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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臧棣詩選 作者:臧棣


輯一

泥獅子協(xié)會

泥捏的,全都很矮小,全都昂揚(yáng)的徹頭

徹尾,所以會有粗獷的表情

向孩子們虛構(gòu)你正在到來。

全都很逼真,就好像它們真的沒吃過人。

全都經(jīng)得起反復(fù)觀摩,全都像是在非洲有很硬的后臺。

全都不愿提及過河的事情。意思就是,

不能用泥捏的,全都像是替身們已變得太狡猾。

2002年7月

穿心蓮協(xié)會

詩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力量。

——加西亞·馬爾克斯

去年種下的,沒熬過冬天。

它們死的時候,我甚至不能確定

我們在哪兒?它們是被凍死的,

它們的死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微。

而狗的見證,也僅僅限于

狗已不再湊過去嗅它們。

為它們舉行葬禮的,仿佛只是

凋萎的落葉和干硬的鳥屎。

也許旁邊還陳列著蟋蟀的假木乃伊。

我仿佛收到過警告,但它輕得

像從喜鵲嘴里,掉下的樹枝。

而你能推測的只是,如果這些樹枝

沒從喜鵲嘴里掉落,會被用來

筑起一個醒目的越冬鳥巢。

此刻,我能想到的是,假如它們

熬過了冬天,它們現(xiàn)在便會晃動

它們眾多的名字:從印度草到苦膽草,

從一見喜到金耳鉤,像試探

你的秘密一樣,試探你

究竟喜歡哪一個。而它們最喜歡做的,

仿佛是繞開這些不同的別名,

用同樣的苦,筆直地穿透你的心。

2014年4月18日

蛇瓜協(xié)會

它身上有兩件東西

牽扯到顧名思義。第一件

和形狀有關(guān)。你很容易猜到。

第二件,除了我,沒人能猜到。

它的左邊是苦瓜苗。每天的澆水量相同,

但它的長勢像張開的蝙蝠翅膀,

而苦瓜苗則像安靜的燈繩。

它的饑餓掩蓋著它的瘋狂,

它的呼吁像一盞只能照亮蜂蜜的燈。

脆弱,是它使用過的語言中,

你唯一能聽懂的詞。就憑這唯一的交流,

它把它的生與死分別交到你手上。

兩米內(nèi),你必須對它的生負(fù)責(zé)。

這樣,冬天來臨前,它會是盛夏的別針,

將忠實(shí)的綠蔭別在熱浪中;

但一米內(nèi),你必須對它的死負(fù)責(zé)。

不同于朋友,它近乎一個美妙的伴侶,

但你別指望它會以同樣的方式

對待你。不。它沒有別的選擇,

半米之內(nèi),你就是它的上帝。

遠(yuǎn)去或抵近,它能隨時感覺到你的腳步。

它甚至能嗅出你手里有沒有小水壺。

如果你偷懶,你的腦袋里

就會浮現(xiàn)出一條蛇。

2014年4月29日

馬蹄螺協(xié)會

在海島最南端,兜售海魂衫的人

也兜售各種貝殼。懶洋洋的小買賣,

偏頗的生計(jì),就仿佛你不買

你很快就會后悔似的。對生活在內(nèi)陸的人來說,

它們是容易混淆的紀(jì)念品。

你得費(fèi)點(diǎn)神,它們才會從宇宙的祭品

演化到帶有私人性質(zhì)的貢品。

有趣的是,它們的美麗

進(jìn)化得很成功,麻木于以貌取人。

每一種價格,只有經(jīng)過幾番砍殺

才會稍顯真實(shí)。這時,你省下買冰激凌的錢

就能有份不小的斬獲。我把它拿在手上時,

并不知道它叫什么??瓷先?,

塑造它的力量很熟悉理想的塔

尺寸縮小后,在海底會變成什么模樣。

圓錐形配上豹紋,大海中只有南海

能讓它想起什么:不同的深度中

再大的壓力也可被巧妙地適應(yīng)。

這樣的啟示還不夠?還不足以化解

你心中的誰主沉???當(dāng)?shù)弥旭R蹄螺時,

我忽然覺得我比以前退步了。

但這還不夠。我想,我還應(yīng)該比我們退步得再快一點(diǎn)。

直接從沙灘退向海浪,退向更遠(yuǎn)的蔚藍(lán)。

對啦。你剛才說,這馬蹄螺

是從哪里捕上來的?沒聽清。

請?jiān)僬f一遍。海馬灘,在西沙的南邊。

絕對是真貨。我們家的船常去那里。

2003年8月

黃雀協(xié)會

它的游戲就像我們參觀過的籠子

一會兒大,一會兒小。

變大的籠子就好像宇宙比縹緲膚淺

變小的籠子,就好像有一種沉默

只能由我們的替身來打破。

接著進(jìn)入道具的夢,一半的現(xiàn)實(shí)

