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優(yōu)劣論之歷史回顧
一
在我國,影響最大的古代詩人,恐怕要數(shù)李白和杜甫了。
他們?nèi)ミ^的地方,大都留下了遺跡。這些遺跡,成為當(dāng)?shù)氐膭俚?,成為?dāng)?shù)氐臉s光,被記載在方志中,流傳在民間。例如,李白在任城住過,任城就有太白酒樓。此樓原建于城內(nèi)或城外,已不可考。清光緒十二年重修,是在城南。但據(jù)《太平廣記》載,酒樓是李白修建的,是在城內(nèi)。城內(nèi)舊有翰林街,以李白得名。據(jù)《濟寧直隸州續(xù)志》載,任城內(nèi)古南池,即杜甫與許主簿同游之南池,中有閣,光緒十五年重修,并于閣建唐社文貞公祠,祀李白、杜甫、賀知章三人。濟南是古歷城,《續(xù)修歷城縣志》引張養(yǎng)浩《歸田類稿》詩一首,詩是:
僮年嘗記此游遨,邂逅重來感二毛。翠繞軒窗山陸續(xù),玉縈城郭水周遭。風(fēng)煙誰道江南好,人物都傳海右高。怪底登臨詩興淺,鵲華曾見謫仙豪。
李白是否到過鵲華山,已不可考。他是到過鵲華湖的,有《陪從祖泛鵲山湖三首》,從鵲華湖可遙望鵲華山。只要是他去過的州縣,這類勝跡便常常出現(xiàn)。安徽這類地方就很多。李白集中有《早過漆林渡寄萬巨》等幾首詩,涇縣就有萬家酒樓,洪亮吉《涇縣志》引鄭志稱:“在桃花潭畔,今廢。相傳李白慕萬家酒樓,來此。村人汪倫釀美酒待之。”那里與李白有關(guān)的還有汪氏別業(yè)(李白集中有《過汪氏別業(yè)》詩),萬巨宅。在縣郊震山永安寺還曾建過李翰林祠,為宋慶元年間陳姓縣丞所建,嘉定間縣令“王栐以家藏畫像張之閣上,名曰‘謫仙閣’”(1)。李白集中有《宿五松山下荀媼家》等詩,銅陵縣就有五松書院,嘉靖《銅陵縣志》稱:“五松山,在縣南四里。山舊有松一本五枝,故名。唐李白筑室于上,為五松書院,有題詠。”而其實,李白所到過的五松山在何處,尚且弄不清楚,何來五松書院?徐乃昌《南陵縣志》稱:“雍正縣志指為銅陵之五松銅官,誤。查舊府志,銅井西五里有古精舍。今訪之土人,五松即繁之五峰。……則五松乃謫仙所名?!币叵螂`南陵,是五松屬繁,非銅之五松也?!?sup>(2)由于南陵有五松山,而李白《南陵常贊府游五松山》詩中有“龍?zhí)萌艨身?,吾欲歸精修”句,因此南陵又有龍?zhí)镁?。縣北三十五里,還有酒仙坊庵,相傳李白曾飲酒于此。據(jù)史炳《溧陽縣志》稱,溧陽有太白酒樓,又有北湖亭,是李白登臨處。
杜甫到過的地方,也有類似遺跡。例如,蒯正昌等修的《續(xù)修江陵縣志》載:“杜甫巷,在沙市,今改杜工部巷。少陵自蜀來楚寓于此?!奔尉浮逗庵莞尽份d,衡陽縣城南十五里華光寺有思杜亭,“唐杜甫葬耒陽,宋郡守劉清之登華光山,望之慨然有感,遂筑亭,扁曰‘思杜’。又即地立祠”。并且還以黃庭堅配祀。同一縣志還載,耒陽縣北二里杜陵墓側(cè)原還有杜陵書院,修志時已廢;還有杜甫祠。
這類遺跡舉不勝舉,其中有不少實屬附會。甚至有的則純系偽托,例如《正德汝州志》載有李白過汝州詩一首,《離彭婆值雨投臨汝》,如下:
投館野花邊,羸驂跨不前。山橋斷行路,溪雨漲春田。樹冷無棲鳥,村深起暮煙。洛陽山已盡,休更望伊川。
李白作客汝海,是在出夔門、南游洞庭、東下金陵之后,縱酒挾妓、揮金如土之時,何來“羸驂跨不前”;后來經(jīng)汝海游龍門、至洛陽,也并未潦倒,絕無此一詩中抒發(fā)的心情。且此詩風(fēng)格也殊不類李白,詩思滯澀、槁枯,不同于李白的思如泉涌;想象貧乏,不像李白的想象豐富、瞬息萬變;情味瘠薄,不像李白的爆發(fā)式感情,濃烈深厚、來不可止。就詩而論,實是劣詩,顯系偽托而無疑。
更有甚者,有些李白與杜甫并未去過的地方,卻也活龍活現(xiàn)地記載著他們的行蹤。例如,道光《遵義府志》卷十引四川舊志載遵義府有太白宅,在夜郎里。《一統(tǒng)志》載梧州藤縣東六十里赤水峽,傳為李白謫夜郎時經(jīng)過之地,有李白巖。該志又稱柳州懷遠(yuǎn)縣下石門,也有太白巖,李白謫夜郎時嘗游此。其實,李白未至夜郎,前人已辯之甚詳;且李太白集中有《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fù)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一詩,證明著李白流夜郎半道遇赦。遵義府的太白宅,純屬偽托。李白流夜郎,溯江而上,順江而還,與梧州、柳州了無牽涉,二處之太白遺跡,顯系附會。像這樣附會的李、杜遺跡,也是舉不勝舉的。
對于到處附會李白遺跡,以李白的經(jīng)游地、出生地為榮的情形,李贄有一篇題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升庵曰:“白慕謝東山,故自號東山李白。杜子美云‘汝與東山李白好’是也。劉昫修《唐書》,乃以白為山東人,遂致紛紛耳。”因引曾子固稱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謂白生彰明縣之青蓮鄉(xiāng)以實之。卓吾曰:蜀人則以白為蜀產(chǎn),隴西人則以白為隴西產(chǎn),山東人又借此以為山東產(chǎn),而修入《一統(tǒng)志》,蓋自唐至今然矣。今王元美斷以范傳正《墓志》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綿之巴西,而白生焉。是謂實錄?!眴韬?,一個李白,生時無所容入,死而百余年,慕而爭者無時而已。余謂李白無時不是其生之年,無處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隴西人,亦是山東人,亦是會稽人,亦是潯陽人,亦是夜郎人。死之處亦榮,生之處亦榮,流之處亦榮,囚之處亦榮,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處,讀其詩,見其人,亦榮亦榮,莫爭莫爭。(3)
