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過去

古董珠寶店 作者:[美] 吉安·薩達爾 著,戚悅 譯


第4章 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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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的桌子上放著一臺勝家輕型縫紉機,已經(jīng)用了十幾年,表面依然光滑锃亮,邊緣裝飾的金葉子也完好如初,這是她最寶貴的東西。旁邊有一些準備好的布料,上面用鉛筆寫著簡單的說明,還有一份“塞壬背心裙”的紙樣,印著緊身露背的上衣和寬大蓬松的裙擺,她打算把裙子改短幾厘米。剛看到這張紙樣時,她就非常喜歡,仿佛能感覺到威廉的大手放在自己的后腰上,拇指貼著裸露的肌膚,領她下車,走進羅徹斯特的電影院。然后,她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仿佛又感覺到鎮(zhèn)上的男人們正在注視,女人們正在咳嗽,一邊用手快速地扇風,一邊仰頭盯著天空。真是奇妙,她想。在不同的世界里,人們對待一條裙子或一個人的態(tài)度竟有天壤之別,仿佛氣氛改變了事物的面貌。

在距離盧文鎮(zhèn)不遠的地方,有個女人會賣一些飼料袋和面粉袋的布料,質量很好,可以用來做衣服。而且,這些布料是在一次去得梅因的旅途中收集的,因此不像堆在架子上或角落里的布袋那么陳舊。不過,最近就連飼料袋也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明顯更便宜的紙袋。戰(zhàn)爭結束自然是好事,但伊娃很懷念當初的團結一致,那時只流行基本款式,階級界限模糊,大家都追求同樣的目標:節(jié)儉、樸素、耐用。如今,服裝界贊美的是鋪張浪費,推崇的是奢華昂貴。設計師紛紛抖擻精神,巴黎重掌時尚大權,社會再次變得等級分明。什么樣的人穿什么樣的衣服,身份地位全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她思索著裙子的配色,覺得藍色底色跟自己的眼睛最相稱,同時給指甲涂上了最后一層紅色,鮮艷的油彩漸漸融合、漂浮。這是威廉最喜歡的顏色,是威廉的顏色。她微微一笑,想象著自己在睡覺,占據(jù)了大半張床,手放在胸口,上下起伏。這次收到的字條跟從前的字條一起,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每個周六,她都要強迫自己耐心等待,最后才把字條拿出來看。在長途汽車的漫漫旅途結束以后,那甜蜜的承諾就像期待已久的大餐;在沒有星光的靜謐夜晚,那美好的話語就像撫慰寂寞的親吻。

電話響起,模糊的鈴聲隔著地毯、地板、墻壁,從樓下傳來。沒有人會給她打電話,所以電話也沒有必要放在她的房間附近。說是房間,其實不過是個小閣樓罷了。悶熱、狹窄,只有一扇窗,對著一棵榆樹,夜晚總會聽到古怪的聲響。

鈴聲停了,大概是找妹妹安娜的。說不定又是那位“親愛的吉姆”,安娜整天都把他掛在嘴邊。他打來只是為了聽聽安娜的聲音,傾訴一下思念之情,順便讓她在吃晚飯的時候能多一些談資。打到家中的電話總是找安娜的,人緣好、朋友多的安娜。伊娃很忌妒妹妹,她活得輕松自在,周圍的一切都簡簡單單,人們不會突然改變態(tài)度,時間也不會突然出現(xiàn)裂縫。多年前,伊娃和妹妹一起去韋爾利商店,她們要買的派素[1]放在貨架最頂層。伊娃伸手去夠,指尖劃過瓶子。韋爾利先生站在咖啡豆旁一動不動,只是說了幾次,“還差一點兒就拿到了?!痹谒磉?,韋爾利夫人抿著嘴唇,顯得十分嚴厲,伊娃的臉頰開始發(fā)燙。過了一會兒,安娜宣布還需要再買一瓶,她不假思索地走到貨架前,學著剛才的伊娃,踮起腳尖,伸出手。“來,我給你拿吧?!表f爾利先生說。就這樣,他把瓶子遞給了她,而韋爾利夫人則盯著記賬本上的橫格線和數(shù)字,連頭都懶得抬一下。在回家的路上,伊娃拼命回憶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思索自己的行為,她肯定是做錯了什么。是走進店鋪的時候,她只對韋爾利先生微笑而沒對韋爾利夫人微笑嗎?是朝貨架伸手的時候,她忘記把襯衫塞緊了嗎?她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假以時日,肯定能找到根源。而另一方面,對于安娜來講,這僅僅是一次普通的商店之行。

