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與金庸
武俠小說與道德
純文學領域的批評家,往往容易有一個不切實際的自信,即認為文學價值在時間面前更有優(yōu)勢。通俗文學不難喧囂于一時,而純文學作品則更具有“永恒的價值”。略加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信念的荒誕無力。雨果誕生兩百年周年之際,法國評論家發(fā)出了“誰還在閱讀雨果”的疑問,而我們倒不必懷疑,大仲馬仍然有他的讀者。
不戴有色眼鏡的話,應該承認,貼上純文學標簽的二流作品,確實往往有比“通俗”更多的被某個文學理念牽扯的痕跡。通俗文學時常訴諸本能,本能比理念更持久,這是人類無法抗拒的事實之一。即使我們并不相信什么“不變的人性”,但生民以來,人類對暴力與情欲的興味,確實并無多少改變。以至于像古龍那一類的作者會說,男人女人最古老的職業(yè),分別是殺人和賣淫。
張愛玲小姐發(fā)現(xiàn),《金瓶梅》的讀者永遠也不可能有《紅樓夢》多。這說明人們在熱衷本能之余,還有對它的羞恥心。好的通俗小說必須要滿足大眾的這種虛偽之處。所謂色情其表溫情其里,道德為體暴力為用。
金庸、梁羽生志趣的分野,從他們回應外界指責時所發(fā)的議論,也很可以看得出來。金庸所希望能證明的,是武俠小說并不是不可以有深度的;梁羽生所談得更多的,則是武俠小說并不一定是“不道德”的。這不是梁羽生該受指責的地方,只說明他更關心通俗小說的本分。相比純文學而言,通俗的東西,即使不承擔起道德教化的功能,也實在沒有對之冒犯的必要。
任何通俗作品,背后必然有它的道德勢力(但像《尤利西斯》或者《洛麗塔》那樣的作品,我們就很難說它的道德勢力在哪里),它可以代表一種道德和另一種道德相沖突,但很難溢出道德本身。比如說,我們很難想象,有什么比楊過的故事更能滿足現(xiàn)代人的道德激情。今天的讀者代入楊過去反對宋代的禮教,其情欲體驗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自我肯定,和某些人從捉奸中獲得的樂趣,恰好是一體的兩面。
其實金庸和梁羽生并未對所處時代的道德基礎有何不遜之處。即使像美女作家那樣的群體,雖然并非主流,但你若以為她勢單力孤,那可大錯特錯了。
當然,不同的道德觀之間仍可一說。梁羽生比金庸要格外保守一些,似乎略有站錯隊之嫌。在網(wǎng)上隨處可見對梁的迂腐處的嘲笑,部分可以認為,梁羽生的不幸是他的小說流行不過幾十年,就趕上了一個以不道德為道德的年頭。
大體而言,一種道德越是頑固缺乏彈性,一旦過時,它也就被拋棄得越徹底。當年梁羽生所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東西,在今天很多孩子看來,幾乎是莫名其妙。在一個連喬峰是否是處男都會被追問不已的年代里,梁被認為是過時的,實在不算稀奇。時代變遷的力量,常常遠大于小說本身。翻看梁羽生筆下人物的那些古板的堅持,竟使人不由得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但是,一味高估保守的道德觀念對小說的傷害,顯然也得不出明智的結(jié)論。一個顯然的反證,是《三國演義》所宣揚的忠君思想更加不合時宜,但是這部偉大的古典小說仍然為無數(shù)讀者所鐘愛。
在小說里赤裸裸地進行道德訓誡,甚至可說是中國小說的一個傳統(tǒng)。但在較好的小說里,說教是獨立的一部分,對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運行并沒什么影響,阿城說道:
小說一展開,其中的世俗性格,其中的細節(jié)過程,讓你完全忘記了作者還有個規(guī)勸在前面,就像小時候不得不向老師認錯,出了教研室的門該打還打,該追還追。
這也就是說,這些通俗小說實際上并不是“寓教于樂”的,“教”與“樂”之間不存在水乳交融的化合,而只是松散地混雜在一起。
通俗小說必然離不開道德,而道德又不妨只是一個幌子,其目的僅在于在讀者的羞恥心前蒙混過關。撇開技術性的問題暫且不談,在梁羽生那里,幌子變成了綱領,小說之道的王霸雜之也就被宋襄之仁替換下場。
武俠雜說
事隔十年,重新回頭開始寫通俗小說,讓我意識到在某些方面,我歐化得已經(jīng)多么厲害。盡管在我寫字的朋友里面,我好像是對傳統(tǒng)文學最熟悉也最感興趣的一個。
一開始我就打算回避金庸的風格。我覺得這是對老爺子的一種致敬,用他的方式寫作,你會不由自主地努力使自己的小說變得豐厚,而我某種意義上只想滿足一下編故事的樂趣。簡單說,就是應該有一個復雜的陰謀。而金庸的小說,總體而言是缺少陰謀的。喬峰之被趕出丐幫,歸根到底源自某種民族心理,區(qū)區(qū)一個馬夫人何曾有這么大的能量?岳不群對令狐沖的迫害與引誘,更加顯得缺乏計劃,常常只是對當時局面的一點順水推舟?;蛘哒f,金庸不大仰仗“陰謀”這樣的雕蟲小技,他故事的緊張感,更多是來自人際關系自身的張力。
一直以來,我感覺金庸的武俠,從《紅樓夢》那里所獲取的營養(yǎng),要遠遠大于《水滸》。有人預言,金庸武俠很可能會擁有同《水滸》一樣的命運,在若干年后將被追認為經(jīng)典。我對這個說法基本持懷疑態(tài)度,《水滸》是真正意義上的俗文學,它所具備的原生態(tài)的生命力是金庸所從來不曾夢見的。如果金庸最終能在所謂的“文學殿堂”里占據(jù)一席之地的話,那也只能是因為他在將武俠“文人化”方面所做的努力,而和草根的力量大抵無關。
相比金庸而言,古龍顯得單純。一個將女人掛在嘴邊的人不會了解女人,古龍是的;一個將人性掛在嘴邊的人更加不會了解人性,古龍仍然是的。當然作為通俗小說而言,這不能算是缺陷,畢竟讀者多數(shù)時候喜歡看到的,不是洞若觀火的了解,而是一種符合自我預期的誤解。或者也可以這么說,當你想寫一本通俗小說的時候,你要懂得的不是你的讀者的真相,而是你的讀者的幻覺。
但古龍小說里那種不加節(jié)制的煽情是我無論如何不會有的。有時我想,這種煽情也許正是很多讀者喜歡的。比如《英雄無淚》,這是古龍少有的打動我的兩部作品之一(另一部是《歡樂英雄》)。司馬的命運帶著荒誕的酸楚,那是一種在妓女體內(nèi)射精后的空虛感。當司馬和朱猛末路相逢之后,如果是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最不加渲染的寫法。這個時候的故事,就像是一個老邁弓手的指骨,凸起的骨節(jié)中仍然保持著強硬的記憶,簡約的力量油然而生。
當看到古龍在這里又開始大段大段的煽情的時候,我當即把小說丟開,隨便找了個朋友大罵了一氣。不過后來我多次發(fā)現(xiàn)有人熱愛這些煽情的段落。不錯,對我們的很多讀者,騷是要發(fā)出來的。
在寫通俗小說的時候,讀者是唯一的上帝。任何純文學作家的高貴說辭在這里都是無效的。不過當我試圖也煽上一把的時候,立即產(chǎn)生了很惡劣的生理反應。這說明文學訓練還是對我造成了限制,我對抒情性的接受底線,大概放在雨果那里(對很多現(xiàn)代人而言,這個底線絕對是過于寬松了)。小說里,大氣磅礴的力量才是抒情的本錢,不然還是干脆填詞去算了。不過對很多讀者而言,《巴黎圣母院》可能除了嚴肅沉重,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了。
回到陰謀上來,在西方是很純粹的通俗故事,到中國來就可能包裹上了品位的外衣。連閱讀福爾摩斯都可能意味著某種修養(yǎng),更不用說A.克里斯蒂了——嗯,確實也有很多人說過,在波洛開始分析案情之前,克里斯蒂的故事是冗長的。