撇開李贄在這篇題辭中寄托的個人不平不說,他的意見是對的。李、杜之所以不朽,在于他們的詩篇,而不在于他們生于何地,經(jīng)游何處。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李贄又說得不完全對。大量的李、杜遺跡真也好,假也好,附會也好,都說明著他們所受到的崇敬與愛戴,所享有的聲譽。時光流逝,風(fēng)雨侵蝕,遺跡是可能泯滅的,但他們在詩歌史上的建樹,卻歷千載而長新。有些遺跡,荒廢了又重建,一再更換地址,已非原來面目,但這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重要的是它所表達(dá)的崇敬之情。這就說明,李、杜之在中國,是怎樣根深蒂固地植入生活里,他們的詩歌已經(jīng)成為中國民族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想否定他們的成就,是不可能的。這也說明,在歷史檢驗面前,任何揚此抑彼的論斷,都顯得無足輕重,任何貶抑李、杜的言論,都無法改變李、杜在中國土地上的固有地位。
二
有的專家認(rèn)為:“抑李揚杜,差不多成為封建時代士大夫階層的定論。”并且認(rèn)為:“人民的喜愛畢竟和士大夫階層或者知識分子不同,人民是有人民自己的選擇的。”這選擇,就是李白。因此,這位專家費了好大力氣,要翻這樁假想的“公案”,變“抑李揚杜”為“揚李抑杜”。另一種意見與此相反,斷定歷代揚杜的都是現(xiàn)實主義的,而抑杜的都是反現(xiàn)實主義的。這又把藝術(shù)上的不同愛好,把文學(xué)欣賞中的復(fù)雜現(xiàn)象都納入所謂“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之中。
這兩種意見,都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不妨稍為回顧一下歷史上對李、杜的評價。
千二百余年間,對李、杜的評論真是浩如煙海,要系統(tǒng)整理,需要專書,這里顯然不可能,只能擇其要者。
李白生前就有詩名。賀知章一見,稱他為“謫仙人”。他之奉詔進京,供奉翰林,也當(dāng)與詩名甚大有關(guān)。任華在《雜言寄李白》中描述李白詩歌在當(dāng)時影響之大,說:“新詩傳在宮人口,佳句不離明主心?!?sup>(4)杜甫稱贊他是“白也詩無敵”,“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說:“白與古人爭長,三字九言,鬼出神入,瞠若乎后耳?!庇址Q:“《大鵬賦》時家藏一本?!崩铌柋恫萏眉颉贩Q李白“凡所著述,言多諷興,自三代以來,《風(fēng)》、《騷》之后,馳驅(qū)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唯公一人。故王公趨風(fēng),列岳結(jié)軌,群賢翕習(xí),如鳥歸鳳”。并說,六朝文風(fēng)至李白而大變,“掃地并盡。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唯公文章,橫被六合”。李白詩歌在當(dāng)時的流傳與影響,可見是非常之大的。
杜甫生時詩名可能沒有李白大,但也并非不為人所知。任華稱贊杜甫詩歌氣魄的壯大,是“勢攫虎豹,氣騰蛟螭。滄海無風(fēng)似鼓蕩,華岳平地欲奔馳”??梢姡u李、杜,各論其所長。他的這篇《雜言寄杜拾遺》提到:“昨日有人誦得數(shù)篇黃絹詞,吾怪異奇特借問,果然稱是杜二之所為?!?sup>(5)這可證明杜詩在當(dāng)時已為人所傳誦。又說:“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個,諸人見所作,無不心膽破。”(6)這又說明杜甫在安史亂前居長安時已有詩名。大歷四年(769)春,杜甫經(jīng)衡陽時,衡陽判官郭受在《杜員外垂示詩因作此寄上》詩中,贊譽杜甫“新詩海內(nèi)流傳遍,舊德朝中屬望勞”。不久在潭州,韋迢在《潭州留別杜員外院長》中又提到杜甫“大名詩獨步”。這都說明,杜甫當(dāng)時詩名并不太小。杜甫對自己的詩名是頗為自信的,在《賓至》中,說:“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沈確士對此評云:“二句自謙,實自任也。”
不管怎么說,李、杜生時,對于他們的評論,都并不存在揚此抑彼的情況。
開始揚杜抑李的,從現(xiàn)有材料看,是元稹。元稹對杜甫,推崇備至?!暗枚鸥υ姅?shù)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而訝子昂之未暇旁備矣?!?sup>(7)沈、宋跟杜甫當(dāng)然無法比,陳子昂當(dāng)然沒有杜甫博大深廣、兼收并蓄,這都比得未嘗不可。他的偏頗之處,在于拿杜甫比李白,以抑李來揚杜:
予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總萃焉。……蓋所謂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辭氣豪邁而風(fēng)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8)
元稹這一看法,在當(dāng)時是否具有代表性,并無足資佐證的材料。無疑,他對李、杜的各自所長,是論述得相當(dāng)中肯的。問題是對這種所長的評價,卻實在太不公道。平心而論,李白的樂府歌詩寫得比杜甫要好,元稹卻說只是“差肩于子美”而已;杜甫的律詩自然比李白有更高的成就,元稹卻把他們兩人在這方面的距離拉得異乎尋常的大。本來,各有所長,比較其特色是可以的,不應(yīng)比其高低。元稹的不公平就在這里。
