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們走向戰(zhàn)場

青草綠了又枯了:尋找戰(zhàn)火中的父輩 作者:嚴平 著


他們走向戰(zhàn)場

一、走向戰(zhàn)爭的身影

2008年的那個冬天,我終于結束了《1938:青春與戰(zhàn)爭同在》的寫作,也完成了這本書的一個重要部分:北平學生移動劇團日記的整理。我在《后記》中寫道:

一段時間以來,我似乎和日記的主人公成了朋友,我寫著他們,想著他們,常常在獨自行走的路上,在地鐵擁擠的人流中,在昔日古老京城的遺址前,或是在今天孩子們嬌嫩活潑的笑臉中,看到他們的身影,聽到他們的聲音……然而,今天我們終于要分手了。

分手有著說不出的不舍,但也如釋重負。翌年春天,我協(xié)助張昕老師把兩本移動劇團團體日記捐獻給盧溝橋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遺憾的是由于身體的原因她終于沒有能參加捐贈儀式。那天,隆重的儀式后,我們一行人在紀念館前合影留念,藍天下,紀念館白色的墻體顯得分外耀眼,不遠處是古老而敦實的盧溝橋,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靜靜流淌……我們在春天的暖風里歡笑著,那過去了的沉重的浴血歲月似乎已離我們很遠很遠。

然而,就在那之后不久,我接到電影史學家程季華老先生的電話。他說,我的書引發(fā)了他很多塵封的記憶讓他夜不能寐。遙想當年,有十個演劇隊堅守在抗日戰(zhàn)爭的正面戰(zhàn)場上,他手中有較詳細的資料,那是他和戰(zhàn)友們用多年的心血收集起來的,是承載著歷史和生命印跡的材料,他本想把這些材料整理出來,但是如今真的是年老了,身體和精力都不行了,他希望我能夠來做這件事情。

我在電話中猶豫著。十個團隊,會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我所寫過的北平學生移動劇團并不在其內(nèi),和十個團隊比,它更像是一支獨立的小分隊。然而,我知道重新走進歷史深處的滋味,記得每次翻看那些舊日記、老照片總讓我在深夜中久久不能入睡的情景,我甚至在博物館展出的那些慘不忍睹的圖片面前逃出來張大嘴巴拼命地呼吸著外面新鮮的空氣……有誰愿意去一次次翻動那些血的瘡疤,去觸摸那些被侮辱被侵犯的靈魂,去撥動那些令人痛徹心骨的往事呢……猶豫中,我似乎又覺得有種聲音在呼叫,呼叫,頑強地呼叫著……

我終于走進了程老的家。隔著時空的距離,我們進行著兩代人之間的對話。

程老當年是抗敵演劇隊第九隊成員,這個團隊成立于1938年,1941年改稱抗敵演劇宣傳隊第五隊,1946年改稱演劇五隊。他們誕生于抗日的暴風雨中,出沒于湘、粵、桂、黔、滇各個戰(zhàn)場,又跨越邊界奔赴緬甸慰問中國遠征軍的將士們……他們面對戰(zhàn)爭、饑餓、貧困、疾病無所畏懼,于腥風血雨中奮力前行。在十個演劇隊中,他們是延續(xù)時間最長的一支隊伍,一直堅持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

當我追問程老先生的個人經(jīng)歷時,他說比起老隊員們,自己加入這支隊伍較晚,即便如此,那些驚濤駭浪的日子也留給他永生難忘的記憶。他再三強調(diào)說不希望我寫他個人,或者只寫他所在的九隊,而是希望我把十個隊的經(jīng)歷都寫出來!他們也曾計劃親自動筆并討論過寫作提綱,正是出于此,他和曾經(jīng)是演劇隊二隊隊長的呂復等人花費了多年心血,不斷地收集著材料。

程老的講述把我?guī)霂资昵暗膽?zhàn)爭歲月,他的聲音虛弱沙啞但卻執(zhí)著,既飽含著深深的懷念,也帶有一個史學家穿越歷史的睿智目光。在他的講述中,我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所在的九隊創(chuàng)立時,中共最初推薦的隊長(因為陳誠不同意女人當隊長,后來做了總干事),竟然是我所熟悉的“小范”阿姨——后來在延安曾經(jīng)和母親住一個窯洞的人。三十年代,她曾經(jīng)因為才貌出眾在革命隊伍里分外突出,到了中老年,又因為丈夫的原因深卷在政治漩渦中成為頗受爭議的人物。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我和她聊過多次,我記得她曾經(jīng)充滿懷戀地提到過自己在演劇隊的經(jīng)歷,提到1938年那些難忘的日子,但當時我卻因為滿腦子裝著其他問題,把她的這段經(jīng)歷忽略了。

1938年是個關鍵時刻。那一年,發(fā)生了許多讓歷史銘記的事情。隨著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形成,周恩來擔任了在武漢成立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他所直接領導的第三廳主管宣傳,由郭沫若擔任廳長,他手下聚集了諸多進步文化名流:陽翰笙、胡愈之、田漢、馮乃超、洪深,還有金山、冼星海、鄭君里、李可染……盛時多達百余人。而此時,由上海地下黨建立的十二個上海救亡演劇隊在各個戰(zhàn)場進行了幾個月的宣傳,面臨經(jīng)費政治皆無保障,生活無路報國無門的困境。為了抗戰(zhàn)宣傳的需要,周恩來決定在第三廳下收編這些民眾救亡團體,成立十個演劇隊和十個宣傳隊,后來終因時間倉促經(jīng)費不足,只成立了十個演劇隊四個宣傳隊和一個孩子劇團。

1938年的那個夏天,一定是“小范”阿姨和她的戰(zhàn)友們最興奮的日子。十個陸續(xù)成立起來的團隊聚集在武昌曇華林的一所中學里,8月10日,舉行了演劇隊正式成立授旗典禮。那天,四百多名演劇隊員身著新軍裝按照各隊的順序排列在操場上,每個人胸前都別著藍底白字的演劇隊證章。隊伍前面是站立筆直的洪深和身著卡其軍裝、腳蹬過膝馬靴的田漢。主席臺上紅旗招展,軍樂隊奏響著樂曲。身穿灰色派力司中山裝、頭戴銅盆帽的郭沫若莊嚴宣布授旗儀式開始。當田漢的馬靴“咔嚓”一響,操著湖南口音的“立正——”在操場上響起來的時候,當鄭君里等人邁著很不規(guī)范的步子跑上臺去接旗的時候,年輕的團員們不再扭著臉想笑又不敢笑,他們抬頭挺胸,心中充滿著說不出的感動。軍事委員會政治部主任陳誠向各隊授旗,隊旗是由長條形藍布制成,上面印著“軍事委員會政治部抗敵演劇隊第×隊”。周恩來在講話中說:“你們是戰(zhàn)斗的文藝隊伍,十個隊不亞于十個師!”他的話在以后漫長艱險的日子里,成為鼓舞演劇隊員的精神力量。

或許是因為演劇隊員們實在太不軍事化了,授旗后,他們和三廳的“名流們”一起進行了緊張艱苦的軍事訓練。最初,大家很不習慣,他們列隊在操場上時甚至連站都站不整齊。后來成為人藝著名表演藝術家的田沖,此時二十二歲,是抗敵演劇隊第三隊的一員,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如何在驕陽似火的操場上,身著軍裝,斜挎皮帶,頭戴大蓋帽,和大家一起列隊操練,跑在前面的是全副武裝的田漢、洪深。他們在教官的帶領下?lián)]汗如雨,把口號喊得震天響。訓練是非常嚴格的。一次,郭沫若召集隊長們談話,還沒開口就手指鄭君里的胸口。幾個隊長一時摸不著頭腦,直到郭沫若接連地指點著鄭君里的脖子,大家才明白,他是在批評鄭君里風紀扣沒有系上。此時的詩人郭沫若軍人風度十足,他神色嚴肅地望著大家:你們都是軍人!以后再不能這樣吊兒郎當!隊長們立刻立正,大聲答“是!”,郭沫若這才緩和下來開始講話。