這時我想起了溫瑞安的《說英雄誰是英雄》。盡管這部小說顛三倒四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但是他確實提供了一個金庸也只是隱約涉足的方向。
小說的開篇,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的爭斗集中了小說的全部火力。然后,開始的英雄們一個一個死了,筆勢蔓延開來,原來江湖那么大,高人那么多,眼前的事,就算爭出個結(jié)果又如何?然而,還是要爭,每一個人,最大的野心都和最小的生存權糾結(jié)在一起。直到最后,我們也不知道溫的江湖有多么大,就像我們其實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一樣。
最杰出的江湖人在江湖面前仍然顯得渺小,在江湖面前再渺小的江湖人,也仍然有他不可取代的意義。這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真意。
我出生的那一年,金庸在《鹿鼎記》的后記中說,韋小寶剝奪了許多讀者代入的快感,他為此感到抱歉。那時的他還不夠有遠見——其實韋爵爺更適合很多現(xiàn)在的讀者的代入。這方面,倒是溫瑞安找到了更直接有效的法子。你可以代入,但是你代入了也不會有控御一切的快感,即使是古龍式的“快樂并痛著”也不行。
江湖的變遷
中國傳統(tǒng)上,江湖是作為一個和廟堂相對的概念提出的。而由于“身在江湖,心存魏闕”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這也就尤其突出江湖在整個社會版塊中的附屬地位。梁羽生、金庸等人開始所謂“新武俠”的寫作后,第一個功績就是把廟堂引入江湖,使武俠小說的題材,不再局限在那一個狹小的特定的圈子里,從這一點上說,他們是打破了武俠的傳統(tǒng)寫法的,但他們也因此很自然的就掉進另一個更大的傳統(tǒng)里面,那就是江湖從屬于廟堂。
金庸早期的小說里,只有《雪山飛狐》是寫的相對單純的江湖恩怨。其余的幾部小說的重心,其實仍在廟堂之爭。尤其令人感興趣的是幾個主人公的共性:陳家洛是天下第一大幫會的總舵主,袁承志甚至當上了武林盟主,郭靖的江湖聲望更是無人可及??墒牵麄儏s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江湖人。對江湖來說,陳家洛和袁承志都是外來者,陳家洛尤其保持著強烈的公子哥習氣,他們居高臨下地排解江湖恩怨,而他們的事業(yè)則是把武林中人從卑微的江湖中帶領到歷史主流當中去。郭靖是來自江湖的(賽仁貴郭盛之后,開蒙師父江南七怪是典型的來自市井的江湖人),但他一生的事業(yè)是死守襄陽,他獲得尊敬的原因似乎是來自江湖而能在江湖之外建立了功業(yè),這就為整個江湖贏得了榮譽。這就似乎反映了整個江湖本身的自卑心理。
江湖從屬廟堂的更明顯的表現(xiàn),是那個時候金庸作品里的“好人壞人”實質(zhì)上就是以政治立場來劃分的。但是即使是這個時候,金庸也還是顯示出了高梁羽生一籌的地方,那就是,他對筆下比較純粹的江湖人的態(tài)度還比較善意和寬容,而在梁羽生那里,江湖人根本是被當作“第三種人”來寫的,并且梁的立場總是和當時流行的政治評判保持一致,江湖恩怨成了自私和目光短淺的代名詞。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倚天屠龍記》在金庸的小說里都有特殊意義。金庸小說后來許多重要的轉(zhuǎn)變都在這部小說里初現(xiàn)端倪。在這部小說里,江湖恩怨開始不是圍繞著歷史,而是圍繞著它自身充分展開。盡管它仍然有強烈的廟堂背景,但是,至少江湖和廟堂這兩條交織在一起的線索,地位看來已經(jīng)顯得均等了。接下來,《天龍八部》里大理段氏的朝廷已經(jīng)完全呈現(xiàn)出一派幫會特征,廟堂反而倒成了江湖的一部分,再往后,才有《笑傲江湖》的沒有任何歷史背景。
很顯然,金庸重新把江湖作為小說的主體,并不是對老武俠的復歸,因為不知不覺中,金庸已經(jīng)改變了我們對江湖的印象。在比較優(yōu)秀的舊武俠里,江湖中人盡管也可以有不同的性格特征,但是卻也明顯的表現(xiàn)出來自背景相似的階層的共性(比如說,他們當中就不可能出現(xiàn)知識分子的性格)。而在金庸筆下這種共性就已經(jīng)很淡了。舉一個例子,民國時的武俠作家平江不肖生在《近代俠義英雄傳》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說少林方丈??蘸蜕幸蝗招难獊沓?,便到北京去找“名揚海內(nèi)”的教師王東林比武。比武不勝,就此還俗,后來竟“鉆了門道,割掉下陰,進宮當了太監(jiān)”。老的武俠可以這么寫,但是我們都不能想象金庸或金庸以后的武俠作家筆下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節(jié)。因為在現(xiàn)在的武俠作品里,少林方丈是最崇高的身份,他身上肯定應該表現(xiàn)出一種領導者的氣質(zhì),而不能像一般的江湖武人那樣由著性子辦事并且甘充賤役。也就是說,金庸以前,整個江湖大體是一個階層,而到了金庸這里,江湖內(nèi)部也變得階級分明。少林掌門大致是個什么樣的身份,華山派又是個什么樣的身份,翻開書前讀者心里就基本上有數(shù)了。
根據(jù)一般的說法,《笑傲江湖》是被當作一部“政治寓言”來看的。武俠小說要成為政治或者生活的寓言,那當然要有好幾個前提,其中之一就是作者提供的江湖世界自身要有多樣性,否則它就無法和紛繁復雜的生活相對應。
金庸在自己創(chuàng)作的中后期,才完整地拿出一個自己的江湖,原因顯然是雙方面的。主觀上,金庸不可能一開始拿出一個獨立的江湖世界來。開始的時候,他只能依傍著民國時武俠作家甚至《水滸傳》里給出的江湖世界寫下去。從客觀來講,如果金庸一開筆就是《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式的天馬行空,當時的讀者很難有可能接受得了。金庸就是在他寫那些看來仍以廟堂為主的小說的時候,一點點讓他自己的江湖成熟起來,并且在不知不覺中替代了原來的那個江湖。
如今,年輕一代的江湖概念,基本上都已經(jīng)是金庸化的了。中央電視臺播出《笑傲江湖》的時候,互聯(lián)網(wǎng)上罵聲一片。很多網(wǎng)友指責說:片子拍得太像《水滸》,江湖味道不足。其實歷史上江湖的本來面目,可能恰恰倒是《水滸》里那個樣子的,所謂的江湖味不足,其實也只是金庸味不足罷了。
金庸小說短評
《書劍恩仇錄》
不知道將來大陸的電視劇工作者再把這部小說拍出來,“太像水滸”這一條是不是還會成為被指責的理由,——問題是原著本身就太像《水滸》了。起步階段的作品,不免模仿的痕跡重了些。
這部小說最為人詬病的,當然是主人公陳家洛的性格。其實人物不可愛不是毛病,小說家當然有權寫不招人待見的人物;但問題是,金庸沒有把握好和筆下人物的距離,對陳家洛的同情缺少一點節(jié)制。
《碧血劍》
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剛試水時的作品。金庸讓皇太極很談了一陣治國之道,現(xiàn)在的新版里的人物,愛談這個的就更多了。從這部書可以比較全面地了解金庸的政治觀點。