以前并非如此。小時候,伊娃也像別人一樣,跟親戚家的孩子去釣魚,從樹頂朝朋友們揮手,在榆蔭下的人行道上玩跳房子。可是,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間突然改變,走在街上,人們不再跟她打招呼。如果家中有兄長或者在早餐桌旁磨蹭的父親,他們便不再邀請她去過夜。男男女女的目光就像一場拔河,有的呼喚她靠近,有的警告她遠離。一切都變得很復雜。她才十二歲,不明白為什么“漂亮”這個詞不再是贊美,為什么母親給她買大兩號的裙子,為什么有些擁抱在見面和道別時不再被給予。

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她親手給自己做衣服,每件都非常合身,合身到令鎮(zhèn)上的許多人都坐立不安。但是對于伊娃來說,別人的看法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神情從容,步履輕盈,仿佛腳下的街道正飄浮在大地之上。她站得筆直,昂首挺胸,努力用自信在內心筑起一道厚厚的玻璃城墻。她的目光流轉變成一種挑釁,她的腰肢晃動化作一聲警告。

伊娃瀏覽著時尚雜志,她需要換換發(fā)型。流行的趨勢在改變,她不能總是看起來像個農家姑娘。雖然她沒有住在農場,但是盧文鎮(zhèn)是個農業(yè)小鎮(zhèn),鄉(xiāng)土氣息無孔不入,就像細小的塵埃,飄在微風和呼吸里,落在衣服和心頭上。今天,當她離開威廉以后,長途汽車駛入牧場和田野之間,道路不斷延伸,前方一片虛無。從經(jīng)過的行人身上,她仿佛看到羅徹斯特的高雅精致正在漸漸流失。往南,再往西,車窗外的面容越來越憔悴。飽經(jīng)風霜的皮膚,簡單樸素的衣服,生活中的一切都只為發(fā)揮最基本的功能。在這里,“華美”不是稱譽,而是侮辱。她擔心有朝一日威廉會在自己身上看出破綻,擔心留傳了數(shù)百年的農場基因會突然爆發(fā)。笨重,她總是這么想。農家女人都顯得笨重不堪,像拖拉機一樣龐大而結實。

電話再次響起,但是這一回,鈴聲剛剛結束,便傳來拍打墻壁的聲音,還有一句高喊——“電話!”伊娃走下樓梯,感到很困惑。母親瑪格麗特正在等著她,微微挑起一側的眉毛。早在數(shù)十年前,瑪格麗特就搬出了農場,但鄉(xiāng)村生活的印記難以磨滅,她的美貌已經(jīng)淪為微弱的回音,唯有眼睛的顏色依然湛藍,猶如六月的天空。有位阿姨曾經(jīng)對伊娃說過:“你母親年輕時跟你現(xiàn)在簡直一模一樣,就像雙胞胎姐妹似的,只可惜悲傷催人老,歲月太難熬。”

此刻,母親慢慢地走出房間,中途在餐具柜前停下腳步,將杯墊擺正。上方的墻壁有一個釘子留下的孔洞,多年以前,嬸嬸曾經(jīng)把耶穌的畫像掛在那里,可是當瑪格麗特看到時,畫像突然墜落。于是,釘子被徒手拔下,一塊墻皮就此脫落,耶穌也進了地下室的箱子里,再也沒出來。

伊娃拿起聽筒:“喂?”

“周一我就得回去?!币粋€聲音飛快地說。

一秒鐘后,她才反應過來:“威廉?”只有聲音,沒有人。他的聲音從未這樣出現(xiàn)過。

“你能去嗎?”

