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入修道會一年后,維林殺了第一個人。這一年,他們在嚴厲的宗師手底經(jīng)歷艱苦的訓練,生活是日復一日的折磨,沒有盡頭。他們的日程從五點開始,先是在操場上用木劍對著柱子揮砍幾個小時,然后嘗試抵擋索利斯宗師的攻擊,最后模仿他教的劍招,招式一天比一天復雜。格擋索利斯的攻擊時,維林依然是最有辦法的那個,但宗師經(jīng)常能找到突破防御的法子,讓他身負瘀青、沮喪倒地。大家充分掌握了不被宗師的眼神定身的技巧,可索利斯還會很多把戲。
每周的費迪安日全天都要練劍,但伊迪安日屬于弓箭,教官是切克侖宗師。這個尼塞爾人肌肉發(fā)達,嗓門不大,指導他們用適合兒童體型的強弓射靶。“節(jié)奏,孩子們,節(jié)奏就是一切?!彼f,“搭箭、引弓、放弦……搭、引、放……”
維林發(fā)覺弓術是一門很難精通的技藝。弓拉起來費勁,也很難瞄準,指尖被弓弦磨得生疼,胳膊因肌肉生長而酸脹不已。他射出的箭常常跑到靶邊,或者干脆脫靶。他開始害怕弓術考試那一天的來臨,考試要求在一條圍巾落地的時間內從二十步外射中四次靶心。這簡直是不可能的神技。
鄧透斯很快證明自己是最好的弓手,幾乎箭箭正中靶心。“孩子,你以前練過?”切克侖問他。
“嗯,宗師大人。我叔叔杜雷特教過我,他以前偷獵封地令主的鹿,被砍了手指才不干的?!?/p>
讓維林惱火的是,諾塔僅次于鄧透斯,射中靶心如家常便飯,總是刺激到他。兩人之間的緊張狀態(tài)從第一頓飯開始滋長,因那個金發(fā)男孩的傲慢而膨脹。他嘲笑其他男孩的失敗,常常在他們背后數(shù)落;還成天炫耀自己的家族,而別人都不這么做。諾塔談到家族的土地,談到數(shù)不清的房屋,談到和父親一起打獵、騎馬的日子,還說他父親是國王的第一大臣。正是父親教他弓術,用的是一把紫杉木做的長弓,就和庫姆布萊人用的一樣,而不是他們手中這種牛角和梣木做的復合強弓。諾塔認為,綜合考慮一切因素,長弓是最好的武器,他父親也信誓旦旦地這么講。諾塔的父親似乎有很多想法。
歐普里安日用來學習棍術,由豪恩林宗師指導,就是維林在餐廳初次見到的那個焦了頭皮的男子。他們拿著長約四英尺的木棍練習對戰(zhàn),以后要換成五英尺長的戰(zhàn)戟,這是宗會結陣戰(zhàn)斗的標準武器。豪恩林性情開朗,動不動就笑,喜歡唱歌。他經(jīng)常在孩子們練習時唱歌或吟誦,大部分是戰(zhàn)士的曲子,也有一些愛情歌謠,調子出人意料的精準,吐音也清晰,讓維林回想起他在王宮里見過的歌手。
他的棍法學得很快。他喜歡揮棍的呼嘯聲,還有棍子在手中的感覺。有時他甚至覺得棍比劍更好,易于操控,也更結實。當諾塔暴露出棍術上的無能,他對棍子的喜愛又深了一層——諾塔經(jīng)常被對手打落棍子,成天都在吸吮被敲麻的手指。
基格里安日很快就成為他們討厭的日子,因為那天要在馬廄干活,連續(xù)幾個小時鏟糞、閃躲鋒利的馬齒和上了蹄鐵的踢踹,然后清理黏在墻上的無數(shù)污垢。壬希爾宗師是馬房的主人,和他相比,索利斯宗師用起杖子來簡直稱得上克制有加?!拔医心闶箘挪?,不是抹灰,蠢貨!”他沖正給一塊馬鐙拋光的凱涅斯咆哮,在男孩的脖子上抽出一道道潮紅的杖痕。不管對孩子有多兇殘,壬希爾對他的馬倒是愛護得緊,時常跟它們輕聲耳語,滿懷愛意地為它們刷毛。這個男人的眼睛是空洞的。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維林對他的厭惡也有所緩和。壬希爾宗師對馬的喜愛超過了人,他的手成天抽搐,常常破口大罵到半途突然閉嘴,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喃喃自語。他的眼睛訴說了一切:壬希爾宗師是瘋子。
瑞特里安日是大部分男孩最喜歡的日子,在那天,胡提爾宗師會教導他們野外生存的技能。宗師帶他們長途跋涉,穿林越嶺,分辨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可以當作抹箭頭的毒藥。他們學習如何不靠燧石生火,如何用陷阱捕捉野兔。他們會在灌木叢里躺幾個小時,努力隱藏行蹤,和胡提爾玩捉迷藏,而宗師通常只要幾分鐘就能把他們揪出來。維林常常是倒數(shù)第二個被發(fā)現(xiàn)的,凱涅斯則藏得最久。在所有男孩中,他最適應野外,甚至比在林地和田野長大的孩子更強,尤其擅長追蹤。有時,他們要在叢林里過夜,第一個找來食物的人總是凱涅斯。
胡提爾宗師是少數(shù)從不使用杖子的宗師之一,但他的懲罰也會很嚴厲。一次,諾塔和維林對設套索的最佳方式各執(zhí)一詞、爭吵不休,宗師就讓他們光著屁股跑步穿過一片針葉林。他說話不帶嗓門,自信而平和,惜字如金,似乎更喜歡用某些宗師使用的手語。那種手語和斷了舌頭的斯蒙提宗師與索利斯溝通時用的類似,但更簡單,是靠近敵人或獵物時使用的。維林和巴庫斯都學得很快,可凱涅斯似乎一下子就掌握了,他那修長的手指能結出各種錯綜復雜的形狀,準得出奇。
奇怪的是,雖然資質非凡,凱涅斯卻得不到胡提爾宗師的親近,連贊揚的話都很少聽到。在野外宿營時,維林有時會看到胡提爾從營地另一頭凝視凱涅斯,火光中,他的表情無法捉摸。
赫爾迪安日是最艱難的一天,男孩們有時要兩手各舉一塊石頭繞操場跑幾個小時,有時要穿越冰冷的河面。另一項日程是艱苦的徒手搏斗課程,宗師是因特里斯,他斷了鼻子,還缺了幾顆牙,個頭不高但快如閃電。他傳授使用拳腳的秘訣:如何在出拳的最后一瞬改變角度,如何先抬膝后出腿,如何格擋拳頭、絆倒對手,或來個過肩摔。幾乎沒有孩子喜歡赫爾迪安日,這一天總是令他們鼻青臉腫、精疲力盡,連晚飯都沒胃口。只有巴庫斯喜歡。他碩大的體格最適合承受擊打,仿佛不知疼痛為何物。沒人樂意在對打時和他配對。