很多年后,演劇隊活著的人們,都忘不了1938那個改變命運的時刻。戰(zhàn)爭正殘酷地展開,日本飛機每天都要轟炸武漢。一天,上百架飛機鋪天蓋地地從空中飛來,人們迅速地轉移到防空洞里。郭沫若耳聾得厲害,他慢條斯理地向防空洞走去,洞口的人急得大聲喊叫,他也聽不見,快走到洞口時,人們聽見頭上的尖哨凄厲地響起,這是炸彈墜落的前兆,有人沖上去一把將郭沫若拉進洞里,轟的一聲巨響,炸彈把對面的學校炸裂了,霎時,塵土飛揚,沙石遍地,硝煙彌漫,哭聲震天……也就是在培訓的日子里,周恩來為他們做了長達四個小時的形勢報告,指示他們:“到國民黨軍隊中去,深入前線,隨軍行動……”原本,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希望到延安去的,周恩來的講話徹底打消了他們的念頭。

在日軍接連不斷的轟炸中,十支隊伍分別開赴十個戰(zhàn)區(qū)。跟隨三隊出發(fā)的年輕詩人光未然(張光年)揮筆寫下了《演劇隊員之歌》,歌詞簡單易記,充滿著勇敢獻身精神。

我們是青年的演劇隊員,我們是青年的演劇隊員。

我們用戲劇從事宣傳,我們用戲劇從事宣傳。

舞臺是我們的堡壘,街頭是我們的營盤。

臺上臺下打成一片,演員觀眾一致抗戰(zhàn)!

打倒日本強盜!收復大好河山!

努力吧,努力吧,努力吧。

青年的演劇隊員,

前進吧,前進吧,前進吧,

青年的演劇——青年的演劇隊員!

……我是背著很多材料離開程老家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斷地閱讀那些材料,這其中正式發(fā)表(出版)的大約有一半;另一些是內(nèi)部編輯的文史資料;還有一部分則是隊員們在戰(zhàn)爭年代積攢保存下來的原始材料,它們厚厚地釘在一起,紙頁泛黃,發(fā)脆,每掀起一張都有破碎的可能。我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紙頁,揣測著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什么情況下年輕的演劇隊員們把這些材料一點點地集中在一起,又經(jīng)過什么樣的顛沛流離把它們帶在身邊,保留下來……我想象著這些青年人怎樣出沒于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盡管我熟悉他們中的一些人老年的模樣,看慣了他們的白發(fā)、皺紋和他們堅毅衰老的神情,但我依然禁不住地想象他們在戰(zhàn)爭中的青春身影……程老交給我的材料實在太多了,十個隊!不同的戰(zhàn)區(qū),不同的境遇,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不同的演劇生涯,還有每個人后來不同的命運……我一時竟不知道應該從什么地方開始我的書寫,我向程老述說我的困惑,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夠?qū)懗鲚^為系統(tǒng)完整的東西來,但我卻更關注這其中個人的命運,他耐心地聽著我的講述,笑著對我說,還是照你自己的意思做吧……

塵封的材料里,有宋之的、方殷等人七十多年前的筆跡

最先印入我的腦海,揮之不去的,是他們走向戰(zhàn)場的年輕身影。

一個隊員在多年之后這樣描述他所目睹的情景,歲月的漫長沒有能將那些悲慘的記憶抹去一絲一毫:

……我們向前面的小山奔跑時,只聽到一陣“噓噓——”炸彈鳴叫聲,抬頭一看,兩顆亮晶晶的炸彈正朝著我們下來……接著幾聲巨響,大地震動,我和小劉都被埋在土中。等這一陣過去,我們掙扎著爬起來,一看到處是塵土飛揚,文廟大成殿幾乎全毀了。我們面前的小學校課室(我們隊過去曾在此住過)正在倒塌,剛剛我們還看到的那位站在側門持槍的衛(wèi)兵,上半身已被斜著炸飛,一些殘體掛在樹枝上,內(nèi)臟粘在斷墻壁上,鮮血淋淋,可是這個衛(wèi)兵的下半截卻還沒有倒下,仍舊挺立在他的崗位上。……接著,又是一批敵機的轟炸、掃射,等這一批敵機轉過去以后,我們再爬起來,向文廟右后方的橘樹林里跑去,一路上只見東倒西歪的男女老少,有的身上淌著鮮血,有的倒在地上把炸出來的肚腸抓過來往自己腹腔里塞,有的拖著被炸斷的大腿在爬……一片哭聲、一片嘶叫聲。

(馬村夫《難忘的一晝夜》,《壯絕神州戲劇兵》,湖南文史雜志社,1990年)

這些年輕的學生,當他們站立在一片片廢墟和血泊之中,被前所未見的慘狀震驚時,他們是否也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戰(zhàn)爭是殘酷的,沒有絲毫的浪漫可言,即便再年輕旺盛的生命在戰(zhàn)爭面前也依舊如此脆弱,或許,我只能從這里說起。

那一個個逝去的名字,那一座座青草綠了又枯了的墳頭。

二、待報國時一起償付

1938年來臨的時候,周德佑還不滿十八歲。

從照片上看,他是一個帥氣活潑的中學生,橢圓臉形,大眼高鼻,笑容里帶著一種孩子般的單純和善良。

周德佑出生于武漢的一個工商業(yè)世家,父親周蒼柏是漢口上海商業(yè)儲蓄銀行行長,也是一位具有進步思想的愛國實業(yè)家,喜歡音樂。周德佑自幼受家庭熏陶和學校良好的教育,擅長音樂、繪畫、戲劇、文學,用他姐姐周小燕的話說,他是家里孩子們當中最多才多藝的一個。

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使周家和每一個普通家庭一樣經(jīng)受著猛烈的沖擊。不到二十歲的周小燕從上海音樂??茖W?;匚錆h過暑假時,抗戰(zhàn)爆發(fā)。父親對她說:“不做鐵蹄下的順民,不要回上海了?!毙⊙嗪兔妹脗儙椭赣H為前方的抗敵將士籌集棉衣,去醫(yī)院護理傷病員,還參加了武漢合唱團。抗日名曲《長城謠》就是最先由她唱起:“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xiāng)……”在武漢街頭,在臨時搭起的簡易臺子上,周小燕迎風站立,用她純凈的嗓音深切地唱著,歌聲如泣如訴,許多人在她的歌聲里流下悲慟的眼淚。

與此同時,周德佑也離開讀書的上海回到武漢。“七七事變”后,他創(chuàng)辦了抗戰(zhàn)期刊《天明》,與張光年等人一起重建“拓荒劇團”,1937年年底,劇團改編為中華戲劇界抗戰(zhàn)協(xié)會的流動演劇隊,周德佑留下一封給父母的信,隨演劇隊開往晉陜地區(qū)。

親愛的雙親:

請不要擔心,不要著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立下了最大的決心到山西去了,我相信沒有任何困難可以阻礙我的,所以就毅然采取了這種行動。

沒有事先同你們商量,這是我最大的罪過。可是我又曾經(jīng)對爸爸談過的,他不十分贊同,他曾經(jīng)對我說:“想想再說”,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想過許久了,并且,我想過不對你們說還要好些,所以就沒有對你們說。

(請斥責我吧,是的,我是應該被斥責的,在國家到了這種國破家亡的時候,誰還能不受斥責呢?這個不孝的逆子,他也曾經(jīng)對自己說過了,父母養(yǎng)育之恩,將來在報國的時候,一起償付吧?。∠M咸炷軌蜃屗叭缭敢詢敗?。)

這一次的走,也許是很糊涂的,可是,我覺得在這個時代,并不需要聰明,卻很需要勇敢,我曾怨我自己沒有勇敢,現(xiàn)在既有了勇敢,我寧可做傻子。

也許天下的事情還要讓傻子們來干的。

我不需要錢,因為我們是跟團體一塊去的,自己有錢還要給充公的,我身邊有十五塊錢,可以買一些襪子、衣服,至于外面的皮大衣,到了山西那邊還有得發(fā)的(這次同行的人很多,家里有錢的孩子也很多,他們吃得苦,我也吃得的)。

除了請雙親千萬放心之外,我沒有別的話可說。以后當隨地寄信回來。專此,祝

康健

德兒叩上

(《戰(zhàn)斗的十年》,《山西文史資料》50輯)

