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敘事

那時候我們長尾巴 作者:侯德云 著


敘事

在歷史的宏大敘事當中,小人物的生活,從來都是省略號,只能自己珍惜自己的小事。

生于1966

我們家,有兩個人很厲害,一個是我爹,一個是我。我爹生于1911年,當年發(fā)生辛亥革命,嘩啦一聲,大清帝國支離破碎;我生于1966年4月13日,一個多月后,“文革”發(fā)動,紅色中國變得更紅。

我的出生地,遼寧省旅大市新金縣皮口公社西城大隊卡拉房小隊,現(xiàn)在的說法是,遼寧省大連市普蘭店市皮口鎮(zhèn)西城村卡拉房居民組。鄉(xiāng)下人不習慣叫“居民組”,還是沿襲老稱呼,叫“屯”。我可真會選擇,不生到北京上海,不生到蘇州杭州,不生到革命干部家庭,不生到書香門第,偏偏生到一個土里土氣的屯子里,甘做農(nóng)二代。小樣,還挺有犧牲精神。

后來想,哪怕生到皮口鎮(zhèn)一個普通工人家庭也好。怎么偏偏……那時候,皮口公社和皮口鎮(zhèn)是平行的兩個黨政建制,后來合并,稱“皮口鎮(zhèn)”。鎮(zhèn)里的人,是“非農(nóng)戶”,吃商品糧;鎮(zhèn)外的人,是農(nóng)民,土里刨食,還吃不飽。鎮(zhèn)里鎮(zhèn)外,是兩重天。

迎接我來到人間的,是一張粗糙的麻袋片。我的襁褓,竟然是麻袋片。呵呵,麻袋片。

他們用麻袋片包我。他們窮成什么樣子。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事。很多年,至少是四十歲左右才知道。是我堂嫂說的。我堂嫂,是我爹他哥——我大爺家的兒媳婦。堂嫂的兒子,比我還大一歲,叫我老叔。

大爺一家住在夾河鎮(zhèn)。我后來在一個名叫瓦房店的小城市工作,回老家皮口,要路過夾河鎮(zhèn)。有時候,順路去看看堂哥堂嫂。那時候,大爺和大娘,已不在人世。

那年春節(jié)前,我到堂嫂家串門,聊天時說到過去的窮日子,堂嫂說:“那時候你家窮得連炕席都沒有……你生下來,是用麻袋片包的,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誰都不告訴我。

我懷疑,我性格中的種種粗糙,都跟麻袋片有關(guān)。

也就是那天,堂嫂還跟我說起她的“愛情故事”。

堂嫂是從山東某地嫁到遼東半島來的。在我出生前兩年。我大爺和大娘,也包括我爹,都是從山東逃到東北來的?!瓣J關(guān)東”嘛。我堂哥,個子很矮,在當?shù)貜埩_不到媳婦,回山東老家去張羅。這就張羅到堂嫂頭上。

那年堂嫂十八歲。

堂嫂說:“說嫁是好聽的,其實是我媽把我賣了,六十元。”

記住啊,20世紀60年代,祖國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山東那地方,還有賣女兒的。

我堂哥到山東領(lǐng)堂嫂,堂嫂不高興。她說:“一見面我就不愿意,那么小的個頭,高的摸不著,矮的提不動,我怎么能看上他?”

堂嫂跟她媽鬧脾氣,不干不干,就是不干,對她媽說,你喜歡,你跟他走!她媽生氣,用棒子打她。她逃出家門,被抓回去,繼續(xù)打。實在熬不住,只得同意跟堂哥走。

從山東某地到遼南,兩個人有時步行,有時坐車,有時坐船。步行的時候,一個在路的左邊,一個在右邊,木著臉,誰也不看誰。

堂嫂的敘述里,透露出一個重要細節(jié)。那時候,從山東某地到遼南某地,車船費加在一起,兩個人,共花銷三元五角。這樣說來,當時堂哥買媳婦的六十元,是很大一筆錢。

等到了遼南這邊,堂嫂只能同意跟堂哥結(jié)婚?!皼]地方去呀,怕死呀,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呀?!?/p>

嗨,堂嫂的“愛情”,比麻袋片,還要粗糙。

再回老家,我得問問麻袋片的事。問媽,她不承認。問大哥,他說什么麻袋片,不記得。說完嘻嘻笑。大哥比我大二十歲,他哪能不記得。他的笑里邊,有勾當。

考證到此結(jié)束,麻袋片的事,是真的。我堅信不疑。“窮得連炕席都沒有”,也是真的。

祖國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可我家那么窮。

那么窮的家,干嗎生孩子?那么窮的國,干嗎鼓勵生孩子?

我一點兒都不計較,這個世界上,有我沒我。沒我,不在乎;有我,也不感謝誰。

這不是氣話。

心平氣和告訴你,要是有下輩子,我就托生成一只鳥,小鳥也行,在深山老林,在枝頭上,啁啾。

油燈下的瞎話

我的文學啟蒙,從童年開始。

鄉(xiāng)下人早晨起得早,晚上睡得也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是讀了《黃帝內(nèi)經(jīng)》,用這法子來養(yǎng)生,是日子逼的。吃了晚飯,啥事沒有,熬燈油做什么?趕緊睡,省油就是省錢。

家里弄點兒零花錢不容易,靠雞屁股,靠趕海。養(yǎng)雞不能超過幾只,超了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趕海也不行,被稱作“趕小海”,也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皮口鎮(zhèn)有國營捕撈場,需要大量漁網(wǎng),把漁線分發(fā)給附近農(nóng)家,織網(wǎng),掙手工費,生產(chǎn)隊也不允許?!翱棿缶W(wǎng)”“趕小?!?,都在批判之列。那時候“資本主義”可真多,可誰家里,都沒有資本。

后來有了電燈,普遍使用小瓦數(shù)的,十五瓦,叫“小泡”;瓦數(shù)大的,叫“大泡”。用到六十瓦,不得了,明晃晃,刺眼。只有工人階級家庭,才用得起“大泡”。屯里有幾家,家里有工人。那些工人,懶得跟農(nóng)民說話。

總停電,還得用油燈。油是煤油,火苗尖上冒一條黑線,是油煙。煤油燈一般都有燈罩,我家沒有。點燈時挨得近,鼻孔是黑的。

那時候時興串門。后街老鐘家,好熱鬧,晚上來很多人串門。嘮嗑,說這說那,還罵娘。一般人家,不喜歡晚上有人串門。吃過飯,都早早去老鐘家。說起來是小心眼,為自家省點兒燈油。

愛串門的大多是中青年男人。女人少。

常來我家串門的,只有一個人,東子二哥。他家也是從山東來的。說起來整個屯,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山東來的。區(qū)別在于早和晚。早的,大清國的時候就來了,晚的,民國時候才來。我爹和東子他爹,算晚的,民國時期才來。兩家來得晚,感情上親。

印象中,一到吃完晚飯,大哥他們幾個就沒影了。家里,剩下爹媽和我。東子二哥,不是天天來。爹從來不串門。他在屯子里,顯得有些另類。他一輩子改不了的山東口音,是另類的符號之一。

說是“趕緊睡”,也不能一推飯碗就睡。要是東子二哥來了,也不能攆人家走,總得嘮扯點兒什么。

爹在油燈下,給我講瞎話。

現(xiàn)在知道,瞎話的意思,有兩種。一種是指“假話,謊言”,《紅樓夢》里說:“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么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钡诙N是指話本,古代說書人多為瞎子,才有這一說,“瞎話盲詞”嘛。

我覺得這兩種解釋并不完整。我認為“瞎話”也泛指講故事,沒有話本作依托,自編的也算。爹對我講的“瞎話”,有依據(jù)話本的,也有不依托話本的。他不識字,哪能看得懂話本。我纏著他講,他只好瞎編。

爹給我講過多少段瞎話,記不得。不會太多。他總在重復。今天講過,過幾天,還講這段。多數(shù)是“薛禮征東”的故事,唐代貞觀年間的事。薛禮受李世民重用,帶兵收復遼東,三打高麗。弄得遼東遼南地界,至今還有薛禮的蛛絲馬跡。這座山,巖石有一個坑,像馬蹄子坑,就說是薛禮的馬蹄?。荒亲?,有一個石槽,就說是薛禮飲馬處;還有哪座山上,有薛禮的兵營……傳說多了。

薛禮征東的故事,有點兒話本的意思?,F(xiàn)在坊間還流傳著評書《薛禮征東》,可為之佐證。

爹講的薛禮故事,我一點兒不記得。不過當年記得牢,能完整復述下來。

爹的瞎話里,還有一個童話故事。這個倒還記得一點點。一個書生,家里窮,在破廟里讀書用功,準備進京趕考,有一天晚上來了些虎精狼精狐貍精什么的,嚇得半死?;⒕兜模€說人話呢。說“覷覷鼻子生人味兒,抓住生人活扒皮兒”。呵呵。一個老道,給書生出點子,弄點兒炒黃豆,揣兜里。晚上虎精啥的又來,書生吃黃豆,嘎巴嘎巴,把虎精們嚇得,以為破廟要倒,嗖嗖跑掉,再也不來了。書生安心讀書,后來考上狀元。大概就這意思。

我好奇的,不是讀書考狀元,是動物會說人話,是炒黃豆那么厲害。

等認識字,讀了《安徒生童話》才知道,童話都那個德性,什么什么都會說人話。只是,爹的童話,跟安徒生比,水平差得太遠。

爹的瞎話,存貨太少,三骨碌兩骨碌,我都學會了。從此,家里待不下,也愛去串門。小地溜子,夾在大人的腿縫里,東竄西竄。東子二哥來,也拴不住我。他不會講瞎話,沒意思。

我在老鐘家講過瞎話。小屁孩,讓人抱上炕,講。周圍一群大人,圍著聽。

我大舅也在,聽幾句,走了。那時候,我大舅,喜歡尋找一切機會,向我們家所有人,包括他姐,也就是我媽,表達他的藐視。

三舅不那樣。三舅結(jié)婚那天,還“請”我去講瞎話。晚上去的。房間里很紅。窗簾很紅,被子褥子很紅,三舅母也很紅。那個誰把我背著去的。講一段,三舅母抓給我一把水果糖。那個誰,又把我背走。走吧,別打攪三舅結(jié)婚。

有了這次經(jīng)歷,我在屯子里就紅了。都說,老侯家小五子,不簡單,會講瞎話。話說到大舅面前,大舅用嘴角表達看法,說“嗤”。

上小學后,同學也纏著我講。高年級的,低年級的,都要我講。高年級那個誰,冬天,他把我拖到山坡下,避風,躺著講,躺著聽。調(diào)皮搗蛋的“尖把梨”,放學后,讓我給他講一路,不講不行,不講就要揍我。我個子小,打不過他。給他講,添油加醋,用瞎話罵他,他聽出來了,嘻嘻笑。

不是我講得好,是那時候,文化生活貧乏。到處都是“毛澤東思想”,廣播里,報紙上,到處都是。鄉(xiāng)下人弄不懂,糊里糊涂,才對瞎話感興趣。瞎話屬于“地下文學”,上不得臺面,只能偷偷摸摸講。

到1979年,我的瞎話碰壁了。那年9月3日開始,鞍山人民廣播電臺播出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我一個同學,姓馬,馬什么亮,家里有收音機。(他爸是皮口鎮(zhèn)捕撈場的,船員,掙工資,手頭寬裕,買得起。純粹的農(nóng)民家庭,誰家也買不起)馬什么亮,聽完劉蘭芳,到學校里講?!斑秶Z嘮三聲炮響,人歡馬乍”什么的,還有“金兀術(shù)”和“牛皋”什么的,一下子把同學們“拿”住了。每次下課,馬什么亮,身邊圍一圈人,聽他講。放學路上,尾隨一圈人,還是聽他講。我也在聽。

我的瞎話時代徹底結(jié)束。馬什么亮的《岳飛傳》時代開始了。

真正大出風頭的是劉蘭芳。據(jù)說,那年收音機賣瘋了。我家,到年底,生產(chǎn)隊分了紅,也買了一臺小半導體。爹每天守著半導體,聽劉蘭芳。那時候,《岳飛傳》還沒講完,才講到下集。

有人感嘆,劉蘭芳講評書那些年,全國的犯罪率,大幅度下降。不知這說法,是不是真的。

我把爹的瞎話掏空了,很不甘心。那時候還沒上學,就對小人書很向往。不識字,看畫。小人書是從別人家看到的,翻翻,不敢借。借了也看不懂。很想識字,很想知道小人書里的故事。但沒人教。那時候四哥還在上學,求他教,不耐煩。也沒見他正經(jīng)寫過作業(yè)。

不知怎么有了兩毛錢,三哥說他要去皮口鎮(zhèn),把兩毛錢給他,求他給我買一本小人書。買回來,是《鐵道衛(wèi)士》,一個電影故事,電影劇照編成的。黑乎乎,不滿意。小人書才一毛多錢,剩下幾分錢,不敢跟三哥要。好多天,拿著那本黑乎乎的《鐵道衛(wèi)士》,看。看得糊里糊涂。站在窗邊,往外望。外邊明晃晃。盼自己快快長大。長到能自己去皮口鎮(zhèn),買可心的好看的小人書。

長大一點兒,能“遠足”到皮口鎮(zhèn)了。真高興。經(jīng)常去新華書店,買小人書。錢是撿破爛掙來的。?一筐,先賣了破爛,再買小人書。有時也買點兒水果糖。

對皮口鎮(zhèn)最熟悉最有好感的地方,一是廢品收購站,二是新華書店。

不買黑乎乎的,買白描的,線條畫。

有時恨恨地想,我什么時候能識字。

露天電影

小時候最開心的事,看電影,露天電影。每天都盼,墻上的有線廣播,能響起熟悉的聲音。那聲音現(xiàn)在還在耳邊響:“下面播送通知,下面播送通知,貧下中農(nóng)同志們、社員同志們,今天晚上在我大隊放映電影,影片是《野火春風斗古城》?!?/p>

那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一般情況下,都會重復三次。

那個《野火春風斗古城》,不是一成不變,經(jīng)常換來換去。

放電影,一般都是在大隊青年點門前的空地上放。那地方寬敞。有時也在各個生產(chǎn)隊放。那是各生產(chǎn)隊自己請的放映隊,只是,也要在廣播里播送一下。

露天電影,一般都是在農(nóng)閑季節(jié)放映。夏天和冬天,放映的次數(shù)最多。春秋兩季,忙播種秋收,社員們累得不行,放電影等于添亂。你以為農(nóng)民傻啊,他們一點兒都不傻。

在正式通知下達以前,會有小道消息四處亂竄。嘁嘁喳喳之后,各家各戶早早做飯。不早點兒不行,小孩子鬧。

小男孩見面,一個問:“今天的電影,打不打?”另一個說:“打!”都高興。所謂“打不打”,是問電影里打不打仗,是不是戰(zhàn)斗片。小男孩喜歡戰(zhàn)斗片。

看電影時,還要問:“中國美國?”是指電影里的人物,是好人還是壞人。說“中國”,是好人;說“美國”,是壞人。下邊都盼著,“中國”趕緊把“美國”打死。

小男孩都這樣。小女孩怎樣,不知道。

哪次放映的片子,要是“不打”,心里就不得勁,提不起精神。什么《李雙雙》,哪有《英雄兒女》好看,哪有《冰山上的來客》好看。

特別喜歡八一電影制片廠。這個廠出品的電影,都“打”。片頭,一個大的五角星,不斷地放光芒,看著,心里那個痛快。

那時候看過的露天電影,現(xiàn)在還能想起名字的,有《紅色娘子軍》《暴風驟雨》《白毛女》《小兵張嘎》《大浪淘沙》《渡江偵察記》《奇襲》等等。當然還有八個樣板戲。

特別喜歡《冰山上的來客》里邊的插曲,喜歡到現(xiàn)在。

很多年后某一天突然打個激靈,那時候的電影,跟上小學后才看得懂的小人書一樣,大多數(shù)是在培育仇恨。恨美國鬼子,恨日本鬼子,恨國民黨,恨地主富農(nóng),恨壞分子。

這是仇恨教育。

這恨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只是把恨的范圍,縮小到日本鬼子身上。有一天看電視,連換了幾個臺,都在“抗日”。

當然也有“愛”?!皭墼鞣置鞑煌尽甭铩埸h,愛毛主席,愛雷鋒。愛父母不行,父母是貧下中農(nóng)還好,要是“地富反壞右”,你得跟他們“劃清界限”。

有人回憶,小時候看露天電影,天很黑了,放映員還不來,終于來了,滿身酒氣。這事不假。放映員是個好工種,走哪都好招待。我的朋友中,有兩位年長的,年輕時當過放映員。都承認,當放映員,有油水,喝點兒小酒不難。臨走還要帶點兒花生雞蛋啥的。挺滋潤。

小時候聽說,哪個屯的大姑娘,跟放映員跑了。問朋友,當年有沒有大姑娘對他們眉來眼去。都嘻嘻笑,臉色曖昧起來。

“特權(quán)”,啥時候都有,不只是目下。

看露天電影,也是打群架的好機會。這個生產(chǎn)隊跟那個生產(chǎn)隊,愣頭青之間打。也跟“知青”打。我們大隊的“知青”,都是從大連來的,很囂張,常常跟本地青年,打來打去。

我膽小怕事,哪敢去打。那時候年齡小,不怕事也輪不到我去打。

寫《亂時候,窮時候》的老太太姜淑梅說:“人窮的時候最有勁?!闭f得好。那么有勁,打吧,不打留著做什么。

冬天看露天電影,遭罪??傆X得小時候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一冬天,地面都是白的。一場雪連著一場雪。在小學,大北風天,跑操,把我凍得,眼淚嘩嘩流。流到臉腮,凍住了。心里說,把人往死里邊凍,活著沒意思。回到教室,淚還在流。室內(nèi)有火爐,這回淚水凍不住,淌到地上。同桌的小女生害怕,連聲問,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不理她。我覺得活著沒意思。

活著沒意思,但看電影有意思。再冷的天,也要看。把腦袋縮到肩膀里,勾著腰,看。耳朵又紅又硬。回家,搓耳朵。爹說,別搓,小心搓掉。

還是我爹厲害,管他什么電影,一律不看,早早睡覺。我媽,有時候去看,有時不去。

現(xiàn)在我跟爹一樣厲害。別說露天電影,不露天的,離家很近的影院,什么什么大片賀歲片,一律不看。電視上遇到,有時?兩眼,當作休息。感覺不如看書來勁。

偶爾,也到皮口鎮(zhèn)看電影??慈毡倦娪啊蹲凡丁?,半夜場次,看完接近凌晨兩點。出門嚇一跳,電影院外邊,黑壓壓,全是人頭。

后街老鐘家大小子,綽號“黑小子”,皮膚黑,眼睛大,三十歲了,沒娶上媳婦。皮口鎮(zhèn)放映《天仙配》,總共放七天,他天天晚上去,連看七場。都說黑小子看上七仙女了。說起這事,說的聽的,都嘻瞇嘻瞇笑。

那時候不光肚子餓,腦袋也餓。

當上“紅小兵”

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我當上了“紅小兵”。那時候不叫少先隊員,叫“紅小兵”。上面還有個“紅衛(wèi)兵”。“紅小兵”戴紅領(lǐng)巾,“紅衛(wèi)兵”不戴,人家戴紅袖標。

老師反反復復告訴我們,紅領(lǐng)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無數(shù)革命先烈的鮮血染成的。教科書上也這么說。太嚇人了。我害怕。那一小塊布上,有血。

害怕只是瞬間的事。老師還說,當上“紅小兵”有多么光榮,要多光榮有多光榮。光榮是好事。我二哥當兵,家里已經(jīng)光榮一回。不妨再光榮一回。

何況,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上。我們一年一班,第一批當上“紅小兵”的,也就五六個學生。都是學習成績好的。那時候不知道,后來一批一批的,幾乎都當上了。一個班,也就三五個調(diào)皮搗蛋成績極差的,才當不上。

是春天的時候。天氣有點兒熱,不過還都穿著長袖。全體集合,搞個儀式,給新加入的“紅小兵”戴紅領(lǐng)巾。還有代表發(fā)言,表決心,什么什么的。

我沒當上代表,只管抻著脖子,等高年級的大“紅小兵”給我戴上紅領(lǐng)巾。說起來,就是個群眾演員。沒想到,小角色,也引人注目。

走到隊伍前面,排成一列,面向全體師生,等。學校里有個簡陋的鼓樂隊,他們在奏樂。小破鼓在敲,咚巴啦咚,咚巴啦咚,巴啦巴啦咚咚……還有號,在吹,吹什么調(diào),忘了。

真光榮。

我抻著脖子,等。來了,一個女生,花衣裳,兩手端著紅領(lǐng)巾,走到我面前。我心里打起小破鼓,巴啦巴啦咚咚,巴啦巴啦咚。

那女孩愣在我面前,一動不動。別人都忙著戴。她不戴,她在發(fā)愣。

我很快明白,問題出在我身上。我的臉,騰一下,紅了。大概比紅領(lǐng)巾還紅。

我的脖子上沒有衣領(lǐng)。沒有衣領(lǐng)啊,戴紅領(lǐng)巾,你讓她往哪戴?