埃特里安日用于休息和學習教規(guī),但最小的孩子要在洗衣房或廚房干一整天無聊的雜活。如果走運,他們會被斯蒙提宗師叫到菜園里幫忙,那至少還有機會偷幾個蘋果。作為信仰日,晚上有額外的教規(guī)和教理課程,還有整整一個小時的冥想,他們會靜靜地坐著,垂頭沉浸于自己的思考,或是努力抵擋睡意。打瞌睡是很危險的,如果被發(fā)現(xiàn),會遭到最嚴厲的責打,被罰不穿斗篷在高墻上巡邏一整晚。
維林最喜歡每天滅燈前的時辰,玩笑和打鬧的喧嘩聲能融化苦修生活的一切艱辛。他們一起溫習手語或劍招。鄧透斯會講他叔叔的故事;巴庫斯會講笑話,或惟妙惟肖地模仿某個宗師,把他們逗得開懷大笑;平時默不作聲的凱涅斯會講古老的故事,這種故事他似乎永遠也說不完。他發(fā)覺自己和凱涅斯相處的時間最久,這瘦瘦的孩子緘默而博識,依稀有維林母親的影子。凱涅斯對他的親近似乎有些吃驚,但也感到高興。維林猜想,他加入宗會前過著某種孤獨的生活,因為凱涅斯很不習慣和其他孩子廝混。但沒有人談論過去的生活,除了諾塔,哪怕其他孩子為此生氣,宗師偶爾還揍他,他總也改不了這個習慣。你沒有家,只有宗會?,F(xiàn)在,維林明白宗老話中的真相:他們慢慢成為一個家庭,除了彼此,一無所有。
第一次試煉,即跋涉試煉,安排在森特林月。從維林被遺棄在大門外算起,已將近一年。關于試煉的內容,他們得到的信息很少,只知道這場試煉淘汰的人比其他試煉更多,年年如此。他們和其他年齡相仿的孩子一同來到庭院,總共有兩百來人。每個人可以帶一把弓、一袋箭、一柄獵刀、一個水壺,僅此而已。
宗老帶他們背誦了一段信仰教理當中的句子,然后宣布他們即將面臨的考驗:“通過跋涉試煉,可以看出你們中的哪些人能真正成為宗會的一員。你們有幸為信仰奉獻了一年光陰,但留在第六宗會的殊譽必須靠自己贏得。你們將坐船逆流而上,在不同地點下船上岸。最后必須在明天午夜前返回。未能及時趕到的人,其他兄弟可以贏得他們的武器,分得三個金克朗?!?/p>
他向眾宗師點點頭,然后離去。維林心生恐懼和不安,但沒有說出口。他會通過試煉,必須通過試煉,他無處可去。
“河岸,跑步前進!”索利斯大吼,“不許磨蹭!加快腳步,森達爾,這里可不是什么狗屎舞廳!”
三艘吃水不深的平底大駁船在河邊碼頭等著,船身漆成黑色,船帆是紅色。這種船在考韋恩河口很常見,從南方的煤礦為沿河一帶拉煤,好讓瓦林斯堡的無數(shù)煙囪噴出黑煙。船員的外觀特征很明顯,脖子繞著黑巾,左耳墜著銀環(huán),不干本行時都是惡名在外的酒鬼,打架鬧事是家常便飯。在阿斯萊,很多媽媽會嚇唬不聽話的女兒:“乖,不然長大后只能嫁給煤船工。”
索利斯和船長交談了幾句。那個精瘦的男子用懷疑的眼神打量這群沉默的孩子,從索利斯手中接過一袋錢幣。宗師呼喝他們上船,在甲板中部集中:“什么也不許碰,豬腦子!”
“俺還沒去過海上哩。”待他們在厚實的甲板上坐下,鄧透斯說道。
“這不是海。”諾塔提醒他,“是條河?!?/p>
“俺叔叔吉姆諾出過海?!编囃杆菇又v,仿佛沒聽見諾塔的話,大部分人無視他,“去了就沒回來,俺娘說他給鯨魚吃了?!?/p>
“鯨魚是什么?”米凱爾問。盡管經(jīng)歷了近一年的艱苦訓練,這個肉乎乎的侖法爾男孩還是帶著一身肥肉。
“是生活在海里的一種動物,很大。”凱涅斯回答。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他用手肘擠了擠鄧透斯:“還有,鯨魚不吃人。你叔叔也許被鯊魚吃了,有些鯊魚能長得跟鯨魚一樣大?!?/p>
“你怎么知道?”諾塔不屑地問,當凱涅斯發(fā)表看法,他經(jīng)常有這種反應,“難道你見過?”
“嗯?!?/p>
諾塔臉一紅,不說話了,兀自用獵刀刮甲板上的一截碎木。
“在什么時候見的,凱涅斯?”維林慫恿朋友多說點,“你什么時候看見鯊魚了?”
凱涅斯微微一笑,他很少笑:“差不多一年前吧,是在艾瑞尼安海。我的……我出過一次海。海里有很多生物,海豹、殺人鯨、多得數(shù)不清的魚類。還有鯊魚,有一條鯊魚游到我們的船邊。它從頭到尾有三十英尺。一名水手說,鯊魚以殺人鯨和鯨魚為食,如果你不巧處在它們附近的水域,它們也會吃人。在有些故事里,它們會把船撞沉,再把水手吃掉?!?/p>
諾塔嗤之以鼻,但其他人顯然都聽得入了迷。
“你見過海盜嗎?”鄧透斯急切地問,“聽說艾瑞尼安海上全是海盜?!?/p>
凱涅斯搖搖頭:“沒見到海盜。戰(zhàn)爭結束后,他們就不惹疆國的船了。”
“什么戰(zhàn)爭?”巴庫斯說。
“梅迪尼安之戰(zhàn),格瑞林宗師總在說的那場戰(zhàn)爭。國王派出一支艦隊,燒掉了梅迪尼安人最大的城市,艾瑞尼安海上的海盜都是梅迪尼安人,所以他們就不來惹我們了?!?/p>
“燒掉他們的海盜船不是更好嗎?”巴庫斯思忖道,“那樣就不會有海盜了。”
“他們總能再造船?!本S林說,“燒毀城市能留下記憶,代代相傳,讓他們絕對忘不了。”
“直接把他們殺光不就好了,”諾塔陰沉著臉,“再沒什么海盜了?!?/p>
索利斯宗師的杖子不知從哪里飛了出來,打在他手上。諾塔縮回手,小刀依然插在甲板里?!拔艺f過,什么也不許碰,森達爾?!闭f罷,他的視線轉向凱涅斯,“奈薩,你旅行過?”
凱涅斯低頭道:“只有一次,宗師大人?!?/p>
“是嗎?你去了哪里?”
“溫瑟爾島。我的……唔,有個船客去那里辦事。”
索利斯低聲咕噥幾句,彎腰拔出諾塔的小刀,扔給他:“收好,公子哥。你很快就用得上鋒利的刀了?!?/p>
“宗師大人,您當時在那里嗎?”維林問他。只有他敢向索利斯提問,敢于面對挨打的風險。索利斯可能會兇神惡煞,也可能告訴你些什么,在提問之前是不可能預料后果的?!懊返夏岚踩说某鞘斜粺龝r,您在那里嗎?”