“我周一和周二要上班,”她說,然后趕緊補充道,“但是沒問題,可以找人頂替。”

這是他們第一次通電話。九個月來,第一次。

“好,”他說,“再等一天。”

她笑了:“就一天?!?/p>

她正要告訴他,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他卻迅速道別,掛斷電話。一切都如此短暫,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然而,她還握著聽筒,證明他確實打過電話。在另一個世界里,她把母親拉到旁邊,激動地詢問:“你知道嗎?你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嗎?你知道當我走進房間時,他會立刻起身嗎?你知道他會把我的裙子掛在浴室里,好讓蒸汽撫平褶皺嗎?”

她忽然意識到,他肯定是從家里打來的電話。有時候,她會試著想象他居住的地方,把交談中的零碎片段與腦海里的大膽猜測互相結合,拼湊出一幅不斷變幻的圖畫。一棟兩層的房子——畢竟,他是戴維斯建筑公司的老板威廉·戴維斯,他能買得起大房子——也許還有一片小草坪,永遠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大門很寬,嵌著一個純鐵的窺視孔。當她接著想象屋里的樣子時,卻遇到了困難。威廉的房間應該有藍色的墻壁、黃銅的窗框,還有軟軟的皮革靠椅和長長的厚重窗簾。然而,他并非獨自生活,家中還有一位妻子。雖然伊娃努力不去想,但結果只是徒勞。在明尼阿波利斯,這位妻子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于是,長長的天鵝絨窗簾變短、變輕,有著印滿了花朵的圖案。墻壁變成奶油色,天花板上裝飾著皇冠式的繁復線條。最后,伊娃才反應過來,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會坐在何處吃飯,又會躺在何處入夢。

剛才,當他給伊娃打電話的時候,他的妻子在哪兒呢?也許起居室里有一臺電話,他的聲音在傳入妻子的耳朵之前,先被長長的走廊吞沒了。在心里,她認定他必然會離開他的妻子。她知道,這是一個殘忍的念頭,她的幸福會給另一個人帶來悲傷??墒牵嬖V自己,威廉跟他的妻子并不契合。她相信,大家都有一個命中注定的完美伴侶,若果真如此,那么這段婚姻就是不和諧的,身處其中的兩個人肯定都能感受得到。

“你知道嗎?你從來都沒有提過她的名字?!辈痪们?,當他們在公園里野餐時,伊娃曾這樣說。那是一個悠閑的周五下午,他的兩個會議臨時取消了。

“嗯,”他說,“我知道。”

她抬頭看著他。其實,她自己也不確定究竟是否想知道。一直以來,那個名字從未出現(xiàn),而她也因此覺得十分感激。一個沒有名字、沒有面孔的人,分量要輕得多,不會令良心背負太過沉重的枷鎖??墒牵绻@種忽略是刻意的,那么情況就不同了,“你不打算告訴我嗎?”

他拒絕了,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氣,然后便追問原因,面帶羞怯,用微笑來掩飾內心的雀躍與解脫。

“因為我不想聽到你說出她的名字?!?/p>

短短一句話,讓伊娃的人生出現(xiàn)了裂縫。公園里的聲音如浪潮般涌來。尖銳刺耳的鵝鳴,持續(xù)拍打的水花,踩著落葉的小狗。一切都震耳欲聾。她仿佛被剝掉外殼,赤裸裸地面對現(xiàn)實,領悟到無論如何,他還是希望保護他的妻子。這意味著什么呢?

母親回來了,拿著撲克牌,端著黑咖啡,從來不管眼下是白天還是黑夜。她把撲克牌一張接一張地擺在桌子上,雙手纖細,卻布滿皺紋,“這么晚了,醫(yī)生還打電話來?!?/p>

醫(yī)生。醫(yī)生、病人、虛假的工作,伊娃用這些理由來掩飾自己每周一次的羅徹斯特之旅。編造出來的生活跟多姿多彩的現(xiàn)實相比,顯得黯然失色,真相在她的體內膨脹:我跟一個心愛的人在一起,雖然他已經(jīng)結婚了,但是情況很復雜,不能一概而論。我?guī)Щ丶依锏腻X不是病人的診療費,而是我當裁縫的報酬。有時,我會到冰激凌商店旁的一間小店鋪去賣裙子,老板說我很有天賦。我有天賦,有戀人,還有一疊字條,讀來總會令我落淚,因為我從未聽過如此親切而溫柔的話語。但是,她一個字都不能說。母親也許不再相信耶穌,卻依然提防著罪惡。