《雪山飛狐》
結(jié)構精巧是公認的,我也沒什么好多說?!读_生門》之后模仿它的作品也太多了,所以金庸這篇是不是學了《羅生門》也不必太強調(diào)。這部書里的武功比較寫實,苗人鳳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背上背一個黃包袱,這個江湖規(guī)矩,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里,有很詳細的介紹。
《射雕英雄傳》
我覺得這可能是金庸寫作狀態(tài)最飽滿的書,當然不見得是最好的書。抄點李漁的文字,移過來評《射雕》也正合適:這部書“文心怒發(fā),興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勢”,然而“思路紛馳而不聚,筆機過縱而難收,其勢之不可阻遏者,橫肆也,非純熟也”。
《射雕》的情節(jié)破綻,在金庸小說里不算最多的;但在一些細節(jié)的描摹刻畫上,它分寸的拿捏卻比后面的小說差得遠。比如郭靖,一般說來,原著里的郭靖給我感覺是要比李亞鵬演的那位要腦袋靈光些,但有些地方,金庸卻把他寫得已經(jīng)不是輕度弱智的問題了。
讀者對楊康的好印象,大約一半是來自苗僑偉,一半是現(xiàn)在的時代風氣使然,從原著里找不到多少依據(jù)。金庸寫楊康的思路好像是挺簡單的,就是要給郭靖豎立一個對立面。把楊康寫壞,打破了一個套子,就是說明了血統(tǒng)論不對,英雄的后代不一定是英雄;但馬上就掉進了一個更大的套子,就是窮困使人好,富貴使人壞。寫《射雕》時金庸還在左派報紙供職,當時的種種運動對他并不是完全沒有影響。事實上初讀《射雕》,郭靖、楊康的命運首先讓我聯(lián)想到的竟是一部童話,張?zhí)煲淼摹洞罅趾托×帧贰?/p>
《神雕俠侶》
《射雕》三部曲,《倚天》其實不能算《神雕》的續(xù)書,但《神雕》卻確確實實是《射雕》的續(xù)書。一般續(xù)書所有的毛病,它大約也都犯到了。
最近我本想把《神雕》重讀一遍,雖然早就料到不會有當初的感覺,但還是想不到竟會根本進入不了閱讀狀態(tài)。讀不下去的原因,倒也不涉及那些理念上的東西(比如覺得它迎合了讀者的“低級感情需要”之類),就為這部書的描寫實在太累贅了。
繞開整體評價,單就人物而論,《神雕》里有三個女人寫得特別好。第一個當然是黃蓉,從《射雕》到《神雕》的前后變化,寫得如此令人喪氣但又如此真實可信,確實是非大手筆不能辦。另外兩個是郭襄和程英,當然這兩個人物塑造要相對容易些,而且畢竟她們戲份也少。郭襄是一種帶著人間煙火氣的圣潔,寫多了也可能面臨和小龍女一樣的問題,把人給弄假了。而寫程英這樣內(nèi)心比較大氣的女孩子,金庸其實不一定擅長,寫好了有碰上死耗子的嫌疑。這次改寫《碧血劍》,他給焦宛兒加戲,結(jié)果把人家毀得一塌糊涂。但愿他改寫《神雕》的時候,對程英千萬別再動什么手腳。
至于女主,小龍女吃虧吃在戲份太多。她這種天仙化人般的人物,出場越少,越是能引人遐想無限。香香公主的美沖擊力似乎更強一些,就因為《書劍》短,她又差不多到書三分之二的地方才出場,我們對她的絕美才有驚鴻一瞥,她就已經(jīng)化作了點點碧血。小龍女在現(xiàn)實生活里經(jīng)歷了那么多磕磕碰碰,性格前后也始終沒什么大的變化(當然金庸好歹還是寫了一點她的變化,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起碼的責任心),那就怎么看都覺得假了。
寫小龍女的俗世生活,本倒是一個好題材,就看是不是狠得下心。她一出古墓就給尹志平奸污,開了一個很好的頭,可惜也只是開了一個頭。
《飛狐外傳》
有人說,金庸的小說,故事發(fā)生的時代越晚,人物的武功越低。我想金庸之所以這么安排,也未必存了“暗示中國文化的衰落”的深意。也有個操作上的原因,越到近代,稗官野史里關于武俠的內(nèi)容也就越多。有了這么多相對現(xiàn)成的材料可以運用,寫來當然比那些縱情想象的小說要顯得風格寫實。
《飛狐外傳》里打斗的場面特別多,也有很多關于武功門派的介紹。這些材料大多來自舊武俠,但經(jīng)過金庸的裁剪調(diào)度,已是另有一番面目。本書的語言風格與金庸的其他小說也有不同,表現(xiàn)出了金庸運用現(xiàn)代語體文的功力。
《飛狐》的主題就是俠義精神,雖然說不上深刻,但胡斐性格里那種簡單而執(zhí)著的力量,自有它的一種動人處。程靈素作為金庸小說里唯一一個不甚美貌的女主角,滿足了一大批女讀者的代入幻想。
《鴛鴦刀》《白馬嘯西風》
這兩部短篇雖然也有幾萬字的篇幅,但在金庸的作品里,大約只能算小品一類?!而x鴦刀》的幽默俏皮,《白馬嘯西風》的憂郁感傷,都屬于輕倩可喜的風格。陳墨居然從《鴛鴦刀》里發(fā)掘出悲劇精神來,對此我只有佩服。
《倚天屠龍記》
金老爺子想到文學殿堂里混,他的小說里比較能架得住純文學標準考驗的,大約就得從《倚天》開始算。金庸的轉(zhuǎn)型顯然是從《倚天》開始的,不是明眼人也看得出來。梁羽生批評金庸,也是說金庸從《倚天》開始走上了邪路。
張無忌可能是金庸小說里第二不受歡迎的主人公,不過不能否認這個人物金庸寫得很好。我在寫成昆的那篇里提到,我覺得《倚天》里的反面人物塑造得一般,不過一路讀下來,對小說的這個弱項,讀者的感受卻并不強烈,這是因為《倚天》里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寫得出色,情節(jié)的推動主要并不需要靠一兩個反角的播弄是非來完成。
金庸在《倚天》里塑造人物的功力比之前的小說強得多。拿全真七子和武當七俠稍加比較就可以看得出來?!渡涞瘛穭傞_始的時候,丘處機何嘗不也是一代豪俠的風范,但自從東邪西毒一出,七子就完全變成了一副窩囊廢的形象。武當七俠的武功在《倚天》里也未必就算怎樣了得,但卻始終保持著可親可敬的大俠氣度。人物的魅力不需要依賴武功就能建立,這恰恰表現(xiàn)出作者刻畫人物的功力。
金庸描寫權力斗爭的才能,也是從《倚天》開始才有了充分的展示。江湖與廟堂之爭;江湖里六大派與明教之爭;明教的教主爭奪;六大派之間微妙的權力制衡;還有海沙派五鳳刀這些立場不定的底層幫會……既對立又錯綜??梢砸惶岬氖牵叨燃瘷嗟拿鹘淘陉栱斕焖篮髱缀醯扔谑欠直离x析;而六大派盡管相互間也是摩擦矛盾不斷,但是在圍剿光明頂?shù)臅r候,他們的松散聯(lián)盟卻還是表現(xiàn)出極高的效率。對這個問題,有興趣的論者很可以進行一番政治解讀。
《連城訣》
有點記不清了,印象里這篇的情節(jié)設置上有出彩的地方,卻也有個很大的破綻。狄云這個形象,在金庸小說的人物群像里,不算很有特色。他命運的苦難頗能動人,但最后金庸安排水笙在雪谷里等他,未免有點精神勝利。
有兩篇小說,金庸都是故意不避免使用新文藝腔的。個人感覺《飛狐外傳》要運用得比這篇更好一些。“像毒蛇似的咬噬著他的心”,這樣惡俗的比喻居然在《連城訣》里出現(xiàn)了兩次,煞風景。
《天龍八部》
這是金庸小說里頭緒最繁,人物最多的一部,好像也是破綻最多的一部。蕭遠山為了讓兒子仇恨漢人(我只能這么理解了),有意陷害兒子,總是在他離澄清事實還差一步的時候掐斷線索殺人滅口。在少林寺憋了三十年,他確實已經(jīng)在沉默中變態(tài)了。
這是金庸處理歷史事實最隨意的一部書(大理國的朝廷完全像個幫會),卻也是他的書里最能讓人感到歷史的分量的一部。喬峰像一個神話時代的英雄,卻又充滿了中國民間的氣味,肯定是金庸筆下最光輝的形象。寫這部小說的時候金庸據(jù)說已經(jīng)是虔誠的佛教徒了,好在他雖然借老和尚之口談了幾句佛法,但書中人物的意見壓過了他本人的意見,這幾句話并不足以籠罩住全篇。