索利斯的目光觸電般轉了過來,蒼白的眼睛與他四目相對。每個孩子都想知道,都有一顆好奇心。維林突然意識到,索利斯以為他知道一些事情,以為他父親曾講過很多戰(zhàn)場上的故事,以為他在明知故問,有心羞辱。
“不?!彼骼够卮穑拔夷菚r在北方邊境。我相信格瑞林宗師會回答有關那場戰(zhàn)爭的一切問題?!彼饬碎_去,抽打了一個無意中摸到一卷纜繩邊的孩子。
駁船往北駛去,順著河道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打消了維林沿河岸回去的想法——這條路太長了。如果想及時趕回,就要穿越森林。他用心地注視那片黑暗的密林。經(jīng)過胡提爾宗師的教導,他們都熟悉森林,但要穿過叢林完成一段未知的旅程,這讓人高興不起來。他知道,孩子是多么容易在樹海中迷路,兜上幾個小時圈子。
“往南,”凱涅斯向他耳語,“往與北極星相反的方向走。往南走到河邊,然后順著河岸走回碼頭。接著,你必須游過河。”
維林看了他一眼,見凱涅斯無憂無慮地望著天,似乎沒說過那番話。他環(huán)顧四周,那些閑得發(fā)呆的同伴們顯然沒有聽見。凱涅斯在幫他,只幫他一個。
航行大約三個小時后,孩子們開始被相繼遣下船,沒有告別和儀式,索利斯只是隨意挑選一個,叫他跳下船、游到岸邊。在他們這組中,鄧透斯是第一個。
“宗會見,鄧透斯?!本S林給他鼓勁。
鄧透斯難得地沉默了一回,沖他無力地笑笑,把強弓搭到肩上,縱身躍過船舷。他很快就游到岸上,甩甩身上的水,揮了揮手,消失在樹叢中。下一個是巴庫斯,他耍寶似的在船舷上站穩(wěn),以一個背躍式跳進河里。有幾個孩子拍手喝彩。接下來是米凱爾,但他面有懼色?!白趲煷笕?,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游這么遠?!彼⒅谄崞岬暮铀Y結巴巴地說。
“那就沉得安靜點?!彼骼挂话褜⑺屏讼氯ァC讋P爾落水的聲音很夸張,在水底過了很久沒有動靜。見他從不遠處探出頭來,大伙都松了口氣。他吐出幾口水,劃拉了幾下,這才穩(wěn)住身形,開始游向岸邊。
然后是凱涅斯,他點頭感謝維林的祝福,一言不發(fā)地跳下船。沒過多久,輪到諾塔了,他努力抑制著顯而易見的恐懼,對索利斯說:“宗師大人,如果我沒能回去,請轉告我父親……”
“你沒爹,森達爾。下河?!?/p>
諾塔把頂嘴的氣話咽了下去,跳上船舷,在一瞬的遲疑后跳進水里。
“索納,該你了。”
維林不知道最后一個下船有沒有特別的意味,這表明他要走的路最遠。他走向船舷,讓弓弦貼緊胸口,又拉了拉箭筒的扎帶,以免弓箭被水沖走,然后兩手握住船舷,準備翻越。
“不可以幫助別人,索納。”索利斯對他說。他沒對其他男孩說這種話。“只管回來,別操心他們。”
維林一皺眉:“宗師大人?”
“你都聽見了。不管發(fā)生什么,都是他們的命運,不是你的?!彼粩[頭,看著河面,“出發(fā)?!?/p>
他顯然不會再說一個字了,于是維林抓緊船舷用力一撐,兩腳先觸及水面,霎時被冰冷的河水包圍,冷得渾身一顫。頭部入水后,他克服一瞬間的恐懼,蹬腿探出頭猛吸一口氣,向岸邊游去。這段距離仿佛突然遠了許多。當他艱難地踏上卵石河灘,駁船已經(jīng)往上游駛去很遠。他似乎看到索利斯宗師依然站在舷邊凝視著他,但沒法肯定。
他取下弓,用食指和拇指捋去弓弦上的水。切克侖宗師說過,濕掉的弓弦就像斷腿的狗,毫無用處。他檢查箭袋,確保上蠟的皮封不曾滲水、小刀依然在腰上。他甩甩頭發(fā),掃視樹林,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影和枝葉。他知道眼下正面朝南方,但當夜晚降臨,很快就會迷失方向。如果要遵從凱涅斯的建議,他必須爬幾次樹,確認北極星的位置,這在黑暗中可不是簡單的活。
謝天謝地的是,這場試煉安排在夏天,但河水依然讓他渾身發(fā)寒。胡提爾宗師教過,不靠火弄干身體的最好方法是跑起來,身體的熱量會把水蒸發(fā)。他開始勻速奔跑,避免發(fā)力,必須為漫長的一天保存力氣。很快,森林的陰冷和黑暗籠罩了他。出于本能,他的目光掃向每一片陰影,這是經(jīng)過無數(shù)個時辰的狩獵和捉迷藏后養(yǎng)成的習慣。耳畔響起胡提爾宗師的話語:聰明的敵人會尋找陰影,靜靜守候。維林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壓下恐懼,繼續(xù)向前跑。
他跑了整整一個小時,保持固定的步速,不去想越來越酸痛的腿腳。河水迅速被汗水取代,身上的寒意消退了。他偶爾看一眼太陽確認方向,努力克服時間過得很快的錯覺。帶著一把錢幣被趕出宗會,無處可去,那樣的景象既可怕又無從想象。有個同樣如噩夢般的景象在他腦海中閃過:踏上家門口的臺階,握著金克朗,像條可憐蟲那樣乞求父親讓他進去。他逼迫自己停止想象,繼續(xù)奔跑。
跑了將近五英里,他停下腳步,靠上一棵大樹,拿起水壺喝水,讓自己喘口氣。不知伙伴們是否安好,是否像他一樣跑著,或是在樹叢里深一腳淺一腳地瞎撞。不可以幫助別人。這是警告,還是威脅?森林里當然危險,但對宗會的孩子構不成嚴重威脅,近一年的訓練已經(jīng)使他們變強。
他想了一會兒,想不出答案。打算塞上水壺起身前,他習慣性地掃視周圍的暗影……然后僵住了。
一匹狼端坐在十碼開外,一對明亮的綠眼睛無聲地看著他,充滿好奇。它有一身銀灰色的毛皮,體形極大。維林從未和狼靠得這么近,只見過模糊的形影,奔躍著,在晨霧中一閃而過。他生活的地方離城鎮(zhèn)很近,就連這種景象也很少見。他被眼前動物的體格所震撼,它毛皮下的肌肉顯然充滿力量。見到維林的回視,狼歪歪腦袋。他不害怕。胡提爾宗師告訴過他們,狼偷走嬰兒、殘殺牧童的故事都是虛構的。“你不犯狼,狼不犯你。”他說。但是,這頭狼確實很大,而且它的眼睛……
狼坐著,不動也不出聲,銀灰色的毛皮在微風中輕漾。維林發(fā)覺,他那顆孩子的心有些悸動。“你真美?!彼÷晫钦f。
狼瞬間起身,扭頭躍進樹叢,快得他完全跟不上。而且?guī)缀鯚o聲無息。
他的唇角揚起難得的笑容,把這頭狼牢牢印在腦海里,知道自己將永生不忘。
這片森林有個名字,尤里希,寬二十英里、長七十英里,從瓦林斯堡的北墻一直延伸到侖法爾邊境的山腳下。有人說,國王愛這片森林,靈魂已被它俘虜。沒有國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動它的一草一木,只有定居三代的家庭可以留在林中生活。以他有限的歷史知識,維林知道這里發(fā)生過一場大戰(zhàn),侖法爾人和阿斯萊人在林中鏖戰(zhàn)了一天一夜。阿斯萊人最終獲勝,侖法爾領主被迫向雅努斯王屈膝,所以他的后代如今喚作封地領主,必須隨時聽候國王差遣,送上金錢和士兵。他曾纏著母親,央求多講一些父親的經(jīng)歷,她拗不過,便說了一則故事:就在這片森林里,父親贏得了國王的敬重,擢升為疆國之劍。母親對細節(jié)語焉不詳,只說父親是偉大的戰(zhàn)士,而且非常勇敢。
他一邊跑,一邊不自覺地掃視林地,兩眼搜索著金屬的寒光,希望能找到那場戰(zhàn)斗的遺物,一枚箭鏃,一把匕首,甚至一把劍。他不知道索利斯會不會允許他把這種紀念品留在身邊,想來不太可能,于是琢磨著回去以后藏在哪里最合適……
唰!