就可以成全精彩的弱肉。

排在游戲最前頭的黑點(diǎn),逐漸清晰成

美麗的蟬。每逢初夏,當(dāng)垂直的蛹漸漸膨脹,

蟬,為我們上演解脫的全部過程。

但莊子的意思是,假如你從未被美麗的陰影誘惑過,

那么,你比蟬要幸運(yùn)。你的囂張

進(jìn)步成你的放蕩,你的無辜比螳螂更色情。

從環(huán)節(jié)上看,你的貢獻(xiàn)比即將撲向你的黃雀要大。

黃雀沒有看錯你,正如你并不想錯怪蟬。

2012年7月

駱駝草協(xié)會

你像我,就像神似

毫不顧忌帶刺的耳語。

沙漠像你的封條,

撕開之后,它也是詩歌的封條。

你像我,就好像表面看去

你和我毫無共同之處。

我的影子甚至都比你高。要么就是你低于

我還有個我沒有被認(rèn)出。

你像我,就像我們的沙漠里

有宇宙浩瀚的走神。

只有走神,你才會先于我

認(rèn)出我身上的駱駝。

一匹詩歌的駱駝?wù)呦蛞粋€假球。

只有走神,你身上的那些針刺

才會刺到神秘的疼痛。

就讓那些偏僻的甜,為我們決定一次勝負(fù)吧。

2003年8月

熱帶的憂郁協(xié)會

盤山道上,萬物假寐著

熱帶的靜物。小葉榕掩映

三角梅。你聽不懂鳥叫

但它們卻很好聽。一個原則

就這樣出籠了。或許還有

更好的借口,但是詩

并不打算混跡于更自然。

假如身上沒帶這么多

可用來交換的東西,我的快樂

就會淪為一個人生的折扣。

任何時候,向萬物敞開

都會比向靜物敞開更容易迷惑

我們的道德。所以我

從不輕薄可用來交換的東西

就是可用來循環(huán)的東西。

再嚴(yán)格一點(diǎn),我身上埋伏著

北方的記憶,北方的情緒

和北方的分寸。但我尊重你,

假如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海島的風(fēng)雨后,

最深的眼淚依然是你的繃帶。

2014年1月9日

海螺協(xié)會

我們有相似的一面,

很容易因某個邊緣而變成

世界的禮物。海浪的開幕詞里

回蕩著海鷗的小嘀咕,

但你忙于在水下鞏固

一個美麗的外表,根本就沒時間

參與我們的迷惑。特異的形狀,

完美的構(gòu)造,以及種類

是否豐富,從來就難不倒你。

因外表而過硬,你是你的大師——

就好像這是對我們?nèi)绾问褂谜Z言的

一種考驗(yàn)。除此之外,我放松得像沙子,

因?yàn)槲覠o須像面對別的事物那樣

巧妙地面對你。但你的故事

比放松更吸引人。在我之前,

死已打開過你;在死之后,

空虛打開過你;在空虛之后,

按海底的邏輯,螃蟹打開過你。

在螃蟹之后,時光和影子

又聯(lián)手多次打開過你。

我似乎來晚了,只好按順序

挑戰(zhàn)偉大的遲到。此刻在我面前,

你的空殼不啻是迷宮的縮影。

五秒鐘后,我也會將你打開;

我甚至可能是最后打開你的人。

但你打開我的方式更特別——

就好像我從未想到我其實(shí)也可以是

一個抽屜,將你的美麗

徹底封存在黑暗的懸念中。

——贈張偉棟

2014年1月8日

完美的傾向協(xié)會

沒騎過驢的人不會知道

云如何讓金子變薄。

比金子還薄的,不是金風(fēng)嗎?

送爽送到夜的八月邊界,

那里,蛐蛐正在給你的心燈趕織無邊的燈罩。

你不會猜中壓扁草叢的

是候鳥的蛋,還是一塊潛伏的石頭。

只有寧靜才能恢復(fù)自我,

所以,你想讓金風(fēng)幫你吹出什么呢?

