類女性形象正如后文所述，在以往的詞曲等文學(xué)作品中很常見）。

男性視角下的露骨的艷笑山歌與女性之哀怨，兩者的共通之處在于都是以男性上位觀照下的女性。她們多是被“物化”的、即作為男性性欲望對象的女性，或是在有利用價值時被奉作至寶、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就被無情拋棄的女性。這與卷一、卷二等所見的積極的女性形象顯然大相徑庭。

此外在中國文學(xué)中，像《山歌》卷二、卷五、卷六那些山歌一樣進行具體性描寫的作品是十分罕見的。這也是作為艷笑歌謠集的《山歌》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之一。

前文所探討的各卷性質(zhì)之差異，可以從作品中歌者人稱的角度總結(jié)歸納為表3：

表3 從歌唱者的人稱看各卷的性質(zhì)

盡管人稱的把握相當困難，但除去那部分從任何人稱都能解釋得通的作品，我們還是可以從中窺得一些大體傾向。首先從全體來看，男性第一人稱有19首，女性第一人稱有170首，第三人稱有87首，第一人稱的作品占了壓倒性多數(shù)，其中又以女性第一人稱作品為最多。松浦友久《唐詩中表現(xiàn)的女性形象和女性觀》（石川忠久編《中國文學(xué)的女性像》，汲古書院，1982年）曾指出，在唐詩中男女戀情的第一人稱表白是沒有的，接著又指出：

無論是制度還是韻律上都與此（注：指詩）正統(tǒng)性、人為性相距較遠的早期民歌類（《詩經(jīng)·國風(fēng)》、漢魏樂府、六朝民歌等），或是與科舉無關(guān)的具有通俗歌謠性質(zhì)的填詞中，第一人稱的男女戀情之歌屢見不鮮。

由此可以確認，《山歌》作品與“早期民歌類”以及詞曲等是不無關(guān)聯(lián)的（此問題將在第二章第一節(jié)中詳論）。

男性第一人稱之歌相對較多的是卷二、卷五。卷二主題為“性交、身體、性欲”，卷五主題為“男色、娼妓、不倫”，艷情歌謠（春歌）的性格最為濃重，因此收錄如此多的男性第一人稱之歌是極為自然之事。

最為引人注目的當然是卷一、卷六兩卷中大量的女性第一人稱之歌。盡管它們都是以女性第一人稱歌唱的，但卷一描繪的是積極追求戀情并付諸行動的女性，卷六描繪的是被動的、被男子拋棄的、“物化”的女性。兩者之對比是十分鮮明的。那么這種差異是如何造成的？下一章將從四句山歌歌唱的“場”的差別之角度出發(fā)來探討這一問題。

最后想對馮夢龍在編纂《山歌》時，在作品排列之“對”的問題上所費用心作簡要探討（關(guān)于這一點，特佩爾曼［T?pelmann］在其論著第六章“關(guān)于主題”中基本已有完整的分析）。

在《山歌》中，圍繞著某個主題，從其正面描寫的作品與從其反面描寫的作品常常被編排在一起。例如卷一的《騷》（之一～五），收錄了招搖張揚地追求男子的女子之歌，接下來的《弗騷》，則描寫了沉靜低調(diào)的女子富有魅力。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

卷一

《娘咳嗽》 被母親的咳嗽阻礙了幽會的男女

《瞞娘》 瞞過母親耳目幽會的男女（這一組對比特佩爾曼［T?pelmann］未言及）

《孕》（之一～七） 對懷孕的焦慮

《不孕》 對不孕的焦慮

卷二

《穿紅》 穿紅色衣裝的女子

《穿青》 穿黑色衣裝的女子（這一組對比特佩爾曼［T?pelmann］未言及）

卷三

《一邊愛》（之一） 男子的單相思

《一邊愛》（之二） 女子的單相思

卷四

《老人家》（之一） 與年長者談戀愛的不好之處

《老人家》（之三） 與年長者談戀愛的好處

《老人家》（之二） 與年輕人談戀愛的好處

《暴后生》 與年輕人談戀愛的不好之處

卷五

《瘦妓》 瘦的妓女

《壯妓》 胖的妓女

《大腳妓》 被否定的大腳妓女

《大腳妓》 被肯定的大腳妓女

卷六

《骰子》（之一） 戀愛該像骰子

《骰子》（之二） 戀愛不該像骰子

《網(wǎng)巾圈》（之一） 戀愛該像束頭發(fā)的網(wǎng)巾圈

《網(wǎng)巾圈》（之二） 戀愛不該像束頭發(fā)的網(wǎng)巾圈

《傘》（之一、之二） 戀愛該像傘

《傘》（之三） 戀愛不該像傘

主題相反的作品，散見于卷一至卷六各卷，卷七以下未嘗出現(xiàn)。特佩爾曼（T?pelmann）在其論著中有云：“第二首是第一首的變換或反論，因而兩者以一種矛盾的形式存在，也就自然地呈現(xiàn)出所有看法的相對性?！彼赋龅摹跋鄬π浴边@一點非常重要。

當我們觀察某事物時，會在腦海中形成對它的一種看法。然而當我們進一步觀察下去，往往又會發(fā)現(xiàn)與最初的看法有異的另一個側(cè)面。通過多視角、多方位的觀照，對事物的認識就會立體化和深入化。馮夢龍深知固執(zhí)于一端的危險性，因而他始終不忘靈活地從多個角度來觀察事物。這種以“對”來排列作品的用心，就足可見出馮夢龍觀察事物的方法。此外，從那些作品的正文以及它們篇末各自所附的評語之關(guān)系也可看出這一點。評語中屢屢可見的“反諷”，亦在相當程度上起著阻止對事物的判斷向某個極端發(fā)展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