七十多年前,年輕的周德佑于匆忙中寫下了這封告別信,讓今天的人們看了無不為之動容!他的信中充滿了對父母的愛,對家人的愛,也充滿著舍生取義報效國家的壯志豪情。面對民族的災難,他毅然決然地把責任擔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雖然內(nèi)心充滿矛盾,意識到此一去可能就是永別,但卻動搖不了他的決心,他只能對慈愛的雙親說,養(yǎng)育之恩待“報國的時候,一起償付”!當周蒼柏夫婦讀到這封信時,周德佑的雙腳已邁出家門行走在祖國滿目瘡痍的土地上。讀著信,母親的眼淚浸濕了信紙。德佑還是個孩子,他本該在課堂上讀書,拉他喜歡拉的小提琴,畫他喜歡的畫,家里已經(jīng)給他備好出國留學的錢,他可以遠離戰(zhàn)爭到國外去深造……但他卻把自己年輕的生命投入到戰(zhàn)爭的不可知的兇險中去。母親很難想象,這個在溫室里長大的兒子,離開學校離開安逸的家會遇到什么情況,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她每時每刻都感到揪心的焦慮和不安。

年輕的周德佑

也正是這個時候,從上海來到武漢的田沖認識了周德佑。很多年后,他回憶說:“有一天,兩位素不相識的青年來找我,一位名叫周德佑(著名歌唱家周小燕的弟弟),另一位名徐世津。他們準備排一出話劇《五月的鮮花》,要我扮演其中一個能唱的農(nóng)民。他們的言談舉止很有風度,一位就讀于華中大學,一位是上海美專的學生,父兄都是上海銀行的高級職員。我對《五月的鮮花》這首歌是極熟悉而喜愛的,所以很爽快地應允下來?!?/p>

田沖對新認識的人印象深刻。兩人言談舉止“很有風度”,無疑和他們的家庭環(huán)境有關。正如周德佑所說,這支隊伍中不乏富家子弟,徐世津的父親是銀行襄理,田沖的父親是地方法院的院長……其他隊員也都是來自武漢和上海的青年學生。人員聚齊后大家討論決定去山西,那里既是前線,和延安又似乎只有“一箭之隔”,對年輕人很有吸引力。演劇隊出發(fā)前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需要有自己的戲,周德佑與一位隊友合作很快就創(chuàng)作出《大興館》。該劇描寫從前方退下來的傷兵,因發(fā)泄對指揮官的不滿對后方腐敗的不滿,在茶館里彼此大打出手,傷了賣茶女,后發(fā)現(xiàn)茶館老板和女兒都是受日本鬼子殘害背井離鄉(xiāng)的淪落人,不禁后悔莫及,決心重返前線抗戰(zhàn)到底。由于劇情真實生動,表演逼真,演出效果十分強烈。一次演出中,表演傷員的田沖掄起凳子碰傷了賣茶女的額頭,鮮血直流,臺下觀眾都驚呼起來,表演賣茶女的女演員卻完全沉浸在戲中,不但沒有一點慌亂,反而一字字一句句滿懷悲憤地述說著自己逃亡的不幸遭遇,看到這里,臺下的許多人都聲淚俱下,人們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時而鼓掌,時而高呼口號,有的傷兵則捶胸頓足喊道:“這寫的就是我啊……”

那之后,周德佑又導演了宋之的的《舊關之戰(zhàn)》、創(chuàng)作了話劇《小英雄》——描寫兩個少年兒童設計殺敵的故事,演出后,有年紀大的農(nóng)民就跑來問:“你們演了‘小英雄’,要不要老英雄???如果要,我們這里能組織一個老子軍呢!”

周德佑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的集體生活,他在隊里身兼多職,不但做演員、編劇、導演,還做組織工作。父親也想盡辦法支持演劇隊,在他們需要的時候給他們派來卡車,讓他們住進條件好一點的地方……但畢竟鞭長莫及,長此以往是不可能的,周德佑帶頭用扁擔挑起行李開始長途跋涉。白天他和伙伴們一起行軍演戲深夜還要趕寫劇本,常常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深秋季節(jié),鄂北山區(qū)已經(jīng)十分寒冷,他和大家一樣穿著草鞋在山村巡回演出。演戲沒有道具,他就想辦法利用老鄉(xiāng)家的生活用具進行表演。當演劇隊經(jīng)濟困窘時,周德佑把自己所有的錢拿出來……這個溫室里長大的孩子見識了社會底層人們的生活,吃到了自己從沒有吃過的苦,當同伴們遇到困難情緒低落的時候,他還會拉起他的小提琴鼓勵大家堅持下去,那優(yōu)美的琴聲常常讓大伙暫時忘記了疲勞和苦痛。

他終于病倒了。長時間艱苦的生活和超負荷的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為了不影響演出,他咬牙堅持著,不把自己的病情告訴大家。這一天,在應縣演出《我們的家鄉(xiāng)》,周德佑扮演父親,田沖扮演兒子,當兒子把父親背下臺時,田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周德佑的身體滾燙,人已經(jīng)休克了。大家都慌了手腳,有點護理知識的人覺得他是得了傷寒,急電漢口周家派車來接,人很快就接了回去,但沒有幾天就接到周蒼柏夫婦的訃電:德佑病故,希望派代表參加葬禮。全隊人在震驚中悲痛得無以言表!

周小燕此生都不會忘記那個生離死別的時刻,原本健康活潑的弟弟氣息奄奄,他是多么渴望活下去,多么渴望實現(xiàn)自己救國的心愿,多么依戀父母舍不得家人……昏迷中,他緊緊地拉著家人的手呼喊著:“打吧!打死一個算一個,只有打死日本軍閥……才有出路!”德佑的父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就這么撒手人寰,心痛得昏了過去。

周德佑的葬禮在漢口舉行。很多人聞訊趕來,周恩來鄧穎超親臨致哀……葬禮上當有人朗誦長詩:“未滿十八,忽爾夭亡。從今一去,地角天涯……為炮火下無辜之死,尸身不全,則君之死,亦屬萬幸,又何況為國勤勞,為國捐軀”的時候,人們哭泣的聲音和凄婉的朗誦混成了一片。

演劇隊選派田沖等人星夜趕路,終因路途太遠,沒有能參加葬禮。在周公館的客廳里,德佑的父母看到兒子的隊友,禁不住老淚縱橫。讓田沖們更加難過的是,周父取出一個存折,說是為兒子準備好的留學經(jīng)費,現(xiàn)在兒子不在了,就把這筆錢捐給演劇隊,希望他的隊友們能完成兒子的心愿。面對悲痛欲絕的周家父母,隊員們已經(jīng)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來安慰兩位長輩,卻絕不敢接受這筆錢,他們只是再三地說:你們失去了兒子,但還有我們,我們就是你們的兒子呀!

周德佑的死激起了武漢上層人士的抗日熱情,《新華日報》用大幅版面以“追悼周德佑志士特輯”的形式,刊發(fā)多篇悼念文章,并刊登了烈士的遺像和遺書。特輯還刊載了周德佑父母的感言。父親周蒼柏的感言是:我為國家損失了一個志士而難過,我要繼續(xù)幫助德佑所參加的第七宣傳隊,讓他們永遠工作下去。母親董燕梁的感言是:我要把愛你的愛來愛世界上一切無母愛的兒女,我要繼續(xù)你的志愿,努力到底!