2001年8月

一滴雨水就能擊穿那金黃的靶心協(xié)會

你走向沙漠。在你之前,

很多人都去過沙漠。一壺水喝完之后,

一顆心已戰(zhàn)勝了借口。

但必須承認(rèn),在沙漠面前,

有些借口確實(shí)是美麗的。

比如,一滴雨水就能擊穿那金黃的靶心。

但吸引你的,畢竟不是沙漠的靶心

比那金黃的靶心顏色更亮。

一次旅行就是一次按摩,從局部開始,

純潔才會有起色。比如你這樣回顧:

十六歲之前,我并未見過沙漠。

但你想象過一種結(jié)局:時間的刑具

浩瀚到金黃不再有其他的余地。

或者,準(zhǔn)確地說,三十五歲之前,

我并未見過真正的沙漠。

所以,你并不害怕我和沙漠之間的偏見。

你這樣示范你的戲劇:

你走向沙漠,浩瀚站在沙漠一邊,

渺小像一個無疑,屬于你。

一旦走進(jìn)沙漠,你發(fā)現(xiàn)

渺小不過是渺小的騙局。

所以,你并不理解我的恐懼。

我的恐懼是沙漠已無法阻止人類的愚蠢。

2001年8月

視覺錘協(xié)會

人生的秋千,一不留神

便是語言的鐘擺。吊起來的

東西,比如繩索或靶子,

最終全都變成了骨頭的歌唱。

看風(fēng)景的門道,最后也全都變成了

你知道怎么播放風(fēng)景嗎?

從呻吟到吶喊,《變形記》碾磨我們

就好像我們的無辜,是魔鬼

用過的手帕。從左到右,

一不留神就是,從床上到更自然。

從上到下,憋一口氣

再重復(fù),就是從政治到生命。

索爾·貝婁確實(shí)描繪過晃來晃去,

但總體看來,從壓抑到釋放,

我們遇到的每個縫隙

都比以前更狹窄了。譬如,

蒼蠅眼里始終有一個好聞的女人。

再小的麻雀身上,也有一個飛遠(yuǎn)了的男人。

2014年4月15日

下?lián)P州協(xié)會

堤岸上,桃紅配合柳綠

向我們討教明媚如何才能

犀利于反腐。天知道

搔癢天注定,而拱橋的兩邊,

春光出賣春光的走神,連喜鵲都知道

哲學(xué)在本地有一個古老的洞穴

通向右派的宋朝。別看燕子瘦小,

卻是比我們更合格的看客。

它們掠過二十四橋時,像是在兜售

影子的沖動:有何秘密可言!

一旦驚心,我們才像是

從北京經(jīng)倫敦沒有白來一趟。

四月是仁慈的,丁香的葉瓣上

只有露水;看著,看著,仿佛看見

海棠一直在為我們憋著一口氣。

游船碼頭附近,當(dāng)連綿的歲月

碎裂成瓊花的鱗甲,白云的風(fēng)箏

緊繃著雨的牙齒。煙花陌生如繃帶,

有何不可?那么多縫隙中

總會有一個最好的。當(dāng)我們交換禮物,

我們其實(shí)沒別的意思,僅僅是

為了減輕某種重量。

2014年4月8日

第二故鄉(xiāng)協(xié)會

道旁,寂靜的屋子

像一排白楊樹后挖坑挖出來的土——

堆得高點(diǎn)的,窗戶比帽子有禮貌。

一只狗的吠叫引來了

七種現(xiàn)實(shí)感。

幾個我,像是突然學(xué)會了

在樹枝上保持平衡,

安靜地吃著橙黃的果子。

陰影突出了傾聽。

蝴蝶的樂譜攤開在寬大的蠶葉上。

你被安排在遠(yuǎn)方,

看不到這一幕。

老練的天真讓你贏得又失去

真正的禮物。但很可能,

悲哀只是一出心靈的喜劇。

和我們不太一樣,異鄉(xiāng)的陰影

終會檢驗(yàn)出你有沒有品味。

在本該感到陌生的地方

我卻感覺不到任何一點(diǎn)生疏。

這是我的秘密。你的呢?