段譽的形象受賈寶玉影響是很明顯的。吳靄儀女士以為化用得很好,王朔認為不好?!短忑埌瞬俊愤@種依次給人物立傳的結(jié)構方式,是典型的中國舊小說的章法。習慣了閱讀西方小說的讀者可能會覺得過于松散枝蔓。
《俠客行》
《俠客行》確實是較富禪機的一部小說。問題是俠客島的謎團沒有解好,前面張三李四的辣手,還有石清的描述,都使之顯得過于血腥,所以龍木二島主的自稱自贊,并不能改變讀者對賞善罰惡令的印象。
《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作為政治寓言的一面一直是被強調(diào)的。其實這篇小說里很多細節(jié)描寫的日常生活化,也絕非金庸以前的作品可比。比如,總體而言,華山派是政治斗爭里的一個派系,但具體寫到華山弟子之間的關系的時候,卻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大學同窗的友誼。
思過崖上令狐沖一點點看著岳靈珊變心,既痛心又無可奈何,是金庸寫得最好的言情段落。
關于《笑傲江湖》里的一些人物和情節(jié)的爭論很多,這都說明這些虛構的事實和藝術形象都像現(xiàn)實生活一樣,給我們提供了各種闡釋的可能。有人力證方證和尚其實是一個更大的岳不群,我也談論過岳不群和左冷禪的比較問題。這些結(jié)論都可能在金庸的意料之外,但卻恰恰是作者把人物寫活的證明,這和寫《射雕》時對江南七怪的失控,絕對是兩個概念。
本來寫這篇東西不想引用原文,但終究還是忍不住抄上《笑傲》這一段:
他(向問天)將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鏈繞住,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沖抱起,繼續(xù)奔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fā)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喲!”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沖,仍是奔躍迅捷。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崇古,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張芙蓉你這騷狐貍,你……你借刀殺人?!敝宦牭绵坂坂壑曔B響,那人叫罵之聲漸低,終于一聲不響。(第十八回)
讀《射雕》三部曲,往往有當時的武林大事畢集于斯的感覺。但《笑傲江湖》里這樣的描寫,卻讓我們感受到,除了小說里寫到的之外,江湖中一樣還有無窮的是非恩怨。
《鹿鼎記》
忽然發(fā)現(xiàn),我談金庸的文章寫了這么多,竟然沒有一篇是談《鹿鼎記》的。但這里一下子談得太多也不合適,以后再說吧。
只講一條,如果我去教中國語文的話,我肯定會從《鹿鼎記》里挑一段文字出來作為范文。
《越女劍》
《越女劍》的出彩就在結(jié)尾處對“西子捧心”這個意象的處理上。范蠡追憶和西施在一起的時光,那一段描寫得纏綿悱惻,開篇吳越劍士的比劍則似稍嫌唆。
新舊版《射雕》對照記
一直聽很多老金庸迷說,金庸的小說還是連載版最好看。2000年左右,從網(wǎng)上找到了《射雕英雄傳》的連載版,翻看之后,印象最深的,是金庸開始寫《射雕》的時候,是真沒規(guī)劃。郭靖出生時,形容是“月光下只見這孩子眉目清秀,啼聲洪亮”,郭靖慢慢長大,則是“這孩子生得筋骨強壯,聰明伶俐”——反正我是覺得真的慶幸,從小讀的是修訂過的三聯(lián)版。
下面比較了連載版和三聯(lián)版的開頭兩回,寫這篇時,金迷正在為張紀中版的電視劇《射雕》撕得天翻地覆,文章里也就順帶扯了兩句。題目中舊版指連載版,新版指三聯(lián)版,至于金庸將再次修訂小說,那時還只是江湖上流行的一個傳說。
金庸在《射雕英雄傳》的后記里說,開篇加了張十五說書的一段,是向中國傳統(tǒng)評書藝術致敬的意思。致敬歸致敬,《射雕》修改前后的比較,顯然倒是連載版和話本風格要遠為接近。金庸少年氣盛的時候雖然曾說,新文學作品“毋寧說是用中文寫的外國小說”,隱隱有自己堅守著中國傳統(tǒng)俗文學最后的陣地的意思。但是具體落實到創(chuàng)作,他也還是要拉開和舊小說的距離——說一個小細節(jié),連載版《射雕》里的“包氏”,現(xiàn)在可全改成“包惜弱”了。說到底,現(xiàn)在寫小說最多也只能“西學為體中學為用”,話本風格的東西,只能當小說的元素用,而不能規(guī)定整部小說的風格走向。
新舊兩版《射雕》的開頭,形象改變最大的人物是丘處機。連載版里丘處機的形象,差不多就是按照天下第一高手的氣派來寫的。動筆寫《射雕》之初,金庸心中并沒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等人物,而真實的歷史人物丘處機在道教史上地位十分崇高,不但遠非全真教其余六子可比,即使比之創(chuàng)教祖師王重陽,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個基礎上再加虛構,也確實把他寫得怎么厲害都不算過分。
但小說行進的軌跡,卻在金庸自己的預設之外,寫到后來,高手層出不窮,丘處機的功夫就實在顯得普通得很了。報紙的讀者,看了后面忘了前面是很尋常的事,但小說的單行本卻不能享受這種優(yōu)待了。所以后來金庸修改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的把什么“拳劍功夫,海內(nèi)無雙”,“武功已臻化境”之類的形容一一刪去。連帶著連他送給郭靖、楊康的兩柄短劍都貶了值,原文是“劍刃其薄如紙,微微顫動,劍身周圍光芒閃爍,似乎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端的是神兵利器,到現(xiàn)在就不過是“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了。
這么看來,張紀中的電視劇《射雕》,丘處機一出場聲勢驚人,倒是和連載版小說暗合。但小說無論是三聯(lián)版還是連載版,開篇都較為平淡,電視劇則一開場就是一段堪稱精彩的打斗。這是小說和電視劇藝術規(guī)律的不同之處。影視藝術頭幾分鐘的視覺沖擊至關重要,而大多數(shù)小說家,只要水平稍微過得去的,則恐怕都會追求一種開篇行文時從容不迫的風度。
電視劇還有一處對原著的改動可說不錯。小說里是段天德被丘處機追得無處藏身,只好先找叔父枯木,再由枯木推薦去找焦木。電視劇則把兩個老和尚合而為一。這兩個老和尚均屬過場人物,居然占掉兩個配角名額,當系冗員無疑。刪掉以后,故事的節(jié)奏反倒簡潔明快了許多。
金庸在小說開篇,安排那么多一晃而過的人物,大約還是最初把丘處機設為絕頂高手留下的后遺癥。既然丘處機如此厲害,那么像江南七怪這樣武功的人物,大約可以算是江湖上的一般高手了。這個級別的人物多安排幾個,以后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可以用到了,算是留了一記后著。但不承想寫到后來,連丘處機也不過是平常而已,焦木、枯木這樣的人物,再出場也沒有意義,后著完全成了廢著。