他貓腰打了個滾,重新起身,蹲在一棵橡樹的樹干后,那是箭矢穿過蕨木叢的聲音。對于宗會里的孩子,弓弦聲無疑是威脅的象征。他努力讓猛跳的心平靜下來,豎起耳朵聆聽周圍的動靜。
是獵人?也許他被人錯看成鹿了。這個想法馬上被他否決。他不是鹿,所有獵人都能分辨。有人想要殺他。他不由自主地解下弓,搭上了一支箭,一切都是本能動作。他背靠樹干等待,聆聽森林的聲音,讓森林告訴他來者究竟是何人。大自然會說話,這是胡提爾說的。只要能聽懂,你就永遠不會迷路,也永遠不會被人偷襲。
他完全釋放自己的聽覺,聆音察理,捕捉風的嘆息、葉的窸窣、細枝的搖曳。沒有鳥鳴。也就是說,捕獵者就在附近。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更多。他在等待決定性的提示,例如腳底細枝的斷裂聲、皮靴與土壤的摩擦聲,但什么也沒有。如果敵人在移動,那肯定知道如何掩蓋聲音。但他還有其他感官,森林能透露很多信息。他閉上眼,緩緩吸氣。別像豬聞飼料那樣吸氣,胡提爾提醒過他,讓鼻子慢慢分辨氣味,要耐心。
他開動自己的嗅覺,品味陳雜的氣息,有盛開的藍鐘花、腐爛的草木、動物的糞便……還有汗。是男人的汗味。風自左邊來,攜著這股氣味。至于那個弓手是否在移動,就無法判斷了。
那聲音輕得不能再輕,類似布料的摩擦,但在維林耳中猶如一聲轟響。他貓腰從樹后躥出,張弓射箭一氣呵成。就在他飛一般躲回樹后之前,那邊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哼,飽含驚訝。
他猶豫了一剎那。留下還是逃跑?跑掉的沖動很強烈,森林中無處不在的黑暗突然成了他的朋友。但他知道,他不能逃跑。索利斯說過,宗會從不逃跑。
他從樹后探出頭,用一秒鐘發(fā)現(xiàn)了想找的東西,那是他射出的箭矢,海鷗羽毛做的翎羽從十五碼外厚毯般的蕨層中筆直探出。他又搭上一支箭,俯身上前,兩眼不斷掃視其他敵人的蹤跡,雙耳傾聽森林之音,鼻子翕動不止。
敵人穿著骯臟的綠褲和短袍,手中抓著一把梣木弓,弦上拈著一支鴉羽箭,后背系劍,靴里藏了匕首,喉頭插著維林的箭矢。他確實死透了。走近后,維林看到血從脖子的傷口處往外淌,血泊不斷變大。很多的血。射中大動脈了。維林意識到。我還一直覺得自己弓術很糟。
他笑了,笑得高亢、刺耳,然后抽搐、嘔吐,四肢發(fā)軟趴在地上,不住地干嘔。
過了一會兒,震驚和反胃感消退了不少,至少可以讓他清晰地思考。這個人,死掉的家伙,剛才想殺他。為什么?他從未見過此人。他是逃犯嗎?有些無主的流寇會以為他這個落單的孩子是唾手可得的獵物。
他逼著自己再看死人一眼,注意到靴子的質地和衣服上的繡紋。他遲疑了一下,抬起死者垂在弓弦上的右手。這是弓手的手,掌心粗糙,食指和中指前端結了繭子。他以弓箭為生。維林略一思忖,野賊不可能如此專業(yè),衣著也不會這么考究。
他的腦中突然蹦出一個令人惡心的念頭:這是不是試煉的一部分?
有那么一瞬,他幾乎相信了。要篩除沒用的廢物,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嗎?在森林里埋伏刺客,看哪些人能幸存。想想看,他們能省下多少金幣??刹恢獮楹危麩o法說服自己相信。宗會是殘酷,但不會濫殺無辜。
那究竟怎么回事?