或者對于你:沒有秘密,只有境界。

感謝沙子在這里造就了

遼闊的陌生。

沙子也能授粉——

意思是你即便從未騎過馬,

也可以走近一匹駱駝

2004年8月

自我塑造協(xié)會

從滿地的碎玻璃上

我撿起你的頭發(fā)。

我想象我是一個拾穗者——

彎腰時,像一匹在河邊飲水的牦牛;

直起身子時,像爬上沙壟

放哨的旱獺。盡責(zé)如積極于沉默,

盡力如同神秘于感恩:

每一陣汗,都會從我身上擠出

一些已經(jīng)生銹的小螺絲。

而輕撫著搜集來的

你用過的繩子時,我不否認(rèn)

我曾用麥穗給黃昏編辮子。

我從不缺少帶翅膀的同伴。

一群候鳥之后,是一只喜鵲,

我注意到它飛走時,

嘴上叼著的枯枝像

脆弱的記憶中的一小截脆骨。

2001年7月

新生協(xié)會

一樁孤零零的小買賣

為我們的城市生活添置了

這兩只長尾鸚鵡,亦雌亦雄——

喜歡待在吊竿左邊的這個

比右邊的那個看上去更熟悉達(dá)爾文。

要想摸清它們的習(xí)性,還真不那么簡單,

我們還需要付出另一份愛。

想想看,在我付款之前,

它們彼此還是陌生的。轉(zhuǎn)眼之間,

它們就開始用那帶著小彎鉤的嘴

互相問候?qū)Ψ降纳眢w。

做這件事情時,它們一個比一個嘴硬,

一次比一次自然,完全不考慮

我是否仍在現(xiàn)場。

它們分別是我的朋友和教訓(xùn)。

假如我偏愛其中的一只,另一只

馬上會把目光投向懸空掛著的籠子,

就好像它知道,那籠子是生日那天

我收到的一個意味深長的禮物。

也許,有一天,我學(xué)會習(xí)慣

在它們眼中我也是一只鸚鵡。

2001年5月

捉刀人協(xié)會

收到來信,我才知道

我還有過這樣一副面貌——

它滯留在蛇的肚子里已有多年。

你仍很熱情,但已愛上了巧妙地抱怨:

“現(xiàn)在,又有一只野兔擠進(jìn)來,

壓著我做夢的頭顱?!?/p>

你不是野兔,不是蜥蜴,

不是被吞下去會立刻消失的

我們所熟知的那些小動物。

其實(shí)用沙子就能清理出你的面目。

關(guān)于我目前的狀況,你問得很客氣,

就好像山坡上有一個洞挖通了我們之間的小邏輯。

你試探我,如同一只盤旋的鷹

誤解了你的饑餓,你最想知道的是——

夢如果從肚子里流出來,世界會不會原諒我。

1999年8月

貓頭鷹協(xié)會

每個走過捷徑的人

都不會忘記貓頭鷹。稠密的褐色,

非常柔軟非常你總有一天

會像它們一樣精確于捕捉

語言的動物。它們的習(xí)性

對你我如何展示詞語的魔力

是一種考驗(yàn)。神秘地,你說,

你必須得過貓頭鷹這一關(guān)。

它們的蛋,據(jù)稱煮過之后,

可讓你看到天使身上的魔鬼。

但是,你說,你不是我的例外,

我也不是你的例外;

我記得你說這話的時候,

細(xì)雨的小刷子正在我頭上清理著銀杏葉。

2001年5月

雪球協(xié)會

在靜物的范圍內(nèi),它算得上是

一個模范:和我們一起

來到巔峰,卻沒有替身;

已經(jīng)比蘋果還渾圓了,且足夠硬,

卻沒有緋聞。它順從我們的制作,

順從得幾乎毫無懸念——

從揉捏到拍打,它默默承受,

沿每個角度體會,并鞏固我們施加

在它身上的冰冷的外力。

它小小的消極偉大得

如同一個假象。

如此,靜物是它

封閉的童年,但它很快

就會滾向它的青春,并反襯

我們是還需補(bǔ)辦身份證的巨人。

從小變化到大,它用迅速的膨脹

取代了漸漸成長;但它的性急中

我們要付多半責(zé)任。它性急如

我們渴望盡早看到一個游戲的結(jié)果。

2014年2月12日

熱浪協(xié)會

比起木偶,玩偶們有更多的軟,

更多的線條,供生活起伏;

或只是把膚淺的借口移向炎酷的天氣。

確實(shí)很熱。假如我徹底敞開,

我的心會凸露如同一座島礁。假如讓我說心里話,

我想說,其實(shí)我們每個人都是空氣的囚徒。

我捏空氣時,發(fā)現(xiàn)你正向我飛來。

我想告訴你:我已不在此地。

我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依賴我的形象——

無論是外表的,還是內(nèi)在的。

假如我確實(shí)想降降溫,我會直接從一團(tuán)烏云中

掏出我的新器官:月亮。

2005年7月

飛蛾協(xié)會

月光為夏天秘密地筑起

不為人知的信仰之塔。

可怕的,挑釁的,但也可能是美麗的,

它選擇用眼睛來信仰。確切地說,用復(fù)眼來信仰。

垂直的花蜜,是它唯一的食譜。

它的嘴進(jìn)化成吸管,鋒利到據(jù)說可刺破果實(shí),

但取食的習(xí)性并未因此而改變;