連載版里,丘處機在牛家村生吃了王道乾的心肝;為了震懾住枯木,丘處機不動聲色地毀掉了法華寺門前的一對石獅。這兩個情節(jié),都是對古代筆記小說的化用。用得好不好且不論,但一個太過殘忍,一個屬于毀壞文物,都和現(xiàn)在人的審美趣味和倫理觀念不合,所以現(xiàn)在都被刪去。
曲三這個人物為連載版開篇所無。上文已述,金庸剛動筆寫《射雕》時,心中未必有黃藥師,當然更不會有他這些弟子。曲靈風這個人物隱居在牛家村,很可能是寫到郭靖還鄉(xiāng)時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但這樣一寫,未免會令讀者有書中人物招之即來之感。任何一個好點的小說家恐怕都不愿意自己的小說過多的建立在巧合之上,所以金庸改動時就事先加上一些伏筆,以沖淡巧合意味。
倪匡曾評論道,曲靈風在連載版中是上上人物,在三聯(lián)版大約就只算中中人物了。就人物論人物的話,這個見解大約不錯。但是相比故事里一個人物的塑造而言,金庸要遠為重視小說整體上的“真實事物感”。事實上,一部小說里的形象如果全部由上上人物、絕頂人物構成,那讀起來恐怕也很難令讀者有親切之感。因此照我看來,金庸開篇時加寫曲三這一筆,使得整部小說照應更為嚴密,還該算是利多弊少。
對江南七怪出場時的聲勢渲染,三聯(lián)版比連載版簡略很多。大約老爺子也是覺得如果把這幾位都寫得這么厲害,后面那些真正的牛人就厲害得離譜了。比較有趣的是連載版里柯鎮(zhèn)惡出場時還挑著一只大豹。豹子雖然幾乎各省都有,但在嘉興這等人煙阜盛之地,要找到一只倒只怕不容易。
七怪為焦木和丘處機說和不成,雙方動手。這一大段新舊兩版的情節(jié)并無太大分別。比較值得一提的是,丘處機的“同歸劍法”在連載版里叫“俱傷劍法”(這個名字實在差勁了點),后面的說明文字也與現(xiàn)在不同:
這劍法中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完全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長春子丘處機下山以來,從未遇過敵手,這套劍法自然用它不著,現(xiàn)在身上中毒,又被三個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纏住,無可奈何之中,只得使出這不顧一切的絕招來。
只字未提歐陽鋒,可見金庸寫書至此,心中尚無“天下五絕”的人物形象。
讀得稍微仔細一點,則不難發(fā)現(xiàn)兩版《射雕》的差別不在情節(jié),而在細處的打磨。三聯(lián)版語言的舊白話風味要純粹地道許多;在人物塑造的一些尺度把握上,也要高明得多。
如寫焦木對江南七怪的感激之詞,連載版是:“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忖不是他的敵手,多蒙列位仗義相助,小僧粉身難報大德。’”當時丘處機雖然來勢洶洶,但雙方并非沒有回旋余地,說什么“粉身難報大德”,讓人覺得這個老和尚實在是太過肉麻。到了我們熟悉的三聯(lián)版,焦木就只說了句“小僧感激之至”。這就對了,這樣的事,只要這樣謝一聲就可以了。
三聯(lián)版里柯鎮(zhèn)惡勸丘處機罷手的話,我初讀時就擊節(jié)不已,一直印象很深:
“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這話里顯然有個常識錯誤,菩薩是佛教的神,道士又怎么會拜?但犯這種錯,卻正符合柯鎮(zhèn)惡的這樣市井中人的身份。中國民間三教合一,對哪個神算哪頭的,本來不甚講究。這么極其隨意的一句話,卻把一般中國人對宗教的態(tài)度寫出來了,確實是極高明的手筆。
查連載版,不過是:
這位焦木大師為人也是古道熱腸,雖然釋道異途,但大家都是武林一脈,不知何事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咱們七兄弟,咱們來做個和事老,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文縐縐的,雖然也說不上什么大毛病,但比一般俗手,也高明不了多少。
關于金庸對連載版小說的改寫,老一輩的金庸迷歷來批評很多,而于《射雕》尤烈。金庸對他們的回答,也向來只以“初戀情結(jié)”應之??跹灾?,說三聯(lián)版金庸小說武俠味不如連載版,誠然;概乎言之,則大約也確實可以講,三聯(lián)版的文學價值要高出不少。上文提到的這些小細節(jié),一般金庸迷未必注意,但卻是真正體現(xiàn)一個作家功力的地方。金庸要在文學界取得身份認證,三聯(lián)版比連載版肯定要有說服力得多。當然,我知道很多朋友是只喜歡金庸不喜歡文學的,他們的取向也應該得到尊重。不過我想我應該可以說,他們是否喜歡,和藝術價值無關。
楊不及講,武俠不是殿堂,金庸迷做不了看門人。武俠是不是殿堂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金庸迷到底是哪兒的看門人,但有一句話我倒以為大約可為定論:文學就是殿堂,金庸迷做不了敲門磚。
關于《射雕》的一堂寫作課
請將這段文字,修改得合乎舞臺劇的要求:
四人紛紛議論猜測,又去詢問躺著養(yǎng)傷的歐陽克,都是不得要領。說話之間,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靈智上人雙手給鐵鏈反縛在背后,彭連虎卻是雙頰給打得紅腫高脹,梁子翁更是可笑,滿頭白發(fā)給拔得精光,變成了一個和尚,單以頭頂而論,倒與沙通天的禿頭互相輝映,一時瑜亮。原來三人進宮后分道搜尋武穆遺書,卻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對手各不相同,一個是無常鬼,一個是黃靈官,另一個卻是土地菩薩。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罵,污言所至,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連虎隱忍不語,替靈智上人解開手上的鐵鏈。那鐵鏈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極緊,彭連虎費了好大的勁,將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鮮血,這才解開。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眾人也不和他多辯。(《射雕英雄傳》第二十四回)
很明顯,變成舞臺劇,間接引語都要變成直接引語。有一些小細節(jié)是要注意的。比如,有的同學寫了這么一句:
梁子翁:我碰到的是土地菩薩。(破口大罵)
破口大罵,后面就沒了,這不合適。哪怕你就寫個“他媽的”三個字呢。
有的同學呢,倒是寫了梁子翁是怎么罵的:
梁子翁:我是被該死的土地婆婆弄成這副模樣的,讓我抓住她,要將她碎尸萬段!
第一個問題:“我是被該死的土地婆婆弄成這副模樣的”,這句話太長了。他現(xiàn)在是在破口大罵,破口大罵的特點是什么?一個是嗓門大,一個是句子短。往外噴兩個字兒就要換氣,不帶你慢條斯理邏輯嚴密地說定語從句的。
第二個問題:梁子翁是被土地菩薩整得很慘的呀?怎么罵起土地婆婆來了?