元稹的好友白居易雖也更喜愛杜甫,但他并未貶抑李白,對李、杜的評價,與元稹有明顯的差別。在《與元九書》中,他明確地提到:“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sup>(9)這里說的“才矣奇矣”,是李、杜并列。接下去他又說:“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至于貫穿古今,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边@是在并列的基礎(chǔ)上,認(rèn)為杜有過李處,但也僅此而已。他還有一首論李、杜的詩:
翰林江左日,員外劍南時。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吟詠留千古,聲名動四夷。文場供秀句,樂府待新辭。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10)
對于李、杜的遭遇,對于他們的影響,對于他們的詩的評價,都并無揚此抑彼之意。
與元稹意見更為相左的是韓愈。對任何貶損李、杜的言論,他都加以強烈抨擊。他為此還寫了一首有名的《調(diào)張籍》詩: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11)
在這首詩里,韓愈用極為崇敬的筆墨,贊美李、杜,稱他們的筆墨有如“巨刃磨天揚”,稱他們的詩篇是“金薤垂琳瑯”,渴望與他們精神交通,向他們學(xué)習(xí)。在《醉留東野》中,他說:“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sup>(12)在這里仍然是李、杜并列。又如《石鼓歌》:“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13)《酬盧云夫》:“高揖群公謝名譽,遠(yuǎn)追甫、白感至誠?!?sup>(14)《薦士》:“勃興得李、杜,萬類困凌暴?!?sup>(15)《感春》:“近憐李、杜無檢束,爛漫長醉多文辭。”(16)韓集中李、杜并舉,凡六見。
由是可見,韓、柳、元、白時代,元稹揚杜抑李的觀點并未成為當(dāng)時普遍的輿論傾向。甚至當(dāng)時的邊遠(yuǎn)地區(qū),李、杜的聲譽,也是并駕齊驅(qū)的。1959年新疆婼羌縣米蘭古城出土的坎曼爾的三首詩,其中一首《憶學(xué)字》就提到李、杜:“李、杜詩壇吾欣賞,訖今皆通習(xí)為之?!笨猜鼱柺翘茟椬谠湍觊g安西人,與韓、柳、元、白同時。這就說明,李、杜在當(dāng)時影響的廣泛,也證明,李、杜并稱,是當(dāng)時普遍的看法。從現(xiàn)有資料看,元稹揚杜抑李的論斷,在當(dāng)時倒是頗為孤立的。
此后,李、杜并肩稱雄,未嘗稍衰。杜牧論李、杜,說是“命代風(fēng)騷將,誰登李、杜壇。少陵鯨海動,翰苑鶴天寒”(17)。承認(rèn)他們各造極境。李商隱論李、杜:“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集仙殿與金鑾殿,可是蒼蠅惑曙雞。”(18)也是李、杜并稱。而在某些時候,李白的聲價比杜甫還要高些。例如,皮日休稱其“五岳為辭鋒,四溟作胸臆”(19),“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20)。詩僧齊已稱其“鏗金鏘玉千余篇,膾吞炙嚼人口傳”(21)??梢哉f,終有唐一代,李、杜的聲望是并列的。抑李揚杜的言論只是作為個別論斷而存在,并未為當(dāng)時詩壇與社會所普遍接受。所謂揚杜抑李成為“封建時代士大夫階層的定論”,在有唐一代,并非事實。
三
宋初,文主張學(xué)韓愈的王禹偁,詩極力推崇李白與杜甫。在《李白寫真贊》中,他熱烈地向往和贊美李白。而在《日長簡仲咸》中,則又極力贊譽杜甫:“子美集開詩世界,伯陽書見道根源?!?sup>(22)顯然,在他心目中,李、杜并峙。西昆體的主要代表者,詩主“雕章麗句,膾炙人口”的楊億,不喜杜詩,“往往摘子美之短而陋之曰村夫子”(23)??梢姡谒纬踉妷?,杜的地位并未高于李。
北宋中期,情況有了一些變化。林和靖以李、杜并舉:“李、杜風(fēng)騷少得朋,將壇高筑竟誰登?”(24)之后,歐陽修更喜愛李白,而王安石更喜愛杜甫。歐陽修在《贈王介甫》中說:“翰林風(fēng)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25)李杜并稱。歐陽修嘆賞于李白的,是李白的天資。他寫了一篇《李白杜甫詩優(yōu)劣說》,對此作了論述:
“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花下迷,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此常言也。至于“清風(fēng)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后見其橫放。其所以警動千古者,固不在此也。杜甫于白得其一節(jié),而精強過之,至于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26)
他不僅喜歡李白的天資,而且喜歡李白詩歌的豐富想象和壯大氣魄。在《讀李集效其體》中,他集中地表述了這一點:
開元無事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閑。太白之精下人間,李白高歌《蜀道難》。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李白落筆生云煙。千奇萬險不可攀,卻視蜀道猶平川。宮娃扶來白已醉,醉里詩成醒不記。忽然乘興登名山,龍咆虎哨松風(fēng)寒。山頭婆娑弄明月,九域塵土悲人寰。吹笙飲酒紫陽家,紫陽真人駕云車。空山流水空落花,飄然已去凌紫霞。下視區(qū)區(qū)郊與島,螢飛露濕吟秋草。(27)