它對趨光性的忠誠像是對母愛的一種回報(bào)。

經(jīng)由黑夜介紹,它扮演了太多的角色:

美麗的女人從它的撲火戲中

認(rèn)出了命運(yùn)的乖舛;睿智的人則固執(zhí)地反思

那火焰未必就不值得感謝。

假如愚蠢是我們自身造成的,那么

冷酷就沒有定義。同樣是作為完全變態(tài)昆蟲,

它不同于蝴蝶。靈活于身體的轉(zhuǎn)動,

它擅長在黑暗中對付迷失的方向。

但是方向就那么重要嗎?

有沒有更準(zhǔn)確的驕傲呢?

于是守靈人注意到,盡管體形幼小,

但哪怕距離再遠(yuǎn),它也能準(zhǔn)時飛到。

交配時,它用氣味之歌打敗

一切和我們有關(guān)的神話。尖銳于氣味,

未必就不正確。授粉時,它對信使的影子說:

猜猜看,誰才是真正的大師。

激素的小頌歌,它確實(shí)認(rèn)為自己

演過悲劇的一幕,但它更確信的是

我們誤解了悲劇的意義。它假設(shè)它錯過的是傳奇,

所以,決意用宇宙的縮影來開導(dǎo)死亡。

2005年8月

牽?;▍f(xié)會

對天使講的話,魔鬼已提前聽懂。

但你卻怎么也聽不懂

魔鬼已提前聽懂的意思。

不是有牛嗎?沒錯,魔鬼借斧子去了。

據(jù)說,它的花神呼應(yīng)的是

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只小喇叭。

嘀嘀嗒。嘀嘀嗒。鈴兒響叮當(dāng)。

沒錯,要聽到那聲音,你得對傳神保持特殊的興趣。

意思就是,堅(jiān)韌在自由的謙遜中,

但散漫起來卻很深奧。

對牛彈過的琴,將會有新的用途——

它會被肢解,價值傾斜到架子,

然后組合成黎明的一排新鄰居——

它們會在太陽下一直展示籬笆的耐心。

因?yàn)橛凶钔昝赖氖杳埽裕?/p>

它們不在乎你會選擇繩子

還是線索。繩子在愛情中有大用處,

別看它很細(xì),別看它長短不齊,

它的柔軟卻能幫天使去掉他身上的肥。

2005年4月

梧桐協(xié)會

非梧桐不止,人從鳥那里

繼承了這樣的偏見,且一直將它擴(kuò)大到

內(nèi)心的王國。沒認(rèn)出來時,

無人知道你經(jīng)歷的是

怎樣的煎熬。圖騰扎根詩經(jīng),

果然濕得有點(diǎn)意思。果然風(fēng)雅比風(fēng)厲害。

但凡好事,光有靜物還不行;