那是我第一次為衣著感到羞恥。此前沒有羞恥心,現(xiàn)在有了。正式戴上紅領(lǐng)巾那一天,有了。從那一天開始,我知道什么叫“自卑”。

那時候,我渾身補丁。破破爛爛的一身,還臟??粗褚埢ㄗ印e的同學,身上也有補丁,可都比我的衣服補得好。最高檔的,是用縫紉機補的,踩一圈一圈的小針腳,好看。我媽補得最差勁,粗針大線,胡亂對付。媽不是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一輩子粗針大線,胡亂對付。

我身上最離譜的補丁,是洗得發(fā)白的藍上衣上,補了一塊“料子”補丁,厚,還新,不知從哪弄的。家里人,誰都沒穿過料子大衣,怎么就有了料子補?。縼須v極為可疑。我的料子補丁,讓女同學撿了個笑,嘻嘻嘻嘻笑個不停,笑得彎下腰。那是當上“紅小兵”以后的事。沒說的,又自卑一下。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以后自卑起來,容易多了,順當多了。有時,一天能自卑好幾回。虱子多了不咬人,自卑的次數(shù)多了,也不“咬”人。挺好的。

別人的紅領(lǐng)巾都戴上了。我面前的女生,還在發(fā)愣。她的臉也紅,像紅領(lǐng)巾那樣紅。

我和她面對面,發(fā)愣,臉紅。

我低下頭,不敢看她?!暗馗环磯挠摇钡皖^認罪,我也低頭認罪。向那女生認罪,向無數(shù)革命先烈認罪。我有罪。

一個老師,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是我們體育老師。走過來,彎下腰,從女生手上扯過紅領(lǐng)巾,往我脖子上一繞,綰個疙瘩,再用力一抻,完事。

我喘不上氣來。那個體育老師,有勁,差點兒把我勒死。

整個過程,我感覺到,操場上所有的目光,像箭,都射到我身上。箭箭穿心。

不光勒脖子,還要穿心。這事鬧的。

后邊發(fā)生什么,不知道。誰當代表發(fā)言,表了些什么決心,不知道。鼓樂隊是不是繼續(xù)吹吹打打,也不知道。腦子里空。不光空,還白,是“一窮二白”那個“白”。

有時想,不知道“紅小兵”被紅領(lǐng)巾勒死,算不算革命烈士。

從那時起,我坐下一個病??慈?,先看脖子,看脖子上有沒有衣領(lǐng)??淳昧?,竟然成了脖子專家。這事一般人我不告訴。可以告訴你的是,幾年前我寫過一篇小說,就叫《脖子》。有位女士看過小說,趕緊用紗巾把脖子纏起來,不讓別人看。尤其不讓我看。呵呵。

“營長”之死

張同學死了。死得蹊蹺。一種怪異的氣氛籠罩著我們班。大概是讀小學四年級,1977年,秋天。

張同學是大個子,比老師還高。我們跟他說話,得仰起腦袋;他跟我們說話,得低著頭。不知聽誰說的,說他身高有一米八。我跟他吵過嘴,吵得很辛苦。他揚言要打我。此后,我不理他了。同學們說,他有神經(jīng)病。

一米八的大個子,怎么跟我們同班,這事現(xiàn)在說不清楚。好像是半路插班進來的。他有個妹妹,也在我們班。

張同學叫什么名字,想不起來。他妹妹,叫張什么英。好像是“秀”。就叫她張秀英吧。

有一天張同學兄妹倆都沒來上學。第二天也沒來,第三天也沒來。跟他們住一個屯的同學說,他家出事了,張同學死了,張秀英在家里哭,沒法來上學。大家問,張同學是怎么死的?說,是院墻倒了,砸死的。都奇怪,張同學那么高的個子,怎么會讓院墻砸死。鄉(xiāng)下的院墻才多高啊,一米五撐死了。

四五天以后,張秀英來了。都圍上去問,你哥到底怎么死的?

一問,張秀英的眼淚就下來了,咿咿咿,邊哭邊說,斷斷續(xù)續(xù),一截一截說。我們把斷續(xù)的一截一截按時間先后連接起來,都傻眼了。

事情是這樣:星期天,早晨起來,張同學開始鬧人,跟父母要新衣服穿,不給不行,哭,還滿地打滾。一米八的大個子,在地上打滾,那是什么景象。父母犟不過他,給他新衣服穿。光給新衣服穿還不行,還要好東西吃。那時候的好東西,就是肉。不答應不行,還是哭,還是打滾。父母也答應了。張同學穿著新衣服,中午吃了一頓好飯,飯后到自家墻頭上玩。騎著墻,就像騎著馬。墻是土墻,經(jīng)不住騎,沒多久,倒了,把張同學砸死了。

大家議論紛紛,張同學是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年不節(jié),穿什么新衣服,吃什么好東西,很反常啊。那時候,誰的衣服上不是打著補丁,誰不是整天玉米餅子玉米粥,能吃飽就不錯了。大家的結(jié)論是,張同學行為反常,他肯定是預感到自己要死了。

張秀英那陣子讓大家問得不耐煩,這個問完那個問,弄得她哭了一場又一場。

不知是誰,給死去的張同學起了一個綽號,“營長”。我們把埋死人的地方叫“塋地”。他埋在塋地里,就是“塋長”了。我們不知道“塋”字怎么寫,以為就是“營”。

這綽號旋風一樣傳遍整個班級,又旋風一樣傳到別的班級。

我們就在張秀英面前議論她哥,一口一個“營長”。張秀英聽不下去,躲開。周圍全是同學,她怎么躲得開。這個叫完那個叫,直到把她叫哭。

有那么一段時間,張秀英天天哭。

把張秀英弄哭,是我們下課后最熱衷的游戲。沒人顧忌張秀英的感受。

我們一群小孩兒,很殘忍,就像那個殘忍的時代一樣。也沒人來制止我們。老師不管這事,班干部更不管。我就是班干部,是班長,我從來不管。不光不管,也跟著叫“營長”。

什么祖國的花朵,什么向日葵,什么“人之初性本善”,都是扯淡。我們是一群戕害心靈的劊子手。

突然一天,張秀英沒來上學。第二天也沒來,第三天也沒來。問她同屯的同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據(jù)說老師去家訪了,帶回消息說,張秀英退學了。

現(xiàn)在知道,是我們把張秀英上學的路給堵死了。一群小王八蛋。

可那時候誰也沒有自責。太陽照樣每天升起降落,我們照樣把脖子扭來扭去。只是,誰也不提“營長”。

到這時候,“營長”才真死了。

一條“三八線”

有一本書,叫《我們的70年代》,說的當然是20世紀70年代,讀起來很親切。老實說,這本書,是我鉤沉往事的“藥引子”,不少事,它不提醒,我想不起來。關(guān)于“三八線”,就是由它提醒之后,眼前才清晰起來。

書中說,70年代的中學,男生與女生之間,是不說話的。要是同桌,第一件事就是在課桌上畫一條“三八線”??吹竭@里,我笑了。

我的“三八線”,是讀小學時候畫的,不是中學。讀中學時,一直是跟男生同桌。那時候確實男女生之間很少說話。不過也不是一句不說。

小學時,男女生之間沒有井水河水之分。兩小無猜嘛。都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的孩子,何況,一個屯的孩子同班的也不少,哪能不說話。不說話,是有了性別意識之后,用我們老師的話說,是“思想長毛”。

很長時間,我都跟一個小個子女生同桌。她名字里有一個“紅”,就叫她小紅吧。那時候我也是小個子。我對小紅記憶深刻。她爸,是個醫(yī)生,原本住在皮口鎮(zhèn)。右派,全家下放到我們大隊。先是挑大糞,后來,在大隊衛(wèi)生院當醫(yī)生。小學六年級時,右派平反,全家回到皮口鎮(zhèn)。小紅也到鎮(zhèn)里讀初中。小紅走了,我心里空了一大塊。不知怎么弄的,心里空蕩蕩。

不說空蕩蕩,接著說我跟她同桌的時候。小紅學習成績很好。我當班長,她是學習委員。我跟她的關(guān)系還不錯。我們的桌子上,沒有“三八線”。

后來發(fā)生一件事。那時候我喜歡看小人書,有時拿到學校顯擺,小紅看都不看一眼。很快知道,那些她都看過。她說她家里有一箱子小人書。箱子,這個詞,引發(fā)我的無限遐想。多大的箱子呀,不知道??刹还芏啻?,總歸是箱子,不是盒子。

有一天下午小紅說,你看過高爾基《我的大學》沒有?什么,你說什么?我追問。小紅重復一遍,我還是暈頭暈腦?!案郀柣笔鞘裁礀|西?“大學”又是什么東西?不知道。不知道才更好奇。我說,沒看過。小紅笑了,還甩了一下小辮子,說,我家里有,可好看了。我立刻賠笑,可憐巴巴說,明天借我看看好不好?小紅看我一眼,說,行,就看一天啊。這下把我樂得,一下午心里邊笑瞇瞇。心說,一個女孩家,要是叫小紅,那肯定是一個好丫頭。

晚上沒睡好覺。革命歌曲里唱:“夜半三更喲,盼天明?!蔽揖褪悄菢?,像被壓迫人民盼望救星毛主席一樣,盼著小紅借我一本《我的大學》看看。

第二天一見到小紅,就問,小人書呢?小紅不理我。再問,小紅說,不想借給你看。這扯不扯,不借你早說啊,害得我……我生氣,媽的這小丫頭片子,玩我啊,我得報復她。怎么報復呢?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其實也不是想起來,是看見別的男女生桌子上有“三八線”,受到啟發(fā)。我撿一粉筆頭,在桌子中間畫一道線,警告小紅,不準越界,越界我打你。

沒心思聽課,一整天瞄著那條“三八線”。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一不小心,小紅的胳膊肘就越線了,我嗖的一拳,打得小紅一愣。再越界,再嗖的一拳。那天,我把小紅打得一愣一愣的。

這丫頭也是死心眼兒。我等她說,明天借給你看。她要是說了,我肯定不會再打,可她偏偏不說,寧愿挨打,寧愿一愣一愣,也不說。怪不怪。

從此,我跟小紅的外交關(guān)系,變得很冷淡,比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陣營的冷戰(zhàn)還冷淡。這事,都賴高爾基。

很多年后,大概是讀大學期間,假期,我見到小紅,愣了。還是老樣子,感覺個頭還是上小學時那么高。兩句話不到,我脫口而出,這么多年,你怎么沒長啊。年輕人不懂事,怎么能這么說話。小紅的臉,騰一下紅了。小紅變紅了。好看。

之后對小紅有了一點兒了解。她爸回到皮口鎮(zhèn),先在醫(yī)院里工作,退休后辦私人診所。西城大隊,尤其卡拉房小隊,好多人都到小紅她爸的診所去看病。我大哥四哥他們也去。聽說,小紅她爸有時也打聽打聽我的消息。那時候,“老侯家小五子”,在西城大隊,挺有名氣,在卡拉房,更不用說。

又過了好多年,四嫂對我說,小紅她爸,原先有意讓小紅跟我談談戀愛。全家人還一起商量來著。最后,小紅她媽嘆口氣,說,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家里太窮,咱幫扶不起啊。得,一樁有可能挺美滿的姻緣,讓小紅她媽一口氣,吹得無影無蹤。

四嫂是當笑話跟我說的。那時候,我女兒都上小學了。

說起來也奇怪,聽到這事之后,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跟小紅一起過日子,住一間小房子,家里有一箱子小人書。還夢見,小紅跟我鬧別扭,我差點兒在床上給她畫一條“三八線”。

參加工作之后,我還見過小紅一面。是另一個小學同學約的。那同學姓范,暗戀小紅很多年,不知怎么跟小紅聯(lián)系上了。見面的時候,小紅帶來一個男生,是她大學同學。她這么一整,弄得我和范同學,都拘謹起來。不知道小紅帶來的那家伙,跟她什么關(guān)系。

見面,吃一頓飯,興致都不高。后來通一兩封信,興致也都不高。

不知道小紅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和她,桌上有一條“三八線”。

年年相約看桃花

曾經(jīng)有那么幾年,不不,也許是今生今世,每當春天來臨,都會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對我說:“侯哥,桃花開了,不想去看看么?”

我笑了。我笑著說:“好吧好吧,我們一起看桃花?!?/p>

我并不是每次都這么說。有時我會說:“好吧,老頭,我們一起看桃花。”

這個情形,我會時常想到,在春天,在桃花初綻的時刻?!昂罡?,桃花開了,不想去看看么?”這個聲音,會永遠在我的耳邊響起,在我的心中響起。沒有什么能阻止它到來,除非我們永遠失去春天。

對你怎么說好呢?那時候我很年輕,在一個名叫普蘭店的小縣城里,像枝頭的一苞花蕾,我文學旅途中最珍貴的一段友情,不知不覺就出現(xiàn)了?;蛘咭部梢哉f,那一段最珍貴的友情,一直在人生的枝頭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到來。

我想我是來晚了。我是一個性情懶散的人,人生的很多重大場合,我都是一個遲到者。這一次也是這樣。如果能早一些,再早一些,比如從我的高中時代開始,就邂逅那個名叫曾祥明的人,我的人生,會不會是另外一番模樣?我想一定是的。在一個優(yōu)秀教師的導引之下,我肯定會為自己的人生描畫出更加艷麗的色彩。

認識曾祥明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是教師了。他是一名督學。那是1989年,縣政府成立了督學室,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名督學之一。我想象中的督學應該是這個樣子:肅著面孔,在校園里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嘟囔囔說著什么。他卻不是這樣。他是一個愛笑的人。我覺得他的笑聲有點兒像鳥鳴。不知道是什么鳥,但肯定是一只極為美麗的鳥,像他的心靈,美麗而迷人。

在他面前,我也是一個愛笑的人。他說我的笑聲回響著鋼鐵的共鳴。我偷偷聆聽過幾次,不錯,確實是這樣。

我常常登門拜訪,在狹小擁擠的書房里,聽他侃侃而談。那時候我還沒有結(jié)婚,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晚上,或者星期天,單身宿舍里堆滿無聊的時候,我就會來到他面前,聽他談論有關(guān)文學和人生的某些話題。他是一個著名的雜文家。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擁有響亮的名聲。當時我也在寫雜文。我們都是魯迅先生的追隨者。無論走到哪里,我們都帶著殺向時弊的投槍和匕首。但我們并不憤怒。我們熱愛生活。當某種勾當傷害了我們的熱愛,我們就用投槍和匕首來對付它。

談話總是非常愉快。我們用笑聲剪斷談話的進程,然后又用笑聲把它縫合得天衣無縫。

時間久了,我和他一家人之間便少了拘謹,說話的方式變得隨意起來。他的兩個兒子都叫我“侯哥”,他也笑嘻嘻地跟著叫我“侯哥”。我呢,也學他兩個兒子的語氣,叫他“老頭”。這是一種沒有秩序的稱呼,它用沒有秩序的方式證明了我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親密關(guān)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頻頻打擾,一定影響了他的寫作。那時候我沒有想到這一點。我太年輕,還沒有學會用理性來控制自己的行為?,F(xiàn)在很后悔,可是太晚了。他走得過于匆忙,匆忙得來不及給我留一點點道歉的時間。

我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告辭的時候,他執(zhí)意要送我。在橘黃色的路燈下面,由東向西,沿著大街,緩緩踱步。到了我的宿舍,我又執(zhí)意要送他回去。那天晚上,我們一定是喝了酒。他常常請我到家里喝酒。酒后他的談興很濃。我也是。那時候他已經(jīng)五十歲了,我呢,才剛剛二十出頭。志趣的相通,縮小了年齡上的距離。像兩個兒童,興致勃勃在沙灘上玩耍,對自己所關(guān)注的東西過于執(zhí)著,對生活中的風云變幻渾然不知。多年以后,在人際關(guān)系的方方面面,我覺得自己稚拙得像個孩子。用同樣的目光來審視他,我發(fā)現(xiàn)他甚至比我還要稚拙。我們都不是那種圓滑的人,我們不懂得生存的哲學。命中注定,我們會磕磕絆絆地行走在生活的途中。不管文學上的成就如何,我們都是那種純粹的文人。我們不得不用一生的精力,來捍衛(wèi)自己的清澈。除此以外,別無選擇。

后來我放棄了雜文,轉(zhuǎn)向其他文體的寫作。用投槍和匕首這兩種古老的武器跟時弊較量,我有些厭倦。我是雜文的叛徒。而他仍然堅守陣地,像勇敢的戰(zhàn)士那樣,直到最后的時刻,直到生命的終點。

說不清從哪一年開始,我們相約看桃花。

春天,以及春天的原野,到處都有我們的足跡。有桃花處,必有我們的身影。靜坐,或者行走,頭頂是藍天白云,腳下是如茵綠草,耳邊有風聲,有天籟的私語。滿眼桃花,粉紅粉白,婆娑含情,大地的羞澀竟是如此動人。

從此,我們年年相約看桃花。

這是不能改變的約定。即使我離開普蘭店,到幾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個縣城定居之后,也從來沒有失約。

那年春寒,我們?nèi)サ锰?,桃花還沒有開。他經(jīng)常用這件事情來取笑我。我也經(jīng)常用這件事情來取笑他。

2001年的春天,他卻失約了。

他在電話里對我說:“侯哥,今年我不能陪你看桃花了。我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上下樓都很困難。我真的不能陪你看桃花了?!?/p>

說著說著,他突然笑了起來。他笑著說:“讓一個糟老頭子陪你有啥意思?”

他最后說:“以后,以后恐怕我每年都不能陪你了……”

這怎么行呢?

5月7日,我去看他。他的臉色枯黃。我知道,已經(jīng)是癌癥晚期了。他決定第二天到重慶去住院治療。重慶是他的老家,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我隱隱覺得,他的決定,似乎還包含了另外一層意思。

我預感到了,這很可能是我跟他的訣別。我一直用調(diào)笑的語氣跟他說話,像以前那樣。我的心中充滿悲傷,但我不能用悲傷的聲音為他送行。

如果閉上眼睛,只聽他說話,你不會想到他是一個病人。他的底氣很足,聲音響亮。他沒有臥床。他穿著一套西裝,像是剛剛從外面回來,或者是準備馬上就出門。他斜倚著床頭跟我說這說那,面帶微笑,有時還會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他說:“我要跟病魔做最后的斗爭!”