“下周一,愛麗絲要來做檢查,”伊娃說,“她的臀部疼得厲害。”

“你周一要去上班。”

伊娃朝樓梯走去:“可以找人頂替?!?/p>

“就像我剛才說的,這個時間打電話未免太晚了?!?/p>

“醫(yī)生跟她的家族已經(jīng)認識許多年了?!?/p>

謊言脫口而出,講得流暢自然,毫不費力。消失之前,她轉身微微一笑,不在乎瑪格麗特的眉毛再次挑起,也不擔心教會自己說謊的人正是瑪格麗特,而這位老師能夠敏銳地嗅出異常。她知道母親什么都不會說。她們各懷秘密,彼此心照不宣。

第二天是周日?,F(xiàn)在周一有了意義,周日就顯得漫長而空虛。伊娃要上早班,天剛亮就來,中午過后才走。不過說實話,這是伊娃最喜歡的上班時間,周日客人不多,她可以有大把的時間沉浸在白日夢里,什么都不干,只是站在柜臺前,盯著街對面的加油站。紅色的加油泵附近長滿了高高的猬草,草葉紛紛向外伸展,仿佛整棟建筑掉進了一攤綠色的液體中,水花四濺。窗戶上貼著一條可口可樂的廣告語:持久品質,值得信賴。

她把最新一期的《時尚設計手冊》夾在菜單中,時不時地翻一翻。“讓你的紐扣成為最重要的春季配飾。”一個標題如是寫道。紐扣。回頭提醒我再給你買幾套新紐扣。她笑了,然后翻到自己打算寫信索要細節(jié)的紙樣,編號6358,吊帶背心裙。

突然,伊娃的心臟狂跳起來,過了片刻,她才意識到原因:又是那股味道,苜蓿干草的甜膩混合著肥料和爛玉米稈的腐臭,再加上濃烈而潮濕的麝香,令人透不過氣來。她抬起頭,面前站著父親的親弟弟,盧卡斯叔叔。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時尚設計手冊》,伸出一根指頭,壓住背心裙的紙樣,“這件很漂亮。”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拉低帽檐,走向自己常坐的位置。

她找到正在裝番茄醬瓶子的格里,“我可以現(xiàn)在休息嗎?”

他看向墻上的掛鐘,此刻休息還太早了,她能看出來他正準備開口拒絕??墒?,他又看向店里的四名客人,發(fā)現(xiàn)盧卡斯叔叔正坐在卡座里等待,雙臂攤在桌子上。

格里點了點頭:“好,等到休息時間結束,我會去叫你?!闭f罷,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她把設計手冊夾在胳膊底下,轉身離開。

所謂休息室,其實就是格里的辦公室,墻上掛滿了往年的日歷。剛跨進房門,伊娃就打開手冊,翻到背心裙那一頁,盧卡斯的黑色指紋弄臟了圖中的緊身上衣。她小心翼翼地把整張頁面都撕下來,毫不猶豫地扔進垃圾桶里。

在回家的路上,她經(jīng)過墓地,朝父親埋葬的方向做了個飛吻的手勢。遠方的樹頂高低起伏,構成巨大的皇冠,林立的墓碑猶如蒼白的寶石,長眠地下的逝者都是臣民,供奉著凄涼陰暗的王室。她已經(jīng)走到了街角,卻停下腳步,閉上眼睛,一秒鐘后又轉回身來。你不能這樣忽略自己的父親,他擁有的東西實在太少太少。

草地上點綴著白色的蒲公英,就像小巧的光球在閃爍。她從墓碑間穿過,看到上面刻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雷馬休、德繆特、凡雪維、韋爾利、布爾克、杜姆。他們都是小鎮(zhèn)的祖先,有著復雜拗口的名字。很久以前,有一位神秘人,可能是名叫布爾克的祖先,他從比利時的魯汶遠道而來,隨著歲月流逝,明尼蘇達州的這座小鎮(zhèn)就成了“盧文”。伊娃的姓氏“馬汀”是盧文鎮(zhèn)上最簡單的姓氏之一,但即便如此,也跟當初不同了。在移居美國之前,她的家族原本姓“馬爾汀”,祖先們認為中間那個字十分多余,于是就把它丟棄在埃利斯島附近的深海里。