光有圣美的軀干還不足以委婉

心形葉的心潮,還必須動靜配合到心跳

或心痛。春夏之交,

它用它寬大的葉子吸引

你的目光,以便分散你的注意力,

好不去關(guān)注它身上的線索粗得

像籠子里的繩子。下雨時,

萬古愁逆反歷史竟然不如

它的意境更深遠(yuǎn)。每一滴雨都很關(guān)鍵,

因?yàn)槊恳坏斡暝谇么驑淙~的同時

也在敲打翅膀上的樂器。

高昂的悱惻,所以,它支持用扭轉(zhuǎn)纏綿史

來取得新的微妙的平衡——

只要飛著,借口就足夠美。

它甚至想在必要時犧牲一下它的形象,

因?yàn)槊土业膼鄢膊挪辉诤跄闵砩嫌袥]有翅膀,

它在意的是你如何區(qū)分鳳凰樹和法國梧桐。

2002年6月—2004年8月

愛爾蘭歌迷協(xié)會

舞臺很小,小到擁擠

反而已不是問題。小到仿佛只有你

能唱出那感覺,并允許我們分享

那天賜的時刻。時間深處的一盞燈,

這是歌的另一種用途。

時間被改變了,這意味著

你或許會渺茫地意識到

你曾是我的呼吸,但直到現(xiàn)在

才有機(jī)會替宇宙出氣。

每一次,都不少于一小時。

偶爾,我會羞愧于我竟然抱怨

道德已不夠緊張。緊,纏繞我們的

某個形象時,它是最活潑的前兆,

深奧于你幾乎認(rèn)不出我。

所以從你的角度看,舞臺很大,

你不會意識到我的存在。

你來自愛爾蘭,小鎮(zhèn)的芳名

叫Kilcloon,而我剛剛給喜鵲買了

一份咖啡。它偷吃了

我的櫻桃,所以,我覺得喝點(diǎn)咖啡

會讓它變得清醒些。一個星期以來,

我每天都會走到新植的果樹下

數(shù)這五顆櫻桃。無知的櫻桃,

別小瞧它們數(shù)量有限,

它們能讓小小的禮物生輝到異常飽滿。

我的小小的禮物,表面上是

用詞語的邏輯取代夢的邏輯。

這或許是受你啟發(fā)。

從始至終,你只有最美的東西

可以留給我們,就好像

我們永遠(yuǎn)只是最美的陌生人。

天生的歌手,你無意中冷落了我們的奇跡

就仿佛在被改變的時光中,

我們的奇跡只配和夜鶯賭氣。

但你是對的,你把世界又向前推進(jìn)了一步,

現(xiàn)在,只有盛滿水果的搖籃

才能讓看不見的鐘擺停下來。

2007年6月

重見天日協(xié)會

最深處的東西,它確實(shí)

和從東到西有關(guān)。我以為一件樂器

能幫我們固定住它,你同意但是你不喜歡

這樣的幫助。你喜歡

會移動的典故。比如,升起時,它是圓的,

但不保證落下去的時候,

它也是圓的。所以,在我們這里,

從東邊到西邊,大多數(shù)時候,

是從右到左。講對應(yīng),身體頑固于肉體,

你越特殊,你中有我就越頑固。

但是,我覺得有一天,我們都會受益于

微妙的頑固。因?yàn)樽钌钐幍臇|西

始終對應(yīng)著你我的靈感。

你的靈感頑固于你比我更微妙,

所以,好的身體一定是一個好例子。

我不和你討論我們的靈感

是否出于神授:這主要是基于

螞蟻的靈感很黑,它正爬上

我的手臂;天鵝的靈感很白,但它可以局部在

你的影子里。很明顯,我的靈感受雇于

一首詩的最忠實(shí)的觀眾,有可能是

陌生的死者。有一天,你會陌生于你的。

所以,看,講究的是新生。

2003年9月

喜劇演員協(xié)會

我?guī)е业暮镒由⒉剑?/p>

但每一次,我都不得不聽任它

選擇它想走的路。很奇怪,

它喜歡向西延伸的路——

它身體里像是裝有一個探測

香蕉和水蜜桃的定位系統(tǒng)。

我?guī)缀蹩偸歉谒纳砗蟆?/p>

它對我們的世界還很不習(xí)慣。

它經(jīng)常會把我當(dāng)成樹干摟得緊緊的。

它很容易受驚,它的兩只眼睛

頻繁地眨動,像滾落在地上的水銀珠。

我當(dāng)然是它的主人,這一點(diǎn)