周德佑走了,這顆充滿才華的晨星剛剛升起就不幸隕落。不久后,他所在的演劇隊正式被郭沫若的三廳收編為抗敵演劇隊三隊,再次開赴山西前線。出發(fā)前,隊員們前往東湖看望周的父母,兩位老人一看到兒子的戰(zhàn)友們便禁不住淚如雨下,他們再次提出要把兒子留學的錢捐給演劇隊,并強忍悲痛,細心地為演劇隊安排吃住。告別二老,隊員們來到周德佑的墓碑前,那里已經(jīng)長出了青草。

他們出發(fā)了。

一年后,周德佑的好友三隊隊長徐世津患肺炎去世。他和德佑一樣直到累得咳血還對大家隱瞞病情,每當有人看到他咳嗽不止關心地詢問時,他就說“不礙事,過幾天就好了”。他知道自己肩上隊長的擔子太重了,必須堅持。他頑強地忍受著病痛的折磨,直到跌倒再也站不起來,死時只有二十四歲。一年前,他和德佑同時出現(xiàn)在田沖面前,談吐優(yōu)雅,風華正茂。

也是一年后,周德佑的姐姐周小燕告別親人赴法國留學,她那優(yōu)美的歌喉終于唱響在歐洲舞臺上,被國際音樂界譽為“中國之鶯”。

周德佑曾經(jīng)生活戰(zhàn)斗過的隊伍依舊堅守在祖國災難的土地上,在波濤洶涌的黃河邊,他們“第一次聽到黃河船夫的號子,第一次看見有著赤銅色皮膚,白發(fā)蒼蒼的老舵手,第一次經(jīng)受那驚濤駭浪中小船的顛簸起伏,第一次嘗到戰(zhàn)勝險惡的歡快”。張光年正是在那里醞釀了《黃河吟》(《黃河大合唱》),而三隊,正是第一個在延安唱響這支名曲的隊伍。

當“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的歌聲一次次地響起來的時候,周德佑不在,徐世津不在……但似乎他們還在。

三躺在自己耕耘過的泥土里

不知道今天還有多少人知道張曙的名字,知道他在戰(zhàn)爭年代創(chuàng)作的《還我山河》、《保衛(wèi)祖國》、《日落西山》、《丈夫去當兵》……我翻看材料,發(fā)現(xiàn)在1938年的那段時間里,這位已經(jīng)有了不小名氣的青年音樂家活躍在抗敵演劇隊的許多場合。他給隊員們上課,為他們教授樂理知識,幫助他們排練新歌,……他們唱著他譜的歌,在簡陋的戲臺上、在田間村頭、在剛剛結束了一場戰(zhàn)斗還彌漫著硝煙的戰(zhàn)場上、在醫(yī)院傷員的病床前……然后,那些歌曲被更多的士兵和老百姓爭相傳唱開來。

1938年春,身為全國“文協(xié)”常務理事兼總務部主任的老舍,深切地感受著全國人民團結抗戰(zhàn)的悲壯情景,寫下了新詩《丈夫去當兵》。當時,未滿三十歲的張曙是郭沫若領導的三廳文藝宣傳處的一員,正和冼星海一起擔負著抗戰(zhàn)音樂方面的工作,讀到老舍的詩后他非常激動,立刻譜曲,經(jīng)反復修改后寫成女生獨唱曲。

丈夫去當兵,

老婆叫一聲,

毛兒的爹你等等我,

為妻的將你送一程。

……

歌曲譜好后,張曙親自傳授九隊女隊員徐煒演唱。此時的演劇九隊正活躍在“保衛(wèi)大武漢”的怒潮中。冼星海在江漢關前指揮著萬余群眾高唱《義勇軍進行曲》,展示出一派“驚天地泣鬼神”的氣概,而我后來認識的“小范”阿姨正帶領著隊員們用湖北方言向漁民們一遍遍地教唱著田漢的《新堤真正好》,愛國護國的歌聲唱響在眾多有著黑紅色皮膚的勞動者中間。新歌《丈夫去當兵》的出現(xiàn),就像是在巨大聲浪中奏響的一個響亮音符。伴隨著張曙如泣如訴的二胡,徐煒時而溫婉時而昂揚的歌聲婉轉起伏,讓聽者無不動容。這首歌一在武漢演唱,很快就傳遍了全國各地,許多人就是哼唱著這首歌曲,告別了妻子兒女,走上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音樂家張曙

張曙自幼喜歡音樂,且勤奮好學,深得民間高師的喜愛和指點,很快在同輩中脫穎而出。中學時期他就曾在盛大慶典活動中一人演出二胡獨奏《病中吟》、笛子獨奏《姑蘇行》等,高超的演技贏得了人們的驚嘆和贊揚。張曙的音樂前途在很多人眼里是一片光明的,然而,他的藝術人生卻注定和祖國多災多難的命運連接在一起,充滿著艱難曲折。1924年,他曾在作文《衢城望秋記》中寫道:

望城外覺得,數(shù)間排列不齊的茅屋,屋頂上飄著炊煙,被裊裊的秋風吹得影蹤不見,屋邊一棵大樹,也給吹得呼呼地響,葉兒簌簌地落下來。還有幾個強蠻無理的樵夫,拿著利斧伐她的枝條,取回家充燃料?!F(xiàn)在中國不是像這棵大樹嗎?葉兒呢,凄風苦雨中生活,欲哭無聲的零落了!枝條呢,給強蠻無理的帝國主義侵掠去得不少了!國家的主人翁不問不管。唉!

懷著一顆憂國憂民的心,張曙參加了學潮?!拔遑K案”發(fā)生后,他和同學們走上街頭示威游行,還組織了“國聲社”在街頭巷尾演出話劇《烈士顧正紅》、昆曲《武家坡》等。一次,他帶領劇社到外地演出,來回行程五十余里,募捐到銀元五十元,創(chuàng)造了募捐演出以來的最高收入紀錄。義演結束后,他們將所得錢資全部匯寄上海,支援上海工人的反帝斗爭。

1925年,十七歲的張曙考入上海藝術大學音樂系,在此結識了田漢,并由田漢介紹秘密加入了共產(chǎn)黨。1934年他抵達長沙,從事群眾性的音樂活動,創(chuàng)作了《農(nóng)民苦》、《救災歌》、《筑堤歌》,還組織了“紫東藝社”、“大學生合唱隊團”、“長沙音樂研究會”等音樂組織,并擔任《湘流報》的編輯。他用熱情、機智、勇敢,團結著周圍的人們,用歌聲鼓舞和喚醒民眾。

1938年10月武漢淪陷前夕,張曙轉移到長沙,繼續(xù)從事音樂工作。11月12日,長沙大火,張曙攜妻子和三個孩子,踏上了前往廣西桂林的流亡之路。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他們或乘車或步行。擠在逃亡的人群中,天上是飛機轟炸,地上是無處躲藏的難民,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血腥的味道,每時每刻都有人在身旁默默地死去,目睹著無數(shù)家庭的顛沛流離,張曙的心里充滿了憤懣和悲傷,在一個個人困馬乏的深夜,疲勞不堪的他常常緊緊地摟住妻子女兒難以入睡……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充滿著樂觀,他還這么年輕,他堅信戰(zhàn)爭再殘酷也會有勝利的一天,到那時候他就能夠在陽光下寫作自己心愛的曲子……

終于趕到了桂林,安頓好家人后張曙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桂林這座美麗的城市同樣經(jīng)受著日本侵略者的蹂躪,每日里飛機不斷,空襲的警報響徹大街小巷,人心惶惶危機四伏。張曙和同志們一起在街頭組織了規(guī)模浩大的“反轟炸歌詠大會”,讓抗日的歌聲鼓舞起民心。他沒日沒夜地忙碌著,當大家勸他要保重身體時,張曙滿不在乎地拍著胸脯豪爽地說:“你們看我多強壯,我如今三十歲,至少還可以和敵人干五十年!”

很多年后,徐桑楚和九隊的老人們還能清晰地記起那段日子。九隊一路風塵從長沙趕到桂林,見到了先于他們到達的老師。張曙為演劇隊的到來忙前忙后。九隊在漢口成立時,支部第一次會議就是在張曙的住處召開的。成立后張曙經(jīng)常到隊里給大家講授音樂知識,指導排練,還參加演出,彼此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此時,大家能在桂林團聚,都感到格外高興。

12月24日是個黑暗的日子。徐桑楚回憶說:

這天一大早,比我們提前趕到桂林的張曙來到九隊駐地,準備帶我到省政府和省黨部去“拜客”。我們倆一起步行出發(fā)。路上,張曙邊走邊向我介紹當?shù)氐那闆r。哪想到,剛剛走到位于市中心體育場的省黨部,忽然,防空警報拉響了。張曙一怔,連忙對我說:“桑楚,你趕快回駐地安排隊員隱蔽。我得回去一趟,不能跟你一塊去了,老婆孩子還在家呢……”說著,他一路小跑往回趕,跑不出幾步還回過頭來跟我約定,等警報解除后再接著拜客。我急急忙忙跑回距離市中心不遠的九隊駐地,還沒等我站穩(wěn)腳跟,身后就傳來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劇烈轟炸聲。

(徐桑楚《杰出的音樂家——張曙》,《周恩來與十五個團隊》文化部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

有史料記載,這是中午一點零五分,一大群日本飛機如蝗蟲般飛臨桂林上空,飛機在高空盤旋一陣后俯沖了下來,炸彈像雨點般從機上落下,頃刻間,桂林城陷入了一片濃煙火海之中。

幾十分鐘后,飛機呼嘯而去,警報解除了。在九隊的駐地,人們從防空洞里走出來,開始討論如何繼續(xù)一天的工作,就在這時,突然傳來噩耗:張曙在空襲中犧牲了!