他晃晃腦袋。留在這里也解不開這個謎。如果有一個,就會有更多。他要返回宗會,詢問索利斯宗師……如果能活到那個時候。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吐掉胃里僅余的殘渣,看了死人最后一眼,琢磨是該拿走他的劍還是匕首,但最后認為還是不拿為好。不知為何,他覺得有必要隱瞞殺人的事實,因此一度考慮把箭矢從死人的喉嚨里拔出來,但他實在無法正視從血肉中取箭的場面,于是退而求其次,用獵刀去切箭翎。海鷗羽毛是明白無誤的標志,可證明兇手來自宗會。他一手抓住箭身,刀刃和濕膩的箭桿摩擦,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令他胃里又一陣翻江倒海。箭桿很快被切斷,但仿佛有一個世紀般漫長。
他把箭翎放進兜里,從尸體前退開,蹭蹭周圍的泥土,抹去腳印和蹤跡,這才轉身繼續(xù)趕路。他的腿像是灌了鉛,幾度踉蹌欲倒,過了一會,身體又回憶起經(jīng)過操場上數(shù)月的訓練所熟悉的動作,步子也再次順暢起來。尸體軟綿綿的死狀不斷在他腦海中閃回,他拼命趕走記憶中的這一幕,不顧一切地壓抑它。他想殺我。對于一個想要謀殺孩子的人,我不用為他難過。但他不能對母親曾經(jīng)向父親大吼的話無動于衷:你的血腥味叫我作嘔。
夜仿佛突然降臨,也許是因為他對夜晚的恐懼。每片暗影里仿佛都埋伏著弓手,他不止一次朝隱蔽處猛撲,企圖躲避刺客的襲擊,結果靠近了才發(fā)覺不過是一叢灌木或一截樹墩。殺死那名刺客后,他只休息了一次,躲在一根山毛櫸粗大的樹干后胡亂喝了幾口水,兩眼一刻不停地尋找敵人的蹤跡。跑起來更安全,移動的目標更難命中。但當黑暗來臨,這僅有的安全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感覺自己在虛空中奔跑,每一步都如臨深淵。他被絆倒兩次,摔成了狗啃泥,身上的兵器亂成一團,恐懼在心中糾結。此后,他才接受現(xiàn)實,意識到必須改為走。
他透過樹叢中少有的縫隙或爬上樹干來定位北極星,借此穩(wěn)穩(wěn)地保持向南,但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還剩多少路。他看著前方,心中越來越絕望,每時每刻都在希望能透過樹木瞥見河面的粼光。當必須再次停下定位時,他看到了火光。在黑得發(fā)藍的密林中,有個搖曳的橙色光點。
繼續(xù)跑。他差點服從于本能的指令,換個方向,繼續(xù)朝南方邁步,但他停下了。宗會的孩子不會在試煉中生火,他們沒多余的時間。這可能是巧合,只是國王的守林人在宿營。但某些事令他起疑,潛意識中傳來低語,告訴他有些地方不對勁。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簡直像是腦中傳來的音樂。
他轉過身,取弓搭箭,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知道這么做有風險,不管是調查火光的真相,還是耽誤行程的計劃。試煉所剩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但他必須弄清楚。
光點漸漸變大,在無邊的黑暗中閃爍紅橙色的火焰。他停下腳步,再次傾聽森林之歌,在靜夜的交響中搜尋,直到捕捉到某種不和諧的雜音:交談聲。男性。成人。兩人。爭吵。
他悄悄抵近,使用的是胡提爾宗師教的獵人步法,腳底抬起細如發(fā)絲的高度,向側前滑行,先試探地上有沒有會立刻暴露自己的細枝,然后輕輕落腳。他來到營地邊上,人聲更加清晰,證實了他的懷疑。是兩個人,正吵得不可開交。
“……止不了血!”是某人的哀嚎,此人依然在視線之外,“瞧這血噴得,像是給抹了脖子的豬……”
“那就別亂動傷口,豬腦子!”一聲從牙縫里迸出的斥罵。維林能看到此人,是個矮矮的壯漢,坐在篝火右邊,背上的劍和手邊的弓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不是巧合。在他穿著靴子的兩腳之間放著一口打開的麻袋,他正專心查看袋里的東西,間或不耐煩地沖同伴罵上幾句。
“小雜種!”不見其人的牢騷聲繼續(xù)著,完全不理會矮個子同伴的勸告,“惡毒狡猾的小雜種,竟然裝死?!?/p>
“我警告過你,他們是硬骨頭?!卑珎€子說,“靠近之前,應該再往他頭上來一箭。”
“我不是正中他脖子了嗎?應該是足夠的。受了這種傷的成年人都撐不住,死得就像一袋土豆。可那小畜生還有氣!我倒還希望能讓他稍微活久一點……”
“你個惡心的畜生。”矮個子的語氣中并沒有厭惡。他的注意力愈發(fā)被袋子里的東西吸引,寬大的額頭擠出一條深溝?!拔艺f,我還是吃不準到底是不是他。”
維林努力維持心跳的平穩(wěn),把視線轉向麻袋,麻袋看起來鼓鼓的,底部濕得發(fā)黑。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被一陣排山倒海的惡寒所攫取,四周的林影開始搖晃。他害怕自己會暈倒,努力壓下恐懼。如果弄出動靜,無疑是自尋死路。
“讓我瞧瞧?!崩悟}男說罷,第一次走進維林的視野。他個子不高,體格精瘦,五官棱角分明,瘦骨嶙峋的下巴留著一小撮胡子。他用右手托著左臂,胳膊上裹著血淋淋的繃帶,血從蜘蛛腿般的長指間不斷往下淌?!皯撌撬仨毷?。”他的語氣帶著絕望,“你都聽見那個人怎么說了。”
那個人?維林努力讓自己聽下去,他依然感到頭暈惡心,但越來越旺盛的怒火讓心跳逐漸趨于平穩(wěn)。
“他給了我們一堆碎肉。”矮個子聳聳肩,“就算他說天是藍的,我也信不過?!彼[起眼睛又朝麻袋里看了看,伸手抓起某樣東西,提到外面。是頭發(fā),滴血的頭發(fā)。他把手中的腦袋一擰,查看死者扭曲的面容。如果胃里還有丁點殘渣,維林一定會吐。米凱爾!他們殺了米凱爾。
“可能是他?!卑珎€子沉思道,“死人的臉總會有點不一樣。就是沒看出哪里和他爹長得像。”
“布拉克能認出來。他說他見過那孩子。”牢騷男再次離開篝火,“說起來,他到底在哪兒?也該到了?!?/p>
“是啊,”矮個子把他的獵物放回袋里,表示同意,“我想他來不了了?!?/p>
牢騷男沉默片刻,低聲說:“宗會的小雜種。”
布拉克……死掉的家伙還有個名字。有個疑問在他心中閃過,有沒有人會為布拉克戴上悼念用的吊墜?他的遺孀、母親或兄弟會不會感謝他的一生,感謝他所留下的善良和智慧?可布拉克是個殺手,是埋伏在林中暗殺孩子的刺客,他對此感到懷疑。無人會為布拉克哭泣……無人會為眼前的兩人哭泣。他抬起弓,緊緊握住,瞄準矮壯男的咽喉。他要殺死這個人,然后弄傷另一個,往腿或腹部射一箭就行。然后,逼他招供,再殺了他。為了米凱爾。
林中傳來一聲咆哮,來自某種隱藏的、致命的東西。
維林在一瞬間回身引弓——還是太晚,他被一個肌肉精實的龐然大物狠狠撞倒,弓從手中飛脫。他急忙去摸匕首,同時本能地抬腿就踹,可什么也沒踢到。當他重新站起,前方傳來幾聲慘叫,飽含痛苦和恐懼,濕潤的觸感劃過臉頰,刺痛他的雙目。他一個趔趄,血流進嘴里,味同鐵銹。他發(fā)瘋似地抹眼,勉強睜開一條縫,看到了已然沉寂下來的營地。在火光中,有兩只閃亮的黃眼睛,下方是一張鮮紅的獸嘴。那雙眼睛與他對視,眨了眨,狼便消失了。
各種思緒雜亂無章地涌入腦海。它跟蹤了我……你真美……跟蹤我到這里,來殺這兩個人……好美的狼……他們殺了米凱爾……不像父親……
別想了!
他強行掐斷思維的奔流,把空氣大口吸進肺里,逼自己冷靜下來,然后靠近營地。矮個子仰面躺著,兩手往已經(jīng)不存在的咽喉伸去,恐懼凝固在他的臉上。牢騷男跑出幾步才死,他的頭被扭斷,與肩膀形成夸張的夾角。周圍的尿臊味表明,恐懼顯然主宰了他的臨終時刻。沒有狼的蹤跡,只有灌木在風中搖曳低語。
他猶豫不決地轉身面對矮個子腳邊的麻袋。我該為米凱爾做什么?