對于歐陽修的好李詩而不好杜詩,劉攽認(rèn)為,這可能是由于李詩“超逴飛揚,易為感動”(28)的緣故;而陳師道與黃庭堅則對歐陽修的更喜歡李白表示不理解,“怪嘆,以為異事”(29)?!端膸炜偰俊芬伞逗笊皆娫挕贩菐煹浪?,“怪嘆”之說不盡可信。但其實,歐陽修之好李詩而不好杜詩,不過是一種欣賞趣味而已,并非深思熟慮之批評。他并沒有貶低杜甫,在《感二子》一詩中,他提到:“昔時李、杜爭橫行,麒麟鳳凰世所驚?!?sup>(30)比之以麒麟鳳凰,承認(rèn)他們并駕齊驅(qū)的地位。而在《堂中畫像探題得杜子美》一詩中,他對杜甫更作了十分肯定的評價:
風(fēng)雅久寂寞,吾思見其人。杜君詩之豪,來者誰比倫。生為一身窮,死也萬世珍。茍言可垂后,士無羞賤貧。(31)
王安石與歐陽修不同,他更推崇杜甫,甚至到了膜拜的程度:“吾觀少陵詩,為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辈粌H推崇杜甫的詩,而且推崇杜甫的為人,“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32)。王安石之所以推崇杜甫,自有其原因。對于他的喜愛杜甫,后代論詩者一致公認(rèn),而對于他的不愛好李白,卻成為后來詩論中的一樁公案。他曾經(jīng)編過一本四家詩,收杜甫、韓愈、歐陽修、李白的一部分詩作。由于四家詩把李白排位第四,猜測與議論因之紛然而起。宋大觀間釋惠洪在《冷齋夜話》中提到這件事,稱:“舒王嘗曰:‘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污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sup>(33)惠洪和尚晚半山老人數(shù)十載,所引舒王云云,決非耳聞,而今存王臨川集中并無此語,不知何所據(jù)而云然?!独潺S夜話》所托于某某云,多不可信,前人已有詆其“多誕妄偽托者”。對上引舒王云云,王定國在《聞見錄》中曾予以辯駁,云:
黃魯直嘗問王荊公:“世謂四選詩,丞相以韓、歐高于李白耶?”荊公曰:“不然,陳和叔嘗問四家之詩,乘間簽示和叔,時書史適先持杜集來,而和叔遂以其所送先后編集,初無高下也。李、杜自昔齊名者也,何可下之!”魯直歸,問和叔,和叔與荊公之說同,今乃以太白下韓、歐而不可破也。
如是所言,則四家詩之編集次序先后,原非據(jù)以定高下者,若據(jù)次序之后先,更附會以舒王云云,固屬無稽。但《聞見錄》所引魯直問荊公語,有何實據(jù),也無從查考,自然也不足盡信。又隨后,陳善在《捫虱新話》(34)中雖對所謂李白“其識污下,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的議論表示了不同意見,但對這句話本身的真?zhèn)?,則并未加以懷疑。直到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中,才認(rèn)為這句話“恐非荊公之言”。但是,事情并未完結(jié),清人吳景旭編《歷代詩話》,又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并且對“十句九句言婦人、酒”之說,加以發(fā)揮:
四家詩不喜白,當(dāng)自有故。蓋白識度甚淺,觀其詩中如“中宵出飲三百杯,明朝歸揖二千石”,“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一別蹉跎朝市間,青云之交不可攀”,“歸來入咸陽,談笑皆王公”,“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之類,淺陋語至多。又如以布衣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當(dāng)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宜其終身坎也。(35)
顯然,這一發(fā)揮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所謂“婦人、酒”說,而連李白對炎涼世態(tài)的抨擊也加以非議了??v觀這一公案的前前后后,與王安石有關(guān)的只是他編了四家詩,確乎把李白排位第四。但也僅此而已,就四家的編排次序引起的種種議論,恐為臆測之詞,與王安石本無干涉??梢哉f,至今還沒有充足的資料,能夠證明王安石貶抑李白,雖然他極為推尊杜甫。
蘇軾和王安石一樣推尊杜甫:“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sup>(36)他是把杜甫當(dāng)作詩歌藝術(shù)最高成就的標(biāo)志的。但是他同樣沒有忽略李白,而是給予李白以杜甫的同等地位:“誰知杜陵杰,名與謫仙高。”(37)“李太白、杜子美以英偉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38)他有時還表現(xiàn)出對李白的真摯的向往:“我居青空里,君隱黃埃中。聲形不相吊,心事難形容。欲乘明月光,訪君開素懷。天杯飲清露,展翼登蓬萊。佳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玉尺不可盡,君才無時休。對面一笑語,共躡金鰲頭。絳宮樓闕千百仞,霞衣誰與云煙浮?!?sup>(39)顯然,在氣質(zhì)和個性方面,蘇軾更接近李白。而且,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也證明著他更多地接受李白的影響。
可以看出,代表北宋詩壇杰出成就的主要作家,雖在個人欣賞趣味上有所偏愛,但都不存在揚杜抑李或揚李抑杜的問題。
接受元稹揚杜抑李觀點的是蘇轍。他的《和張安道讀杜集》:
杜叟詩篇在,唐人喜力豪。近世無沈、宋,前輩蔑劉、曹。天驥精神穩(wěn),層臺結(jié)構(gòu)牢。龍騰非有跡,鯨轉(zhuǎn)自生濤。浩蕩來何極,雍容去若遨。壇高真命將,毳亂始知髦。白也空無敵,微之豈少褒?!?sup>(40)