我很想請他吃一頓飯,到最好的飯店,只要他高興,吃什么都行。但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只能吃一點點很稀的米粥,別的,什么也吃不下。

臨走,我向他伸出了手。他猶豫了一瞬,才向我伸出手來。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握手。

6月21日,在重慶,他走了。他走的時候,離開工作崗位還不到一年。他的身后,留下了兩本雜文集和一部長篇小說。這是他的智慧之燈映照在人世間的永恒的光芒。

春天依然還會來。滿眼桃花,粉紅粉白,婆娑含情,大地的羞澀竟是如此動人。然而,他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他看得見的時候,我們偶爾會模仿兒童的口吻來對話。

我問他:“桃花好看么?”

他說:“真好看?!?/p>

老哥倆和一頭騾子

在那個名叫羅溝的小村莊,我小住過一段時間,用功寫文章。住朋友的房子,三間瓦房。房西邊,隔幾十步,有兩間低矮的平房。平房里住著老哥倆和一頭騾子。跟那頭騾子一樣,老哥倆都沒有老婆。

我跟老哥倆很熟。我經(jīng)常見到他們。在朋友家門口,或者在他們家門口;在村頭,或者在村中那條彎曲的小路上。哥哥個頭矮,臉上有麻子。弟弟個頭高,沒麻子,頭發(fā)幾乎全白。

我無數(shù)次從老哥倆門前走過,卻沒勇氣走進他們的生活,品咂他們的喜怒哀樂。

從敞開的院門,我看見,老哥倆的院子里,站立著一個糧倉,裝滿黃燦燦的玉米。墻角處,堆一堆破破爛爛的物件,廢鐵,酒瓶子,易拉罐,還有別的什么。都是些破東西。

據(jù)說,他們家連電視都沒有。

每天,老哥倆都早早起來,牽騾子,套車,悠兒悠兒出門。我以為他們出去撿破爛。村里人糾正我,說不,他們是出去收廢品。

老哥倆和一頭騾子,在外邊忙活一上午,中午回來,吃飯,睡午覺,再到自家的承包地里,忙活半天。肩上扛著鐵鍬,或者鋤頭,有時牽騾子,有時不牽,慢悠悠,一步一步走向田野。年年月月,日子就這么過。

有人戲言,老哥倆一輩子沒挨著女人的身子,才養(yǎng)一頭不近女色的牲口。

還有人回憶往事,前些年,老哥倆養(yǎng)的是一匹馬,一匹兒馬。發(fā)情季節(jié),兒馬滿腹心事,不肯好好干活,拿鞭子抽它,不停地抽它。馬身上遍布傷痕,還是不肯好好干活,鬧情緒,叫喚,尥蹶子。沒轍,老哥倆把兒馬賣掉,買一頭騾子回來。牽騾子回村,不少人圍上去,嘻嘻笑,說這下好了。兩張老臉,紅得厲害。

老哥倆知道,村里人喜歡戲弄他們。他們肯定知道??芍?,又能怎么樣?只能沉默。他們唯一的反抗方式,是沉默。走在路上,他們從來不主動跟別人打招呼。

老哥倆的最大嗜好,是喝酒,喝那種散裝的白酒。你二兩,我二兩。中午二兩,晚上二兩。喝酒,是他們最大的樂趣。我經(jīng)??匆娝麄儚募议T口出來,紅著臉膛,那是散白酒的光芒。

晚上,老哥倆的屋子,燈光昏黃。

我無數(shù)次猜想,在昏黃的燈光下面,這兩個相依為命的男人,會說些什么呢?

事實上,他們在一起,很少說話。到非說不可的時候,才說。哥哥端起酒杯,說,喝?弟弟也端起酒杯,說,喝。哥哥熄了燈,說,睡吧。弟弟躺下來,也說,睡吧。就這樣,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他們身邊,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日子,覆蓋著厚厚的沉默。像井壁上的青苔一樣,一年一年地寂寞下去。

我無法想象,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沒有女人,沒有孩子,沒有嘮叨也沒有啼哭。我有四個哥哥,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他們中任何一個,廝守終生。如果沒有女人,我寧愿跟自己的影子,相依為命。

老哥倆房后,是一畦菜園,菜園邊上有一叢茁壯的芍藥花。每年春天,芍藥都開得極好。不少人納悶,說兩個老東西,也喜歡花。

我情不自禁,走近那叢芍藥。那是一個春天的中午。老哥倆的后門開著。我看見了他們,他們也看見了我。

我跟他們打了一聲招呼,做飯呢?

他們中的一個點點頭,說,你忙啥呢?

我說,沒忙啥,看看你們家的芍藥,開得真好。

他們兩個都笑。

他們中的另一個說,你喜歡,剪幾枝拿回家,插到花瓶里養(yǎng)著,能養(yǎng)好幾天。

我趕緊謝絕,說還是讓它們在這里開著,你看它們開得多好。

怎么說都不行。絕對不行!他們的犟脾氣上來了,非要給我剪幾枝帶走。

在他們給我剪花的那一瞬間,我探著頭,往屋里瞅一眼。屋里邊,是暗灰的色調(diào),跟那頭騾子的毛色一樣。我還看見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灑滿水痕。

鍋臺上放一盆菜,韭菜燉豆腐??隙ㄊ撬麄冎形绲南戮撇恕N一盍诉@么多年,還從來沒有吃過韭菜燉豆腐。我問過不少人,也都沒吃過。

把韭菜和豆腐燉在一起,這種吃法非常另類,至少在本地是這樣。

從那以后,老哥倆在路上見了我,老遠就笑著打招呼。

他們總是說,你忙啥呢?

歷史的陌生人

還是用口語來稱呼他,叫爹。山東人的習俗,把父母叫成爹娘。父親是山東人,我不叫爹,他不答應。

這里要說的,是爹的一生。

爹生于1911年,就是發(fā)生辛亥革命那一年,在山東登州府一個名叫侯家莊的地方。爹年輕的時候,有點兒好動,有點兒淘氣,喜歡舞弄棍棒、打架斗毆什么的,似乎還有點兒小名氣,被一個“游擊隊”的司令看中,派人去家里把他綁來當兵。說這話,應該是到了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爹說,那時候,山東地界的游擊隊很多,不管誰,只要能拉起一支隊伍,就可以當司令。起初聽這話,我對爹很仰視。哎喲喂,還是個“老革命”哩。后來說多了,露了底,什么游擊隊,就是土匪。每到一地,四處吆喝,派糧要款。那個司令,還要夜夜當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你說,不是土匪是個什么?

爹說,日本人來的時候,那些“游擊隊”慌慌張張地撤退。就這當口,爹趁晚上站崗的機會當了逃兵。爹說他先去了青島,又從青島回了家。一到家,我爺爺奶奶就哭了,說,哎呀呀,你個喪良心的,怎么還敢回來,游擊隊來家里抓你,你不在,把全家人吊起來打啊。爹不敢在家待,連夜出逃,到煙臺,乘船,闖關(guān)東。

爹說,他在大連滯留過一段時間,做零工,混不下去,就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這個別處,就是現(xiàn)在大連市轄區(qū)內(nèi)的皮口鎮(zhèn),當時的叫法是“關(guān)東州貔子窩市”。爹在皮口鎮(zhèn)做小買賣,貨郎,賣點兒針頭線腦兒啥的,走村串巷,走到皮口鎮(zhèn)附近那個叫卡拉房的小村莊,有好事者給他做媒,結(jié)了婚,就留下來了。

上面說的,是爹的流浪史。下面要說一說,他在卡拉房幾十年的生活。

爹在卡拉房,還是以做小買賣為主,可能也有點兒土地,種點兒蔬菜,種點兒玉米。后來的某一天,突然來了政策,爹搖身一變,成為“人民公社的好社員”。我猜想,爹一定不是好社員。他不擅長侍弄土地,只會做小買賣。那些年,他的心情,一定不太好。熬日子吧。我們一家人,在熬日子,整個村莊,同樣在熬日子。那段日子,真是難熬??稍匐y也得熬。這一熬,就是二十多年。到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突然有政策說,可以做小買賣。爹那個高興。他開始做,不再當貨郎,改成販賣魚蝦,從早到晚,渾身都是腥氣。可那時候,爹的年齡已經(jīng)很大。你算算看,從1911年開始算,到80年代,他七十多歲,讓他做,能做幾年?說起來這老頭還真不賴,一直做到八十多歲。實在沒力氣,才改成養(yǎng)羊。不多,就兩三只。像老朋友那樣,整天一起玩,一直玩到近九十歲。爹的享年,是九十一歲。

我用這么一點點文字,把爹的一輩子都打發(fā)掉,心里有點兒難過。更難過的是,在我的印象中,爹只會嘆氣,不會追問。有一天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開始閱讀歷史書籍。使勁讀。我不想嘆氣,我要追問。

我從歷史書籍中收獲了很多果實。我不說果實,只想說,讀了幾年歷史,才意識到,這世上有很多人,活了一輩子,到了,還是歷史的陌生人。爹是其中的一個。他只能被歷史的泥沙所裹挾,暈頭暈腦向前走。而他一直以為,這就叫“過日子”。說到這里,我有點兒心痛。是真實的心痛。

跟大哥嘮家常

能閑下來跟大哥聊聊天,挺好,盡管聊的都是小事。

小人物的生活,都是由一件件小事串聯(lián)而成的,像一串省略號。在歷史的宏大敘事當中,小人物的生活,從來都是省略號。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只能自己珍惜自己的小事,包括跟大哥聊天這樣的小事。

最近的一次聊天,是在我家的客廳里。按鄉(xiāng)下的說法,大哥是來串親戚的。來就來吧,還帶東西。是海蠣子,學名叫牡蠣的貝類。都剝好了,裝在塑料袋里。很大的一包。

在大哥的記憶中,我最愛吃的東西,就是海蠣子。

那是小時候的事。海蠣子,生吃,就著玉米餅子,味道極佳。可以當正餐來吃。老家在海邊,吃海蠣子,很方便??赡芫褪怯捎诜奖悖也拧白類鄢浴卑?。那時候,生活中很少出現(xiàn)選擇題。

而眼下,我對海蠣子的興趣,已經(jīng)淡了很多。吃或者不吃,無所謂。

大哥的話題從海蠣子開始,然后散漫開來。但無論怎樣散漫,都離不開家事。

大哥說,這個冬天還不錯,可以趕海打蠣子了,騎摩托車去。嗯,我不吱聲,不過心里清楚,老家沿海的灘涂,修了很多大壩,摩托車可以沿著大壩開進去。我猜想,那些海蠣子,就生長在大壩下的礁石上吧。一定是這樣。

話題在海蠣子身上繞過一圈之后,開始走向別處。嘮得最多的,是以前的窮日子。為什么那么窮呢?大哥從來沒有追問??赡苁菓械米穯?。

“那年冬天,家里沒吃的了,我去釣了一次胖頭魚,下悶線。一次釣了八十斤,拿到市場上賣,你猜賣了多少錢?”

大哥的話,看官未必全懂。我是懂的。我年輕的時候,也經(jīng)常釣胖頭魚。冬天釣胖頭魚,是很苦的差事?!跋聬灳€”,更是辛苦。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去遭那種罪!唉,不說也罷。

我關(guān)心的是,能賣多少錢呢?大哥說:“八元錢一斤,八八六百四十元!”

嗯,還行,不算少。我心中暗想,要是放到現(xiàn)在,恐怕遠遠不止這個數(shù)。

大哥接下來的一句話,把我嚇一跳:“咱爹用這筆錢,在市場上買了十麻袋干白菜葉子,全家人,整整吃了一冬天。”

我陡然明白過來,大哥說的是三年大饑荒時期。那個時期的話題,以前經(jīng)常在父母和大哥的口中出現(xiàn)。簡單說,就是人的日子,跟豬的日子,混淆在一起了,都是吃糠咽菜。整個中國都在挨餓,而鄉(xiāng)村,餓得更厲害。借大哥的話說:“咱家沒餓死一個人,算是老天保佑了?!?/p>

我能理解父母和大哥為什么經(jīng)常說起那些事,那是刻骨銘心的記憶啊。

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真是幸運,沒趕上那個凄苦的歲月。但我確信,我從書上讀到的史實,比大哥知道的更全面也更細致……一言難盡吶。

大哥曾經(jīng)透露一個重要細節(jié),我在史書上沒看到過。村里餓死人,可以憑死亡證明,到糧店買二十斤玉米面。有這二十斤玉米面的誘惑,才會有人來幫忙,把死人抬到山上埋掉。干完活,一人一個玉米面餅子。我們那個村莊,也餓死過人,大哥大概也借機吃過玉米餅子。大哥的話,我信,史書上沒有記載,我也信。他犯不上為這事撒謊。

閑談之中,我突然覺得,如果把大哥的話記錄下來,就是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所倡導的“口述歷史”。對我這樣的小人物來說,這也許是一件真正的大事。一個家庭的歷史,也是中國的縮影啊。

大哥今年六十七歲,身子骨很硬朗。還能騎著摩托車去打蠣子嘛,不賴。

大哥說:“村里好多人都羨慕我呢。”

給騙子開門

大哥為婚事鬧心了。鬧心的表現(xiàn)是偶爾會把自己喝醉。喝的是散白酒。到皮口鎮(zhèn)的小賣店里喝。便宜,才幾毛錢一斤。買幾塊餅干,來一杯酒。那時候村里人最大的享受就是吃餅干喝白酒。一杯酒有二兩。兩口,或者三口,送進肚子。覺得不過癮,再來一杯。這樣一杯一杯的,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喝醉了。不能經(jīng)常喝醉,兜里沒幾個錢,想醉也醉不成,只能是偶爾。

那天大哥回家很晚。晚飯早就吃過了,天色完全黑下來。我站在院子里,站在豬圈旁邊。我想不起來站在豬圈旁邊做什么。喂豬?好像不是。可能是沖著豬圈撒尿。我經(jīng)常沖著豬圈撒尿。剛剛?cè)鐾昴?,就看見大哥。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憑感覺,那個黑影就是大哥。那個黑影搖搖晃晃走到我身邊,彎下腰,把我抱了起來。大哥張開嘴,在我的臉上一陣亂咬。大哥滿嘴的酒氣熏得我頭疼,大哥滿嘴的牙咬得我臉疼。我哇哇大叫起來。父親走出來,叫大哥把我放下。大哥又咬我兩口,才把我放下,從父親身邊搖搖晃晃走進屋子。那一瞬間,父親肯定知道大哥喝醉了。父親沒說什么,他知道大哥為啥事鬧心。其實,他也在鬧心。

那年大哥三十出頭了,對外說是二十九。在結(jié)婚之前的幾年,大哥的年齡在二十九的數(shù)字上停止了,像蛇的冬眠。在情感的冬天里,大哥的年齡也冬眠了。

在此以前,倒是有一個肥胖的女人來相過親。那年頭胖人很少見,我對那個胖女人充滿好奇。我對大哥說,她的大腿,比我的腰還粗。大哥聽了沒生氣,反倒笑了。是那種比較甜蜜比較陶醉比較沾沾自喜的笑。當時他以為親事能成。那個胖女人對大哥比較友好,還在我家里住了一夜。要是不滿意,她不會住下。就是說,八字有了一撇。另外一撇,要等胖女人的父母來寫。誰知道,胖女人的父母對寫八字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事情不了了之。后來知道,人家是嫌我家太窮,房子太緊巴。

父親咬了兩年牙,終于蓋起四間新房,以為從此大哥的婚事就不用愁。誰知道,還是愁。又相了兩次親,女方還是遲遲不肯把八字寫完。原因是大哥稍微有一點點缺欠,而且是在臉上。

早年我聽過一段相聲,兩個油嘴滑舌的人在相聲里談詩,其中的兩句是:“風吹海面層層浪,雨打沙灘點點坑?!卑堰@兩句詩裁剪成服裝,穿到大哥身上正合適。由于婚事不如意,他心里難免會有風吹海面的感覺。雨打沙灘的景象是在他的臉上。大哥小時候生過天花,命保住了,但臉上有麻子。大哥是漁船的船長,他大概不會想到,臉上的幾個麻子,竟然讓他的漁船在情感的海邊上長時間擱淺。

一個高個黑臉的男人走進我家。是大哥在皮口鎮(zhèn)認識的。我猜想,一定是大哥在喝悶酒的時候認識的。有半年多時間,高個黑臉經(jīng)常到我家來,說是來給大哥提親。

高個黑臉每次來,父母都有點兒手忙腳亂。他們不允許我在家里旁聽。他們說,出去玩吧。我不走,他們嗓門變粗,出去玩!我不得不走。家里有客人,好歹我得給父母留點兒面子。我走,卻不走遠,就坐在院子里。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云彩緩緩地移動,看地上的螞蟻忙忙碌碌。有時候,我會站起來,望望自家的煙囪,看看它冒煙了沒有。我有經(jīng)驗,高個黑臉一來,過不了多久,我家的煙囪就會冒煙。父母把我攆出去,是不想讓我看見他們給高個黑臉打荷包蛋。在記憶中,我家的客人,沒有誰享受過如此高的待遇。

看見煙囪冒煙,我的心一下子吊起來,嘴里嘟囔著,荷包蛋,又是他媽的荷包蛋!這話我只敢在背后嘟囔,要是讓父母聽見,我會吃不消。

那天我在院子里玩。在葡萄架底下。葡萄結(jié)果了,綠的。我知道不能吃。天天去看,盼它們變成紫色。葡萄變成紫色就能吃了。我沒看見紫葡萄,倒是看見了高個黑臉。我家的院墻是籬笆墻,不高,視線越過院墻能看到很遠的地方??匆姼邆€黑臉,我從葡萄架底下鉆出來,走到門口,把柴門打開。我不喜歡高個黑臉,但還是用這種方式來巴結(jié)他。他是父母和大哥最歡迎的人,他們都巴結(jié)他,我還能怎樣。我不知道該跟他說啥,就啥也不說,臉上掛著笑。高個黑臉走進來,沒說話,伸出一只大手,在我頭頂輕輕拍一下,臉上也掛著笑。那一瞬間,我心里竟然涌出一股暖流。同時我還覺得,自己剛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后來村里有很多人知道高個黑臉來我家的事。我走在街上,總會有人問,那個人,最近來了沒有?我知道他們說的“那個人”是誰。起初,我很老實,有一說一。我說,沒來。問話的人顯得有些失望。我說,來了。問話的人滿臉壞笑,說,是不是又吃了荷包蛋?時間長了,我覺得這不是好話,拒絕回答他們。

問得次數(shù)最多的,是老鐘家黑小子。黑小子年齡跟大哥差不多,也沒娶上媳婦,他對跟娶媳婦有關(guān)的事,比較熱心。

黑小子有一天對我說,那家伙自己都是個光棍,怎么能給別人介紹對象?騙子呀。

黑小子說對了。那家伙確實是個光棍,也確實是個騙子,來我家就是為了騙一碗荷包蛋吃。他告訴大哥很多女人的名字,大哥卻沒見到一個活女人。為此,家里氣氛變緊張了,父親和大哥用唾沫星子把高個黑臉揍了個半死。

大哥突然有一天興高采烈回到家里,說,他把高個黑臉逮住了,在皮口鎮(zhèn)游街,就像批斗地富反壞右一樣,一邊游街一邊讓他自己喊,我是個騙子……我沒親眼看見。我覺得那個場面,一定非常好看。

這樣一來,家里的氣氛總算緩和下來。以怨報怨,扯平了。

大舅來我家說,其實不是我大哥自己把騙子逮住的。大舅說,要不是他幫忙,憑大哥自己,不可能把騙子逮住,更不可能押著他游街。大舅從此以我家的功臣自居。

沉默的朋友

有句話:“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這話沒錯。但我固執(zhí)地以為,舅和舅是不一樣的。比如,就在此時此刻,盤旋在我情感之中的,不是大舅二舅,而是三舅。