最初聽到消息,徐桑楚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剛剛他們還在一起歡快地說笑,張曙回答他的各種問題,殷殷地囑咐他應該注意的事項,怎么轉眼就……徐桑楚和同志們拔腿向張曙的住處跑去,只見城東火光沖天,張曙所住的文昌門內(nèi)房屋倒塌,一片斷垣殘壁,張曙滿身鮮血地撲倒在瓦礫中,他的腦袋被炸空了,懷里還緊緊地抱著血肉模糊的小女兒……可憐張曙在外躲避空襲的妻子拖著另外兩個女兒,一路大喊著張曙和女兒的名字狂奔進來,見此慘狀,立刻昏厥過去,蘇醒過來時竟一時精神失常,見了任何人都喊“張曙”,時而又不斷地唱著張曙所譜的歌。

張曙走了,人們再也看不見那個“身材高大、面龐剛毅清秀、目光神采奕奕、渾身上下充滿活力的人”,人們在清理他的遺物時,在他身上唯一能找到的,是一首剛剛寫成的《負傷戰(zhàn)士歌》:

誰不愛國?誰不愛家?

誰沒有熱血?誰愿意做牛馬?

我們要報仇,我們?nèi)滩幌隆?/p>

帶了花又算什么?

鬼子兵,誰怕他,

弟兄們,傷好了再去打,

殺人一個就夠本,多殺幾個就賺了他;

要干到底才是好漢,

要干到底才能建立大中華!

面對亡友,田漢痛哭不已;傷別老師,演劇隊員們痛哭不已。他們滿懷悲憤掩埋了張曙和女兒的遺體。葬禮上,郭沫若提筆痛書挽聯(lián):“黃自死于病,聶耳死于海,張曙死于敵機轟炸,重責寄我輩肩頭,風云繼起;《抗戰(zhàn)》歌在前,《大路》歌在后,《洪波》歌在圣戰(zhàn)時期,壯聲破敵奴肝膽,豪杰其興!”

會場上,氣氛肅穆,挽聯(lián)掛滿四周,挽歌飄蕩,凄泣一片。

這一年,演劇隊死于敵人槍炮下的又何止一人。

惠行之來自上海,在六隊同伴們眼里,他的性格有點像個姑娘,橢圓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平時不言不語,做起事情來細致認真。他負責道具的采購和制作,經(jīng)常不辭辛苦地奔來跑去,遇到困難也總能開動腦筋因地制宜解決問題,他的熱情和沉穩(wěn)讓大家都很喜歡。

9月,六隊來到第五戰(zhàn)區(qū)浠水縣。為了慰問前方將士,決定和四隊等團體在宋埠鎮(zhèn)聯(lián)合演出《保衛(wèi)盧溝橋》。這是一部由多名藝術家集體創(chuàng)作的三幕話劇,首次在上海公演時陣容空前轟動全國,就好像是“一顆擲向民眾深處的爆烈彈,猛烈地激動每一個觀眾的神經(jīng),沸騰他們的熱血”。演出這樣一部大戲,對于全部財產(chǎn)只有幾盒油彩、幾條灰色幕布的演劇隊來說困難很大。為此,同志們?nèi)σ愿?,惠行之更是忙碌不堪,為解決布景道具上的難題一次次地奔走在宋埠的街頭巷尾。

鎮(zhèn)里的土臺子上,六十軍贈送的大紅緞子面幕掛起來了,陽光下栩栩飄動分外耀眼。演劇隊員們興高采烈地忙著排練,忽然,“一陣由遠及近的轟鳴隆隆而來,震耳欲聾的呼嘯聲覆蓋了宋埠的上空,接著炸彈爆裂,如急雷滾滾,大批敵機空襲來了。……大家從小學校里跑出,彈片、子彈四周飛舞,舞臺上的紅色幕布在氣浪和煙霧中飄動,成了不祥的目標。大家沖上去,把幕布扯下來。房傾墻倒,老少呼號,炸彈在舞臺四周落下,炸開,舞臺彌漫著落下的塵土……”(章洛《我們走遍祖國》,《周恩來與十五個團隊》)當憤怒而疲憊的隊員們重新集合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惠行之不見了。大家一面救護傷員一面四處尋找。傍晚,尋找的人用門板抬著惠行之的遺體回來了,他滿身是血,手里還握著一根剛剛買到的粗繩——《保衛(wèi)盧溝橋》的道具。同志們把他抬到樹林里,噙著眼淚默默地整理了遺容,他們守護著他,直到月色穿過樹林,斑斑點點地照射進來,才心痛不已地把他埋葬。

二十五歲的趙曙犧牲在從徐州到武漢的突圍中,他和周德佑一樣沒有等到被三廳正式收編。4月的時候,趙曙所在的一隊剛剛在臺兒莊為李宗仁的部隊慰問演出,在取得勝利后還散發(fā)著裊裊硝煙的戰(zhàn)場為傷員包扎傷口。之后,他們趕回徐州參加了大規(guī)模的祝捷演出,接著又受命奔赴武漢。就在他們搭乘的敞篷車剛剛從徐州開出幾十公里時,在一個小站上遭到了日軍的包圍。那個暮色降臨的傍晚,遠處的槍聲越來越近,小站里,大人叫孩子哭一片混亂,人們紛紛從車廂里跳出來四處逃散。演劇隊也不得不撤離車站。大家都穿上農(nóng)民的衣服,趙曙手持一根拐棍上面挑著一件白色襯衣作為標志,正是靠著這個標志,大家從混亂中突圍出來聚集到一個村莊。剛進村喘息片刻,日本鬼子就趕到了。他們又急忙沖出村去。漆黑的夜里分不清東南西北,一行人只能跟著老鄉(xiāng)們向一面山坡跑去。奔跑中,子彈嗖嗖地從身后飛來,趙曙連中兩槍撲倒在山坡上。幾天后的一個深夜,人們找到了他的遺體,懷著悲痛的心情草草地把他掩埋了。風華正茂的趙曙在上海演出《原野》時曾扮演仇虎,他身材魁偉,嗓音洪亮,舞臺上初露頭角便受到觀眾的喜愛,在他即將大展才華的時候卻倒在日本人的子彈下,怎能不令人哀惋痛惜!

演劇隊員們懷著沉痛的心情悼念犧牲的戰(zhàn)友

還有一些名字……,我不想再一一述說。這是一些多么年輕的生命!我曾經(jīng)看到一個材料說,當年上戰(zhàn)場打日本鬼子的基本上是兩種人:一種是青年學生,他們完全出于自愿,那時候常出現(xiàn)大批學生排著隊等待上戰(zhàn)場為部隊補員的情景;還有一種是危難所逼被招或被抓的農(nóng)民。演劇隊的年輕人屬于前者,他們有知識有教養(yǎng),其中的一部分還生活在富足之中,卻在歷史的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毫不猶豫地奉獻出自己……我也知道,無論是前者抑或是后者,他們都是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撫育的孩子,戰(zhàn)爭毫不留情地吞噬掉他們年輕的生命。

四、花兒開了又凋謝

陳佩琪離開家的時間是1937年11月,安徽蕪湖一個初冬還不冷的日子。她才二十三歲,剪著短短的頭發(fā),穿著棉布做的旗袍,豐潤的臉龐上一雙亮亮的眼睛充滿著對未來的憧憬。她喜歡演戲,在學校的演劇活動中扮演過《雷雨》中的繁漪。

那天的日記里,她寫道:

1937年11月24日蕪湖

早晨,悄悄地將所有要帶的東西都整理好了,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甜也不知是苦。

下午,他們大家都去瞧抗敵劇團的戲,我沒去,留在隊里。我要去了,若在路上或戲院內(nèi)碰著母親或父親,那就糟糕,我是決定走不成了,因我此次走,父母不允許,是偷偷走出來的,所以既出來了,就不能讓他們再看到,一看到?jīng)Q計逃不了的。