他認(rèn)為元稹褒杜抑李是對的,而且還不夠,還要進一步對李白加以貶抑,“李白詩類其為人,駿發(fā)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鸥τ泻昧x之心,白所不及也”(41)。從李白的詩到他的為人,都加以非議。還有一些人不同程度地持有與蘇轍類似的觀點。錢易認(rèn)為,“李白終無杜甫之筋骨”(42)。蔡絛認(rèn)為,“李太白詩逸態(tài)凌云,照映千古;然時作齊、梁間人體段,略不近渾厚”(43)。許尹認(rèn)為,“李太白、王摩詰之詩,如亂云敷空,寒月照水,雖千變?nèi)f化,而及物之工亦少”(44)。此外還有一些。但是,北宋時期揚杜抑李的議論并未成為詩壇的普遍定論。崇杜則有之,抑李則并不普遍。此一點在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顯明。北宋詩壇以杜為宗,主張學(xué)杜而規(guī)模、影響最大的,要推江西詩派。江西詩派的領(lǐng)袖黃庭堅,即崇杜而不抑李。他一再提出要以杜詩為楷模:
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45)
由子美以來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隨世所能,杰出時輩,未有升子美之堂者,況室家之好耶?……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于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fēng)》、《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也。(46)
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47)
推崇杜甫不僅由于欣賞趣味,而且從創(chuàng)作方法上進行理論研究,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加以模仿的,應(yīng)該首推黃庭堅和他的江西詩派。在江西詩派統(tǒng)治詩壇時期,學(xué)杜成為創(chuàng)作思潮,杜甫成為詩壇的一代宗師。但是,就在這段時間,在崇杜的同時也并未抑李。除個別人,如晁說之認(rèn)為杜詩“何庸李白之抗邪”,李“不得與杜并矣”(48)之外,江西詩派的主要人物,在崇杜的同時往往也崇李,李、杜并稱。黃庭堅自己就反對揚此抑彼:
余評李白詩,如黃帝張樂于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能擬議。吾友黃介讀《李杜優(yōu)劣論》,曰:“論文正不當(dāng)如此?!庇嘁詾橹?。(49)
他多處在論及學(xué)杜時,都同時論及學(xué)李。《與徐師川書》指出師川詩沒有寫好的原因,是“探經(jīng)術(shù)未深,讀老杜、李白、韓退之詩未熟耳”(50)。黎晦叔曾經(jīng)比山谷于李白,山谷答書云:“惟所以待不肖于古人,則極不敢當(dāng)。賈誼有王佐之才而不能盡其蘊;李白歌詩,度越六代,與漢魏樂府爭衡,豈不肖之所敢望?!?sup>(51)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中引山谷論李白稱:“太白豪放,人中鳳凰麒麟,譬如生富貴人,雖醉著暝暗啽囈中作無義語,終不作寒乞聲耳?!秉S庭堅在創(chuàng)作上當(dāng)然是學(xué)杜的,但也常常學(xué)李。正像他學(xué)杜主要在句法、用字上下功夫一樣,學(xué)李也是在句法、用字上下功夫。例如,李白詩:“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鄙焦仍姡骸吧n山其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李白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鄙焦仍姡骸按笱啪貌蛔?,圖王勿成霸?!痹诰駥嵸|(zhì)上、藝術(shù)風(fēng)格上雖然沒有絲毫與白相似處,但卻從側(cè)面說明,他崇杜而并不抑李。在談到應(yīng)該學(xué)習(xí)古詩時,他舉的不少例子都是如何學(xué)習(xí)李白。黃庭堅對待李、杜的態(tài)度,也是江西詩派對待李、杜的基本態(tài)度,崇杜而不抑李。
南宋對待李、杜,大概與北宋相似。雖杜詩的流布較北宋為更盛,但多數(shù)論者對李白也并未加以貶抑。
可能是因為同樣有著家國之痛的緣故,南宋的一些愛國者是很推崇杜詩的,例如,李綱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中說:“平時讀之,未見其工;迨親更兵火喪亂之后,誦其詩如出其時,犁然有當(dāng)于人心,然后知其語之妙也?!?sup>(52)他之贊賞于杜甫的,乃在于他的忠君愛國,而非僅僅于句法用字:“漢唐間以詩鳴者多矣,獨杜子美得詩人比興之旨,雖困躓流離而不忘君。故其辭章慨然有志士仁人之大節(jié),非止模寫物象,形容色澤而已?!?sup>(53)由于詩話大量出現(xiàn)和杜集的注解增多,對于杜詩的評論和研究進入了更為詳悉的時期。在詩話中崇杜的要數(shù)黃徹最為有力。他主要是從忠君愛民這點著眼的,他說:“愚謂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54)又說:“杜老非謂亂離,其所以愁憤于干戈盜賊者,蓋以王室元元為懷也?!?sup>(55)在崇杜的同時,黃徹對李白有所非議:“白之論撰,也不過為玉樓、金殿、鴛鴦、翡翠等語,社稷蒼生何賴?!瓪v考全集,愛國憂民之心如子美語,一何鮮也!……余竊謂:如論其文章豪逸,真一代偉人;如論其心術(shù)事業(yè),可施廊廟,李、杜齊名,真忝竊也?!?sup>(56)