有人說,金庸寫的呀!我們再看一下原文:
梁子翁摸著自己的光頭,破口大罵,污言所至,連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
我也罵一句,你們聽聽,我罵的這句,是不是更符合梁子翁當時的情緒?
該死的土地佬,我肏你老婆!
這就是讓“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的效果。事實上金庸之所以那么寫,也就是玩了一個敘述上的小花招嘛,不直接寫那些污言穢語了。所以,當你在改寫的時候,有時候不能拿起來就改,得體會一下原作者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下來,他們幾個人遇見鬼的問題。很多人都改成這樣:
靈智上人:我碰到的是無常鬼。
彭連虎:我碰到的是黃靈官。
梁子翁:我碰到的是土地菩薩。
有的表述上復雜一點,但大意也是如此。總之,這幾句話給人的印象是,靈智上人、彭連虎、梁子翁他們都相信,自己真的碰上鬼啦。你回頭看看原文:
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說起來大是臉上無光。
這說明什么?他們其實都知道,不是鬼??墒牵钟捎谡f穿了太沒面子,又不愿意說不是鬼。你在改寫的時候,應該把這種吞吞吐吐給寫出來。比如:
靈智上人:我碰到的,無常鬼的!
彭連虎:我遇見的那人,生的卻是黃靈官模樣,(看梁子翁)你……
梁子翁:該死的土地老兒,我肏他的婆娘!
接下來,原文當中的這一句話,很多人都沒有注意:
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眾人也不和他多辯。
大家都知道其實不是鬼,只有一個人不知道,侯通海。于是,“眾人也不和他多辯”。什么叫不“多辯”?不是不和他辯,辯還是要辯的,只不過呢,辯了兩句之后,忽然覺得,我跟你辯什么呀?第一,你是個渾人,也沒法讓你明白;第二,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辯清楚了,我臉上也不好看。就不往下說了。
所以你最好要補寫類似于下面的這么一段:
侯通海:這皇帝老兒怎么搞的,好端端的皇宮,也不收拾干凈,搞得惡鬼橫行……
梁子翁:老侯,你還真以為咱們是碰上鬼了,那分明是……
彭連虎拽梁子翁一把:還多說什么?
侯通海:怎么不是鬼啊,再有什么高手,我也不至于過不上一招啊!影子也看不清,手還那么涼!
彭連虎:嗯,老侯你說得不錯,是鬼,是鬼!
這幫人都說自己碰上了鬼,接下來,有同學給完顏洪烈加了這么一句臺詞,你們看,加得如何?
完顏洪烈(懷疑的眼光、語氣):皇宮里怎么會出現(xiàn)鬼怪呢?不是你們心中有鬼吧?
侯通海:我們定是遇見了鬼,四個人還會看錯嗎!
(同學發(fā)言,略。)
有同學認為加得好。完顏洪烈是一明白人啊,你們這么吞吞吐吐的又是鬼又不是鬼的,瞞得過他嗎?他一眼就看出來這當中有貓膩。
也有認為加得不好的。我現(xiàn)在先不發(fā)表我的意見,我先講一個故事:
春秋的時候,齊國有兩個好朋友,管仲和鮑叔牙。事實上后來他們也成了好朋友的代名詞了,管鮑之交嘛。管仲一輩子,接受了鮑叔牙的很多幫助,沒有鮑叔牙,他早就死了。而后來,管仲取得的成就,比鮑叔牙要大很多。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后來,管仲病了,病得很重。這時齊桓公去探望管仲。就問:“仲父啊,萬一您有個三長兩短,將來,誰能接替您呢?”
管仲說:“知臣莫若君。”
齊桓公就說:“那你看鮑叔牙怎么樣?”
結(jié)果管仲當即就否定了:“鮑叔,君子也,千乘之國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雖然,不可以為政。其為人也,好善而惡惡已甚。見一惡終身不忘?!?/p>
像鮑叔牙這樣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的人,當一個具體項目的執(zhí)行主管可以,不能做大老板。
這話里面,實際上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原則。
要做領導,尤其是做中國式的好領導,你需要能夠揣著明白裝糊涂。所謂“不癡不聾,不做阿翁”,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儒家講究要行仁政,仁政的反面,就是以“察察為明”。社會上的事太復雜了,你想什么都管,結(jié)果就是什么都管不了。人總是有私心的,這個你要知道,但是不管是當面還是背后,不要在很多人面前就把人家肚子里那點小九九給點出來,這樣人家就沒有辦法在你手下做事了。
不要說領導了,就是我們當老師的,有時這個素質(zhì)也是必需的呀。
一上課,有同學遞上來一張病假條:“老師,我們宿舍的某某某病了,今天不能來上課了?!?/p>
這時候這老師什么反應?把病假條往桌上一摔?“什么病了?上個禮拜病假這個禮拜又請病假,什么病假要休這么長啊,你這兒休產(chǎn)假呢你?”
完了,這下師生關系沒法處了。
哈,病假條拿過來?!鞍⊙剑趺从稚×??最近這個天氣忽冷忽熱的,是容易感冒啊?;厝ジ嬖V他,安心在床上躺著吧,好好休息,學習不要太用功?!毙睦镎f:“什么學習太用功啊,你昨天晚上包夜打魔獸你當我不知道???我在春之雷都看見你啦,我也在那兒包夜呢!”但是,心里明白,嘴上不能說,相反:“宿舍里有藥沒有,沒藥的話下課你跟著到我家去一趟,拿點板藍根給他帶過去?!?/p>
這么一來,那學生要是真病,他會很感動;要是裝病呢?沒準會更感動。也許以后就相對不那么好意思逃課逃得太狠了。
好,說到這里我提出我的第一個觀點:做管理者的人,是要能揣著明白裝糊涂的。
如果這個觀點你能接受,我再提第二個觀點,金庸寫完顏洪烈,就是把他當一個好領導來塑造的。(復述《射雕》情節(jié)若干,略。)
像他這種人,真碰到什么危急關頭,要把梁子翁之類的犧牲掉,那是不會皺一皺眉頭的。但是,只要我還打算用你這個人,那么,我就給你臉面,不會讓你在我手下干得太別扭,免得根本就不能發(fā)揮你的主觀能動性。
好,說到這里我們回頭再看這句話,你覺得像是完顏洪烈說的嗎?
最后,說說沙通天、彭連虎這伙人的定位問題。某某同學,你把你的文章念一下好嗎?