三舅沉默寡言。他不擅長語言表達。他更愿意用行動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

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的樣子,三舅娶了新娘。那天傍晚,我去三舅家“走穴”,為三舅和新娘講了兩段“瞎話”,就是神話傳說或民間故事之類的東西。是父親批發(fā)給我的,我一段一段拿出去零售。那時候,劉蘭芳還沒有用評書征服廣大聽眾的耳朵,我的“瞎話”在自己的村莊里,還有一點點市場。我還記得,講完之后,三舅母給我抓了一大把喜糖。應該說,我那天所得的報酬,相當可觀。

印象中,三舅的新房,紅彤彤一片,紅窗簾,紅被子,紅褥子,紅喜字,紅蠟燭,三舅母的紅衣裳、紅襪子,還有她的臉,也是紅的。墻上的畫,是最紅最紅的紅太陽。那樣的紅天紅地,我今生再也沒有見過。

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我跟三舅的接觸很少。他沉默寡言嘛。在流行的觀念中,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不好接觸。實際上,也真的不好接觸。我對三舅最深的印象,是他很能吃。那時候,三舅的膝下,已經(jīng)有了兩個女兒。忘了是誰說的,他們一家人吃飯,三舅從不上桌,都是等老婆孩子吃飽,他才動筷子,把剩下的飯菜一掃而光。至于吃沒吃飽,只有天知道。還說,三舅一口氣吃掉過一盆疙瘩湯。多大的盆呢?有這么大!說者用手比量一下,盆口有最大的西瓜那樣大。這話我信。三舅長得人高馬大,在貔子窩化工廠當曬鹽工,干的是重體力活,不能吃才怪。

之后的記憶里有一大段空白。三舅日復一日去曬他的鹽,我日復一日去讀我的書,生活軌跡很少交叉。時光的齒輪轉(zhuǎn)得多快啊,一轉(zhuǎn)眼,我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結(jié)婚生子了,三舅退休了。

某一年春節(jié)期間,我去三舅家拜年。三舅執(zhí)意要留我吃飯。三舅說,不吃不行,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一個擅長沉默的人,竟然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我哪敢不從?很快,飯桌上就擺滿他的盛情,都是肉。豬頭肉,豬腰子,豬蹄子,豬尾巴,豬肝豬肺豬下水。三舅用筷子指著盤子里一大塊顫巍巍的肥肉,對我說,吃它,過癮!那天中午,三舅喝醉了,我也是醉意醺醺。

在三舅家吃飯的那年,三舅母已經(jīng)過世。三舅的日子,寂寞而又單薄。時光的齒輪轉(zhuǎn)得多快啊,又一轉(zhuǎn)眼,我父親也過世了。守靈的三個晚上,三舅每晚必到。攆他,他不走。就那么默默地陪坐在靈前,上香,燒紙。你問他什么,他答一句。不問,就沉默。我一支接一支給他遞煙,我也抽,嘴巴里苦嘰嘰的。他總是在天快亮的時候離開,回家瞇一會兒,太陽出來了,他也回來了。那幾天,我總是在背人的時候,默默流淚。很多淚,是為父親流的。也有一些,是為三舅流的。我感受到他濃濃的情意,對我父親,對我們家。從此以后,我把三舅當成朋友。每次回老家,都要見見他。見不著,也要打聽他的近況。

最后一次見到三舅,是在大哥的葬禮上。凄慘的秋雨,凄慘的北風。三舅站在風雨中,為大哥送行。趁身邊沒人,三舅掏出五百塊錢給我,說,為老大辦葬禮用。我說,三舅,你是長輩,不用給錢。三舅哭了,說,想到老大平常氣我那些事,不該給錢,不過,他這輩子,再也花不到我的錢了。三舅在葬禮上,就說了這么兩段話。說完,繼續(xù)沉默。

我的眼淚也下來了。三舅七十多歲的人,還在外地打工,他的錢,來之不易。

人到中年,聽多了花言巧語之后,我更看重的,就是像三舅那樣的沉默的朋友。在你郁悶的時候,默默地陪你坐坐,喝杯茶,喝杯酒,或者,抽幾支煙,嘆幾口氣。這樣的朋友,會讓你在寒天寒地之間,感覺到人情的溫暖。

那時候我們長尾巴

村子里有很多尾巴,我們家就有,我也有。

那時候我還小,從記事到十多歲,我們村子里被割掉了很多尾巴,我們家也被割掉了幾條尾巴。是生產(chǎn)隊派人來割的。拿著刀,一割,就給割掉了。有時候不拿刀,啥也不拿,空著手,冷著臉,瞪著眼,一割,也給割掉了。不過割掉一條尾巴,隔一段時間,還會長。還長還割,一次次重復,日子就這樣過下來。

村子里的尾巴,我們家的尾巴,有一個共同的名稱,“資本主義尾巴”。

先說說村里的尾巴和我們家的尾巴。其實是一回事。養(yǎng)雞,規(guī)定幾只,超過了,就是長尾巴。養(yǎng)鴨子也是。養(yǎng)鵝也是。養(yǎng)豬也是。但養(yǎng)孩子不是,隨你便,愛養(yǎng)幾個養(yǎng)幾個,只要生得出來。據(jù)說上面有指示,人多力量大,眾人拾柴火焰高。

我記不清當時的規(guī)定。到底可以養(yǎng)幾只雞幾只鴨幾只鵝幾頭豬?記不清。記得清的是,經(jīng)常有人犯規(guī)多養(yǎng)了幾只。這不行,生產(chǎn)隊定期派人到家里來數(shù),治保主任,或者民兵,一臉階級斗爭的樣子。一二三四五……不等數(shù)完就火了,你家怎么回事,搞資本主義啊,伸手抓起一只,一刀就剁了,流一攤血?;蛘咦テ饋硗厣厦退ぃね暝僮テ鹨恢?,還是猛摔。他們摔得真好,一下,就摔死了。然后罵罵咧咧走人,到別人家里繼續(xù)割尾巴。

我們家被割了好幾回。我倒是很高興。每次割尾巴,我都能吃上肉,雞肉鴨肉鵝肉。不年不節(jié)的,要是割尾巴的不來,我怎么能吃上肉。所以每次嘴饞,我都盼著治保主任或者民兵啥的,趕緊來。革命京劇里唱:“早也盼,晚也盼,盼穿雙眼。”唱的是我呀。

我最希望家里養(yǎng)豬超標,割尾巴的一來,就有豬肉吃。一只雞才能吃幾天啊,要是一頭豬,你想想,還不把人美死??珊薜氖牵依镳B(yǎng)豬從不超標,每年就一頭。主要原因,是多了養(yǎng)不起。人都吃不飽呢,拿什么給豬吃。靠吃糠咽菜根本長不起來。村里別的人家,也沒聽說有養(yǎng)豬超標的。

奇怪的是有一年,村民在自家菜園邊上種的玉米也成了尾巴。幾個人來村里拔玉米。我們一群小孩子,跟著看熱鬧。他們專門拔那種根部是紫紅色的玉米。那時候玉米正要結(jié)棒,拔了怪可惜,一群娘們兒嘴里嘖嘖嘖,拔一棵嘖嘖嘖,再拔一棵還是嘖嘖嘖,把那幾個人嘖嘖得很不好意思,拍拍屁股走人。我至今都在納悶,怎么根部是紫紅色的,就成了尾巴?不是說“根紅苗正”么?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些事,很像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莫言不是玩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么,他的小說里,寫過這些事沒有?

沒想到等我上學以后,我也有了尾巴。我的尾巴叫“驕傲自滿”。可能是我的尾巴太小,生產(chǎn)隊不割,改成老師來割。老師說,你不要以為學習成績好,就瞧不起別的同學,不要以為你怎樣怎樣就怎樣怎樣,經(jīng)常批評??上?,我的尾巴跟村里的尾巴一樣,割了還長,比韭菜長得還快,把老師氣得夠嗆。

小時候生活習慣不好,進出門有時會忘了關(guān)門,爹不滿意,說,你怕夾了尾巴啊。有時媽也說,你怕夾了尾巴啊。他們每次說,我都不由自主摸摸自己的屁股,真怕那地方長出一條尾巴來??上]有。后來年齡大些,情竇初開,有一天突發(fā)奇想,要是長條尾巴,一邊上課,一邊用尾巴跟女生抒情,老師還看不見,該多好啊。

你說尾巴這東西,多么神奇,叫你有就有,你想有,反倒沒有了。

那些年我們很單純

我要講一個單純的故事給你聽。故事發(fā)生在上個世紀70年代初。我的年齡大概在七八歲的樣子。還沒上學,或者剛剛上學。我們那一代人,有個共同的特點,絕對相信大人的話,大人說啥就是啥。我們的腦袋太嫩,不會獨立思考。

人這東西很奇怪。自從有了自我意識,就免不了要追問,“我”是從哪里來的。起初,我以為只有自己對此有疑問,后來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同齡的孩子,都有同樣的疑問。

我找不到答案,只好去問母親。母親起初不愿意回答,問的次數(shù)多了,終于不耐煩,說,是從大白溝里,用?頭刨出來的。噢,是這樣。

村子的東北方向,有一條大白溝。溝里的土是白色的。小時候覺得很奇怪。經(jīng)母親一說,就不再奇怪。出小孩的地方,就該有點兒與眾不同才對。那些黃褐色的土地,只能生長莊稼和蔬菜。

從此再到大白溝里挖野菜(鄉(xiāng)下人家,早年是依靠野菜來喂豬喂雞),我變得很小心。我用鏟子小心翼翼從野菜的根部斬斷,而不是連根挖出。我擔心挖得太深,會不小心挖出一個小孩。我恪守著心里的秘密,等著看同伴的笑話。要是他們真的挖出一個小孩,看他們怎么辦。

過了很長時間,誰也沒有挖出小孩。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還是挖得淺,看來不用?頭刨,真就不行。

后來有一天我跟一個小我一兩歲的孩子,閑談中說起自己的身世。我把母親的話說給他聽。他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對大白溝沒有異議,他的母親說過,他也是從大白溝里來的,不過,他母親說,不是用?頭,而是用鐵锨挖出來的。我們各執(zhí)己見,互不相讓。我們都認為自己的母親不會撒謊。我們爭執(zhí)了很久,唾沫飛濺,但誰也說服不了誰。不蒸饅頭爭口氣,他提議,我們到大白溝里去試試看,看到底是?頭好使還是鐵锨好使。我立馬響應,說,去就去,誰輸了誰小狗。

我漲紅了臉,回家扛了一把?頭。他也漲紅了臉,回家扛了一把鐵锨。我們肩并肩,往大白溝的方向走。路上有小孩問我們,喂喂,你們干嗎?我們不搭理他們。

說起來,還是我的心事重,路上突然想到,真要刨出一個小孩,我是抱回家去還是扔到溝里?這個問題真難。是我刨出來的,我就是那孩子的爹,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怎么養(yǎng)他?讓父母養(yǎng)他,他們不愿意怎么辦?會不會打我一頓?要是扔到溝里不管,肯定就是死路一條,怎么忍心?唉,真讓人發(fā)愁啊。

那個扛鐵锨的孩子是不是想到了這一層,我不知道。我沒問他,他也沒說。估計他想不到。一個頭腦簡單的家伙,怎么會想到這么復雜的問題。哼哼。

結(jié)局明擺著,我不說你也清楚。我東刨刨西刨刨,南刨刨北刨刨。那個孩子尾隨我,東挖挖西挖挖,南挖挖北挖挖。刨到自己沒了力氣,挖到自己一身的汗,這才作罷。歸程,滿臉喪氣,誰都不理誰。

很多年后我想起這件事,自己偷偷笑起來。我笑村里的婦女,她們是不是開過會,達成一致意見,不管哪個小孩問起,就說,他們是大白溝出品的?

我講這個故事,不是為了逗你一笑。我想告訴你,這種荒唐,現(xiàn)在還在發(fā)生。我看見了,在文化領(lǐng)域,扛著?頭或者鐵锨往大白溝方向走的人,有很多。他們想用自己的實踐,證明母親的話是對的。

偽球鞋

讀高中那年,我竟然破天荒有了一雙藍色鞋面的球鞋。當然不是那種真正的球鞋,而是一雙貨真價實的偽球鞋。當時挺流行這樣的偽球鞋。比這更好的鞋也有。那些家境較好的學生都穿,就是那種白色的球鞋。那種鞋臟了也不要緊,用鞋刷子一刷,半干半濕的時候,再用白色的鞋粉一抹,嘿,又像新的一樣。

記得父親把這樣一雙偽球鞋親自交到我手上的時候,嫩綠的小草齊刷刷地從田野上鉆了出來,遠遠一眺,五臟六腑都舒服。

很多日子以后,我才知道,這雙偽球鞋,并不是父親到商店里給我挑選的,而是他蹲在皮口鎮(zhèn)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上,用十斤胖頭魚跟一個嘴饞的人換的。

賣魚就好好賣魚唄,怎么換了一雙鞋回來?這里邊肯定有一個故事。我沒細問,父親也沒細說。

夏天來了。連傻子都知道,夏天應該穿涼鞋。那時候的涼鞋,大多是塑料做成的。不耐穿。一個夏天穿下來,不是這兒斷就是那兒斷,轉(zhuǎn)過年,非買新的不可。好在,那種涼鞋很便宜,一兩塊錢的樣子。

父親決定為自己省下這一兩塊錢。他笑嘻嘻地對我說,你腳上的球鞋,我看挺好,把鞋帶解開,比涼鞋還涼快,是不是?

我沒辦法了。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我穿著偽球鞋過了整整一個夏天。

我的腳很愛出汗。我正處在一個好動的年齡啊,因此,鞋里邊每天都是濕的。不是水濕的感覺。水濕澀,汗?jié)窕?。嚴重的時候,光腳板踩不住鞋底,哧溜哧溜,走在路上,一趔趄一趔趄,不知底細的,還以為我喝醉了。

一有空,我就趕緊把鞋脫下來曬太陽。

夏天過后是秋天。緊接著,冬天來了,父親又鄭重地做出一個決定,不給我買棉鞋了。

頭一年的棉鞋還在。還沒穿破??晌业哪_長得很快,已經(jīng)穿不下。我穿著偽球鞋過了一個冬天。那個冬天很冷,我的兩只腳,都生了嚴重的凍瘡。

就在那年冬天,我萌生了研究經(jīng)濟學的愿望。我到皮口鎮(zhèn)的小圖書館,借馬克思的《資本論》。我在心里發(fā)狠,一定要把經(jīng)濟研究透!研究透了,將來就能賺很多錢。有了錢,想穿什么樣的鞋就可以買什么樣的鞋,多好!

小圖書館的管理員說什么也不肯借給我。他火了,沖我大吼,你能看得懂嗎?媽的,想搗亂是不是?

我再三央求,還是不行。

我的雙眼飽含淚水。

五元錢的故事

自從五元錢跟一根蔥畫上等號之后,我對五元錢就更加重視了。

小時候,也就是上個世紀70年代,連續(xù)幾年的夏秋季節(jié),我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到二百米外的菜園里拔蔥。拔蔥是為了全家人的早飯。洗干凈,用刀切了,上面淋一點兒醬油,就是下飯的小菜。那時候?qū)υ绮捅容^重視,要多吃,沒有干的還不行。要想多吃,沒有蔥也不行。父親和四個哥哥都在生產(chǎn)隊干活,每天每人只掙幾毛錢。那時候一個工人,一個月三十幾元錢,還覺得了不起,牛氣哄哄的?,F(xiàn)在想想,牛啥牛,一個月才七八根蔥。要是父親知道有一天一根大蔥能賣五元錢,他會嚇成什么樣子?社會的進步真是太快,讓人措啥都來不及。

不說蔥了,說五元錢。

就在我熱衷于每天早晨去菜園拔蔥的那幾年里,我們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的確是大事。有一天父親發(fā)現(xiàn),家里丟了五元錢。父親一下子慌了。要知道,丟了這五元錢,家里的經(jīng)濟形勢就滑向了崩潰的邊緣。父親一邊慌一邊憤怒,把老婆孩子一個個找來審問。都說不知道啊,沒拿啊。審不出來。父親更憤怒,開口大罵,罵母親,罵四個哥哥,罵得他們臉色蒼白。家里的氣氛緊張極了。奇怪的是,父親既沒有審問我也沒有罵我。我躲在炕角,渾身瑟瑟發(fā)抖。

那天有個鄰居來我家串門,年齡比我大很多,但輩分小,我叫他二哥。他遇到這種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何況,他也是有嫌疑的,不把事情搞清楚,他也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我能想象出來,他一定很尷尬,后悔來我家串門。后來多虧了這位二哥,他的一句話,就把案子破了。

在父親叫罵的間歇里,二哥突然扭頭看我,說,小五子,錢是不是你拿的?就這一句,我立馬招供了。其實我早就想招了,但父親就是不審我??赡苁俏夷挲g太小,父親覺得我的智力還不足以發(fā)展到能偷五元錢的程度。二哥的話音剛落,我就抖抖地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錢包,遞給父親。是一個綠色的塑料錢包,里邊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著五元錢。父親把錢收了,一句話也沒說。家里很安靜。讓人恐怖的那種安靜。我以為父親要把我暴打一頓。但沒有?,F(xiàn)在知道,父親對我有多么溺愛。

我得解釋一下,我偷那五元錢,不是想去花掉。那是很大一筆錢,我沒有能力把它花掉。我只想讓那張錢在錢包里躺幾天。我是為了那個錢包才偷錢的。剛買的錢包,一毛幾分錢買的。我到鎮(zhèn)上賣破爛賣了一毛幾分錢,看到商店里的錢包,好喜歡,就買了??赡苁怯X得,我經(jīng)常賣破爛,以后就是有錢人了,沒有錢包怎么行。可買回錢包之后,就沒錢往里裝了。我對不起錢包,就在柜子的抽屜里亂翻,想翻出幾分錢安慰它一下,結(jié)果就翻出一張五元的。我想錢在錢包里放兩天也不要緊,偷偷再放回去就是了。誰知不到一天,就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

后來有一年父親給了我五元錢。是他在路上撿的。一個塑料袋,袋里有一張五元錢,還有毛票和分幣,好像還有幾斤糧票。父親的思想境界不高,沒有把錢交給警察叔叔,而是給了我。他把毛票、分幣和糧票留下,給了我一張大票。他一定是想起了幾年前我偷錢的事。他可能是覺得,他的小兒子既然那么喜歡五元錢,就給他五元錢吧。我樂得不行。父親也樂,滿臉都是陽光。

每年清明節(jié)前后那幾天,我都想念父親,很想很想。一晃,他去世有十年了。要是還活著,就是百歲老人。

貼年畫

民謠說:“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p>

過了農(nóng)歷臘八,年味越來越濃。但說起來也很奇怪,這些年,我對年這東西,興趣越來越淡。自我感覺,除了手忙腳亂,就是海吃海喝。沒啥意思嘛。

常常想起我的70年代。當然是上個世紀的70年代。那時候,過年的第一個好處,是可以解決饞的問題;第二個好處,是可以解決穿新衣服的問題;第三個好處,是可以解決審美的問題。

我特別想說說這個審美問題,標志性事件,是貼年畫。那時候的鄉(xiāng)村人家,不貼年畫,還能叫過年么?