但是,抑李并非普遍傾向,多數(shù)論者仍是李、杜并稱,并不揚此抑彼。而且,對于抑李的觀點,還有不少人反對,例如,劉克莊認(rèn)為元稹揚杜抑李的觀點是“抑揚太甚”(57)。張戒對所傳王安石非難李白的那段話加以駁議:“王介甫云:‘白詩多說婦人,識見污下?!楦χ撨^矣??鬃觿h詩三百五篇,說婦人者過半,豈可謂之識見污下耶?”(58)張戒雖然十分推崇杜甫,但他也很推崇李白,《四庫全書總目》指出他“大抵尊李、杜而推陶、阮”,是對的。吳沆也對所傳的王安石那段話不以為然:“太白雖喜言酒色,然正處也甚多。如《古風(fēng)五十九首》,皆雅也;如《蜀道難》……非風(fēng)乎?如《上云樂》、《春日行》……非頌乎?雖不可責(zé)其備而求其全,然舍李則又無以配乎杜矣?!?sup>(59)他們都拿《冷齋夜話》所載的王安石那段話當(dāng)真,而為李白鳴不平。但是用以為李白辯解的理由,卻是以之方經(jīng)。這雖然有點可笑,但也從另一方面說明,抑李之論,在南宋并非普遍。與他們觀點近似的還有葛立方,他雖贊賞“杜甫詩,唐朝以來一人而已,豈白所能望耶”,但又認(rèn)為“李太白、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實際上還是李、杜并列。而且,在藝術(shù)上,他給李白以很高的評價(60)。
嚴(yán)羽與陸游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在南宋是有代表性的。嚴(yán)羽認(rèn)為:
李、杜二公,正不當(dāng)優(yōu)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61)
李、杜各有所長,各有其所以不朽的原因。陸游在一首詩里表達(dá)了與此相似的觀點:
濯錦滄浪客,青蓮澹蕩人。才名塞天地,身世老風(fēng)塵。士固難推挽,人誰不賤貧。明窗數(shù)編在,長與物華新。(62)
這個思想完全和韓愈一致,是客觀的,符合實際情況的。而且,這個思想,也基本上反映了唐、宋兩代對李、杜評價的基本傾向。有宋一代,雖然詩壇上學(xué)杜成為一時風(fēng)氣,杜的聲望極高,但除少數(shù)論者外,仍然是崇杜而不抑李,李白在詩歌史上的地位,仍然是不可動搖的。有宋一代,揚杜抑李既未成為“士大夫階層的定論”,崇杜與不崇杜,也未成為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的標(biāo)志。
四
金代的趙秉文,是李、杜并稱的。元遺山對杜甫評價甚高,但他對于元稹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中對杜甫的評價,卻甚不以為然。在《論詩三十首》中,他寫道:
排比鋪張?zhí)匾煌?,藩籬如此亦區(qū)區(qū)。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
認(rèn)為元稹推崇杜甫的排律,其實是沒有認(rèn)識杜甫的真正價值所在。長篇排律只是杜詩中的一體,遺山在《杜詩學(xué)引》中說,杜詩的妙處在于“如元氣淋漓,隨物賦形;如三江五湖,合而為海,浩浩瀚瀚,無有涯涘;如祥光慶云,千變?nèi)f化,不可名狀”。他是從杜甫反映現(xiàn)實的出神入化和杜詩的巨大含蘊與氣魄去肯定杜詩的。元人方回也充分肯定杜甫,奉之為詩之一祖。楊維楨則既稱杜,也稱李。侯克中雖然推尊杜:“乾坤若謂多清氣,千載誰登子美壇?!?sup>(63)但是他對李白同樣十分推崇。在《題李太白畫卷》中,他稱李白為“九萬大鵬千載賦,善言斥笑藩籬”(64)。他還為李白的《清平調(diào)》辯解:“誰知太白《清平》曲,不是新聲是諫章?!?sup>(65)從傳統(tǒng)的美刺觀點的角度肯定李白,與部分宋人否定李白時所持的觀點、標(biāo)準(zhǔn)相同而得出的結(jié)論卻相反。可以看出,金、元之際,元稹的揚杜抑李說并沒有多少影響。
元末明初一些反對雕縟、主張自然的作者,是崇李的。例如,和梁寅交往的鄧雅,主張“吟詩不須苦,苦吟失詩意”(66)。他主張詩要抒發(fā)真情、沖淡自然。他推崇兩個人:陶淵明和李白。他有一首《太白墓》:
嗚呼李太白,今古詩之豪。心胸自可小溟渤,富貴何如輕羽毛。平生所樂在詩酒,醉來筆涌春江濤。貴妃捧硯足榮寵,天子賜之宮錦袍。風(fēng)流既往不復(fù)見,殘膏剩馥沾吾曹。吾曹碌碌不足數(shù),采石江頭拜詩祖。當(dāng)年捉月事渺茫,千載清風(fēng)一抔土。(67)
把李白稱為詩祖,這似乎還是第一人。無獨有偶,楊慎卻對杜甫有所非議。他對杜甫的有些詩句,認(rèn)為是“意求工而語反拙,所謂鑿混沌而畫蛇足”(68)。一個揚李,一個抑杜,都從各自的藝術(shù)趣味出發(fā)。茶陵派的李東陽,雖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宗主杜甫,但他對李白也甚為景仰。在《再贈彭民望》三首之一中,云:“謫仙千古才。”(69)在《采石登謫仙樓》詩中,緬懷李白,感慨萬千。他認(rèn)為李白與杜甫,“二公齊名并價,莫可軒輊”(70)。
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前后七子,詩學(xué)杜甫,但他們對李白同樣贊賞備至。李攀龍認(rèn)為:“太白五七言絕句,實唐三百年一人。”(71)王世貞認(rèn)為,李白詩歌達(dá)到了很高的藝術(shù)造詣。謝榛認(rèn)為:“宋人謂作詩貴先立意。李白斗酒百篇,豈先立許多意思而后措詞哉?蓋意隨筆生,不假布置?!?sup>(72)有意思的是,在推崇李白的同時,對何景明、李夢陽的一味學(xué)杜還表示了一點點不滿:“國朝何大復(fù)、李空同,憲章子美,翕然成風(fēng)。吾不知百年后又何如爾?!?sup>(73)就連他們自己,也覺得從形式上模擬杜甫確實存在弊病。當(dāng)然,這對于杜甫在當(dāng)時的巨大聲望來說,并沒有絲毫貶損的意思,他批評的是模擬之風(fēng)。杜甫在前后七子的心目中,依然是不可企及的。
