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的自由之路
巴黎的精彩隱藏小巷深處。我們抵達時已屆初秋,涼風裹挾著冷嗖嗖的水汽撲面而來,身上厚厚的風衣勉強能抵擋一陣陣襲人的寒氣。塞納河畔的街巷猶如迷宮,游走其中有一種探寶的興奮感,通體的寒意也漸漸消失了。時尚之都的貴族氣,加之河岸兩側(cè)高樓的夾持,讓人不禁呼吸急促起來。在巴黎這座世界聞名的文化氣息濃厚的城市,散落在街市各處的咖啡館、博物館、書店和電影院,以及豐富多彩的文藝活動空間,隨便一處就可以成為年輕人接受博雅教育的最好場所。我們在一條叫作余樂姆的小街上,終于找到如同隱修院的巴黎高等師范學院。
小校園里的“大學?!?/p>
巴黎高等師范學院坐落在一條安靜的小巷內(nèi)。如果不是校門口矗立著的國家文化遺產(chǎn)介紹牌表明這所高校具有悠久的歷史,如果你沒有注意到門口刻著“共和國三年霧月九日法令”“高等師范學院”的字樣,你真的可能會和這所著名學府擦肩而過。就像在北京的五四大街上路過那座低矮的紅樓,你可能不會想到這是北京大學的遺址,當年五四運動時期一群熱血沸騰的年輕人就是從這里出發(fā)走到天安門,火燒趙家樓;而在北京定阜街路北,有一座不起眼的小院是輔仁大學遺址,這里原來是濤貝勒府,在輔仁大學被并入北京師范大學之后成為師大北校。這些小而美的校園背后是一段段風起云涌的厚重歷史。

法國巴黎先賢祠
進入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的校園,我們才確切感覺到它的袖珍:主樓門上有兩尊女神雕像,象征著文學和科學;側(cè)門進入門崗室,接受安全檢查后就可以直接邁入大門;大廳里有一座被稱為“水族館”的收發(fā)室,后來被改建為公共電話亭,是師生們對外聯(lián)系的窗口;穿過大廳,中庭花園有個水池,池邊桌子是學生們喜歡的學習場所之一;穿過花園進入二進院是圖書館,圍合的小樓以及環(huán)繞的回廊——這就是高師的校園,沒有蔚綠草坪和高大建筑,也沒有西方大學常見的博物館和體育場。如果舉辦小型活動或者師生約談,只能在中庭的水池周邊。這里還是露天餐廳,真是名副其實的多功能區(qū)。
不過,這個小校園承載的卻是“大學?!?。自建立兩個世紀以來,巴黎高等師范學院出產(chǎn)了群星璀璨的哲學家、文學家、數(shù)學家,培養(yǎng)了無數(shù)杰出的教師人才、數(shù)百位法蘭西學院院士、13名諾貝爾獎獲得者、14名菲爾茲獎獲得者(世界高校排名第4),是重要的數(shù)學、科學和哲學研究中心,在法國乃至世界影響巨大。按照商業(yè)上的“坪效”來看,巴黎高師應該是世界上坪效最高的學校,沒有之一。由于財政困難,巴黎高師也經(jīng)常面臨經(jīng)費短缺的難題。物理、化學、生物等學科的研究前期都需要更多花費,超出了小型高等教育機構(gòu)可承受范圍。但是,作為高師傳統(tǒng)強項的數(shù)學和哲學,作為“抽象科學中僅有的、在沒有太多資助的前提下,可以做出最杰出成果的學科”,始終保持著世界級高水準。