“米凱爾死了。”維林告訴索利斯宗師,他的臉在滴水。還剩最后幾里路時,天開始下雨,他艱難地爬上最后的山坡,走向宗會大門,渾身濕透。因為森林里受的刺激和勞頓,他麻木得說不出更復雜的詞來?!吧掷镉写炭??!?/p>
他的雙腿突然脫力,無法站直。見他搖搖晃晃,索利斯急忙伸手扶住他:“幾個?”
“三個。我見到三個。都死了?!彼迅钕碌募徇f給索利斯。
索利斯叫胡提爾宗師守門,把維林領進院里。他沒有帶維林去男孩們在北塔樓的宿舍,而是帶他去了自己的住處,一個南側棱堡下的小房間。他生起火,叫維林脫下濕衣服,給他一塊毯子暖身?;鹈玳_始舔舐壁爐中的木柴。
“好了,”他遞給維林一大杯溫過的牛奶,“告訴我經(jīng)過,把你記得的事情都告訴我。不要遺漏任何細節(jié)?!?/p>
于是,他講了那頭狼、他殺的人、牢騷男和矮壯男……還有米凱爾。
“在哪里?”
“您問什么?”
“米凱爾的……遺體?!?/p>
“我埋了?!本S林抑制住強烈的顫抖,又喝一口牛奶,這股熱流在他體內灼燒,“用我的小刀挖的坑。想不出還能做什么。”
索利斯宗師點點頭,盯著手中的箭翎,蒼白的眼神無法捉摸。維林環(huán)顧屋內,發(fā)覺并沒有他想象中那般缺乏生氣。墻上掛著幾把兵器:一柄戰(zhàn)戟、一桿鐵頭長槍、某種鑲了石塊的棍棒,還有一些式樣各異的小刀和匕首。架子上立著幾本書,封面沒有蒙灰,說明索利斯宗師放的書不是裝飾品。遠端的墻上有一面山羊皮做的掛毯,拉伸固定在木框里,皮上是簡筆畫和陌生符號,湊成了詭異的圖案。
“羅納人的戰(zhàn)旗?!彼骼拐f。維林把視線轉向別處,覺得自己活像偷窺狂。令他吃驚的是,索利斯沒有停下話頭:“羅納人的男孩從小就加入戰(zhàn)斗隊伍。每個隊伍都有自己的旗幟,所有隊員都發(fā)血誓,會用生命來捍衛(wèi)它?!?/p>
維林抹去鼻頭的水珠:“這些符號是什么意思,宗師大人?”
“列出隊伍參加過的戰(zhàn)斗、砍下的人頭數(shù),還有大祭司授予的榮譽。羅納人對歷史有種狂熱,不能背誦氏族傳說的孩子會受罰。據(jù)說,他們擁有世上最大的圖書館,但外人從未見過。他們喜歡歷史故事,會在篝火邊坐上幾個小時,聽薩滿講這些故事。他們特別喜歡英雄故事,隊伍在逆境下以少勝多、勇敢的戰(zhàn)士獨自深入地底尋找失落的神符……森林中的男孩在一頭狼的幫助下殺死刺客?!?/p>
維林看著他,目光如炬:“這不是故事,宗師大人?!?/p>
索利斯往火里添了塊木柴,壁爐里騰起一片火星。他用爐鉗捅捅柴火,頭也不回地說:“你知道嗎?羅納人的語言里沒有秘密一詞。對他們來說,一切都很重要,都要寫成文字記錄下來,代代相傳。宗會不信這套。我們走上戰(zhàn)場,那些留下上百具尸體的戰(zhàn)斗沒有留下一個字。宗會要戰(zhàn)斗,但常常在暗中戰(zhàn)斗,沒有榮耀、沒有回報。我們沒有戰(zhàn)旗?!彼丫S林的箭翎丟進火里,潮濕的羽毛在火中嘶嘶作響,翻卷,焦枯,然后消失?!懊讋P爾被熊襲擊了,尤里希森林里很少出現(xiàn)熊的蹤跡,但還有一些在密林深處出沒。你發(fā)現(xiàn)了他的遺體,并向我匯報。明天,胡提爾宗師會取回他的尸身,我們?yōu)樗廊サ男值芑鹪?,感謝他獻上自己的生命?!?/p>
維林沒有意外,沒有吃驚。顯然有一些他不該知道的事情?!澳鸀槭裁淳嫖遥形覄e幫助其他人,宗師大人?”
索利斯盯著火光默不作聲,在維林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口道:“當我們把自己獻給宗會,就等于親手切斷了血脈的紐帶。我們理解,但外人不明白。有時,宗會也無法抵擋高墻外的紛爭和仇恨所掀起的風暴,我們沒辦法一直保護你們。其他孩子不太可能被追殺。”他握緊鉗子通火,手捏得發(fā)白,兩頰的肌肉因壓抑的怒氣而鼓起,“但我錯了。米凱爾為我的錯誤付出了代價?!?/p>
是我父親。維林心想。他們想用我的死來打擊他。不管他們是誰,他們并不了解我父親。
“宗師大人,那頭狼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一頭狼會幫我?”
索利斯宗師把火鉗放到一邊,摸著下巴沉思:“這我倒不明白。我去過很多地方,見識也不少,但沒見過狼只殺人而不吃肉?!彼麚u搖頭,“這不合狼的習性。這件事定有蹊蹺,是某種和黑巫術有關的力量。”
維林的戰(zhàn)栗瞬間加劇。黑巫術。父親家里的仆人有時會提到這個詞,通常他們都壓低了嗓門,以為沒人聽見。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時,人們就會提到這個詞——新生兒臉色慘白、身帶血符,狗生貓崽,空無一人的船在海上漂蕩……都是黑巫術。
“有兩個兄弟比你早到。”索利斯說,“你最好和他們說一下米凱爾的事?!?/p>
會談顯然結束了。索利斯不會再告訴他任何事情。這很顯然,也令人沮喪。索利斯宗師的肚子里裝著很多故事和智慧,除了正確的握劍手法、割眼的揮劍角度,他還知道很多東西,但維林懷疑他從未向別人透露分毫。他想多聽聽羅納人和他們的戰(zhàn)隊、他們的大祭司,他想了解黑巫術,但索利斯死死凝視火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帶著他父親顯露過無數(shù)次的表情。于是他起身道:“遵命,宗師大人?!彪S即喝光余下的溫熱牛奶,緊了緊身上的毯子,抓起濕衣服走向門邊。
“不要告訴任何人,索納。”索利斯的話帶著命令的口吻,是他揮舞手杖前所使用的口吻,“不要相信任何人。這個秘密事關你的生死?!?/p>
“遵命,宗師大人?!本S林又說了一遍。他走出房間,走進陰冷的走廊,走向北塔樓,縮著身子發(fā)抖,寒意鉆心。他擔心沒走完臺階就會倒下,但索利斯宗師給的牛奶給予他堪堪夠用的溫暖,幫助他走完了這一程。
跌跌撞撞地跨進房門的時候,他見到鄧透斯和巴庫斯在屋里,兩人都癱倒在床鋪上,臉上寫滿疲憊。不知為何,他的出現(xiàn)似乎給他們注入了活力。兩人都起身來招呼他,拍他的背,勉強開起了玩笑。
“夜里找不著路了,嗯?”巴庫斯笑道,“要不是碰上急流,我還可以完成得更輕松?!?/p>
“急流?”他們的熱乎勁令維林有點不知所措。
“渡河早了點?!卑蛶焖菇忉專澳且欢魏拥辣容^窄。當時我以為死定了,我可是說真的。水流把我直接沖到門前,可鄧透斯已經(jīng)到了?!?/p>
維林把衣服往床鋪上一扔,到火邊取暖:“鄧透斯,你是第一個?”