力圖擺脫復(fù)古束縛的祝允明,尊李而抑杜?!白T拭髯鳌蹲镏洝罚撎圃娙?,尊太白為冠;而力斥子美,謂其‘以村野為蒼古,椎魯為典雅,粗獷為雄豪’,而總評之曰‘外道’。”(74)和祝允明同樣追求平易自然的唐寅,也是推崇李白的。他說自己愧無李白才。他們之推崇李白,原因之一恐怕與他們的恃才傲世、狂放不羈有關(guān)。但是有意思的是,和他們一起的文征明,卻是杜甫的崇拜者。他在詩中多次提到杜甫:“寂寞一杯人日雨,風(fēng)流千載草堂詩?!?sup>(75)“草堂故事詩篇在,應(yīng)許多情杜甫知?!?sup>(76)“不見故人春滿眼,臨風(fēng)空賦草堂詩。”(77)“有約不來成寂寞,臨風(fēng)再詠草堂詩。”(78)盡管他的詩風(fēng)并不近杜甫。他的推崇杜甫,顯然不同于前后七子。
其后,有叛逆思想的李贄,推崇李白。而主張獨抒性靈的袁中郎,李、杜并稱?!捌驮^六朝無詩,陶公有詩趣,謝公有詩料,余子碌碌無足觀者,至李、杜而詩道始大?!?sup>(79)當(dāng)然,他是推尊蘇軾的,他認(rèn)為詩之入神,是蘇軾。李、杜在他眼中,地位并未比蘇軾高。但是他于李、杜,并無揚此抑彼的論斷。不過,在贊賞杜甫的同時,對于前后七子掀起的“鑄形宿鏌”的學(xué)杜風(fēng)氣,他是施加抨擊的:“紛紛學(xué)杜兒,伺響任鳴吠。入山不見瑤,何用拾瓊塊。”(80)
在明代詩壇上,杜甫雖然地位甚高,但是李白的聲望同樣并未稍減。不少反對復(fù)古的作者,倒是更為推崇李白的。在明代,揚杜抑李之成為“封建時代士大夫階層的定論”的情形,并不存在;而以是否崇杜為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的界線,也不符合事實。
五
在清代,錢謙益是李、杜并重的。他說過:“唐之李、杜,光焰萬丈,人皆知之?!?sup>(81)王夫之稱李、杜皆為“大家”,而于杜時有非議。(82)王士禛雖承認(rèn)杜甫為“詩史”,但他內(nèi)心實際上對杜也有訾議。袁枚《隨園詩話》卷三說:“要知唐之李、杜、韓、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詆毀;于少陵亦時有微詞,況元、白乎?”王士禛之于杜甫,也并非“未便詆毀”,而其實是時而公然叫罵的?!峨S園詩話》卷八就有“阮亭罵杜甫無恥”的記載,可證。
葉燮認(rèn)為:“杜甫之詩,獨冠古今。”同時又認(rèn)為李白“出類拔萃”(83)。他的學(xué)生,崇尚“溫柔敦厚”詩教的沈德潛和翁方綱,都李、杜并重。
龔自珍論李白:“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儒、仙、俠實三,不可以合,合之以為氣,又自白始也。”(84)而他于杜甫,則似乎頗有微辭:“陶潛磊落性情溫,冥報因他一飯恩。頗覺少陵詩吻薄,但言朝扣富兒門。”(85)
清人趙翼說:“北宋諸公皆奉杜為正宗,而杜之名遂獨有千古。然杜雖獨有千古,而李之名終不因此稍減。讀者但覺杜可學(xué)而李不敢學(xué),則天才不可及也?!?sup>(86)他這話是說得頗為客觀的。杜之名雖獨有千古,而李之名終不因此稍減,這正是千余年間對李、杜評價的基本事實。
從這一簡單的回顧中,我們可以看到下面幾點:
自元稹揚杜抑李之論出,千余年間,雖時有同調(diào),但并未成為“封建時代士大夫階層的定論”。就像嚴(yán)羽說的,李、杜各有自己的成就,無法互相替代。這是一個無法移易的事實。這個事實一直受到了絕大多數(shù)論者的尊重。
各個時期都有一些論者有自己喜愛的側(cè)重點,有人更喜愛李白,有人則更喜愛杜甫。出現(xiàn)這種情況有其復(fù)雜的原因。不能由此而斷定凡人民必喜愛李白,凡統(tǒng)治階級必喜愛杜甫;也不能倒過來,斷定凡喜愛杜甫就都是現(xiàn)實主義者,不喜愛杜甫就是反現(xiàn)實主義者。(把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歸結(jié)為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本來就不恰當(dāng)。)上引各例,就是證據(jù),無須贅說。
與這一點相聯(lián)系,是像李白和杜甫這樣的偉大作家,任何帶偏見的褒貶都改變不了他們的固有光輝。褒也罷,貶也罷,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他們都是文學(xué)史上的光輝存在。千余年來的李、杜評論,在這一點上也給人以甚深的啟發(fā)。各式各樣的評論,并未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而李、杜詩的影響,卻比評論要廣泛得多,歷千二百年而未嘗稍衰。它們已經(jīng)不朽。對于后來者來說,是如何分析、研究、批判繼承他們的遺產(chǎn),而不在于肆意褒貶。肆意褒貶實在是愚不可及的事。
六
對于這兩位各有成就的偉大詩人,妄比其優(yōu)劣,是不應(yīng)該也沒有必要的。正確的態(tài)度,是承認(rèn)他們并駕齊驅(qū)的地位,就像郭沫若同志在1962年紀(jì)念杜甫誕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的文章中所說的:“我們今天在紀(jì)念杜甫,但我們相信,一提到杜甫誰也會聯(lián)想到李白。李白和杜甫是像兄弟一樣的好朋友。他們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就跟天上的雙子星座一樣,永遠(yuǎn)并列著發(fā)出不滅的光輝?!?sup>(87)郭沫若同志的這段話,既是對李、杜的公允的歷史評價,也是對千二百年來的李、杜評論的恰如其分的總結(jié),是從千二百年來的李、杜評論中導(dǎo)引出來的正確結(jié)論。
不揚此抑彼,不妄比其優(yōu)劣,但卻可以比較其特色。李白和杜甫對詩歌藝術(shù)的特殊規(guī)律,各自做了無法更替的獨特探討,對于他們的詩歌從內(nèi)容到形式作一番比較,會有助于我們認(rèn)識這兩位詩人的獨特貢獻,認(rèn)識他們的各自特點。