(《陳佩琪日記(摘抄)》,《壯絕神州戲劇兵》湖南文史雜志社1990年)

能夠找到的關于陳佩琪的材料很少。在抗敵演劇隊八隊(后改為劇宣六隊)幾十年后整理的大事記中,11月,只有這樣幾句:“葉向云、田價人、陳佩琪、王問奇入隊,吳劍平離隊,全隊十八人,較長時間內(nèi)就由這十八人堅持工作?!蔽疫€看到了演劇隊這個時期的兩幅照片:一幅是隊員們的合影,遺憾的是照片非常模糊且沒有人物注明,我猜想佩琪就在其中卻根本無法加以辨認;另一幅是話劇《生路》的劇照。該劇被稱為八隊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重要里程碑”。作品描寫日軍入侵后,有人投降做了漢奸,有人奮起反抗尋得生路的故事。后來,這部戲作為保留節(jié)目演出了五十多場,一直演到1942年,每次演出觀眾反響都非常強烈,其他演劇隊也陸續(xù)演出了此劇。1938年初,首演《生路》的時候,陳佩琪扮演女兒秀英,葉向云扮演父親——這是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老舉人,原以為只要做一個順民就能夠躲過劫難,孰料日本人來了逼他交錢交糧,連女兒都要交出去。照片拍攝的正是這一刻。舞臺上,在一伙強盜中間,老舉人淚流滿面顫抖著伸出雙手撲向女兒,女兒被日本人拉扯著往外走,她掙扎著發(fā)出喊叫,轉身望著父親……這或許是佩琪留下的唯一劇照了,可以看到年輕的她體態(tài)柔韌,形象質(zhì)樸,感情充沛,表演十分逼真。

佩琪就這樣滿懷熱情地投入到抗戰(zhàn)洪流中,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她除了當演員,還創(chuàng)作了獨幕劇《回山》,與人合編《女義勇軍》,導演獨幕劇《焦土抗戰(zhàn)》……她充滿活力,也很有才華。那張美麗動人的臉龐雖然被風吹得黝黑粗糙起來,卻依然遮掩不住青春的魅力。

然而,對于一個從小生長在優(yōu)裕的家庭環(huán)境,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磨難的女孩子來說,危險是隨時都可能降臨的。三月的時候,她就生病了,她在日記中寫道:

3月15日徐家橋

今晨起身就感覺不甚適意,口里淡淡的,吃起東西來也沒有味,而更不想吃什么。自己很耽心,我怕生病,我一想到病我知道是不會生小病的,在這種時候同這種地方,有了厲害病就是死路。也并不是說死就是我怕的,我覺得這樣的死去是多么的不值得。可是死神一定要請我、搶掠我,我也無法掙扎了。這個奇幻的念頭在腦際盤旋了許久,但我并不向任何人申述我的痛苦,仍舊抱著夙來的脾氣——忍受病的痛苦,甚至于在勉強的掙扎,直到我倒下來再無法掩飾我的病態(tài)。

(《陳佩琪日記(摘抄)》,《壯絕神州戲劇兵》湖南文史雜志社1990年)

她意識到死亡離自己很近,卻沒有退縮;她本可以離隊回到父母身邊,卻選擇了堅持。她更加努力地工作,努力地與疾病抗爭,她的生命之花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中經(jīng)受著風吹雨打的蹂躪卻頑強地綻放著——并且,在工作中她和同隊的男伙伴逸戀愛了。即便是在戰(zhàn)爭中,愛情也來得那么自然,不可阻擋。他們一起談論工作上的問題;一起研究劇本,細心地幫助對方修改;一起在生活上相互鼓勵和支持……當佩琪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超出團體伙伴之間的“互愛”時,她陷入了一種甜蜜的迷茫中。

我讀著她留下的不多的日記。在日記中她講述自己愛的感覺。愛情的突如其來讓她有些手足無措,但又是那么熱烈、發(fā)自內(nèi)心。然而,他們畢竟是在一個團體中,擺在他們面前的工作是繁重的,因而在感情的漩渦中佩琪要求自己保持理性的聲音,要有“陜北戀愛的三原則——不妨礙工作,雙方自愿,不妨礙他人。要堅強的把握,那么我們才能算是抗戰(zhàn)時期中的真正戀愛生活,否則我寧愿將他拋到九霄云外……”她細細地寫著,沉醉在感情的甜蜜中:相互之間第一次談話,第一次擁抱和“Kiss”……所有這一切,對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子來說是那么珍貴,但遠處的炮聲卻在提醒她不能忘記自己所處的時代和肩上的責任。她寫得那么坦率和投入,隔著漫長的歲月,我感受著她情感的起伏,也似乎看到她春天里嬌美的身影,聽到她月光下清脆悅耳的笑聲……無論是當年浴血的戰(zhàn)場上,還是今天遠離了殘酷戰(zhàn)爭的日子里,那身影和笑聲都讓人感到溫暖和美麗。

6月12日青草隔

一輪明月高懸在多云的天空,有時烏云遮著水銀的月光,可是她卻機靈得很,只要有空隙,那銀白色的月光,仍然照亮著沙河。黃色沙上披著水銀似的光芒,像片白雪。和逸緩慢地走在雪似的沙地上,夏夜的暖風拂在我們的臉了,多美的夏天的月夜。這樣的美景更增加了我們的感情。我們無言,只欣賞著自然的美。在這美的夜景下,我們走得很慢,最后我們擁抱而接吻了。哦,大自然你陶醉了我們,可是你沒有能力陶醉我們的工作和斗爭心,我相信我們是不會被你陶醉了的,我們會更努力的前進,與敵人斗爭,爭取民族解放最后的勝利!

(《陳佩琪日記(摘抄)》,《壯絕神州戲劇兵》湖南文史雜志社1990年)

日記在這里中斷了,是她沒有寫下去,還是寫了沒有保留下來?在八隊的大事記中,1938年9月同樣有著極為簡潔的交代:“早期參加救亡八隊的女隊員陳佩琪,編隊期間重病不起,終以傷寒病逝武漢。”這正是演劇隊接受三廳整編的時候,年輕的隊員們高舉隊旗滿懷希望,喊著響亮的口號,奔跑在學校的操場上,而佩琪卻與這一切無緣。事隔多年,編寫大事記的隊友已經(jīng)從青年變?yōu)闅v盡滄桑的老人,他們用極其簡單的文字記述團隊每一次的生死別離,沒有感情的流露,更沒有哀傷的宣泄,因為死亡對于他們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他們的心在戰(zhàn)爭的磨礪中已如巖石般堅強。但即便如此,透過這寥寥數(shù)語我也依然能想象到,當年,年輕的演劇隊員們面對風雨同舟的伙伴突然離去,心里的創(chuàng)傷會有多么重,而那個她所愛著也深深地愛著她的人又會有多么透徹心骨的痛。

她終于沒有逃過死神的追蹤。死神對女人不會有絲毫憐惜,相反,女人們在死亡面前似乎更加無助和脆弱。讀著佩琪的日記,我無言。

三隊的同志們都忘不了那個頗具男孩子氣質(zhì)的蔣旨暇。

1940年5月,日軍進攻太岳山區(qū),演劇隊體弱有病的隊員都撤到后方軍部留守處,身體強壯的隊員則組成工作隊到93軍補充團做協(xié)助工作,蔣旨暇便是工作隊的一員。