(學生念作文,略。)
首先,我們要肯定,她這段改得很精彩,非常的搞笑,可以跟劉鎮(zhèn)偉的《東成西就》一比??墒?,她這么寫呢,也就像是《東成西就》一樣,是拿了《射雕》里的幾個名字,進行的再創(chuàng)造。從原著改編的角度來說,是比較遠離人物形象的。
沙通天他們是什么人?。克麄儸F(xiàn)在是倒霉了,不停的碰到黃藥師、歐陽鋒、老頑童這幫頂尖兒人物,可是,之前幾十年,在江湖上,他們也是很有身份的。
我打個比方,兩個官兒,行政級別是一樣的,可是,一個在某縣城的某個小單位做一把手,一個是高層里的一個小把戲。這兩個人一拉出來,那感覺就絕對不一樣。一個是大爺,一個是孫子。可是現(xiàn)在,一紙調(diào)令,縣城的這位忽然給調(diào)到中央去了。他也很清楚,從此以后,自己就是孫子了??墒?,一個充慣了大爺?shù)娜耍鋈灰パb孫子,是很難裝得到位的。這個時候,他會表現(xiàn)得僵硬、別扭、不自然。
沙通天他們,現(xiàn)在也是這么個狀態(tài)。做不成大爺要做孫子了,僵硬、別扭、不自然,所以顯得很搞笑。但是,這種搞笑,和做慣了孫子,做慣了小丑的人在那里耍寶,是不一樣的。
當然,提出這點,也許只是我個人的固執(zhí)和偏見。事實上,香港83版的《射雕》,在表現(xiàn)這種區(qū)別上,就做得非常的差,但是一樣受到了廣大觀眾的歡迎。所以,第一次課上我就說過,對寫作這門課,我本人就是很茫然的。
《越女劍》的寫作技巧
重寫一個古代的故事,最重要的效果,大約就是貌合神離吧。神不離,不如不寫,貌不合,不如另寫。
于是,有三個技巧,就很容易取得很好的效果:
一個,把原本故事里一個微不足道的元素變成故事的重心,比如《越女劍》寫吳越劍士劍術上的差距。
一個,把原來不怎么相干的兩條線索捏合在一起,比如《越女劍》讓趙處女介入范蠡西施的愛情。
一個,給一個眾所周知的內(nèi)容全新的解釋,比如《越女劍》,原來西子捧心的絕世容光是來自阿青的劍氣與傷心。
一個短篇,有這三點新意,結(jié)構足以取勝。其余的內(nèi)容,就要盡量用省筆。
如何用省筆,也不是沒有套路可講的。
一個,既然是古代的故事,可資利用的原料就必然不少。讀者對小說里的人物本有印象,能不改動,也就只管照著講?!对脚畡Α防锓扼弧⒐篡`、西施的形象,和我們在古書上看來的并無多大的不同,這是金庸的偷懶處,但寫小說,不會偷點懶,就不免是所謂“使拙勁”了。
一個,是很多東西原不必去講清。比如范蠡和阿青之間,一定是已婚老男人欺騙未成年處女嗎?阿青純潔無知會不會是裝的?因為她知道,一旦她顯得通曉世務,范蠡央她傳授越國劍士的劍法,就變成了公事公辦,也就不會再每天花那么多時候去陪她哄她,偽裝無知,是她留住范蠡最有效的武器。至于白公公要殺范蠡,她打斷了白公公的手,這些終究只是她自己說的,別人再也無法看清,能夠完全排除這里面有示愛和市恩的可能嗎?
范蠡,范蠡,我要殺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殺你的西施。
最后這一聲斷喝,讓范蠡明白了,“她并不真是個不懂事的鄉(xiāng)下姑娘”,他心里會失落嗎?樂意假設小女孩子是小白兔,原也是老男人們頗普遍的可笑吧。
當然這只是解釋的一種,妙在金庸不去說清,我們盡多機會,像他重寫吳越故事一樣,再去重寫他的故事。
還有一個,自然是詩化的筆法。長篇詩化容易顯得做作,短小的文字借這種語體卻可以省去很多力,范蠡說了一些比金庸的其他男主人公更酸的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所在的小說短的緣故,倒未見得是他的性格更小資。
五岳劍派實力考
誰比誰更能打,大概是男人們永遠會感興趣的話題。
這幾年,在網(wǎng)上和人聊金庸,什么故事情節(jié),人物塑造,幾乎忘之久矣。耗時耗力最多的,就是武評。
有時也不見得真有什么看法,純?yōu)樘Ц?。你來我往,七嘴八舌,近于非君子的弈道?/p>
然而武評的規(guī)則,確乎是越來越細了。為了在同一個平臺上有效對話,也講究版本考訂,也講究孤證不立,簡直有乾嘉氣象。總之,論嚴謹程度,比我所在的那所大學的許多“科研成果”,是靠譜多了。
以下是武評的一個副產(chǎn)品。
關于武評的標準的一些說明:
1.以三聯(lián)版為依據(jù),無視連載版和新修版。
2.武力等級,分為絕頂高手、超一流高手、準超一流高手、一流高手、二流好手及以下。
3.綜合絕頂一項空缺。
4.從超一流開始,每一流再分強、中、弱三小檔。
5.只分等級,無具體分數(shù)。
6.不承認任何公式,但試圖建立某些相對較固定的模式。
一冷戰(zhàn)時期
《笑傲江湖》故事發(fā)生之前數(shù)十年,五岳劍派與魔教于華山會戰(zhàn):
方證點了點頭,說道:“算來那時候連你師父也還沒出世呢。魔教十長老攻華山,便是想奪這部《葵花寶典》,其實華山派已與泰山、嵩山、恒山、衡山四派結(jié)成了五岳劍派,其余四派得訊便即來援。華山腳下一場大戰(zhàn),魔教十長老多數(shù)身受重傷,鎩羽而去,但岳肅、蔡子峰兩人均在這一役中斃命,而他二人所筆錄的《葵花寶典》殘本,也給魔教奪了去,因此這一仗的輸贏卻也難說得很。五年之后魔教卷土重來。這一次十長老有備而來,對五岳劍派劍術中的精妙之著,都想好了破解之法。沖虛道兄與老衲推想,魔教十長老武功雖高,但要在短短五年之內(nèi),盡破五岳劍派的精妙劍招,多半也還是由于從《葵花寶典》中得到了好處。二次決斗,五岳劍派著實吃了大虧,高手耆宿,死傷慘重,五派許多精妙劍法從此失傳湮沒。只是那魔教十長老卻也不得生離華山。想象那一場惡戰(zhàn),定是慘烈非凡?!保ǖ谌兀?/p>
在此之后,雙方并無重大沖突。此點書中雖未明言,然跡象甚為顯然。如第六回《洗手》:
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俠勢不兩立,雙方結(jié)仇已逾百年,纏斗不休,互有勝敗。這廳上千余人中,少說也有半數(shù)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被殺,有的師長受戕,一提到魔教,誰都切齒痛恨。
受害者為“父兄”“師長”,而不言有子侄、門徒。近年來若有較大規(guī)模的沖突,則武功較低的晚輩傷亡自必不少,不當是如此情形。
第八回《面壁》,令狐沖于思過崖上回憶所知魔教劣跡:
江西于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歲孩兒也是不免,于老拳師的兩個兒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藥,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shù),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里,又想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
除“嵩山派的孫師叔”一事發(fā)生在兩年之前,其余似大抵亦為往事。故令狐沖只是耳聞,于雙方爭斗之慘烈,竟無親身經(jīng)驗。事實上,五岳劍派的二代弟子,明顯均非在戰(zhàn)火紛飛中成長起來的一代。
二與魔教的人數(shù)對比
既然是冷戰(zhàn)時期,則雙方均未必愿意全盤暴露真正實力。全書最后,任我行傾魔教全部實力大舉攻上華山,人數(shù)計有數(shù)萬之眾,與五岳劍派相比,似乎優(yōu)勢大得離譜。實則書中所出現(xiàn)的五岳劍派人物,僅為冰山一角,并非其全部實力僅此而已。
第八回《面壁》:
(令狐沖)心底隱隱覺得,五岳劍法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萬,實不免有點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幸之極。五家劍派中數(shù)千名師長弟子,所以得能立足于武林,全仗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泄露于外……
則五岳劍派的總?cè)藬?shù),“數(shù)千人”是下限。此時令狐沖尚不知道嵩山派的潛在勢力,則此數(shù)據(jù)距離實際情況當尚有不小的差距。而既然是所謂“師長弟子”,則當尚不包括外圍勢力。
三五岳精英
書中多次強調(diào),五岳劍派均屬名門大派。如青城派的威望,便明顯不足與五岳劍派相提并論。第七回《授譜》:
岳不群的名氣在武林中比余滄海要響得多。林震南為了巴結(jié)余滄海,每年派人送禮,但岳不群等五岳劍派的掌門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結(jié)交,連禮也不敢送。