事實上,前人多少已經(jīng)這樣做了。前引嚴(yán)羽的那段話就是一例。他用李白飄逸與杜甫沉郁比,得出的結(jié)論是各有所長。這是從藝術(shù)風(fēng)格上比較他們的差別。趙與旹《賓退錄》引劉次莊《塵土黃》詩序論李、杜云:“杜甫則壯麗結(jié)約,如龍驤虎伏,容止有威;李白則飄揚振激,如游云轉(zhuǎn)石,勢不可遏。”這也是從風(fēng)格上比較其差異。葛立方從詩思的遲速比較李、杜創(chuàng)作過程的差別:“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sup>(88)李東陽對此也作過詳細(xì)比較:
太白天才絕出,真所謂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今所傳石刻“處世若大夢”一詩,序稱:“大醉中作,賀生為我讀之?!贝说仍?,皆信手縱筆而就,他可知已。前代傳子美“桃花細(xì)逐楊花落”手稿有改定字,而二公齊名并價,莫可軒輊,稍有異議者,退之輒有“世間群兒愚,安用故謗傷”之句。然則,詩豈必以遲速論哉!(89)
對李、杜創(chuàng)作過程構(gòu)思遲速的比較,他們的論斷是可取的。
至于在論李或論杜時,接觸到他們詩歌的思想或藝術(shù)方面的特點就更多了。例如,不少人看到李詩中反映的傲視王侯的豪邁氣概。葉燮在談到這一點時說:
觀白揮灑萬乘之前,無異長安市上醉眠時,此何如氣也!大之即舜、禹之巍巍不與,立勛業(yè)可以鷹揚牧野,盡節(jié)義能為逢、比碎首,立言而為文章,韓愈所言光焰萬丈。此正言文章之氣也?!瓪v觀千古詩人有大名者,舍白之外,孰能有是氣者乎!(90)
所謂“揮灑萬乘之前”,如醉眠長安市上,也就是“戲萬乘若僚友,視同列如草芥”的意思。當(dāng)文人在宮廷中的地位近于俳優(yōu)的時代,能做到這一點實在不易,沒有敢于傲視王侯的氣概,是做不到的。我們不妨舉一例加以比較,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太宗嘗與侍臣泛舟春苑池中,有異鳥隨波。太宗擊掌數(shù)四,詔坐者為詠,召閻立本寫之。閣外傳呼云:“畫師閻立本!”立本時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側(cè),手揮丹青,不堪愧赧,繼而戒其子曰:“吾少好讀書,幸免面墻,緣情染翰,頗及儕流。唯以丹青見知,躬廝養(yǎng)之務(wù),辱莫大焉。汝宜深戒,勿習(xí)此也?!?sup>(91)
閻立本后來官至右相,他又是著名的畫家,對他應(yīng)如何評價是另一個問題;而且,閻立本面對的是唐太宗,太宗是英主;李白面對的是玄宗,玄宗當(dāng)時正沉溺于聲色之中,情形也不一樣。但是,在皇帝面前,“俯伏池側(cè),手揮丹青”,而流汗羞慚,與“揮灑萬乘之前”而旁若無人,那氣概到底是很不相同的。傲視王侯的豪邁氣概,這正是李白詩歌思想內(nèi)容的一個重要特色,他那些抨擊黑暗政治的詩,都與此有些關(guān)系。
又如,評論杜甫時,很早就指出了杜詩的“詩史”的性質(zhì)。稱杜詩為“詩史”,起于何時,已不甚了然。但晚唐孟棨的《本事詩·高逸篇》在李太白條下已提到:“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dāng)時號為詩史?!薄爱?dāng)時”,當(dāng)然指的杜甫生前,也許在孟棨的時代還能看到杜甫生前有關(guān)杜詩為“詩史”的評論文字。但不管“詩史”之說是否確乎起于杜甫生前,至少早在晚唐,杜詩的這一特色就被認(rèn)識到了。宋代這一說法得到了普遍承認(rèn)。黃庭堅推杜為詩中之史。李復(fù)稱:“杜詩謂之詩史,以班班可見當(dāng)時。”(92)惠洪稱:“故老杜之詩,謂之詩史者,其大過人在誠實耳?!?sup>(93)蔡居厚稱:“子美詩善敘事,故號詩史?!?sup>(94)胡宗愈稱:“先生以詩鳴于唐。凡出處去就,動息勞佚,悲歡憂樂,忠憤感激,好賢惡惡,一見于詩,讀之可以知其世。學(xué)士大夫謂之詩史?!?sup>(95)陳巖肖稱:“杜少陵子美詩,多紀(jì)當(dāng)時事,皆有據(jù)依,古號詩史?!?sup>(96)從這些說法中可以看出,稱之為“詩史”,是由于“善敘事”,“紀(jì)當(dāng)時事”,“讀之可以知其世”。這些其實都是指杜詩的廣闊的社會題材而言的。誠然,杜詩社會題材之廣闊,為我國古代詩歌史上所罕見。指出這一點,應(yīng)該說是接觸到杜詩的主要特點。而且,承認(rèn)杜詩的“詩史”性質(zhì),當(dāng)然也就多少承認(rèn)了它反映社會生活的真實性。白居易比“詩史”之說,似乎更深入一些,他指出杜詩的最好篇章是《三吏》、《蘆子關(guān)》、《花門》之章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97)。這些都是杜詩中反映現(xiàn)實最深刻的篇章。這可以看出,白居易認(rèn)識到杜甫詩歌反映現(xiàn)實的深刻性特點。王安石贊嘆于杜甫的是:
青衫老更斥,餓死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dāng)此時,不廢朝廷憂。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98)
這也就是后來常說的杜甫“憂國憂時”的意思(99)。也正是以憂國憂時的感情紀(jì)時事,杜詩才感動了那么多有著同樣思想感情的讀者。例如,文天祥在《集杜詩·自序》中就說:
余坐幽燕獄中,無所為,誦杜詩稍習(xí)。諸所感興,因其五言,集為絕句?!参嵋馑哉撸用老葹榇灾?。日玩之不置,但覺為吾詩,忘其為子美詩也。乃知子美非能自為詩。詩句自是人情性中語,煩子美道耳。子美于吾隔數(shù)百年,而其言語為吾用,非情性同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