幾乎不用證明。而一旦走出屋門,

我很快就會感到一絲難堪——

很多時候,我更像是它的跟班。

在散步途中,但凡有一點(diǎn)自然的跡象,

它就會掙脫我,像一團(tuán)撒出去的灰。

我并不嫉妒它比我更善于

和自然打交道。它很敏感,就仿佛

我和你的生活確實(shí)與它有關(guān)。

它會做很多可笑的事。有一次,它竟然

把我給你寫的信翻出來,放在燉鍋里。

那似乎是它表達(dá)感情的

一種方式。給它取名字,頗費(fèi)了我一番工夫。

它看不上以往那些為猴子準(zhǔn)備的名字。

它就像一個公訴人似的盯著我,直到最后

我給他起名叫天鵝,他才回應(yīng)我。所以,

也不妨說,每天,我是帶著我的天鵝在散步。

2005年8月

如何讓閱讀避免麻木協(xié)會

湖上只游蕩著

兩只鴨子。潛水時,它們姿勢很好看。

每隔半分鐘,它們便會把它們身上的灰綠色的楔子

往水面釘一釘。它們也許就是綠頭鴨。

第二天,又有五只鴨子

加入進(jìn)來,像個天然而可愛的小圈子,

它們的隊(duì)伍在漸漸擴(kuò)大。

它們的名聲就像電視新聞播告說

明天的天氣會很不錯。

第六天,我已無法分清最先勘測這小湖的

是哪兩只鴨子。它們混雜在同類中,

就像一個隱士在熱鬧的餐桌上用過的兩只碗。

是的,早在它們光顧這片水域之前,

我就說過:這小湖是我總有一天

會起用的綠色餐桌。我不介意

它們有點(diǎn)躲著我。它們喜歡巡游在

小湖的中央,似乎那里比較安全。

它們有意離堤岸遠(yuǎn)一點(diǎn),

盡管在那里,它們吃不到

我丟給它們的面包。我?guī)缀跄荏w會到

幾條小魚游近那些撲動的腳蹼

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因?yàn)槲以鴿摰剿祝?/p>

伸出的手指,如搖擺的小白鰱,

采集給你帶來靈感的珍珠蚌。

2005年7月

苦肉計(jì)協(xié)會

他打開手提箱,從里面

取出一副鐐銬??吹贸?,他很擅長

從封閉而狹小的空間里取東西。

但這鐐銬,又絕非僅僅是東西。

看得出,倘若換了別人,這鐐銬被取出時

一定會發(fā)出丁零當(dāng)啷的聲響。

而在他手上,它猶如一條蟒蛇無聲地摸索著

我們身邊的空氣里的洞穴。

他蹲下身子,用油布輕輕抹了一把鐐銬,

然后,將它們戴在他的腳踝上。

他將免費(fèi)為我們表演戴著鐐銬的舞蹈。

他已經(jīng)在踢腿,旋轉(zhuǎn),騰躍……

開始時,我們關(guān)注的是他的身體——

特別那兩只腳,它們是否會被磨破?

他的肢體是否真的不會受到絲毫束縛?