“哎,還以為鐵定是凱涅斯,可我們還沒見著他。”
維林也很意外。凱涅斯對森林的了解讓他們所有人自慚形穢。但他沒有巴庫斯的力量和鄧透斯的速度。
“至少我們贏了其他隊伍。”巴庫斯說,他是指其他組里的孩子,“他們一個都沒到呢。一群懶蟲。”
“是啊?!编囃杆垢胶?,“路上還撞見幾個,跟沒頭蒼蠅似的,就像逛窯子的閨女?!?/p>
維林皺眉道:“什么是窯子?”
另兩人相視一笑,巴庫斯趕緊轉移話題:“我們從廚房順了點蘋果。”他掀開床單,展示戰(zhàn)利品,“還有餡餅。等大家到齊了,我們就大吃一頓?!彼岩恢惶O果拿到嘴邊,有滋有味地啃了一口。他們都成了偷竊狂,在宗會里,人人都把偷東西當成家常便飯,只要藏得不是特別好,哪怕只有一丁點價值的東西都有可能不翼而飛。利用一切可以染指的布料或軟皮,他們早就把被褥里的稻草換了個遍。偷竊的懲罰往往很嚴厲,但不帶任何事關道德或誠實的說教,他們很快就明白,被罰是因為被抓,而非偷盜。成果最豐碩的人是巴庫斯,他特別擅長偷吃的;米凱爾緊隨其后,專長是偷布料……米凱爾。
維林瞪著爐火,咬緊嘴唇,默默編織謊言。這么做很糟,他知道。對朋友撒謊很難。“米凱爾死了。”他最后如此開口。他想不出更好的說法,然后在突如其來的沉默中低下頭:“他……被熊襲擊了。我……我發(fā)現(xiàn)了遺體?!彼犚娚砗蟮陌蛶焖拱褲M嘴的蘋果噴了出來,鄧透斯跌進床鋪,壓得嘎吱作響。維林咬牙繼續(xù)道:“胡提爾宗師明天會取回他的尸體,我們一起為他火葬?!北跔t里,一截木柴啪的一聲爆開。寒意幾乎完全退去,熱流令他皮膚發(fā)癢?!耙愿兄x他獻出的生命?!?/p>
沒人發(fā)話。他覺得鄧透斯在哭,但沒勇氣回頭看。過了一會兒,他離開爐火,走到自己的床位,把衣服鋪開晾干,卸下弓弦,收起箭筒。
門開了,諾塔走了進來,渾身透濕,但意氣風發(fā)。“第四名!”他歡呼,“我還以為肯定是最后一個?!本S林第一次見到他高興的表情,覺得別扭。而諾塔無視他們一臉的悲傷,也同樣令人尷尬。
“我還迷路兩次,”他笑著把裝備往床上一扔,“還見到一頭狼。”他走到火邊,張開雙手獲取熱量,“嚇得我動彈不了?!?/p>
“你見到狼了?”維林問。
“哦,是啊。好大一只。他應該已經(jīng)吃飽了,嘴上有血跡?!?/p>
“是哪種熊?”鄧透斯問。
“什么?”
“黑的還是棕的?棕熊更大只,也更兇。黑熊一般不會靠近人。”
“那不是熊,”諾塔迷惑不解地說,“我是說狼?!?/p>
“我不知道。”維林對鄧透斯說,“沒見到熊?!?/p>
“那你咋知道是熊?”
“米凱爾被熊襲擊了。”巴庫斯告訴諾塔。
“是爪痕?!本S林意識到,欺騙比他想象中更難,“他……被撕碎了。”
“撕碎了!”諾塔驚得大叫起來,“米凱爾被撕碎了?!”
“俺叔叔說,尤里希森林里沒有熊啊?!编囃杆拐Z氣呆滯,“只有在北方才會碰上。”
“我打賭,是我遇見的那頭狼干的?!敝Z塔驚魂未定地說,“那頭狼吃了米凱爾。如果它當時空著肚子,被吃掉的人就是我?!?/p>
“狼不吃人?!编囃杆拐f。
“大概是瘋了?!彼s進被子里瑟瑟發(fā)抖,“我差點被一頭瘋狼給吃了!”
同樣的場景不斷反復。其他孩子陸續(xù)抵達,雖然又濕又累,但都掛著通過試煉后的快慰笑容。聽到這條消息后,每個人的笑容都退去了。鄧透斯和諾塔爭論到底是狼還是熊,巴庫斯給大伙分享他偷來的那點東西,大家一臉麻木地吃著,沒有人說話。維林把自己裹在毯子里,試圖忘掉米凱爾了無生氣的五官,還有挖淺坑時隔著麻袋碰到死肉的觸感……
幾小時后,他在一陣抽搐中驚醒。兩眼習慣黑暗后,最后一絲夢境的殘余從意識中消散。他慶幸于這場夢的中斷,彌留在腦海中的幾幅圖景讓他知道還是忘掉為好。其他孩子都睡著了,巴庫斯的呼嚕聲難得如此輕柔,壁爐中的木柴已經(jīng)發(fā)黑,正在燜燒。他吃力地下床重新生火,屋里的黑暗突然顯得如此可怕,比森林的幽暗更嚇人。
“沒柴火了,兄弟?!?/p>
他一轉身,見凱涅斯坐在自己的床鋪上。他還穿著衣服,昏暗的月光透過簾子,令潮濕的布料微微泛光。他的臉隱藏在黑影中。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維林一邊問,一邊搓手驅走麻木。他從不知道身體可以冷成這樣。
“有一陣了?!眲P涅斯木然回答,聲音低沉,毫無情感可言。
“你聽說米凱爾的事了?”維林開始踱步,希望讓軀體找回一些暖意。
“嗯?!眲P涅斯答道,“諾塔說是狼。鄧透斯說是熊?!?/p>
維林皺起眉,從兄弟的語調中聽出一絲戲謔。他聳聳肩,不去多想。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反應。葉尼斯是米凱爾最親近的朋友,當他們告訴他時,葉尼斯真的笑出聲來,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大笑,笑得沒完沒了。最后,他被巴庫斯抽了一耳光才停住。
“是熊?!本S林說。
“真的?”維林確信凱涅斯沒動,但能想象出他歪頭表示疑惑的樣子,“鄧透斯說是你發(fā)現(xiàn)他的。那一定很糟糕?!?/p>
米凱爾的血稠稠的,凝結在麻袋里,透過織布滲出來,沾到了他的手……“我以為你會比我早到?!本S林把肩上的毯子裹得更緊,“我用去菜園干一下午活的機會和巴庫斯打賭,你能贏我們所有人?!?/p>
“噢,本來可以的,但有事讓我分心了。我在森林里碰到一樁神秘的怪事,也許你能幫我解謎——我見到一個喉嚨里插著箭的死人。告訴我,你怎么看?那支箭沒有翎尾?!?/p>
維林幾乎無法控制身體的顫抖,抖得連毯子都滑落在地?!拔衣犝f,森林里有很多亡命之徒?!彼Y結巴巴地說。
“的確有很多,我還發(fā)現(xiàn)另外兩個。但他們沒有被箭射死,可能是被熊殺的,就像米凱爾。沒準是同一頭熊呢?!?/p>