在貼年畫這件事上,在我們家,我是一個微型的獨裁者,牢牢地掌握著決定權(quán)和行動權(quán)。想七嘴八舌搞民主?門兒都沒有。

貼年畫之前,要先買舊報紙糊墻。墻上的報紙,經(jīng)過一年的煙熏火燎,已經(jīng)變黃,很不適應辭舊迎新的大好局面,必須徹底加以改變才行。都是在臘月二十七八以前,把家里裱糊一新。我和四個哥哥,有時也包括父母在內(nèi),都是裱糊匠。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這一行的祖師爺非李鴻章莫屬。人家是大清帝國的裱糊匠嘛。

墻面、棚頂都糊好了,等待一兩天,讓它干透。然后,就可以貼年畫了。我都是提前兩天把年畫買回家。從父親手里接過幾毛錢,一般不會超過五毛,步行四五里路,到皮口鎮(zhèn)的新華書店,從幾十種待售的年畫中,挑選四張。一張年畫,也就幾分錢。印象中,最貴的,也就一毛一分錢。五毛錢夠用了。剩下的錢,可以買幾顆甚至十幾顆水果糖犒勞自己。這就是權(quán)力帶來的好處。我竟然沒有從中悟出日后的從政之道,可謂愚蠢透頂。是不是獨裁會讓人變得愚蠢呢?待考。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年畫,就是政治宣傳畫,幾乎每一張都“三突出”。從美術(shù)史的層面上說,是承襲了50年代的“新年畫”風格。1950年全國“新年畫創(chuàng)作獎”的獲獎作品,《農(nóng)民參觀拖拉機》《勞動換來光榮》《毛主席大閱兵》《新中國的兒童》等等,你一看標題,就能大致猜出它的內(nèi)容。到70年代,基本還是這個樣子。稍有區(qū)別的是,把革命樣板戲的劇照,也當成年畫。

李鑄晉和萬青力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繪畫史?當代之部》,對“新年畫”有這樣的評價:“由于政府的推動和大量的印刷發(fā)行,新年畫創(chuàng)作在全國范圍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新年畫不僅為鞏固新中國政權(quán)做出了貢獻,也成為繪畫為政治服務的樣板,同時也對其他畫種造成政治壓力?!?/p>

這段話所提到的“難以估量的影響”,我有切身體會。一則,是讓我樹立了革命理想;二則,是讓我確立了戀愛觀。前者是看了一幅女青年開東方紅拖拉機的年畫,英姿颯爽的,讓人羨慕。我暗中發(fā)誓,長大后,自己也要開東方紅拖拉機。讀小學時的作文《我的理想》,寫的就是這個。老師看完,笑了,說,咱大隊,就一輛東方紅,能輪到你來開?后者是看了一幅女青年在稻田里撒化肥的年畫,身子骨真結(jié)實,還笑盈盈的,好可愛好可愛。我暗中發(fā)誓,長大后,就娶這樣的女青年當老婆,讓她天天在稻田里撒化肥??上Р痪梦揖椭溃覀兩a(chǎn)隊的稻田太少,撒化肥這種活兒,不夠一個人干兩天的。唉,這可怎么辦呢?愁死我了。

把年畫端端正正貼到墻上,剩下的事情,就是欣賞。我每天都要欣賞一番。到鄰居家串門,第一件事,也是欣賞墻上的年畫。有時候,還一邊欣賞,一邊浮想聯(lián)翩。我曾經(jīng)的理想,曾經(jīng)的戀愛觀,就是這樣萌生出來的,你信不信?

隊長家的狗

閑著也是閑著,講個故事吧,講一個狗的故事。不過要講狗,必須從地瓜說起。沒有地瓜,也就沒有狗的故事。

媽給我一個地瓜,吩咐四哥,說你背著老五出去玩,小兔崽子鬧死我了。媽正在做飯,我等不及,鬧著要吃的,媽生氣,把我趕出家門。

四哥那年也就十多歲,我更小。四五歲的樣子。年齡是個寶啊,由于小,我才得到一個地瓜,而且,四哥必須背著我。我知道四哥不太情愿,嘴里嘟嘟囔囔。我不管他嘟囔不嘟囔,趴到他后背上,一心一意對付那個地瓜。

地瓜很大,比我的手掌大很多,很可能跟我的臉一樣大。熟的,也是涼的。管它涼不涼,能對付饑餓就好。我經(jīng)常說,小時候,我最大的感覺,就是饑餓。餓得我好難受。

走出家門沒幾步,四哥扭過頭,說,讓我咬一口。他的意思,是想咬地瓜一口,不是咬我。我有點兒不情愿,但不敢不給他咬。我把地瓜送到他嘴邊,沒想到,四哥嘴巴大開,像很多年后我才認識的鱷魚那樣,撲哧一聲,把我的心咬疼了。好可憐,我才咬了兩口。我心里合計,我就是再咬兩口,加起來也趕不上四哥的一口。我嚇一跳,趕緊又咬一口。

四哥猛走幾步,咽了那一大口地瓜,又扭過頭,說,讓我再咬一口。我嚇得魂都要飛了,他要是再咬,就剩不下多少了??墒俏?,敢不讓他咬么?正猶豫著,一條大黑狗,不知從哪里沖了過來,沖我們汪汪大叫。四哥嚇得身子一抖,我嚇得手一抖,地瓜掉到地上。那狗叼起地瓜,飛一樣跑遠。

四哥把我放下來,撿起一塊石頭,打那條狗。哪里打得著?大黑狗,在石頭的射程之外,津津有味地啃剩下的半個地瓜。

四哥牽著我的手往回走,邊走邊說,是隊長家的狗。

從此,每次見到隊長家的狗,四哥都撿起石頭打。見一回打一回。以至于那條狗,見了四哥,就遠遠跑開,有點兒退避三舍的意思。

四哥恨隊長家的狗。幾年后,隊長家的狗死了。四哥那個高興,在我面前念叨過很多次,說死了好,死了活該。我聽不懂他的話。我已經(jīng)忘了地瓜和狗的那件事,經(jīng)四哥反復提醒,才好不容易想起來。

又過了幾年,四哥十七八歲的樣子,到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隊長還是原先的隊長。四哥恨烏及屋,總跟隊長鬧別扭,搞得隊長很惱火。后來隊長報復四哥,下手特別狠。那天的農(nóng)活,是在小蔥地里拔草。這活兒我干過,很容易連草帶蔥一起拔掉。你可以想象,干完活以后,堆在地頭的草堆里,肯定會夾雜著一些小蔥。四哥說他從草堆里撿了一小把蔥,也就比較可信??申犻L偏偏一口咬定,蔥是四哥偷的,罰款五元。那時候,一天的工分,才幾毛錢,五元是個大數(shù)啊。

后來沒有了生產(chǎn)隊,隊長變成了居民小組長,權(quán)力大大降低,或者也可以說,是喪失了權(quán)力。四哥說,活該。他覺得很解恨。

這些事,至今已有四十多年?,F(xiàn)在想想,沒有狗的故事,四哥就不會跟隊長鬧別扭,不鬧別扭,隊長也就不會故意找茬罰款。這說明,不良情緒,會像癌癥一樣,四處擴散。所謂遷怒,就是擴散的過程,是惡的源頭。

我講這個故事,沒有絲毫貶低四哥的意思。他的心理很正常。他的故事,在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有不同的翻版。也就是說,遺忘雖然是一味良藥,但誰也不肯服用它。

運動會

看北京奧運會,我時不時想起小時候看過和參加過的運動會。似乎很奇怪。想想,又不覺得奇怪。一回事嘛,規(guī)模不同而已。

印象中,在我的童年時代,“群眾性體育活動”搞得不錯。幾乎每年,大隊都要開一次運動會。那時候不叫村,叫生產(chǎn)大隊,下邊是生產(chǎn)小隊,上邊是人民公社。大隊運動會都是安排在農(nóng)閑季節(jié),大多在初秋,莊稼在地里長著,離收割還有些日子,耽誤幾天不要緊。那時候日子過得清湯寡水,但運動會的氣氛很熱烈。運動會每年都在我們學校的操場上舉行。很多紅旗,很多彩旗。很響亮的歌聲。很多人。社員們都放假,學校也放假,男女老少,能來的都來。哪個選手得了冠軍,會立刻成為名人。人人都盼著自己小隊能贏。沒有金牌榜,按分數(shù)算,總分數(shù)第一名,就是最大贏家。記得我們小隊得第一名的時候,全隊上下那個高興,比吃了一口豬頭肉還高興。

記得有一年,我們小隊的一個女孩,被選手投擲的標槍扎了腳,疼得哇哇大叫。

公社也開運動會。要是誰能在公社運動會上拿到冠軍,更是不得了,幸運的會被工廠招工。公社運動會我也去看。運動員里邊,熟人少,不那么興奮。

學校也開運動會。小學、初中、高中,都開運動會。

小學開運動會的時候,我的角色,以觀眾為主。個頭小,步子短,力氣少,沒辦法,只能混在觀眾堆里起起哄。有一年,班主任老師心血來潮,讓我上場跑“百米速算”。就是在百米中間停下來,做一道數(shù)學題,然后再跑向終點。我不想跑。確切地說,是不敢跑。要是跑在最后,多丟臉啊。老師瞪起眼珠子,說,你的學習成績好,你不跑誰跑?沒辦法,只好跑。心里七上八下地站在起跑線上,正準備起跑,一個同學飛快趕過來,小聲告訴我一個數(shù)字,是那道數(shù)學題的得數(shù)。對嗎?同學說,沒錯兒。我很感動,對他說,明天,我拿土豆餅給你吃。很快,發(fā)令槍響了。我最后一個跑到數(shù)學題那里,也沒看題,趕緊寫上那個數(shù)字,起身再跑,第一個沖過終點。我們班同學一陣歡呼。老師接過我的題,看一眼,說,錯了!我心里冰涼。幸運的是,后邊的選手,也都錯了。我成了冠軍,但這冠軍不太光彩。我回到自己班級的座位上,揪住那個報信的同學的衣領(lǐng),對他說,明天,我不拿土豆餅給你吃了。

每逢學校開運動會,我表哥都趾高氣揚,見了誰都不愛搭理,見了我更不愛搭理。他擅長運動,喜歡“五項全能”。運動會前幾天,他把學校的標槍和鉛球帶回家,在街道上拋來拋去。有時候還一個人在田間地頭跑來跑去。他的臨陣磨槍還真見效,每次運動會,他都能得到很多獎品,毛巾、香皂、田字格本、橫格本,都有。我嫉妒得眼睛發(fā)藍,盼著運動會早點兒開完。表哥的學習成績不好,平常日子,他不敢在我面前囂張。我不知道表哥的想法。以我的小人之心猜測,要是學校天天開運動會他才高興。

讀初中和高中的時候,我都在重點班。重點班是學習尖子,但不是運動尖子。矬子里邊選大個,我只好硬著頭皮上場,還是主力,短跑,一二百米。可氣的是,連續(xù)幾年,每次的成績都完全相同,預賽第三,決賽第五。唉,啥也別說了,好好學習吧。

一晃很多年,老家的日子也越來越紅火,讓我納悶的是,無論是村里,還是鎮(zhèn)里,都很少開運動會。怎么回事呢?是一心撲在經(jīng)濟上了?

北京奧運會結(jié)束之后,我突然萌生了運動的念頭,每天早晨都早早起床,到街上跑一會兒。不敢做奧運冠軍夢,只是想運動運動。堅持了幾天,有點兒不太適應,改成散步。

還好,散步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苗條了不少,身上也清爽不少。

我的頭腦里似乎也有一點兒奧運精神,你說是不是?

殺年豬的日子

殺年豬的日子到了。鄉(xiāng)下習俗,元旦之后到春節(jié)之前,都是殺年豬的日子。豬的號叫,就是辭舊迎新的號角啊。很多農(nóng)民,以及農(nóng)民子弟,已經(jīng)習慣于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豬的絕望之上。

小時候,每逢殺年豬的日子,我都有一點兒莫名其妙的興奮。民謠里說:“小孩小孩你別哭,過了臘八就殺豬?!本团沃@一天嘛。不光有肉可吃,還可以把豬尿泡吹起來當球踢,要多開心有多開心。遺憾的是,苦苦等待一年,才能得到一個豬尿泡,踢幾天就破了。要是天天都有豬尿泡可踢,說不定日后就能成長為足球健將呢。

殺年豬的日子,也是親戚好友聚會的日子。殺豬的人家,會喜著臉提前發(fā)出邀請,說哪天哪天,來家里吃肉啊。這是最基本的禮節(jié),不請不行。你不請,人家會說你是“房頂開門”,不走人道。被邀請的人,也都喜著臉答應,好啊好啊。哪能不答應呢,一年的蘿卜青菜吃下來,就盼著殺豬解饞,酸菜燉白肉,蘿卜干血腸,多好的“嚼咕”,錯過了可惜。

時光倒退三十年,殺年豬的時候,請誰不請誰,都要用手指頭掰清楚,弄不好,是要得罪人的。

文友馬廷奎寫過一篇微型小說,說在他老家的村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大家族中的老大第一天殺豬,老二便第二天殺,老三呢,肯定是第三天殺。要是老大不動手呢?老二老三肯定不動手,耗著,在心里較勁,看誰耗得過誰。你不能耗到除夕那天殺豬吧?你不能,人家屠夫沒時間伺候你。耗的結(jié)果,往往是老大先妥協(xié):“唉,沒辦法,咱是老大呀。”而幾頓殺豬菜吃下來,兄弟妯娌幾個心情都不舒暢。這是一場暗斗,還都說不出口,憋著勁,明年年底再接著斗。

讀這樣的小說,真是讓人心涼。但小說很真實,虛構(gòu)的成分很少。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理解,至于這樣么?還真就是這樣。我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對此有過刻骨銘心的感受。

想想吧,日子清苦,兄弟幾個的嘴巴都淡,肚子都空,一頓殺豬菜,多的時候,能吃掉半頭豬??垂倏赡軙幸蓡枺氵@話說得,也太夸張了吧?說實話,一點兒也不夸張。有經(jīng)驗的屠夫都知道,一頭豬,一刀下去,放了血,再把內(nèi)臟拿掉,差不多就能去掉體重的三分之一。補充說一句,以前人的日子清苦,豬的日子更清苦,吃糠咽菜的,長不大。養(yǎng)一年,也就一百幾十斤,要是能長到二百斤,全村拍案驚奇。這么小的豬,除了近三分之一,再除了骨頭,剩多少肉啊。吃掉半頭豬,不算夸張。誰先殺豬誰吃虧,這毫無疑問。第二天殺豬的人就占便宜了,頭一天滿肚子的肉還沒有消化完呢,還能吃多少?第三天殺,就更占便宜。

往事不堪回首?,F(xiàn)在日子好過了,誰也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斤斤計較了吧?但記住這些,很重要。

已經(jīng)連續(xù)好多年,到了殺年豬的日子,我都會接到電話,邀請吃殺豬菜。

正說著呢,電話來了,是七嬸。不是我七嬸,是朋友老羅的七嬸。頭些年,我年年都到老羅家吃殺豬菜,后來老羅變成了候鳥,在城鄉(xiāng)間來回飛翔,不方便養(yǎng)豬,就改成到七嬸家吃殺豬菜。

七嬸說,過兩天家里殺豬,你來呀?我笑了,說,好,一定去!七嬸說,你多帶幾個朋友來呀,人多了熱鬧。我說,必須的。嘿嘿。

二哥和公羊

二哥不是我的親二哥,是鄰居家的。兩家都是從山東掖縣過來的,山親水親,人更親。經(jīng)常走動。記憶里,二哥幾乎每天晚上都到我家串門。跟父親說閑話,跟我說閑話。二哥有一天心血來潮,為我勾畫了一幅未來的圖景。二哥說,等你高中畢業(yè),咱倆合伙收破爛去,兼營磨剪子搶菜刀……我嚇了一跳,心說,我才不要收破爛,更不要磨剪子搶菜刀。

二哥的日子過得比較干燥。他大概有六十多歲,還是光棍一條。

二哥年輕的時候,有過很多次相親的經(jīng)歷。在他不年輕的時候,也有過很多次相親的經(jīng)歷。光村里的首席媒婆許鳳仙就前后給他介紹了兩巴掌。都不滿意。開始是姑娘們不滿意。二哥悶頭悶腦,本來話就少,見到姑娘,一緊張,一激動,渾身發(fā)硬,連舌頭也硬,更是說不出話來。姑娘們不滿意,說,啞巴嘛,一棒子打不出個屁來嘛,怎么跟他過日子?不行,不行的。后來二哥的年齡大了,姑娘們開始退場,上陣的都是寡婦。而且無一例外,身后都拖著“油瓶”。照二哥的意思,“帶一個女孩也可以”。可怪就怪在,那些寡婦的身后都拖著一個男孩,有的還拖了兩個男孩。二哥心說,我自己找媳婦都難死了,將來還要為別人找媳婦,不干!最后,連最敬業(yè)的媒婆許鳳仙都泄氣了,說,想吃王老二一個豬頭,咋就這么難呢?當?shù)亓曀?,男女結(jié)婚,都要答謝媒婆一個豬頭。許鳳仙的話里還藏了另外一個意思,說到底是不甘心,有了挫折感,二哥要是一輩子不結(jié)婚,她許鳳仙的“事業(yè)”就不能算圓滿。所以呢,許鳳仙一次次卷土重來,有屢敗屢戰(zhàn)的意思,也有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意思。

我還記得其中的一次。那次相親,二哥大概才三十出頭,也是許鳳仙當媒人。許鳳仙說,姑娘的名字叫淑花,今年芳齡才二十八。許鳳仙說,淑花是個好姑娘,臉大腚大奶子大……沒等許鳳仙說完,二哥的寡母就叫了一聲好,說完還直勾勾瞅了二哥一眼。二哥沒表態(tài),但臉上的表情在那兒,愿意了,急不可待的怪樣子。二哥的寡母肚子里有譜,滿心歡喜,但還是用眼睛責怪了二哥一下,熊樣子,連口水都下來了,沒個出息,不怕人家笑話。

二哥的寡母一連串叫了五六聲“好”之后,事情就定下來了。趕緊相親吧,相親。

為了那次相親,二哥的寡母費了很大心思,也費了很大力氣。把三間平房里里外外都打掃過了,要多亮堂有多亮堂。吃的,喝的,還有給淑花姑娘的見面禮,經(jīng)過充分論證和比較之后,也都準備好了??偟男蝿菔侨f事俱備,只欠淑花。

相親那天,二哥一大早就起來了。東瞅瞅,西瞅瞅,看看哪里還有不周到的地方。那天的二哥跟以往不同。那天的二哥,眼睛里光芒萬丈,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早晨八九點鐘,有人看見二哥蹲在門外的老槐樹底下,給他的大公羊洗澡。洗得真叫仔細,唐朝的宮女給楊貴妃洗澡也沒洗得那么仔細,連洗衣粉都用上了,搓得滿身都是泡沫。搓一陣子,再揉一陣子,用清水沖去泡沫,再搓,再揉,再沖,好了,好一只白羊!大公羊本來就是白的,可它從來沒有這么白過。除了四只蹄子是黑的,別處都白得不能再白,像一身白禮服,酷斃了,帥呆了,戴上一朵小紅花,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新郎。

說到這一層,大公羊要比它的主人幸運多了。二哥活到三十出頭,還沒當過一次新郎。大公羊還不滿五周歲,已經(jīng)當過很多很多次新郎。村子里的母羊都是它的新娘。附近村子的母羊也是它的新娘。老話說,人跟人是不能比的。這話沒錯,可就是不太全面。別說人跟人,有時人跟羊也是不能比的。

太陽爬到老槐樹頭頂?shù)臅r候,媒婆許鳳仙的大嗓門在二哥家門口響了起來。老二,老二,出來迎客人吶。二哥慌慌地出來。二哥的寡母也慌慌地出來。都愣了。許鳳仙身邊站了一個小老頭,哪里有淑花的影子?二哥問了許鳳仙一聲,淑花呢?許鳳仙說,淑花病了。隨手指一下身邊的小老頭,說,這是淑花她爸。二哥只惦記著淑花,對小老頭沒有多大興趣,聽說淑花病了,著急,脫口說一句,病了,要不要緊?許鳳仙抬起胳膊,捂著嘴笑。

小老頭在門外站一會兒??蠢匣睒?,看樹下的大公羊。沒說什么。進了院門,還是看。進了家門,接著看。所謂的相親,還有一個通俗的說法,叫“看家”。就是要看??此麄€天翻地覆,看他個水落石出。換句話說,是做一次調(diào)查研究。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嘛。最后,小老頭的目光落到二哥身上。說是“看家”,實際上光看家還不行,還要看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二哥的目光沒有迎上去,而是躲開了。小老頭是有些學問的,看過《麻衣相法》,懂得“眼斜則心不正”。二哥的目光一躲,明顯留下“斜”的痕跡,小老頭心里咯噔了一聲。但他沉得住,還是什么也不說。

小老頭對二哥的壞印象,是從飯桌上得來的。他更堅信自己的看法,此人“心不正”。

見到生人不愛開口是二哥的老毛病。二哥的寡母急。許鳳仙似乎更急,把話頭挑來挑去,終于挑到大公羊身上。小老頭接過許鳳仙的話頭,說了一句,那只大公羊,不錯嘛。說到大公羊,二哥突然來精神了,垂楊柳遇到了龍卷風,張狂得厲害。他開始說話了。說什么呢?從買羊說起,說到放羊,再說到給母羊配種。說到配種的時候,二哥滿嘴都是唾沫星子,身子還一聳一聳的,好像給母羊配種的不是大公羊,而是他王老二。小老頭放下筷子,臉子也掉下來,烏云密布。小老頭說,給母羊配一次種,多少錢?二哥沒注意到小老頭的臉色,仍然興致勃勃,他伸出五個手指頭,在小老頭眼前晃了晃,說,五毛。小老頭掏出五毛錢,扔到飯桌上,對許鳳仙說,今天,就算是讓大公羊給我配了一次種。說完下地,穿鞋,頭也不回,走了。許鳳仙趕緊跳下炕,腳趕腳地追出去。二哥還在犯迷糊,心說,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二哥的寡母沒說什么,心里卻是涼透了。想忍,終于忍不住,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

二哥迷迷糊糊走到門外,看見老槐樹底下的大公羊,還是一身的白禮服,還是一副新郎的嘴臉。他一下子清醒了,大公羊,你壞了老子的好事!