春天,風依舊溫暖,田地里的野花依然在焦土上綻放。凌晨,工作隊員們和補充團的士兵們從竇莊出發(fā),向南行進十多里就發(fā)現(xiàn)前面的道路已被敵人切斷,他們陷入日軍的包圍圈中。補充團的士兵都是新入伍不久,沒有打過仗,強行穿越日軍的封鎖是不可能的,部隊決定改變方向,向東過河翻過老爺嶺再向西鉆出包圍圈。中午時分,隊伍接連翻過了幾座山包,但仍然聽得到敵人時緊時松的槍聲,又經(jīng)過一下午的艱難行軍,槍聲才逐漸稀松下來。此時,太陽漸漸沉下去,奔走了一天的隊伍又饑又乏。士兵們大多營養(yǎng)不良,體力透支,還有不少新兵是被抓壯丁抓來的,連基本的訓練都沒有,眼見前面又橫著一座大山,他們再也沒有力氣去翻越,都躺倒在地上不想動彈了,有些連排長見幾番命令和催促都不起作用,索性拿出了鞭子準備抽打。就在這時,蔣旨暇爬上了一個高坡,放開嗓子喊道:“弟兄們,現(xiàn)在日本鬼子就在山下,咱們?nèi)绻蛔?,讓日本鬼子俘虜了就沒命了!咱們要勇敢地繞過去,不被敵人發(fā)現(xiàn),還有生路!你們都是男子漢,我是個女同志,為了打日本,跑到前方來,跟大家一齊干?,F(xiàn)在我在前面走,你們跟我來啊!”她揮舞著拳頭挺起胸膛,走在了隊伍的最前面,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喊著,那些士兵們被一個女人的勇敢感動著,終于陸續(xù)爬起來,鼓足力氣翻過了又一個山頭,直到天色漆黑,才走出了敵人的包圍圈。那天,蔣旨暇的行為讓補充團的團長感到由衷的欽佩。

就是這樣一個充滿豪氣的女子,卻有著一副高亮優(yōu)美的嗓音。在延安,當三隊在冼星海、張光年的指導下第一次把《黃河大合唱》唱響在人們面前的時候,擔任女生獨唱《黃河怨》的正是蔣旨暇。那天,她和同伴們站在舞臺上,當張光年一聲“朋友,你到過黃河嗎……”響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濕潤了,不久前黃河邊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出現(xiàn)在眼前。那天,當她和同伴們一起引吭高歌“劃喲!劃喲……”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滔天巨浪中奮力前行的船夫!也就是那天,她的《黃河怨》如泣如訴,如怨如怒,她唱得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觀眾,直到臺下發(fā)出狂熱而持久的掌聲。

或許,正是演劇隊的一路風塵讓旨暇變得強大,正是戰(zhàn)爭讓她成熟起來。短短的三四年里,她創(chuàng)作了十多個劇本,在演出中扮演過各種角色。她“不拘小節(jié),不事修飾”,還經(jīng)常搶著干一些男隊員們干的工作。“她是女同志中唯一扛槍的戰(zhàn)士,夜間放哨,女同志是不值班的,她卻和男同志一樣單獨在荒山野地站崗。她同男同志一起去土匪寨子里宣傳、談判。她只身穿過封鎖線到?jīng)Q死隊去向組織上請示工作……”她充滿熱情地出現(xiàn)在各種需要自己的地方,發(fā)揮著自己特有的“男人之風”,于硝煙炮火中盡展巾幗英姿。

然而,生命有時候很強大,有時候竟也如此脆弱。1941年,當又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來到的時候,演劇隊準備向二戰(zhàn)區(qū)進發(fā)。長途行軍前,為了減少病痛麻煩,蔣旨暇決定在村里由一個中醫(yī)用土法割治痔瘡。手術后,因消毒不嚴,感染腹膜炎,疼痛難忍,在轉往醫(yī)院的路上,不幸逝世。消息傳到隊里,同伴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都記得分手時,旨暇愉快地向大家招手說:“再見!”紅紅的蘋果似的臉龐,綻開著充滿信心的笑容。然而,僅僅三天,一個小小的手術就斷送了她朝氣勃勃的生命。旨暇去世后,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演劇隊把消息告訴了她的家里。母親帶著妹妹匆匆趕來了。幾年前為了參加抗日,旨暇和親人們不辭而別,后來又曾幾過家門而不入。牽掛著她的父母一直希望女兒學有所成,如今,悲痛的母親只有淚灑墳前。

三隊的女詩人張帆曾經(jīng)在詩里這樣寫道:

讓母親的眼淚

跟揚子江匯流吧!

讓名位的金絲籠子

鎖住那些哥兒姐兒們!

讓紅葉滿山飛,

讓月光偷吻湖水,

讓那些閑情的詩人們

去學秋蟲的吟唱吧!

我們

是天生成的魯莽漢呀,

一腳踢開了

這些絆腳索

黃河的奔流號叫,

深谷的大炮轟鳴,

西北的風沙漫天,

(那是傳說

在冬天凍掉鼻子的地方呀!)

我們

狂熱地

撲向群山的臂膀里

整六年了。

……

(張帆《我們》,《山西文史資料》50輯)

一年年,演劇隊的女學生們就是這樣在戰(zhàn)火紛飛中追逐著自己的理想,而這理想的實現(xiàn)是以生命為代價的。

1943年,九隊的史玲長眠于湖南衡陽湘江之濱,這個出生于廣東韓江畔的十八歲女孩,臨終前用她微弱的聲音對大家說:“謝謝!”

1944年,八隊女隊員毛俊湘因肺結核不幸病逝重慶,同樣也只有十八歲。

1944年,一隊女隊員梁士因傷寒死在運傷兵的列車上,昏迷中,她還惦念著大家的演出:“《勝利的前奏》演完了就是勝利吧?我等著,看到……勝利……”

還有……

五、國殤之痛

1941年后,抗日戰(zhàn)爭進入最艱苦的階段。這種艱苦不僅因為日本侵略者的殘暴,也因為國共兩黨之間的不斷沖突,逐步從合作走向分裂,卷入“相煎何太急”的漩渦。此時,三廳改組,演劇隊易名,一直以來行政上隸屬國民黨實際上接受著共產(chǎn)黨領導的演劇隊,處境愈加復雜和艱難。

李虹就是這時候加入演劇八隊的。這個身材挺拔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之前曾是貴州一個進步劇社的成員,演出過不少重要角色,后因地下黨的身份暴露,離開劇社加入了演劇隊。

正逢國民黨中的頑固派清除異己的時候,李虹因通信不慎暴露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和地址,特務們追蹤而至,他們原本就對演劇隊持排斥態(tài)度,此時便覺得有了機會。

一天,一伙來路不明的人包圍了演劇隊,要李虹跟他們走。這些人行動詭異,一會兒說約李虹打籃球,一會兒又說是戰(zhàn)區(qū)參謀長要接見他。整整一天時間,在八隊隊長劉斐章的暗中指揮下,大家千方百計與之周旋,他們才沒能把人帶走。最終,這伙人亮明特務身份強行抓人。

李虹被關進了監(jiān)牢,演劇隊一方面采取緊急措施處理個人信件、隱藏團體日記,以防再有不測發(fā)生;同時對外大造輿論,營救李虹。四個月后,李虹回來了,全隊一片歡騰。誰知,這是特務們的計謀,他們想要放長線釣大魚。

五十多年后,劉斐章還能清楚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一天,李虹悄悄告訴他,在獄中自己和幾個看守混得較熟,他們來找過他,要他帶上隊里唯一的武器,領著他們上山。機敏的劉斐章一聽就覺出不對頭。這伙人如此興師動眾地來找李虹出逃,他們明知四周都是山,路口有軍隊把守,根本就出不去……他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一個陰謀,不僅要再次置李虹于死地,還要瓦解整個演劇隊。商量后,李虹拒絕了那伙看守。然而,李虹并沒有擺脫特務們的糾纏。不久后的一個夜晚,李虹悄悄把劉斐章叫到外面散步,他告訴劉,特務們不斷地來找他,逼他匯報演劇隊的各種情況。月光下,李虹面色蒼白神情激憤地對劉斐章說:“請相信我,我絕不會做對不起大家的事情”,“就是再坐牢,就是死,我也不做他們的狗!”劉斐章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他們不只是針對李虹,而是對著整個演劇隊來的,但再三斟酌,仍覺得當務之急還是應該先救李虹。他對李虹說:“你走吧,越快越好,離開六戰(zhàn)區(qū)!等你走了我再去報告?!崩詈绮煌猓皇怯X得自己很難走出去,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走了會連累大家,從監(jiān)獄里出來時劉斐章是擔保人,如果特務們向演劇隊要人怎么辦?那天深夜,他們兩人爭執(zhí)了很久,盡管思想斗爭很激烈,李虹最后還是堅決地對隊長說:“我絕不能走!”眼看天色亮起來了,劉斐章只好勸李虹先休息,第二天再商量,總會有更妥當?shù)霓k法。