在一塊粉色的花崗巖墓碑下,埋葬著伊娃四年級時喜歡過的男孩,他還只是個臉頰圓潤、長滿雀斑的少年,就被拉到荷蘭去打仗了。他的家族來自阿納姆[2],就在祖先世世代代生活的城鎮(zhèn)外面,他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臨終前望著故鄉(xiāng)九月的天空。盧文鎮(zhèn)有三個男孩沒能從戰(zhàn)場上歸來,他是其中之一。第二個男孩兒葬在墓地后門旁的榆樹下,年紀稍長,伊娃不熟悉他,只記得他去打仗之前,曾經(jīng)在黑市上買過一臺玉米收割機,引得人們指指點點。后來,他邁向硫黃島火山灰的第一步竟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步,鎮(zhèn)上的流言蜚語也便逐漸平息。盧文鎮(zhèn)上的居民從不會遺忘,但是如果人已經(jīng)死了,至少他們會把大聲議論變成竊竊私語。

她想的是第三個男孩,雖然他并不在這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至今未歸。他叫埃迪·帕克斯。根據(jù)經(jīng)歷和直覺來判斷,在整個盧文鎮(zhèn),只有他可能會跟她走到一起。在他的榆樹林里,有兩棵非常適合攀爬的大樹,當伊娃爬上其中一棵時,埃迪總會爬上另一棵。在綠茵茵的樹冠之上,兩人相向,彼此會心一笑,周圍的世界沿著一排排榆樹向外延伸。冬天,他們在厚厚的冰層上賽跑,在埃迪的谷倉里走椽木,一個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另一個則時不時地伸手幫忙。當她的世界發(fā)生改變時,他依然一如既往,只是偶爾低下頭,沖著地板傻笑,后來也懂得為她紳士地開門,但是卻從未追求過她。而如今,她不止一次悲傷地想,他再也不會追求她了。

終于,她走過了那塊磨損的石碑,模糊的字樣寫著“寶貝兒子韋爾利”,接下來便是父親的墓碑。當他駕駛的拖拉機翻倒時,她才剛滿三歲,對于他生前的模樣毫無印象。其實,她覺得自己最初的記憶很可能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天。當時,叔叔伯伯們灰頭土臉地從地里趕回來,紅著眼圈站在廚房里,說出噩耗。瑪格麗特漸漸崩潰,被殘酷的現(xiàn)實壓倒。伊娃站在門口,看到火紅的晚霞在窗外燃燒,烈焰般的光芒映在叔叔伯伯的金發(fā)上,而母親的棕色長發(fā)則攤在餐桌上,她的淚水無聲地滑落。雖然伊娃認為自己記得這些細節(jié),但是她也無法確定,因為沒人會談論那一天,也沒人會談論她的父親,只是偶爾有一言半語提起。如果她能記得那天早上該多好,如果她能記得他離去的情景該多好。至少在回憶的時候,能想起一只關門的手,一個走向谷倉的高大背影。高大,人人都這么說。噢,他很高大。

這塊雕刻著哀悼天使的花崗巖石碑,就是她了解他的唯一方式。它的正面平滑光亮,鐫刻著精致的字母。它的側面粗糙不平,腳下踩著一塊二十厘米長的底座。它有時披著天竺葵,有時又穿著百合花與鳶尾花?!皭埯惤z”[3]的假名便源于此。在謊言沖口而出之前,她剛剛看望過父親,當時這里有一小束用細繩捆綁的紫色鳶尾花正在怒放。沒必要擔心母親會知道靈感的源頭,因為瑪格麗特從不來墓地。

“明天,我就要見到他了。”她告訴她的父親,約瑟夫·馬汀,瑪麗·馬汀和雷米·馬汀之子,瑪格麗特·馬汀之夫。曾被上帝賜予,又被上帝帶走。

當然,父親并未作出任何回應。只有楊樹葉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只有汽車從馬路上駛過。她躺在他身邊的草地上,頭靠著他的墓碑。剎那間,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我知道,我的愿望是不好的?!闭f話間,嘴唇掠過草葉。她翻了個身,仰面朝上,天空就像原野一樣平坦而空曠,“我真的知道。但是,我忍不住覺得,這不是我的錯?!弊鳛槭耪?,他擁有無窮的智慧,肯定能夠理解一切。