二哥把大公羊殺掉了。不是用刀,而是一把鐵锨。一鐵锨下去,削掉了公羊半個腦袋。羊血噴到老槐樹的樹干上,很紅。

關(guān)于相親這一段文字,我是通過二哥一次又一次眼含熱淚的訴說,再加上合理想象,虛構(gòu)出來的,可能跟事實有點兒出入。不過我覺得,即便有點兒出入,也不會太大。我跟二哥接觸的時間太長了,我了解他。我還想請他到我的某一篇小說里邊,好好地表演一下呢。

蘋果的氣味

蘋果的氣味從童年的方向飄過來,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濃得化不開。此時此刻,書房的每一個角落,寫字臺上,甚至是電腦的鍵盤,都落滿了蘋果的氣味。我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打,那氣味便水珠一樣濺起來,在嗅覺的領(lǐng)地里跳起歡快的舞蹈。

蘋果的氣味里有田野的消息,有風雨的消息,有春天、夏天和秋天的消息,有甜的消息和一點點酸的消息。是的,就是這樣,蘋果的氣味里有很多我喜歡的消息,從遙遠的童年飄過來,源源不斷地飄過來。

我對蘋果的認識就是從它的氣味開始的。應該從氣味開始。也只能從氣味開始。

是讀小學的時候吧,我到離家兩公里的皮口鎮(zhèn)上去“探險”,在百貨商店里,被蘋果的氣味深深地吸引。那么好的氣味,我以前從來沒有聞到過。那家商店的門向東開,進了門,左手的那一端,就是蘋果柜臺。右手的那一端,是各種百貨,肥皂,洗衣粉,還有毛巾。毛巾上都印著偉大領(lǐng)袖的語錄,“東風壓倒西風”什么的。朝右邊的方向一直走,可以通過商店的另外一扇門走到大街上。我很少往右邊走。右邊的氣味很難聞。還是左邊好。左邊有蘋果的氣味。

蘋果裝在穿著白色油漆的木槽里,一個挨一個,每個木槽里都蹲著一塊木牌,木牌上用粉筆標出蘋果的品種,“國光”“紅玉”“紅元帥”“黃元帥”。我不懂這些字的意思。我只知道,有些蘋果是紅色的,有些是綠色的,有些是半紅半綠的,有些是黃色的,有些蘋果上面還掛了一層白霜。我就知道這些。

木槽迎著顧客的那一端擺得比較低,這是很聰明的擺法,可以增加蘋果對顧客的吸引力。我被深深地吸引了??上В也皇穷櫩?,只是一個看客。

我把手伸進自己的衣兜。衣兜里什么都沒有,除了我的五根手指頭。沒有別的辦法,我只能在蘋果柜臺前面做深呼吸。深深地吸一口氣,用力把蘋果的氣味吸進來,憋住氣,把蘋果的氣味消化掉,然后再把剩余的廢氣緩緩地排出去。就這樣,一次一次又一次,反復做下去。我很納悶,我吸收了那么多蘋果的氣味,好像那些氣味并沒有減少,這是怎么回事呢?

賣蘋果的售貨員是個好看的大姑娘,她笑瞇瞇地看著我。她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很羨慕她。我羨慕她能夠天天跟蘋果的氣味在一起。

我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長大成人,娶了一個賣蘋果的女人做妻子。每天回家,她都帶了滿身的蘋果味。我幸福極了,像蘋果里的蟲子一樣幸福。

連續(xù)很多年,每次到皮口鎮(zhèn),我都要去看看那些可愛的蘋果,都要拼命去吸一些蘋果的氣味。

我一次一次問自己,誰吃了柜臺上的那些蘋果?

我心里很難過。每次走出那家百貨商店,我心里都很難過。

我的自卑感就是那時候長起來的,比雨后春筍長得還快。

現(xiàn)在我才真正認識到,蘋果的氣味,曾經(jīng)對我的童年進行了多么殘酷的空中打擊。

我不記得自己第一次吃蘋果的情景了。完全不記得。在這里,記憶跟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這樣也好,你說是不是?

有蘋果的氣味陪伴我的童年,已經(jīng)足夠,我不能奢求太多。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曾經(jīng)跟我說起他小時候吃蘋果的事。他連蘋果核都不放過,完全徹底地吃下去。他還說起他怎樣跟村里的一群孩子爭搶別人扔掉的蘋果核。怎樣嗷嗷叫著,怎樣在泥地上打滾,怎樣撕破了衣裳回家挨父母的臭罵。他說得動情,似乎也有些辛酸。我倒是有些羨慕他,至少,在他小的時候,偶爾會有蘋果核可搶,偶爾會有蘋果可吃。我覺得他很幸運。

還有一位朋友說他小時候,每年秋天,他父親都能“走后門”到罐頭廠買回半水桶的蘋果核??吹礁赣H提著水桶走進家門,是他最快樂的瞬間,可以說是終生難忘。這位朋友的童年,讓我嫉妒。

現(xiàn)在情況大不一樣,可以說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對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來說,蘋果已經(jīng)成為生活中極其普通的日常消費品,而且品種也比過去增加了很多。我們應該用感恩的心態(tài)來面對這樣的變化。

奇怪的是,我再也聞不到蘋果的氣味。這是真的。

蘋果的氣味在我眼前消失了。也許,它只能在我的童年里存在,在我的回憶中存在,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濃得化不開。

陽臺上的牽?;?/p>

6月中旬,陽臺上的花陸續(xù)開放。天竺葵、美女櫻、月季、金盞菊和牽?;?,都陸續(xù)開放了。最亮眼的要屬牽?;?。微風吹過,它們的葉子和花朵在空中輕輕地抖,像禁不住癢癢,笑個不停。在街道上行走的人,時常要仰起頭來看上一會兒。有時還會吸引幾個衣著鮮艷的中年女人,她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對我的陽臺指指點點。

那天趕巧了,正好我進了陽臺,幾位女士亮開嗓門跟我打招呼。她們說話的語氣很像是享受副處級待遇的女干部。她們說:“喂,樓上養(yǎng)花的同志……”我原以為現(xiàn)在的成年男人都是“先生”,聽她們一說,我才明白過來,別的男人都是“先生”,我呢,還是“同志”。我心里這樣嘀咕,臉上卻掛滿了笑容。我耐心回答她們的問題。都是些跟花有關(guān)的問題。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她們,不知道的呢,就老老實實回答,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偟膩碚f,談話的氣氛很友好。她們散去之后,我心里還在接著嘀咕:偶爾跟幾個陌生女人說說話,也挺好的。這種事即便是發(fā)生在阿拉伯國家,大概也不算是丑聞吧?

我經(jīng)常到陽臺上忙忙碌碌,為各種花草澆水、施肥、松土,還要修剪一下病枝和病葉。我準備了一些小巧的工具,小剪刀、小鏟子、小鋤頭,都是小的,其中還包括我的小心翼翼。這些都很重要。我的想法是,你要是喜歡花,你就要對它們好,就像你要是喜歡哪個女人,就不能天天打她的屁股一樣。

我掌握不少花卉知識。這些知識以前在書上看到過,但總也記不住?,F(xiàn)在有了養(yǎng)花的實踐,這些知識就化成了我的血和肉,每天都帶在身上。老話說:“實踐出真知?!闭娴氖沁@樣?,F(xiàn)在要是以牽牛花為話題,我會唾沫飛濺跟你說上半天。這還僅僅是介紹個概況。在這里,我不想說那么多,只說一句,牽牛花按逆時針的方向旋轉(zhuǎn),纏繞在可以纏繞的物體上面。為什么會這樣呢?答:它喜歡這樣,于是就這樣。

我的牽?;ǎ恳恢甓祭p繞在陽臺的欄桿上,一扭一扭,向高處攀援。它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我,向上的路,總是很曲折。它們說對了。這么多年,我的人生經(jīng)歷也證明了這一點。

我的牽?;?,不僅僅是纏繞在陽臺的欄桿上,它們還纏繞了一些人和一些事。有時候想起來,這些人和事,似乎比牽?;ū旧砀腿藢の?。

種植牽?;ǖ南敕?,從早春開始。熟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親近自然的人,喜歡花花草草這類東西。當然我喜歡的不僅僅是花花草草,還有別的,比如天空中一朵一朵的白云??晌覍Π自浦荒苓h遠看著,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它們在空中飄來飄去,今天去了北京,說不定幾天后又去了上海,我有什么辦法呢?用一根繩子把它們拴在陽臺上?

不要胡思亂想,還是老老實實種花養(yǎng)草吧。

我經(jīng)常往賣花盆的地方溜達。今天看好買一兩個。明天有了新的想法,再去買一兩個。沒有計劃,沒有章法。這樣買來買去,就跟一個賣花盆的女人混熟了,有時還彼此開兩句玩笑。這個女人的臉上隱藏了一朵大麗花,一看到我就開放,鮮艷極了。但也有不開放的時候。那是一個黃昏,下班以后,我在街上拐一個彎,拐到她的商店里去。遠遠地,我就聽見她跟兒子吵嘴,嘟嘟囔囔,很氣憤的樣子。她兒子是小學生,正趴在一張小桌子上寫作業(yè),不時抬起頭跟她頂撞兩句。她看見我,只是點點頭,臉上怒容未消。我動了動手指頭,把她叫到一邊,小聲說:“你這樣不行。你要學會表揚孩子。好孩子都是表揚出來的。”她挑了一下眉梢,說:“真的?”我點點頭,說:“真的?!彼淖旖禽p輕顫一下,臉色開朗了許多。她很快走到兒子身邊,大聲說:“你要好好寫作業(yè),聽見沒?你要是寫好了,我就表揚你。你要是寫不好,我就打你?!闭f完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笑了。是苦笑,心里沉甸甸的。

牽?;ㄊ㈤_的季節(jié),岳母經(jīng)常到我家里來。來了,也不說什么,直奔陽臺而去。有時在陽臺上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我覺得岳母的行為有些怪異,她想干什么呢?后來,岳母說話了。岳母很嚴肅地對我和妻子說:“自己家養(yǎng)的花,自己不看,都叫別人看了去,不是太吃虧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很嚴厲了,應該說是批評了,或者說是一種警告。我一個勁地點頭,滿臉都是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表情。妻子的表現(xiàn)很一般,背過身子,偷偷地笑。

岳母離開以后,妻子告訴我,岳母從我家樓下經(jīng)過,每次都站在人行道上,仰視陽臺上的牽?;?,每次至少要仰視十分鐘。

我覺得岳母的話很有道理。當天吃晚飯的時候,我盯著女兒看了又看,看得女兒有點兒發(fā)毛,開始用眼神向妻子求助。

妻子說:“你干嗎?神經(jīng)病啊?!?/p>

我很嚴肅地說:“自己家養(yǎng)的花,自己不看,都叫別人看了去,不是太吃虧了?”

女兒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很像是一朵粉紅色的牽?;ā?/p>

作家的旅行

聊聊旅行。阿成的話:“沒有聊天的生活,那還叫生活嗎?”

好,咱們聊聊旅行。

往大處說,我們都是天地間的行人,都在旅途之中,人生的終結(jié),也是旅途的終結(jié)。往小處說,是離開住地,到別處,走走,看看,看看風景,看看風景之外的種種妙處不妙處;是換一個環(huán)境,讓自己緊繃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一下。很多人熱衷于旅行,原因可能就在于此。

今天只聊小處,說走走看看。

常人的走走看看,可能只是走走看看,在這樣或那樣的景點,拍幾張照片,作為“到此一游”的物證,或待來日回憶之用。搔首弄姿,或不搔首不弄姿,都隨心情。旅行中,可以捎帶著,盡吃喝之興。

作家不是這樣?;蛘哒f,不完全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

我認識的作家里邊,最喜歡走,最會走,走得最好的,是阿成。就是那位寫過《年關(guān)六賦》的阿成,寫過《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的阿成。以我對他言行的了解,以及對他作品的了解,可以得出結(jié)論,他的很多作品,都是走出來的。在我眼里,阿成是一個“職業(yè)精神”濃度非常高的作家。在這方面,我自愧不如。好在,我終于認識到這一點。亡羊補牢,好歹也會挽回一些損失的吧。

我跟阿成一起走過兩次。第一次,我陪他走大連,走旅順口,走瓦房店的鄉(xiāng)村和海濱。晚上住賓館,三四文友,就某個文學話題,還搞了一次座談。前后才三天時間。對于我,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生動的阿成,而且聆聽了他對文學的感悟。對于阿成,收獲之一,是寫出一部中篇小說。我在《中國作家》上讀過那個中篇。小說的內(nèi)容,跟那次的一走,有密切關(guān)系(我很納悶,他是怎么“鼓搗”出來的?這太可怕了)。另一個收獲,是委托我,把聊天式座談的錄音,整理成文字稿?!缎≌f林》發(fā)表后,竟然在全國小小說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引逗出不小響動。

之后是走長春。不是在市內(nèi)走,是到鄉(xiāng)下。閑聊時,阿成說道,作家,應該成為“背包客”,要有走四方的沖動,要有走四方的腳力和腦力。一席話驚醒夢中人啊。

遺憾的是,阿成2010年夏天親自策劃的北大荒之行,我因別的事情拖累,沒能如愿。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覺得遺憾。我知道,在我的作品庫里,少了關(guān)于北大荒的一筆重墨。也非常有可能,是少了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文學的一筆重墨。

從阿成的隨筆集《影子的囈語》里邊,很容易看出他的走痕?!冻栽诶枢l(xiāng)》《德莫力魚》《東方的溫州》等等,都是,篇幅占據(jù)整本書的一半以上。

阿成給我的感嘆太多了。他把旅行和寫作,擰在一起,變成一股繩。這股繩,很粗,很結(jié)實,很“給力”。他善于在旅行中徘徊。不是腳步的徘徊,是情感的、思緒的徘徊。他的徘徊功力,近于登峰造極。

另一個會走也善于徘徊的作家,是汪曾祺先生。汪老文風,山高水長。汪老的隨筆,讓我度過許多寧靜愜意的時光??菰锏娜兆?,讓人蹙眉的日子,讀讀汪老的文章,頓時身心兩閑。這樣的前輩作家,可以歸于頂禮膜拜之列。

我很喜歡汪老的游記。他的《天山行色》,堪稱游記中的楷模。他是攝取“小景”的大師。他不屑于告訴讀者,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不說這個。只說途中的一點,用攝影的行話,是“興奮點”。圍繞這一點,徘徊出一篇文字來,足以遣興,足以娛人。這就足夠了。

當文學遭遇旅行,不走,你就對不起文學。說到這里,我又想起阿成的一句話,有些模糊,大意是,我就是要不斷地下去,沒人請,也要下去!

對于作家而言,下去,就是走四方,一走再走。

四月的行樂

遼東半島的4月,只能算是早春。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要四處走走。到山上走走,到鄉(xiāng)下走走。從古到今,像我這樣的人,大概不算少數(shù)吧。李漁《閑情偶寄》“春季行樂之法”說:“花可熟觀,鳥可傾聽,山川云物之勝可以縱游。”我不覺得“行樂”有什么不對。楊惲《報孫會宗書》中說:“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看似胸無大志,看似“消極”,細品,卻也有點兒道理。退一步說,單調(diào)枯燥的日常生活,需要不斷調(diào)劑。在屋子里憋屈了一冬,即使沒有“山川云物之勝”,也該出去透透氣。

我常去的地方,有兩座山,東屏山和老帽山。都不是高山。還有一些小村莊,也常去。古代某地的諺語:“踏青須帶小雞錢?!敝傅氖悄捍海疤锛曳巡鸽r,巷陌皆滿”,不小心踩死踩傷,要賠償人家一點兒錢。這個諺語很有人情味。我的性子急,等不到暮春,早早就去了。這樣做至少有一個好處,可以省了“小雞錢”。

所謂“四月的行樂”,對我來說,就是看春,聽春,咬春。

早春很好看。好看就是美。美,可以從一只茶杯開始,也可以從一樹杏花開始。東屏山和老帽山下的小村莊里,杏樹很多,4月著花,一片絢麗,有如少女羞紅的粉腮?!凹t杏枝頭春意鬧”,是應該好好地鬧一鬧。還有梨花、毛櫻桃,也跟著鬧。挺好。老帽山的映山紅,“灼灼其華”,也不錯。最賞心悅目的,是“楊柳依依”。楊柳的初綠,應該是4月的底色吧?在一條鄉(xiāng)村小路上,面對兩排高大的、剛剛爆出鵝黃嫩芽的柳樹,我“依依”了很久。我心里很柔軟,無端地覺得,生活是很可愛的,生命是值得珍惜的,哪怕是草木般的生活,哪怕是草木的生命。

除了木本植物,一些細小的草本植物,也可觀可賞。紫花地丁、蒲公英、白頭翁、委陵菜,都開花了。要走到近處,用“特寫”的眼光去看才好。它們開得那樣任性,那樣無拘無束,讓我感到山野也有“親情”。在老帽山,我看見過一株不知名的野花。葉子似牡丹,卻小得多。管狀花,淡藍色,別有風韻。我查過一本植物圖譜,沒有找到它。它到底是誰呢?

幸運的話,還能看到蝴蝶。白蝴蝶,花蝴蝶。我以為蝴蝶是吃花粉的。可我在4月初就見過它們,周圍的山坡上一朵野花也沒有。奇怪,這么早出來干嗎?吃什么呢?