不幸的事情就發(fā)生在第二天。那是一個灰色的寒冷的早晨,演劇隊的同志們正在吃早飯,李虹走了進來,對大家喊了一聲:“同志們,我對不起大家了!”話音未落,他掏出手槍指向自己的太陽穴,只聽得一聲槍響,就倒在了血泊中。演劇隊的人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有人急忙往外跑去喊醫(yī)生,有人慌慌張張去找擔架,有人撲上去急得用手去按他太陽穴上的傷口,但那噴涌出來的鮮血堵都堵不住,連腦漿都流出來了……擔架來了,大家急忙把他抬上去,沖出門外,還沒有跑到醫(yī)院門口,他就停止了呼吸。

演劇隊的伙伴們還沒有從悲痛中蘇醒過來,外面就傳出種種謠言。先是說李虹的死是共產(chǎn)黨組織對他的制裁,要到隊里追查兇手,在演劇隊要求驗尸后謠言不攻自破。接著,又有謠言說李虹“陰謀暴動,顛覆政府,暴露后畏罪自殺”。為了反擊謠言,演劇隊聯(lián)絡報界和社會各界開明人士為李虹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前來參加喪禮的人很多,除了新聞界、文藝界的人還有許多看過演劇隊演出的普通觀眾。葬禮上的挽歌由副隊長巴杜根據(jù)蘇聯(lián)歌曲填詞,從頭至尾只有一句:“你為什么要死去?”挽歌由演劇隊全體隊員演唱,歌聲時而低回哀傷,時而高亢悲憤,述說著隊員們心頭撕裂般的傷痛,很多前來吊唁的人都在挽歌聲中泣不成聲。

同隊戰(zhàn)友劉高林在報上發(fā)表了《不安靜的靈魂》紀念自己的兄弟。

自從你懂得真理以后,你的靈魂就是不安靜的。

你不是怕明天的工作太艱巨,你是不忍看到明天的路太遙遠而渺茫。你不愿像沙漠里的駱駝成群結隊地冒著風沙一步一步地忍耐著走,你像一頭猛虎,狂吞著風沙飛越,猛撲朝向明天。你要燃燒自己的血肉溶于明天的太陽。

今天,你倒下了,你的身體已經(jīng)安靜地躺在荒山野地里,不再痙攣地徘徊了,不見眼睛里冒火了,也不再手心里流汗了,但你的靈魂,是不是和你的身體一樣安靜了呢?

我們知道你還是不會安靜的,一定更比生前更加爆烈起來,因為你并沒有使你自己的血液噴濺在敵人臉上,卻流在自己同志面前;因為你看到還沒有趕走霸占我們的故鄉(xiāng)的敵人之前,少了一個保衛(wèi)故鄉(xiāng)的斗士!也沒有使你母親得到歡樂,反而使你的母親將要哭瞎眼睛??!你的靈魂能安靜么?……

(高林《不安靜的靈魂》,《壯絕神州戲劇兵》湖南文史雜志社1990年)

或許,李虹的死是最讓人痛惜和難以接受的。這個性格如烈火般的年輕人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沒有死在和日本鬼子的搏斗中,卻死在自己射出的子彈下,這正是我們這個民族深切的創(chuàng)痛和悲哀!

當年,演劇隊的每一個人都為此不能安寧;如今,回望歷史,我們依然會在深夜里驚醒,感到如此地不安寧……

六、記憶永遠

1943年春天,當戰(zhàn)爭進入最后階段時,程季華所在的九隊被派往緬甸慰問中國遠征軍。

他們乘車從保山出發(fā),穿越邊境,經(jīng)過幾天長途跋涉抵達緬甸的臘戍。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竟是一片廢墟。曾經(jīng)繁華古老的城鎮(zhèn)幾乎被戰(zhàn)爭夷為平地,隨處可見被燒毀的汽車殘骸,冒著煙的雜亂遺物,還有未被掩埋的士兵的尸體……到達住宿地時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從車上下來,站在雜草叢生曠無人煙的空地上竟不知該往何處去?走出國門的興奮被悲愴的情緒所覆蓋。戰(zhàn)爭帶給全人類的創(chuàng)痛都是一樣的。這么多年,他們目睹祖國一個又一個被戰(zhàn)爭毀滅的家園,那些混著血污無聲流去的河水,那些散發(fā)著縷縷濁煙被燒毀的房屋,那些撲倒在泥灘上的尸體,還有那些在冷風中搖晃的樹枝上懸掛著的繩索……如今,他們?nèi)耘f行走在大片被戰(zhàn)火蹂躪的土地上,不同的只是語言。

演劇隊住進了一座只剩下鐵皮屋頂和殘墻破壁的高腳樓,第一場演出就在臘戍戰(zhàn)后的廢墟上。他們搭起臨時舞臺,掛上煤氣燈,唱起了《黃河大合唱》、《丈夫去當兵》,還有優(yōu)美的民間歌曲……在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疲憊不堪的士兵們中間跳起了活潑的民族舞蹈……他們后來輾轉到了密支那、西堡等地,每次演出都非常轟動。演出結束后,不僅來自中國遠征軍的士兵們,還有許多不分國籍、不分膚色的觀眾圍在臺前臺后久久不愿散去。許多盟軍士兵向他們伸出兩個指頭,當他們知道那就是英語Victory(勝利)的意思時,好像已經(jīng)懂得了他們的千言萬語……

歷史的車輪飛速向前。八十年代初,已經(jīng)是著名電影史學家的程季華遠渡重洋來到美國洛杉磯講學。讓他出乎意料的是,在一次聚餐中,接待他的美國著名電影導演丹尼·曼曾忽然通過翻譯問他是否去過緬甸,是否去過密支那。聽到那些遙遠而親切的地名,一股熱流涌過程季華的全身,幾乎就在那個瞬間,他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又幾乎是同時,他們一起說出了下面的名字:“八莫……對!”“西堡,對,對,西堡!”他們激動得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高聲地呼喊著“兄弟,兄弟!”原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時,丹尼·曼曾作為適齡青年自愿參軍,在緬甸戰(zhàn)斗了十六個月,他曾經(jīng)幾次看過程季華他們的演出,而且就在那些向演劇隊高舉起勝利手指的士兵中間。

這真是個奇跡!在那個激動的時刻,記憶的閘門徹底地打開了,他們爭先恐后地用不同的語言滔滔不絕地說起緬甸戰(zhàn)區(qū),說起各自的部隊,說起犧牲了的戰(zhàn)友,眼淚涌上了他們的眼眶……

那個晚上,程季華哼起了《黃河頌》、《丈夫去當兵》等曲子,他和丹尼·曼曾都舉著酒杯,搖晃著身子,沉入到遙遠的時間深淵中去……

那天夜里,程季華徹底失眠,他怎么也弄不懂,在這茫茫的人海中,他們怎么會這樣巧合地碰到了一起?又是什么原因讓丹尼·曼曾突如其來地向自己提出那個“去沒去過緬甸”的問題呢?

或許,這就是生命的意義。雖然對于浩瀚的宇宙長河來說,這經(jīng)歷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間,但對于那些犧牲或有幸活下來的人來說,卻可能是一生一世,甚至是一個人的全部……走過來的人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可能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把自己帶回到那段歷史中去,并憑著那種滲透進生命的直覺找到自己的兄弟……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被這些人的記憶所深深地震動著,作為后來人我常常在痛苦和糾結中度過,為戰(zhàn)爭的殘酷,為生命的脆弱,也為靈魂的堅強……如今,時光飛逝往事蒼茫,人們是否還能延續(xù)這些記憶,記起這些人、這些名字、這些青春的笑臉和消失在血泊中的身影……我仿佛徘徊在德佑的墓前,靜默于張曙的碑下,我仿佛在荒原中行走,去尋找佩琪月下的身影,在高山上一步步攀登,去追蹤旨暇昔日的足跡……在風雨中,我仿佛又一次聽到幾十年前作家端木蕻良在演劇四隊、八隊聯(lián)合演出上的悲愴聲音:

他們沉靜的工作,默默的死去,很少人知道他們的名字,除了他們自己的伙伴偶然會記起他們,世界早已把他們忘記。青草在他們的墳前綠了又枯了,雨滴落下來又干了……但是他們?nèi)酉碌幕鸢?,仍然在別人的手里點燃。

2015年8月寫于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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