“你把上帝的力量給了爸爸?!卑材日f,而伊娃無法辯駁。她總是在父親面前懺悔、祈禱、許愿,滿心相信他正在云海之上毫無保留地愛著她。很久以前,母親就被惡狼帶走,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不僅自己背棄上帝,而且讓女兒們也遠離教堂。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母親有資格這么做,丈夫的死亡讓瀆神變得無可厚非。但是,安娜卻截然不同,總是千方百計地融入群體。安娜會去教堂做禮拜,參加集體縫紉活動,還會頂著七月份的高溫,跟其他女人擠在廚房里,彎著腰制作草莓醬和番茄罐頭。安娜常說,“你要對圣母瑪利亞和圣子耶穌祈禱。”安娜,好安娜,她會嫁給“親愛的吉姆”,成為農夫的妻子,整日為他清洗散發(fā)著豬圈氣味的粗布褲子。

“我不想待在這里,不想留在鎮(zhèn)上,是有原因的。”伊娃告訴父親。她不愿把原因親口說出來,但又覺得他好像已經(jīng)知道了。仿佛是他揮動懲罰之手,把柵欄弄壞,令叔叔整夜地尋找丟失的公牛,或是召喚復仇的狂風,讓榆樹枝砸在叔叔的卡車上。在她的心目中,父愛就是如此偉大。

看到其他人走進墓地,她轉向父親,壓低聲音:“在盧文鎮(zhèn),我總是沒有歸屬感。但是在他身邊,我卻覺得心滿意足,不再想方設法地遠走高飛,而是踏踏實實地安頓下來。所以,對不起,我還是想讓那個愿望實現(xiàn),如果你能幫忙,我會感激不盡。”

從這個位置,她能看到自家的房子,那是父親的兄弟們在他去世后買下的,用來幫助瑪格麗特和兩個年幼的孩子離開農場,搬進小鎮(zhèn)。白色的護墻板,黑色的邊緣。冬天,在皚皚白雪中,在蒼茫天空下,整棟房子僅剩淡淡的輪廓。就像鉛筆繪出的草圖,又像尚未成型的念頭。猶如朦朧的開端,抑或褪色的結束。

家中的餐桌已經(jīng)擺好。母親坐在主位,伊娃對面坐著安娜——當父親去世時,妹妹才兩個月大,自然對他毫無印象。罐頭蘑菇湯里加了豆角,盤子里盛著芝士通心粉,燒焦的面糊粘在玻璃上。這頓飯全是母親用烤箱做出來的,灶臺依然潔白如初,閃閃發(fā)亮。

每套餐具旁都放著一杯牛奶,裝牛奶的瓶子在餐桌中央,周圍有一圈濕漉漉的水痕,沿著桌布的粗糙纖維,呈幾何狀向外擴散。伊娃知道,如果掀開桌布,木頭上會出現(xiàn)一塊圓斑,那是牛奶瓶多年來放置在那里留下的印記,就好像小地毯覆蓋的木地板顏色會更深,又或者拿走空花瓶和壞掉的八音盒,櫻桃木茶幾便會暴露在陽光下。但是,沒人會亂動這些東西,因為它們原本就屬于那里。

有人敲響后門,瑪格麗特迅速把自己的椅子從餐桌旁挪開,伊娃和安娜對視了一眼。很快,她們就聽到靴子踩踏門墊的咚咚聲、廚房地板的嘎吱聲,以及竊竊私語的交談聲。然后,盧卡斯叔叔便來到了餐廳里。他對兩個姑娘分別點了點頭,又沖桌上的食物點了點頭,“看起來很豐盛。”

他身穿工裝褲,即便隔著整個房間,伊娃還是能捕捉到那股氣味。雖然還沒開始吃飯,卻有某種東西涌入喉嚨,令她惡心不已。

“鍋里還有。”瑪格麗特說著,把一縷發(fā)絲別在耳后。

“下次吧。”他看向伊娃,“今天格里餐廳的早飯很不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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