看水族。我在一灣淺水中,看見過一只螻蛄蝦。我伸手指給朋友看,那蝦倏地逃到水中的一片枯葉下面,只露出兩只小眼睛,瞪著我。我還隱隱約約看見一小群麥穗魚,倏忽來倏忽往,游興甚濃。周作人散文《金魚》中有這樣的句子:“我想水里游泳著的魚應當是暗黑色的才好,身體又不可太大,人家從水上看下去,窺探好久,才看見隱隱的一條在那里,有時或者簡直就在你的鼻子面前,等一忽兒卻又不見了……”我也覺得這樣才有意思。周作人喜歡鯽魚和白鰷,我也喜歡。但在一汪淺淺的水灣里,我覺得小小的麥穗魚,最為適合。

聽春。聽什么?聽鳥聲。沒有鳥聲的春天是寂寞的。古人說,“鳥鳴春”。鳥在春天才叫得歡。入夏之后,就不大叫了。但麻雀好像是個例外。鳥可聽,也可看。但看不如聽來得容易些。4月的鳥聲比較稀少,山雀、柳鶯、喜鵲,大概還有一兩種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到5月,鳥聲才會密集起來。但人這東西是很怪的,越是稀少,也越覺得珍貴。

還有更珍貴的,是聽山泉的長吟。稍嫌單調(diào),但不知疲倦,執(zhí)著得很。由于這種或那種原因,我的腳步所至,已經(jīng)很難見到山泉。“很難”不是絕對沒有。幸運的是,我曾經(jīng)在老帽山,“逮”到過一股山泉。前面提到的螻蛄蝦和麥穗魚,都是這股山泉中的“風景”。我和兩位朋友逆流而上,在山泉中一巨大而平坦的花崗巖上野餐。泉水從一側(cè)繞過花崗巖,落差處形成一個小小的瀑布。那一頓野餐,我們?nèi)齻€人,都有了醺醺的醉意。陸羽《茶經(jīng)》上說,飲茶,“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聽淙淙的泉聲,我心里一直在想,要是能用這清澈的“山水”來泡一壺茶,該多好。

很多年了,我對咬春一直興致不減。咬春,說白了,就是吃野菜。

汪曾祺先生有一道拿手菜,薺菜拌海米。在《文章雜事》中,他提到過這道菜的做法:“薺菜焯熟切碎,香干切米粒大,與薺菜同拌,在盤中用手團成寶塔狀。塔頂放泡好的海米,上堆姜米、蒜米。好醬油、醋、香油放在茶杯內(nèi),薺菜上桌后,澆在頂上,將薺菜推倒,拌勻,即可下箸?!睂⑦^程說完,他老人家還不無得意加一句,“佐酒甚妙”。幾年前,三五好友相邀踏青,在鄉(xiāng)下的一位朋友家里吃午飯,我忽生雅興,照汪老的法子給大家做了一道薺菜拌海米。我不懂廚藝,東施效顰而已。而且不知香干為何物,只好讓它缺席。做得怎樣呢?大概還行。滿桌的菜,它是第一個被吃光的?;蛟S是朋友們給我面子。由于懶惰,以后再也沒有做過。

還是由于懶惰,我更喜歡可以生吃的野菜。苣荬菜,苦荬菜,白花地丁,蒲公英,野蒜。洗干凈,用萵苣或豆腐皮打包,蘸豆瓣醬,入口極爽,大概也可以說是“佐酒甚妙”。我更偏愛苣荬菜和野蒜,每年春天,不吃上幾回,絕不甘心。對野蒜,我還“發(fā)明”了一種吃法,快刀細切,加上品醬油,佐手搟面,能吃得滿頭流汗,給海參鮑魚不換。

還有當?shù)厝税l(fā)音“山螞蚱”的一種野菜,我多次翻書,也沒有查出它的學名。此物加少許野蒜做菜包子,有一種別樣的滋味。登東屏山,常見鄉(xiāng)下女人蹲在山坡上采“山螞蚱”,其旁若無人之狀,跟我構(gòu)思文章的呆相可以并肩而論。

領(lǐng)略早春的意境,除了用眼睛、耳朵和嘴,還可以用鼻子。也就是嗅。花香和草香,還有泥土的清香,都可嗅??上业谋亲硬淮箪`敏,這一條只能略去不談。

4月里,真正的好天氣不多。常有寒潮來襲,陰雨連綿,不宜出行。此可恨之處也。

4月過后,春天越來越像春天,踏青的人也會逐漸多起來??稍谖已劾?,他們都是遲到者。

又是五月槐花香

我對5月有一點兒偏愛。對槐花,更是偏愛。5月槐花香,天天都是好心情。

5月是花季。在我的眼皮底下,就有花王牡丹、花相芍藥次第爭艷,還有名士櫻花、小桃紅等各展風姿,連蘿卜花、白菜花這般小嘍啰也來湊熱鬧。我最喜歡的,還是槐花。我說,槐花是5月的花魁,你信不信?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它開得高啊。樹有多高,花就有多高。而洋槐,也叫刺槐,是高大的喬木,最高可達二十幾米,在遼南,又是最常見的樹種。你去鄉(xiāng)下閑走,放眼看山,綠意簇擁之中,成片的白,斑駁的白,就是槐花。跟山連為一體,你想不看都不行。

這一回是故意去看。去一個叫東溝的地方。天底下,叫東溝的地方,多了。我去過的,就不少。不過這一個,卻離得近,在石河鎮(zhèn),名聲也響亮,是大連賞槐會的分會場之一。

東溝可真長。打開車窗,隨山路,起起伏伏地走,眼里的槐花,也起起伏伏地開。那些年輕的洋槐,活得張揚,花也開得張揚。沿路有兩排紫花槐,都紫盈盈的,禮儀小姐一般,是主人刻意的盛情吧。

但賞槐不是這樣的,不能走馬觀花。得找一個地方坐下來,樹蔭下最好。靜心,啥都不想,讓微風把花香,慢條斯理,一縷一縷送進你的五臟六腑里去。成語怎么說的,“沁人心脾”對不對?就是這樣。賞槐,主要不是依靠視覺,而是依靠嗅覺。

槐花的香氣非常純正。有一種質(zhì)樸的美感。這美感就源于它純正的香。這是傳統(tǒng)生活狀態(tài)下村姑的美感,跟城里時尚小女子的美感,有天壤之別。

說不清為什么,槐花總讓我懷舊。老是想起童年,想起童年的海防林,成片的槐花,把村莊香透??上ПWo不力,這樣的景致,只能在記憶中永存。但即便在記憶中,每次想起,仍是無限向往。一首歌,叫《槐花開》,開頭就是:“又是一年槐花飄香,勾起了童年純真的向往……”作者是誰呀,怎么跟我想的一樣。

在食不果腹的年代,槐花活人多矣。我寫過一篇小說,《熱愛槐花的老姑》,說老姑舍不得離開老槐樹,拒絕一個又一個上門求親的人,后來嫁給住在老槐樹下的一個男人,一輩子住在槐花的香氣里。每年槐花盛開,老姑也是喜笑顏開。她喜歡吃槐花糕啊。我特意強調(diào),那棵老樹上開的,是紅蒂槐花。據(jù)我的經(jīng)驗,紅蒂槐花,最甜,最好吃。我小時候,經(jīng)常生吃槐花。專挑紅蒂的,直接從樹上擼下來,大嚼。隨便說一句,紫花槐,不能吃。

把槐花跟愛情聯(lián)系起來的,還有一首四川民歌:“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把欄桿望郎來;娘問女兒望啥子,我望槐花幾時開。”很美啊。歌中的“一樹槐”,尤其讓我注目。你知道么,一棵老槐,便是一道風景。我老家的村子里就有一棵,兩個人合抱,才抱得過來。有多高呢?樹下仰望,能望得人眼暈。就是這棵老槐,我把它安置在小說里,讓老姑跟它廝守一輩子。

宋人梅堯臣《東溪》詩中有“老樹著花無丑枝”一句,就一句,把老樹之美“審”到極處。厲害。所憾者,不是直接寫槐。直接寫槐的古詩,倒也不少,白居易就寫過,什么“裊裊秋風多,槐花半成實”,沒啥意思。

東溝沒有老槐,至少是沒有老到讓我魂不守舍的老槐。不要緊,它是一道正在成長的風景嘛。我有耐心等待。

也有人急不可待,跟我同行的朋友說,這地方真好,回頭,我把老婆孩子都領(lǐng)來看看,把親朋好友也都領(lǐng)來看看。他是真急,把一個“農(nóng)家大院”的菜單都抄下來,說是回去讓老婆點菜。呵呵。

遠遠看見蒲公英

田野一天天綠起來。到鄉(xiāng)下閑走,在田間地頭,在山坡,經(jīng)常能遠遠看見幾盞亮閃閃的蒲公英?;ǘ涞狞S色,具有很強的穿透力,像明星一樣奪人眼球。也有白色的,數(shù)量不多,而且不到近處,你很難發(fā)現(xiàn)。

偶然聽到過一首歌,跟蒲公英有關(guān)的歌,叫《蒲公英的約定》:“小學籬笆旁的蒲公英,是記憶里有味道的風景……”開頭這兩句,就深深打動了我。我就讀的小學沒有籬笆,但蒲公英是有的,在學校旁邊的田野上,甚至在操場上,或者是教室的墻根下面。

我喜歡蒲公英,很喜歡。

小時候挖野菜,野菜的品種很多啊,我的首選便是蒲公英,尤其是開了花的蒲公英。一鏟刀下去,它就告別了春天。由于喜歡,所以傷害。這話不僅僅在蒲公英身上適用,拿到別處,大概也不算錯。沒理可講。

那一回真是幸運,我挖了很多蒲公英,我讓它們的花朵朝上,一株一株擺布到最上層。這樣看起來,筐里裝的就不是野菜,而是金子。我挎著一筐金子,在村里雄赳赳地走,可惜沒人舍得表揚我一下?;氐郊?,父母也沒表揚。只有那條大黑狗,沖我汪汪兩聲,我也沒聽懂是個啥意思。世態(tài)炎涼啊。我在學校里剛剛學會“世態(tài)炎涼”,一直用不上,這下終于用上了。也算是一種收獲。

我挖的蒲公英都是喂豬喂雞,自己不吃。那時候鄉(xiāng)下人日子清苦,但在吃的問題上,卻很矜持。他們不吃野菜,不跟豬和雞爭嘴。不像現(xiàn)在的人,尤其是城里人,春天不吃點兒野菜,就不能活了似的,嘴里邊咯吱咯吱,沒一點兒風度。假如時間真能穿越,把消息傳到三十年前,鄉(xiāng)下人非笑死不可。

現(xiàn)在我也吃蒲公英。開花的不行,得挑嫩一點兒的,剛打骨朵的,最好是沒打骨朵的,洗干凈,蘸豆瓣醬生吃。有點兒苦,有點兒澀,還有一點兒田野的清爽,挺好。我的牙口比不上豬,開花的蒲公英咬不動,說起來很慚愧。慚愧之余,想起當年給豬吃蒲公英,也沒舍得讓它蘸一點兒豆瓣醬,真是太不夠意思。

我在自己的小花園里種植了不少蒲公英。我把它們點植在花池的外側(cè),甬路兩邊的鵝卵石地面上。讓它們在鵝卵石的縫隙里生長。隨意點植,叫人誤以為是風把它們的種子吹到這里。鵝卵石下面是我特意為花園更換的沃土。我很自私啊,我是想,在我成長以及衰老的漫漫旅程中,讓蒲公英一直陪伴我。

由于有了這樣的親密接觸,我才知道,夜幕降臨,蒲公英會合上它的花瓣,輕輕地合上。我打開書房的燈,它卻關(guān)上自己的燈。

前幾天到鄉(xiāng)下踏青,跟朋友說好一起野餐。我指著一片草地,說就這邊吧。朋友說,到那邊好不好?那邊有塊大石頭,平平整整的,坐三四個人沒問題。我說不好,還是這邊。朋友嘟嘟囔囔,很不情愿的樣子。他哪里知道我的用心,這片草地上有幾株蒲公英,在它身邊野餐,不是別有情趣?說起來,還是這小小的草本植物懂我,一陣微風吹過,它們笑得搖頭晃腦。

蒲公英的花語是“無法停留的愛”。大概是從果實的特性引申出來的。我不以為然。怎么無法停留?所有的愛,都會停留在某個地方,蒲公英也不例外。

關(guān)于蒲公英,我最想說的話一直沒有說出來?,F(xiàn)在我要說了,沒有蒲公英的田野,還能稱得上是田野么?

白鷺山“打”白鷺

哪能真打,愛還來不及。

攝影人的黑話,拍鳥不叫拍鳥,叫“打”鳥。讀音要輕些,不能惡兜兜的。一聲輕輕的“打”,里邊藏了無限憧憬和無限憐愛,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非得表達一下的情感。

一說去“打”鳥,攝影人的眼睛立馬唰唰地放出光來。

我們一行四人,急急匆匆,從遼南來到遼東,專門“打”白鷺。當然不僅僅是白鷺,也有蒼鷺。方便的說法,只叫白鷺。

遼東山區(qū)寬甸縣境內(nèi)有一個白鷺自然保護區(qū)。每年,從驚蟄開始,就陸續(xù)有白鷺前來落戶,到立秋,陸續(xù)離去。據(jù)說,它們已經(jīng)往返幾百年了。

保護區(qū)的核心地帶,有一小小村莊。村名就叫白鷺。

夜宿白鷺村。長夜無事,跟房東老魯聊天,聊的都是白鷺。近山辨鳥音,跟老魯閑聊,學到了不少東西。意外的收獲。

老魯說,他曾經(jīng)在樹林中撿到不少小魚,清一色白鰷。都是成“板”的,頭挨頭尾挨尾。老魯猜測,極有可能是老鷺給小鷺喂食的時候,不小心弄掉的。這個猜測比較靠譜。你想啊,二三十米高的樹,樹梢搖搖晃晃,出點兒意外,也算正常。

老魯忍不住笑,這白鷺真有本事,怎么弄的,頭是頭尾是尾,嘿。說完又笑。

老魯愛鳥。受傷的小鷺,從樹上掉下的小鷺,他都撿回來養(yǎng)著。當然,保護區(qū)也不讓他白養(yǎng),多少給一點兒補貼。

老魯說,每年立秋后,都會有十多只小鷺,被遺棄在這里。它們沒有能力飛走??粗媸强蓱z。

我說,不能養(yǎng)么?老魯搖頭。不能,冬天,到哪里弄小白鰷啊。

想象老鷺跟小鷺分離的場面,不知棄子而去的老鷺,會是怎樣的心情。

按老魯?shù)慕ㄗh,我們早晨五點起床上山。山就在老魯家房后。問過他山名,他說沒有正經(jīng)的名,當?shù)厝硕冀泻笊?。這哪行呢?既然在白鷺自然保護區(qū),既然白鷺喜歡在這座山上安家,就應該叫白鷺山。

叫白鷺山,就這么定了!

白鷺山很陡。好在,有攝影人長年累月踩出的小路,好歹會省些力氣。一路攀枝抱樹,氣喘吁吁上了山腰。樹林很密。有柞,有椴,有蠟,有落葉松,有色木槭……白鷺多在高大的柞樹上筑巢。

上了山腰才發(fā)現(xiàn),早有人占據(jù)了有利地形。四五臺大“炮”,已經(jīng)架好,對準各自的目標。

“炮”,也是攝影人的黑話,專指“打”鳥所用的長焦鏡頭。一般是六百毫米,也有用八百的。個別的,竟然披著迷彩外衣,粗且壯,非用三腳架不可,任誰也端他不動。更重要的一條是,很貴,不是誰都玩得起的。

我對攝影,僅僅是個愛好,喜歡“一鏡走天下”,并無“專業(yè)”方向。比較而言,我的武器,射程較近,能不能“打”下幾張好片,真是難說。

不免自慚形穢起來。

但我對別人占據(jù)的“有利地形”并不羨慕。干什么都一樣,我不喜歡往人堆里去。換句話,也可以說是,我不喜歡跟別人采用同樣的視角。

我離開人群,左拐右彎,企圖從沒有腳印的地方踩出一條出路。還真踩出來了。在人群左下方,一個不大的土坎,正好可以觀察樹上的幾個鳥巢。比這更好的是,在樹叢的枝葉間,出現(xiàn)一個空隙。白鷺飛來飛去,只要奔這幾個鳥巢,就一定得飛過這片天空。

我端起相機瞄了幾眼,心說,不錯。距離不遠,鏡頭夠用,剩下的,只看運氣如何。

快門響起來了。不知道響了多少下,麻煩來了。

先是胳膊酸。老是上舉,不沉也沉,稍有疏忽,圖像就虛。而這位置,又不宜安放三腳架。

接著腿麻。立足地極為狹小,坡度又大,站著視角不佳,只能蹲著。蹲久了,自然會麻。

扭頭看看,一步之外有塊石頭。退到石頭上坐下。總算能喘口氣。

可石頭太涼,實在不宜久坐。只好,一會兒坐,一會兒蹲。還得把主要精力用在樹梢的白鷺身上。手忙腳亂。

快門一直響著。

腦子都木了,時有眩暈的感覺。

陽光打在樹梢上,也打在白鷺身上。太好了。機不可失,來吧,可愛的鳥兒,你們來吧。

哦,是這樣。我終于看出一點兒門道。白鷺在起飛和降落的剎那,姿態(tài)最美。那就死死盯住這個瞬間。

奇怪的是,我明明看見鳥巢中有小鷺探頭探腦,可老鷺還忙著往家里叼樹枝筑巢。這種時候,你筑哪門子巢呢?

更奇怪的是,有一只白鷺,在樹梢的一段枯枝上,一動不動站了半個多小時。

我不行,別說半小時,五分鐘一動不動,心里就不耐煩,手腳也不聽使喚。

在淺水覓食,白鷺也是這樣,一動不動。難怪有人給它取了外號,“窮等”。大概意思,可以理解成,“真能等”。但也不是無所作為地等。待它把長長的嘴巴,突然往水中一擊,十之七八會有斬獲。

我的“窮等”本領(lǐng),比起白鷺,實在相差很遠。不僅腿麻胳膊酸,很快腰也酸。無奈,一橫心,躺下,躺到成堆的枯葉上面。沒想到,這真是一個好視角。于是快門響得更頻。

我心說,就這樣,躺上一天也認了。

“打”鳥需要蹲坑。發(fā)燒友在一個坑里,蹲上一天兩天,甚至是很多天,都是常事。一般來說,蹲上一天,能出一張好片,就算不小的成績。

突然手機響了,接聽。原來是同來的朋友,招呼下山??纯磿r間,喲,已經(jīng)“打”了四個小時。

心有不甘,又用快門掃射了一通,才戀戀不舍下山。

心里惴惴,這第一次戰(zhàn)役,能出幾張好片呢?老天保佑,千萬別是零。想到這里,心突然一抖,兩條腿也不爭氣地一抖。

到山下,端起相機回放一通,大喜,至少有一兩張,拿得出手。不虛此行啊,阿門。

看到這里,有人或許會產(chǎn)生疑問,你們到自然保護區(qū)“打”鳥,不會傷害鳥么?

這一點,我可以拍著胸脯擔保,不會的,絕對不會。理由是,“打”鳥人,最恨打鳥。

酒話

喝酒這件事,是雅好還是惡習呢?難說。

很多歷史名人都喜歡喝酒。歷代都有。陶淵明,“有酒有酒,閑飲東窗”,經(jīng)常把自己灌醉;李白,“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也經(jīng)常把自己灌醉。還有劉伶之輩,都是有名的酒鬼。古典詩詞,跟酒有關(guān)的,多矣。

酒這個東西,是很古怪的。喜慶的日子,或者,傷情的日子,沒有它,還真就不行。

年輕的時候,我喜歡喝酒。白酒,啤酒,都喜歡。酒量還不小呢,一般場合,都能應付。人到中年,態(tài)度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變化,不太喜歡了。喝一點兒也行,不喝也可以,無所謂。

由喜歡到無所謂,我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番旅程呢?