“沒、沒準呢?!边@是什么感覺?維林抬起手,盯著痙攣的手指。這不是寒冷。是某種更……他突然產生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想對凱涅斯坦白一切,卸下包袱,從信賴中尋求慰藉。畢竟,凱涅斯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還有更好的傾訴對象嗎?在刺客的追殺下,他需要有個朋友照應,他們可以并肩戰(zhàn)斗……
不要相信任何人……這個秘密事關你的生死。索利斯的話封住了他的嘴,堅定了他的意志。凱涅斯的確是朋友,但不能向他透露真相。這個秘密太大、太重要,不是孩子之間的悄悄話。
隨著不斷增強的決心,顫抖慢慢平息下來。其實這個夜晚并沒有那么冷。那個森林之夜所經(jīng)歷的恐懼在他體內留下了印記,也許一生都不會消退,但他會直面它、戰(zhàn)勝它。他別無選擇。
他撿起地上的毯子,爬回床上。“尤里希的確是個危險的地方?!本S林說,“你最好把衣服脫了,兄弟。要是凍壞了身子,明天不能好好訓練,索利斯宗師抽不死你?!?/p>
凱涅斯一動不動、默不作聲地坐著,唇間逸出一縷悠長的輕嘆。過了一秒,他起身脫衣,如慣常的那樣把衣服方方正正地碼好,謹慎地收好武器,鉆進床鋪。
維林仰面躺著,祈求睡意把他帶走,也把夢和一切都帶走。他渴望這一晚趕快過去,渴望早早感受到晨曦的暖意,驅走盤桓在他靈魂中的血腥和恐懼。這就是戰(zhàn)士的命運嗎?他感到不解。一生都在陰影下顫抖?
凱涅斯的聲音就像耳邊的悄悄話,但維林聽得清清楚楚:“很高興你還活著,兄弟。很高興你能走出森林?!?/p>
他意識到,這是同伴的情誼,這也是戰(zhàn)士的命運——和能夠為你而死的人同生共死。這種情誼并沒有讓他臟腑中的恐懼、惡心和痛苦消失,但確實撫慰了他的悲傷?!拔乙矠槟愀吲d,凱涅斯?!彼穆暬卮穑氨?,不能幫你解開謎團。你應該找索利斯宗師談談?!?/p>
凱涅斯隨即哼了一聲,那是笑是嘆,維林一輩子都沒搞明白。許多年后,他依然會感慨,如果當時能聽得更清楚,費盡心思弄清這一聲的意義,他就能為許多人——包括他自己——免除敵人的痛苦。當時,他覺得那是嘆息,而凱涅斯之后所說的話只是陳述明顯的事實:“哦,我想是弄不清了,未來的謎團還多著呢?!?/p>
他們從林子里砍下木頭,按索利斯宗師的指示,在操場上碼出火葬的柴堆。一天的訓練得以免除,但這份活也夠累人的。維林把砍下的樹木搬到貨車上,為此忙活了幾個小時,他渾身肌肉酸痛,但忍著沒吭聲。為了米凱爾,這一天的勞累不算什么。下午,胡提爾宗師早早就回來了,他牽著一匹矮種馬向門走去,馬背上緊緊系著一團東西。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盯著裹布的尸體。
這種事還會發(fā)生。維林意識到。米凱爾只是第一個。誰會是下一個?鄧透斯?凱涅斯?我?
“我們應該問他的?!碑敽釥栕趲熛г陂T后,諾塔說。
“問啥???”鄧透斯說。
“是狼還是……”他一貓腰,堪堪避開巴庫斯扔來的一截圓木。
夜幕將臨,宗師們把尸體放到柴堆上,孩子們整隊走上操場,總計四百多人,按小組編隊,于無聲中默立。索利斯和胡提爾從柴堆前退下,宗老上前,用骨瘦如柴、滿是傷疤的手高舉著火把。他在葬堆旁站定,掃視全體學員,面容如往常一樣漠然。“我們在此見證這具軀殼的終結,它曾負載我們倒下的兄弟,歷盡其短暫的一生。”他再次展示出那種異乎尋常的能力,所有的人都能聽見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話音。
“我們在此感謝他的善良和勇敢,原諒他一時的軟弱。他是我們的兄弟,為侍奉宗會而倒下,這是我們終將獲得的榮耀。此刻,他已與逝者一道,他的魂魄與逝者為伍,指引我們?yōu)樾叛鍪鹿?。緬懷他,獻上你們的感謝和寬恕;記住他,從現(xiàn)在直至永遠?!?/p>
他放低火把,火舌舔到柴火間隙中用來助燃的蘋果木,火焰和煙霧驀地騰起,甜滋滋的蘋果香湮沒在血肉燃燒的惡臭中。
看著烈焰,維林努力回想米凱爾善良和勇敢的舉止,希望能一輩子帶著榮耀和憐憫的記憶,但揮之不去的,卻是米凱爾和巴庫斯往馬廄的飼料袋里撒胡椒的惡作劇,壬希爾宗師把飼料袋遞到一匹新來的種馬嘴邊,被噴了一身的馬鼻涕,差點就被踢死。那算勇敢嗎?懲罰當然很嚴厲,可米凱爾和巴庫斯都信誓旦旦地說這頓打挨得值,壬希爾宗師的腦瓜也夠糊涂,很快就把這場意外遺忘在云山霧罩的記憶泥沼之中。
他看著火焰升騰,吞噬這團殘缺的、曾經(jīng)是他朋友的肢體,心中默念:對不起,米凱爾。對不起,你因我而死。對不起,我沒能救你。有朝一日,只要我能辦到,一定會找出給刺客下令的幕后黑手,讓他們血債血償。我的感激與你同在。
他環(huán)顧四周,大部分孩子都散去吃晚飯了,可他們那一組都沒動,連諾塔也在,盡管他表情中的不耐煩多過悲傷。葉尼斯在輕聲哭泣,兩手抱肩,淚水滾落臉頰。
凱涅斯伸出一只手,放到維林肩頭:“該吃飯了。我們的兄弟已經(jīng)走了。”
維林點點頭:“我在想馬廄里的那次,記得嗎?飼料袋。”
凱涅斯咧開嘴微微一笑:“記得。竟然不是我的點子,我還耿耿于懷呢?!彼麄冏呦虿蛷d,葉尼斯被巴庫斯拽著,哭聲未央。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彼此補充關于米凱爾的回憶?;鹧嬖谒麄兩砗笕紵?,帶走他的軀體。早晨,他們發(fā)現(xiàn)火葬的殘跡已被清理干凈,只留下一圈黑灰,宛如草地的傷痕。而歲月,終會將這傷痕也一并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