巴黎高師的小花園
巴黎高師初建于1794年法國大革命時期。其時,整個法國處于大革命帶來的混亂影響中,時局不穩(wěn),物質(zhì)匱乏。即便如此,1795年高師在巴黎圣索瑪鎮(zhèn)的一座博物館,克服種種困難招生授課,主要目的是為國家復興培訓教師。這里集結(jié)了當時最優(yōu)秀的學者,包括著名的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等,吸引了一大批出色的青年學子。但學校因為資金緊缺,不到一年就處于停辦狀態(tài)。
1804年,拿破侖建立了法蘭西第一帝國。拿破侖曾經(jīng)擔任法蘭西科學院數(shù)學部院士,對于數(shù)學十分癡迷,經(jīng)常和傅立葉一起解數(shù)學題作為游戲。他非常重視科學,對待政敵和知識分子態(tài)度迥異:對知識分子像春天般溫暖,對政治敵人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1814年,反法聯(lián)軍兵臨巴黎城下,有人建議調(diào)配法國理工學校的學生參加城市保衛(wèi)戰(zhàn),結(jié)果被拿破侖一口回絕:“我不愿為取金蛋,殺掉老母雞?!?/p>
拿破侖在法國教育史上最大的貢獻之一是對教育體系進行創(chuàng)新改革。1806年,他發(fā)布帝國大學法令。1808年恢復了巴黎高師,并親自為學校制定了教學大綱。大綱提出,“希望法國青年讀健康的、強有力的作品,因為這些作品是博大精深的,是有規(guī)則的、平和有序的”。重建后的巴黎高師煥然一新,確立了新的“大學?!斌w系。
所謂“大學?!斌w系,是拿破侖在法國舊的高等教育體制之外,在“大學”之上建立的與之平行的教育體系。“大學?!逼毡橐?guī)模較小,但教育目標明確,以培養(yǎng)法國最優(yōu)秀的專門人才為目的,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巴黎高師和巴黎高工?!按髮W校”體系與傳統(tǒng)大學體系成為法國高等教育制度中的兩大重要組成部分,共同組成了法國近代教育的雛形。兩套體系并行不悖,傳統(tǒng)大學代表法國高等教育的民主精神,大學校則象征著法國的精英教育。巴黎高師以培養(yǎng)教育理論型人才為主,重點是培養(yǎng)教師。因為拿破侖的個人愛好,數(shù)學是其強項,物理和天文學也很突出。后來,它發(fā)展了詞語和文學,接著是哲學和思想。值得一提的是,法國很多知識分子都曾以授銜教師的身份在中學或大學任教,“共和國的教師”肩負著培養(yǎng)公民的光榮使命。
巴黎高師的自由之路
自由,是社會賦予巴黎高師最切實的標簽。它誕生于大革命時期,始終保持著共和革命的氣質(zhì),是法國自由主義的發(fā)源地。正因如此,學校經(jīng)常和當局發(fā)生沖突,在波旁王朝復辟期間數(shù)度被取締。到了19世紀末,共和體制在法國逐漸確立,巴黎高師也遷入今天我們走訪的拉丁區(qū)校址,“自由”的校風得到認可,迎來了發(fā)展的黃金期。
翻閱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教育及思想文化歷史,很多高師的教授和學生都大放異彩。1878年進入高師學習的著名哲學家柏格森,曾經(jīng)以《創(chuàng)造進化論》掀起了“柏格森熱”;法國首位社會學教授、《社會學年鑒》創(chuàng)刊人埃米爾·杜爾凱姆,1879年至1882年在高師求學,后來與卡爾·馬克思、馬克斯·韋伯并稱為社會學三大奠基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作者羅曼·羅蘭,1886年進入高師學習。這一批高師人受到啟蒙思想家伏爾泰的影響,傾向社會主義,致力于為普通民眾爭取利益。在后來的法蘭西第四共和國和第五共和國時期,巴黎高師續(xù)寫傳奇,著名學術(shù)大師如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哲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雷蒙·阿隆,法國“當代最光彩奪目的思想家”米歇爾·福柯等,都曾在這所小校園里學習、生活過。
這些思想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讓-保羅·薩特。1924年,薩特通過考試進入高師,和優(yōu)秀的同學成為高師歷史上“出類拔萃的一代”。薩特曾說,在巴黎高師的四年學生生活是其“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這里有絕對的言論自由,大家經(jīng)常在食堂、水池等處隨時開始辯論,正方和反方分為兩桌,一派是高唱《國際歌》的社會主義者,另一派是齊吼《以圣心名義拯救羅馬與法國》的基督徒。薩特非常幽默,他經(jīng)常自愿扮演小丑作為兩派的調(diào)和者,把嚴肅的政治話題變?yōu)闇厍槊}脈的交流。這種沒有清規(guī)戒律的自由環(huán)境讓薩特靈感不斷,他開始在雜志上大量發(fā)表文章。他還經(jīng)常搞惡作劇,以戲弄有錢人為樂。同時,薩特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尼采、叔本華、馬克思、弗洛伊德等人的著作,逐漸形成自己的哲學理念,他的聲名從巴黎高師傳向全法國。1964年,當薩特得知自己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時說:“我拒絕榮譽稱號,因為這會使人受到約束,而我一心只想做個自由人,一個作家應該真誠地做人。”他又一次用行動詮釋了何謂自由。