我是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小時候,日子很窮??扇兆釉俑F,過年,家里也要買點兒酒。過年嘛,辭舊迎新嘛,萬家歡樂嘛。那時候,我連啤酒的名字都沒聽說過,看到的都是白酒。買不起瓶裝的,就買散白酒。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或者家里來了客人,都要喝酒。大人喜歡在喝酒的時候逗小孩子,用筷子頭蘸一點兒酒,抹到小孩子嘴里。小孩子一愣,媽呀真辣!然后哇哇地哭。大人開心了,哈哈大笑。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我肯定也經(jīng)歷過。是五歲,還是六歲七歲,不記得。只記得一個字,辣!有時還納悶,大人怎么喜歡喝這種東西呢?奇怪。不過在我眼里,大人總是奇怪的。

大概是上高中的時候,十七八歲,趕上過年,父親或者大哥,總要給我倒一杯酒。他們大概覺得我是成年人,我也覺得自己是成年人,應該喝一點兒酒。不過喝得不多,一兩二兩的樣子吧。還是辣,但辣得挺舒服。我對酒已經(jīng)不討厭了。

讀高三那年,我跟一個同學喝了一頓大酒,喝了一下午,把自己嚇一跳,怎么喝這么多!

同學叫寧義,我們倆的關(guān)系很好。是寧義邀請我到他家里去的。他父母不在家,兩個哥哥也不在家。寧義做了兩個菜,還把一碟剩菜熱一下,端到他的小房間里,開喝。先是喝他父親喝剩的半瓶酒,忘了什么牌子。很快喝完。兩個人都不盡興,把兜里的零錢湊起來,數(shù)數(shù),剛好夠買一瓶“金州大曲”。在當時,這已經(jīng)算是好酒了。我們繼續(xù)喝。也不知說了些啥,總之是很投機,很熱烈,不知不覺,把菜吃光了。寧同學找了一包炒蠶豆出來,我們用蠶豆下酒。蠶豆很硬,嚼起來很費勁。也好,權(quán)當是老鼠磨牙。喝到黃昏,蠶豆吃光,酒喝光,寧義的父母也回家了。我很尷尬,趕緊告辭?;丶业穆飞喜乓庾R到,我們喝了一瓶半!平均一人七兩多!第二天到學校,寧義告訴我,他喝醉了,他媽媽警告他,“以后不準跟侯德云來往”。唉,我成了一個壞孩子,從此不敢再到寧義家去。

讀高三的時候,我第一次喝啤酒。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的同桌徐東升請我吃飯。兩個人到一家小飯店,點了三個菜,兩瓶啤酒。都說啤酒有一股馬尿味。我沒喝過馬尿,不敢下結(jié)論,但感覺上是有點兒“臊烘烘”的。那頓飯一共花了兩元四角錢。徐東升有寫日記的習慣,那頓飯讓他寫到了日記里。很多年以后,他把日記都送給我,說“可能對你寫作有點兒用”。我翻看日記,看到了三個菜和兩瓶啤酒。不然,我不會記得這樣清楚。那是1984年。那一年,兩元四角錢,稍微緊一點兒,徐東升可以在學校食堂里吃三天。我跟徐東升做了很長時間同桌,他給了我很大幫助,我很感謝他。

(寫到這里,我忍不住給徐東升打了一個電話。他現(xiàn)在是小學教師,住在一個名叫米屯的小村子。徐東升不在家,接電話的是他愛人,我叫她“嫂子”。嫂子說:“東升到地里往家拉苞米,還沒回來。”此時天色已經(jīng)黑透,他還在干農(nóng)活,我心里的感覺很特別。我對嫂子說:“等農(nóng)活干完,你們倆一起到我這里玩玩?!鼻靶┠晡业叫鞏|升家去過一趟,對嫂子的印象非常好。她是一個熱情的、樸實的、誠實的農(nóng)家婦女。徐東升對自己的妻子,感到很滿意。)

讀大學的時候,我喝酒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一個寢室的兄弟,到了周末,總要聚餐。到飯店的時候也有,少,都是窮學生,沒幾個錢。一般都是各自到食堂買兩個菜,再到外面買點兒酒,有白酒,也有啤酒,回到寢室里喝。當時學生中流傳一個說法,“白酒八兩,啤酒無量”,才叫能喝。我算是能喝的。我的酒量,就是在大學里練出來的。

真正嘗到醉酒的滋味,是在參加工作以后。我被下派到一個鎮(zhèn)政府“鍛煉”,年底的時候,到一個村里去,趕上村委會主任家殺豬。不少客人。喝酒的氣氛很熱烈。結(jié)果喝大了,跑到廁所里吐了一回。畢竟年輕,才二十二三歲嘛,跨上自行車,頂著西北風,騎了二十多里路,回家。那一次喝酒,少說也有一斤二兩!

還真是巧了,就是那一次,酒桌上認識了呂玉耀。好像是村主任的什么親戚。好酒量,喝得也爽。不知為什么,我竟要了人家的電話。春節(jié)過后,我被組織部“抽”回縣城了,跟呂玉耀通了電話。他聽說了我的事,很高興,說一起喝點兒吧,慶祝一下。這樣,酒桌上又認識了他的朋友,袁世矚。他們兩個人都行三,年齡都比我大,按民間的稱呼,我都叫他們“三哥”。一大一小,呂是大三哥,袁是小三哥。袁的酒量也好。喝美了,從此結(jié)成酒友。印象中,呂三哥請客的次數(shù)最多,袁三哥也請過。我呢,兩個肩膀扛一張嘴,蹭吃蹭喝,不像話。

后來形成模式,只要跟兩位三哥一起喝酒,總是叫兩瓶白酒,然后每人再喝兩瓶啤酒。白酒和啤酒的牌子不固定,有點兒隨遇而安的意思。習慣上用高腳杯,大概一兩半的容量。每次舉杯,喝掉三分之一,三口喝光。然后,各自給自己滿上,再分三口喝光。換啤酒,一口一杯。從來不打酒官司。也都沒有喝多,一半清醒一半醉,“意思”出來了。要說喝酒最開心,就是那個時候。從此,我承認了“酒友”的存在。有的人,跟他在一起喝酒,很開心。有的,不開心。不開心的,不是酒友。

酒過三巡,我們唱歌。那時候沒有卡拉OK,我們清唱,《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牡丹之歌》《北國之春》……誰都沒去過大別山,卻唱《再見了,大別山》。興盡而散。

我在呂三哥家里喝過五糧液,感覺甚佳。

我很懷念跟兩位三哥一起喝酒的日子。也懷念五糧液。

可惜,那一段好時光,并沒有延續(xù)很長時間,大概只有一年多一點兒。我服從了感情的需要,調(diào)離老家的縣城,到另外一個縣城去工作。

最初喝酒,只管喝,但不“想”。就是說,不上癮。但參加工作最初的一兩年,時不時會“想”一下。我有點兒擔心,要是變成酒鬼就糟了。

此后呢,酒還是喝,但又不“想”了。在新的環(huán)境里,認識了幾位年齡相仿的朋友,常常小聚。鄉(xiāng)間俗話:“錢越賭越薄,酒越喝越厚?!焙苡械览?。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感情的溫度就上來了。我的朋友,關(guān)系比較近的,大多是酒友。

一個說法:“女人跟女人的交往中,總有一點兒醋的氣味?!蔽艺J同這個說法。不妨接上一句:“男人與男人的交往中,總有一點兒酒的氣味?!?/p>

跟朋友喝酒,醉了也開心。因“公務”而喝酒,感覺不同,很別扭,很無趣。有的上級領(lǐng)導喜歡看下級喝醉。他用話跟你的酒杯碰一下,你就得干了。不干,領(lǐng)導不高興,“你還想不想進步了?”或者,“連酒都不能喝,還能干好工作?”得,啥也別說了,干!干了,心里全是眼淚。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被動”去做,樂趣就沒了。喝酒也是這樣。

在“進步”的第一個臺階上,我遵照領(lǐng)導的指示,連敬了十一杯白酒。好在是小杯,七錢。十一杯,七兩七錢。每干一杯,我都警告自己一句:“你不能醉。”真的不能醉,第二天上午,還要主持一個大會。果然沒醉。我覺得這是一個奇跡。

在“進步”的第二個臺階上,我喝了多少酒呢?記不清,一筆糊涂賬。厭煩的情緒越來越濃。

我原本是有可能成為一個酒鬼的。大概是“被動”喝酒的次數(shù)太多,才打斷了這個進程。如果真是這樣,倒是一個意外的、可喜的收獲。

在酒杯里泡得時間長了,我練出了一雙火眼金睛。一個人,我只要看看他的臉,就知道,他大概喝過多少酒。我看過很多酒精臉。我不喜歡看酒精臉。

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些女人也熱衷于喝酒。年輕的,不太年輕的,都見過。我見過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酒量比水量還大!后來聽說,她把男朋友喝跑了。何苦呢?

喝酒是很浪費時間的。不知不覺,兩三個小時就過去了。有時能喝五六個小時。太過分了。一天當中,除了睡覺、上班,還剩多少個小時?在時間上,我是一個窮人,實在浪費不起。我倒是想多用點兒時間,讀書,或者寫點兒文章。我覺得人世間只有一個只賺不賠的“買賣”,就是讀書。當然,我指的是讀好書。

古代把一種人稱為“廢員”。哪種人呢?“種花養(yǎng)草,讀書靜坐”。我是喜歡種花養(yǎng)草的,還精心侍弄了一個小花園。“靜坐”,也比較喜歡??磥恚沂且粋€“廢員”無疑。

喝茶的好時光

很難說是什么原因,這兩年,我竟然對茶有了興趣。這種雅事,像我這樣的俗人,也配么?

周作人曾作《喝茶》一文,說:“喝茶以綠茶為正宗?!蔽覅s是以鐵觀音為主,對臺灣凍頂茶、武夷巖茶、紅茶,也印象頗佳。茶的分類,青茶、綠茶、紅茶、烏龍茶……我分不大清楚。我只在夏天的時候,才喝綠茶。綠茶中,只喜歡獅峰龍井。

汪曾祺在《尋常茶話》中說,他年輕時在杭州喝過一杯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肺腑”。不得了。價錢也不得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這樣的獅峰龍井,我沒喝過。

我把自己的底細亮出來,是想說明,對茶,我雖然嗜好,但終究是個外行。這一點,很像某些收藏愛好者,只一味收藏,但對收藏之物,書畫或者瓷器、玉器等等,所知甚少。

嚴格說來,茶是需要品的。品它的色,品它的香。能品茶的人,才算進了茶道。我不行。我是喝。起初用大杯作驢馬飲,眼下稍有進步,改為小盅,還是喝。

周作人另一篇文章《吃茶》里說,據(jù)古書,似乎古人也多在喝茶,而不是品。唐人所言喝過七碗覺腋下習習風生,似乎還是用大碗。此文讓我腰桿一硬,覺得自己有資格對茶說三道四。但只能說喝,不說品。

我有個習慣,對自己偏愛之物,喜歡找些相關(guān)的書來看看。對茶也一樣。古今的“茶書”很多,但最重要的,要數(shù)唐代陸羽的《茶經(jīng)》。此外清代陸廷燦的《續(xù)茶經(jīng)》也很有影響。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小問題,除前面提到的兩位陸先生之外,明代還有一位陸先生,叫陸樹生的,寫過《茶寮記》。似乎陸姓的人對茶情有獨鐘。

陸羽算得上是一個有心人,他的《茶經(jīng)》,對茶之源、之具、之造、之器、之煮、之飲、之事……都有詳盡的敘述。我覺得不管是誰,只把這本書真正讀透,就會成為茶事的行家里手。此外還很有可能,“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短茣?陸羽傳》:“羽嗜茶,著經(jīng)三篇……天下益知飲茶矣?!笨蔀樽糇C。史料里介紹,茶稅,也始于唐代。

讀《茶經(jīng)》,我最大的感觸是,喝茶的好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

這樣說,有理由么?當然有。

古人對“茶之源”的要求很嚴格?!叭龤q可采,野者上,園者次。”說的是野生茶品質(zhì)好。當然也不是所有野生茶品質(zhì)都好?!捌涞?,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边@就是說,要野生,要生于爛石中的,才是上品。當下大概只有武夷山上的幾株“大紅袍”才符合這個標準。據(jù)說,產(chǎn)量極低,每年只產(chǎn)幾兩,價格之高讓人咂舌。別說喝,我連看都沒有看過。它是不是古人眼里最好的茶呢?我看未必。陸羽說了:“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倍瓣幧狡鹿日?,不堪采掇”。又是一種限定。說的是山崖的陽面,生在林蔭之下的茶樹,葉紫者,才是上品。“大紅袍”是生在林蔭之下么?好像不是。這就是說,當代人已經(jīng)見不到最好的茶。我們能見到的,我們喝的,大多是下等的貨色,屬于“園者次”,也屬于“下者生黃土”,甚至是“陰山坡谷者”之類。聽說現(xiàn)在的茶園里使用農(nóng)藥。是真的么?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下下等的貨色。

品茶,光有茶還不行,水也很重要啊。陸羽的看法是:“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鄙剿褪巧饺?。陸羽說得很清楚,不是所有的山泉都可用。鐘乳石上滴答下來的水,或石池里緩慢流動的水,才是最好的。噴泉和激流都不能用,不流動的水也不行。這就難了。當下的生活環(huán)境,已經(jīng)讓“經(jīng)濟”給糟蹋得不成樣子,這種水,不能說沒有,但極為罕見??偛荒転榱艘豢诓瑁Ю锶f里地去尋覓吧?成本太高,玩不起。退而求其次,江水怎么樣?現(xiàn)在的江水,也包括河水,誰敢直接入口?不要命了?再求其次,井水呢?也不是人人可用。井水在鄉(xiāng)下,運到城里,都改名叫礦泉水了。用它泡茶倒是可以,成本也不低。但即便用,也是下等水。至于自來水,應該算是下下等的水了。

有了茶,也有了水,就完事了么?沒完。還要把水燒開才能泡茶呀。用什么燒水,也是有講究的。陸羽說:“其火,用炭,次用勁薪?!笔裁词恰皠判健??就是木柴,像桑木、槐木、櫟木之類。這又是一個難題?,F(xiàn)在城鄉(xiāng)用啥燒水的都有,就是沒聽說有用炭的。這一條,忽略了吧。

對我來說,可能對絕大多數(shù)喜歡茶的朋友來說,也是這樣,只能用下等或下下等的水,來泡下等的或下下等的茶,這是不是意味著,喝茶的好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

且慢,我突然想起《茶經(jīng)》里的另一種說法,說茶對“凝悶、腦疼、目澀”等等癥狀,都有明顯療效?!独m(xù)茶經(jīng)》中也說:“夫茶,今人以清頭目,自唐以來,上下好之?!边@就是說,茶是可以“治病”的。當下的各色人等,包括我在內(nèi),由于大環(huán)境、大氣候所致,一個個的,都成了病人,經(jīng)常會“凝悶、腦疼、目澀”,很需要用茶“以清頭目”。從這個角度上說,不喝還真就不行。既然不喝不行,那就等于是趕上喝茶的好時光了。我這是氣話么?是氣話。我是一個小人物,但有時也會為“大事”生氣。

不管怎樣,茶還得喝下去。有沒有好茶好水,都不在乎。能在乎的,大概只剩下一條,就是《黃山谷集》中所說“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是名施茶”。張源《茶錄》也表達了類似的意思:“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品茶如此,等而下之的喝茶也一樣。這也是我的體會。

歡歡喜喜去種菜

自打老漢潛心吃素以來,青菜價格是一個勁地往上漲,漲得讓人懷疑是不是自己作惡多端,才遭受如此天譴。老漢吾日三省吾身,覺得雖然自己小疵成群,但絕無禍國殃民的驚天手段,這才相信,命運不會跟我這樣的草民作對。

吃素吃得久了,老漢的口味也越發(fā)刁鉆起來,總想吃點兒干凈青菜。“干凈”的意思是,沒被農(nóng)藥或其他什么藥污染過。這樣的青菜,想吃一口并不容易,非得躬耕隴畝才心里踏實。

趕上一位鄉(xiāng)下朋友舉家外遷,老漢聞訊大喜,趕緊承包他名下的土地,以免再費心費力去打土豪。你看這多好,連紅纓槍都不用摸,直接就扛上鐵锨?頭。

老漢疏于農(nóng)事久矣,手無縛豬之力,感覺那零零碎碎的兩畝地,實在不好對付,于是招兵買馬。誰知號令一出,應者云集,敢情向往干凈青菜的家伙并非老漢一個。老漢于是面試,挨個問寒問暖,同時捏捏他們的胳膊,只有出身農(nóng)家,且胳膊比老漢粗壯結(jié)實的,才有資格入選。如此半月有余,捏得老漢手疼,終于招得匪兵甲乙丙丁四名。都說人多力量大,可人多嘴也多,設(shè)想多張大嘴向嬰兒般嬌嫩的小黃瓜小茄子齊刷刷咬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都讓他們吃了,老漢吃什么呀?與其養(yǎng)活那些大嘴,還不如多養(yǎng)幾只蚜蟲。你想蚜蟲的嘴才多大。

去年春晚,到4月中旬,才勉強可以種土豆,急得老漢跳腳罵娘。想到甜蜜蜜的十年前,才3月底,老漢已經(jīng)幫朋友把土豆種完。那日暖陽煦煦,田埂上雜草和野菜爭青斗綠,更有妙齡村姑在一旁觀賞我等手忙腳亂,頓生無限感慨。

還是先種土豆。土豆這東西,可菜可飯,可炒可燉,可煮可湯,菜板上,任你刀光閃閃,能玩出多種花樣。更可親的是,如果沒有土豆,老漢早在童年時代就餓得夭折,哪里還有今天的指手畫腳。

匪兵丁因事沒有到場,甲乙丙憤憤不平。老漢何等機靈,立馬做出決定,罰那老丁今年不準吃土豆。不罰不行,鬧出兵變,后果不堪設(shè)想。

忙碌一上午,一個個灰頭土臉,總算把土豆種上,有二十多壟。老漢心花怒放。所憾者,任老漢東張西望,就是不見村姑倩影,不光村姑,連老嫗也不見。

午飯后小憩,睡一個甜甜的午覺。先是老甲鼾聲大起,接著老乙老丙亦步亦趨。老漢詩興大發(fā),隨口吟道,躺在炕頭盼豐年,聽取鼾聲一片。真是有才。

下午種水蘿卜,種黃瓜,種南瓜,種絲瓜,種眉豆,想種啥就種啥。甲乙丙各自為戰(zhàn),還伴以聲聲吶喊。老漢知道,種黃瓜南瓜絲瓜眉豆都有點兒早,農(nóng)諺說:“谷雨前后,種瓜點豆?!贝藭r離谷雨還有一段時間啊。但士氣這東西,可鼓而不可泄。古人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且讓他們一鼓作氣去吧。老漢搬來一把藤椅,坐在地頭吸煙喝茶,看他們忙忙碌碌,心中好不愜意。

勞累了一整天。甲乙丙是身體累,老漢是嘴累。老甲備壟備得好,老漢表揚;老乙施肥施得好,老漢表揚;老丙是萬金油,各個工種都能來兩下子,老漢表揚。每人獎給一朵小紅花。老漢嘴里含有無數(shù)小紅花,想要幾朵吐幾朵。

天色將晚,還有幾個地塊來不及播種,只能等下個良辰吉日。掐指算算,是在十天之后。十天之后,我們要種蕓豆,栽茄子,栽辣椒,栽小蔥……

歸途之上,老漢天真地想,要是把所有收成都拿到市場賣掉,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和匪兵甲乙丙丁呢?這個想法過于荒誕,趕緊打住。說時遲那時快,老漢身子一抖,撲棱棱就是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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