隨著演出的深入,我們的注意力

漸漸集中在嘩嘩顫響的鐐銬上。

我多少會感到慚愧:因?yàn)?/p>

在偶然看到他的表演之前,我也曾胡扯過

有一件事情很像戴著鐐銬跳舞。

2005年6月

邂逅協(xié)會

幾株雪松錯落著時光的門廊,

紫燕飛上飛下,給命運(yùn)調(diào)音——

它們迷亂的影子

就像被銼子銼下的碎屑。

不必?fù)?dān)心沒有人知道

如何回收和加工這些碎屑。

等待著被植入另一次蘇醒時,

詩,生動如同一個器官。

自我,更具體,像膨脹的胃。

而一旦抬頭,像是很偶然,可以看到

太陽正脫下它的橙色泳褲

搭在銀杏樹的樹梢上。

樹蔭下,半籃子白杏正吸收著噪音。

緊貼著灰磚墻,又一排珍珠梅

打開了它們的百葉窗。

記住!你看到的湖,就是我的抽屜。

你想試試嗎?你是否知道自己

已愛上極端的辨認(rèn)?掛在水塔上的

彤云的條幅僅供替身們參考。

記住!沒有秘密,我們憑什么說到愛。

2005年6月

理想讀者協(xié)會

我收藏的石頭閱讀我

但我并不知情。我只知道,

經(jīng)過認(rèn)可之后,這些石頭

被我從各地帶回北京后,

已不再單純是大自然的杰作。

它們開始帶有我的烙印,

它們越來越像是我個人的作品——

它們是我眼中孤寂的甲蟲,

它們是語言的秘密的圖騰,

它們的意思不便隨便吐露,

它們身上的象征色彩

令整個高原感到赤裸。

我也是在赤裸的時候,

感受到它們的目光的。

它們的目光不仔細(xì)分辨

很容易被當(dāng)成淡淡的反光。

它們的目光表面上有點(diǎn)單調(diào),

但是很直接,很怪異。

它們讀我,似乎并不是由于

我是一件可供它們消磨時間的作品,

而是因?yàn)樗鼈兿矚g閱讀本身。

2005年2月

出頭鳥協(xié)會

世事像一片稀疏的竹林——

大部分竹葉已經(jīng)聾掉,不過,也有幾片

竟然像野貓打過的領(lǐng)帶。

旁邊,一株槐樹正在播放影子的哭泣。

離地三尺處,它的樹干

被涂上了砍伐的標(biāo)記。

假如再找不到其他的屏障,

這片竹林也還算不錯的選擇——

我愿意為你穿越它們。

你現(xiàn)在只露出很少的一小塊,

你就像凸挺的塔尖。而半個月前,

你還是在拖網(wǎng)中掙扎著的帶刺的信使。

2005年5月

信其有協(xié)會

暗夜圍繞著花海,

我坐在梳子上休息。

順便聞聞什么叫清香。

梳子很大,但也不是不可想象,

它剛剛梳理過命運(yùn)。

它的木齒上沾著無法辨認(rèn)的

黏糊糊的汁液。它觸摸過的東西

絕對不可和傻瓜交流。

為妖媚一辯,一只鯊魚

游過我的腦海。我捕捉著

那些仍然可以被叫作愛的活動——

多么輕巧,它們就像在樹木間

展開的鳥翅。我正租用的

隔音設(shè)備效果還不錯。

我能聽見一只耗子的自我警告,

它說附近有條瘸了腿的狗。

2005年4月

自我表現(xiàn)協(xié)會

我喜歡詩中的散文——

它就像一群蝴蝶吸在大象的身上,

大象剛剛走出灌木。

移動的大象表情放松,

如同一隊(duì)正在非洲度假的啞劇演員。

它們腳下的濕地像一張老照片。

而頭腦僵硬的家伙們總也不能適應(yīng)

大象背上的蝴蝶。

他們叫嚷,蝴蝶應(yīng)該待在泉水旁。

我喜歡詩中的散文勝于

詩中的詩。相信我,因?yàn)槲?/p>

既不是大象,也不是蝴蝶。

2005年1月

如何有條件地把握真實(shí)協(xié)會

我們稱之為雪的小東西

狗會叫它什么?

狗如何鑒別雪的顏色?

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在黑暗中

什么也看不見,而狗

卻能看清周圍的環(huán)境,

甚至是隱藏著的東西。

狗在黑暗中比我們看得更遠(yuǎn),

不過還好,這不涉及

它有我們沒有的本能。

狗喜歡沖著在黑暗中

移動的物影狂叫,

但從不會對飄動的雪

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

狗的警覺能適應(yīng)各種情況,

而有一種就像早晨的雪一樣安靜。

我溜我朋友的狗時,

發(fā)現(xiàn)它喜歡留在雪地上的腳印,

它把它的尿撒向腳印——

它看我往快要和好的面粉

摻水時,也是這表情。

2005年2月

假如事情真的無法訴諸語言協(xié)會

粉紅的鈴蘭教我學(xué)會

如何迎接孤獨(dú)。每個人都害怕孤獨(dú),

但是鈴蘭們有不同的想法。

這些野生的小花不聲不響地

淹沒著它們周圍的凍土。

它們看上去就像退潮后

留下的海藻。一片挨著一片,

用我們看不見的旋渦

布置好彼此之間完美的空隙。

它們還曾把黑亮的種子

藏在北極熊厚厚的皮毛間。

它們做過的夢

令天空變得更藍(lán)。它們的面紗

鋪在兔子洞的洞口附近。

小蜜蜂的暗號不好使,

它們就微微晃動腰肢

為我們重新洗牌。

大鬼小鬼總愛粘在一起,

早就該好好洗洗了。

它們讀起來就像是寫給孤獨(dú)的

一封長信。它們的紐扣

散落在地上,讓周圍的風(fēng)物樸素到

結(jié)局可有可無。我的喜劇是

沒有人比我更擅長孤獨(dú)。

沒有一種孤獨(dú)比得上

一把盛開的鈴蘭做成的晚餐。

2005年3月

沸騰協(xié)會

彼此推搡著,磕磕絆絆,

這些白色小圓球滾向

我的生活,就仿佛它們知道

在夏季那片低地曾被用于泄洪。

我的生活中一直有洪水,

只有到冬天,大量的冰

才有可能凍住它們的奔瀉,

凍壞它們的象征機(jī)器。

現(xiàn)在,正是在結(jié)冰的坡地上,

這些小家伙滾成了小渾球兒,

每個捏上去都又軟又硬,

一點(diǎn)也不像文文靜靜的元宵。

霎時間,它們已經(jīng)填滿了

我生活中的所有角落。

有些角落甚至早已因真實(shí)而荒廢。

而它們卻渾然不覺,它們滾到哪里,

哪里就會有冰水被加熱。

越堆越多,它們讓我的生活看上去

像個被臨時借用的秘密倉庫。

它們因單純的沸騰而飽滿,

又因過分圓滑而被罰在出鍋后

只能用鼓脹的白胸脯來對付我們。

加熱它們時,我實(shí)際上

也在給我的詩生活加熱。

又一片記憶的空白,但我不會忘記

它們的銘文是用好糯米和成的,

上寫著:“成熟源于沸水?!?/p>

2005年2月

  1. 索爾·貝婁(Saul Bellow,1915—2005),《晃來晃去的人》為其發(fā)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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