巴黎高師的教學樓
這種自由主義傳統(tǒng)深刻影響了高師人乃至全法國人。如今法國人都說:如果有人跟你唱反調(diào),你會覺得他愚蠢;但如果他來自巴黎高師,你就會馬上覺得是自己太過平庸。今天,巴黎高師依然是全世界風氣最自由的大學之一。在這里,學生沒有條條框框的約束,學校規(guī)定的必修科目很少,學生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話劇院、晚會、辯論場和圖書館度過。高師的學生是“圍繞著圖書館的青年”,擁有能夠在巴黎任何一所知名大學圖書館徜徉的特別通行證,可以享用巴黎豐饒的教育資源。

巴黎高師的課堂
自由度也有療愈功能。1946年,米歇爾·福柯進入巴黎高師哲學系,壓力使他患有嚴重的抑郁癥,甚至長相都發(fā)生了變化,看起來像一只狐貍。于是??戮驮谧约旱姆块g辦晚會,不談政治不談哲學,就是胡亂聊天,結(jié)果他的病好了。這種經(jīng)歷讓他對心理學、精神病學、精神分析學產(chǎn)生濃厚興趣,還參加了心理學的臨床實踐,研究方向也開始向心理、性意識、觀念史伸展,最終成就了一代思想大家。他在著作《說真話的勇氣》中說:“你來到這里,就像到了一家診所,你要得到治療?!?/p>
高自由度的享有也是需要努力才能得到。因為經(jīng)費和場地原因,高師的規(guī)模一直很小,每個學年新生只有200人,在讀學生規(guī)模僅800人。因此,高師擁有全法最高的大學入學門檻,申請?zhí)蕴视?9.5%之高。但是,巴黎高師沒有自己的教師,教師都是來自于法國其他大學或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他們的“人事關(guān)系”隸屬于法國其他大學。學生沒有新生訓練,沒有上下課鈴,沒有訓導制度。上課時間過了10分鐘,教師還沒有來到課堂,學生就可以自由活動了。更為奇葩的是,高師竟然沒有畢業(yè)證。但因為歷史上一直以來的教學口碑,學生畢業(yè)后申請去其他名校深造非常容易,校友證可以媲美其他名校的畢業(yè)證。
值得一提的是,大部分高師學生留學深造后會回到法國,不為歐美其他名校優(yōu)厚的薪資和留校條件所動,這或許是自由靈魂使然吧。英國高等教育期刊《泰晤士高等教育》評價稱:“很長時間以來,巴黎高師一直是法國的一個傳奇,是法國最具選拔性和挑戰(zhàn)性的高等教育研究機構(gòu)。”在歷史的長河中,每一個普通個體的職位之高低、財富之多寡并不足以充當衡量人生成功的尺度,但是每個人在平凡的社會角色中所從事的工作,真實積累起一個民族的光明未來。自由的教育使得求知不是為了世俗的標準,亦不是為了他人期望的目的,而是為了自己的生命體驗,為了獨立的人格和內(nèi)心,為了浩瀚的思想自由。

巴黎埃菲爾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