而書中又曾交代,“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在江湖上已可算得上有頭有臉,則是對一般江湖人而言,不必說令狐沖,即如施戴子、高根明等人,亦可以使人肅然起敬了。
長一輩的人物,除左冷禪明顯高于儕輩,可以另算外,大約按實力尚可分為三個層次,由弱至強是:
師長級:如泰山派的天松、天乙。天松明顯不敵田伯光,但也顯然勝過當時的令狐沖甚多;天乙被無內(nèi)力會獨孤的令狐沖一招打得生死不知,但出招時的聲勢,亦自不俗。此等人物在小說中無出風頭的機會,但實則卻是各派的中堅力量。各派爭競,單打獨斗他們作用不大,如是群毆,則這個水平線上人數(shù)的多少,往往成為勝負的關鍵。
如圍攻岳不群的十五人,如圍攻余滄海的仇松年等人,大約即亦屬于這個層次。七八人聯(lián)手,即能拿得下一派最了得的人物。
掌門級:如劉正風、費彬等人,武藝、氣派明顯高于前一個等級,或許大致當與余滄海這樣頗具規(guī)模的門派的掌門處于同一層次。達到這個程度,在各派中均屬杰出人物,人物在江湖上已經(jīng)具備一些明星效應了,看劉正風金盆洗手時候的熱鬧勁可知。
真掌門級:岳不群、莫大、定閑、天門這四個實際上的掌門。
四各派實力
下面分說各派的狀況。
(一)華山派
除了風清揚一個另類存在外,華山派幾無隱藏實力。第九回田伯光上華山請令狐沖時有云:
田伯光見他臉色古怪,顯是在極力掩飾,說道:“嵩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之中,或許還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人,可是貴派之中,卻沒甚么耆宿留下來了。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令狐兄信口開河,難令人信。”
然華山派實力曾經(jīng)甚強,只是先后經(jīng)歷過幾次大損。第一次即數(shù)十年前,華山上與魔教的大火并。此次損失,為五派所共同承受,在此之后,華山實力,仍可能為五派之冠。第九回《邀客》:
岳不群道:“武學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當年五岳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
岳不群所言未必無夸大成分,然當時華山派甚為可觀,當無疑問。但緊接下來就是劍宗氣宗的大火并:
……只以本派內(nèi)爭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劍宗固然大敗,氣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于氣劍之爭而起?!保ǖ诰呕兀?/p>
這兩次內(nèi)憂外患,書中交代甚明。在此之后,華山的劫難,實未了結(jié)。第二十七回《三戰(zhàn)》:
當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戮殆盡、奪得華山派掌門之后,氣宗好手仔細參詳這三式高招“奪命連環(huán)三仙劍”。諸人想起當日拼斗時這三式連環(huán)的威力,心下猶有余悸,參研之時,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入了魔道,但求劍法精妙,卻忘了本派“以氣馭劍”的不易至理,大家嘴里說得漂亮,心中卻無不佩服。
這段文字里,接連出現(xiàn)“諸人”“各人”“大家”等等字樣,顯然,與劍宗比武獲勝之后,華山氣宗人數(shù)尚多。則到《笑傲》時代,華山上只剩下岳不群夫婦二人,無疑另有變故。要說是氣宗獨攬了華山之后,在內(nèi)部權力分配問題上再起爭端,倒也毫不稀奇。
又,第七回《授譜》:
(令狐沖)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劍路縱橫,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門高手和人斗劍……令狐沖撐著樹枝,走了十幾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走去。走了一會,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密如聯(lián)珠,斗得甚是緊迫,尋思:“本門哪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居然斗得這么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p>
如果華山長輩僅剩岳不群夫婦,而此時寧中則留守華山,則令狐沖不會還有“本門哪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的疑慮。大抵,此時岳不群一輩的華山氣宗人物,當至少尚有數(shù)人。此數(shù)人與岳不群或并未破臉,故令狐沖仍敬之為尊長(與對劍宗封不平等人的態(tài)度大不相同);但關系實際已頗冷淡,故華山派面臨危難,岳不群從未想到向之求援。
第十一回《聚氣》,封不平上華山爭奪掌門:
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必傷這和氣,只是你霸占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
他公開指責岳不群使“華山派聲名日衰”,自當有相當現(xiàn)實依據(jù),不然在爭論中極易授人以柄(但歸結(jié)為“練氣不練劍”,卻自然是門戶之見了)。事實上,岳不群也未能就此點加以反駁。
書中對華山派著墨最多,而僅數(shù)十人出場,此系岳不群的嫡系弟子,非華山派的全部人手。然岳不群舍此而外所能調(diào)動的力量,確乎不多。華山高手在五派中本已較少,再考慮到內(nèi)部矛盾因素,則綜合實力只能居五派之末,外面架子還不曾倒而已。
令狐沖格外瞧不起青城派,多次主動挑釁,或者亦有青城派迅速崛起,隱隱威脅到華山的傳統(tǒng)優(yōu)勢的原因。
(二)泰山派
中國文化中,泰山無疑五岳稱尊。金庸雖以嵩山派為五岳之首,但對泰山的傳統(tǒng)地位,亦不至于全然置之不理。自然,此不足為據(jù),泰山派的真實實力如何,仍需要于書中找尋。
小說中于泰山派著墨最少,然泰山掌門的武林地位,實則在岳不群之上,書中卻曾有明確交代。第六回《洗手》:
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該坐首席,只是五岳劍派結(jié)盟,天門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
追究劉正風交通魔教之事時,天門表態(tài),亦在岳不群之前。固然此事中天門的態(tài)度遠較岳不群決絕,然恐亦屬身份相關。
此外,旁人提及天門、岳不群二人,亦多將天門置諸岳不群之前,第六回《洗手》:
費彬?qū)⒘钇煲徽梗事暤溃骸疤┥脚商扉T師兄,華山派岳師兄,恒山派定逸師太,衡山派諸位師兄師侄,左盟主有言吩咐……”
第二十七回《三戰(zhàn)》:
方證大師道:“這位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長,這位是華山派掌門岳先生,這位岳夫人,便是當年的寧女俠,任先生想必知聞?!?/p>
然天門武學修為,實未見得在岳不群之上,其地位如此,自然是泰山派實力使然。泰山派未必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然實是人多勢眾,第三十二回《并派》:
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但他五六個師叔暗中聯(lián)手,突然同時跟他作對……
則是泰山派玉字輩尚存的人物,至少尚有五六人。以常理論,每人均有弟子,則天字輩(即與左冷禪、岳不群平輩者)自當更多。
家族繁衍,人口一多,往往便出現(xiàn)晚輩年紀比長輩小不了多少,乃至反而大些的情況(華山派的勞德諾當屬特例,故林平之對令狐沖的年紀曾有誤會;而此種情況則系常態(tài))。天門的年紀,比幾個師叔似也未見得小上多少。此似亦可作為泰山派人多勢眾的一個較弱的旁證。
嵩山大會,泰山派玉字輩諸人,表現(xiàn)雖大多不堪,然細推其修為,實亦當不弱:
玉璣子看到他丑陋的長長馬臉,露出一副焦黃牙齒,裂嘴而笑,厭憎之情大生,長劍一挺,嗤的一聲響,便向桃花仙胸口刺去。桃花仙急忙閃避,罵道:“臭賊,你真……真打??!”玉璣子已深得泰山派劍術精髓,一劍既出,二劍隨至,劍招迅疾無倫。桃花仙說話之間,已連避了他四劍。但玉璣子劍招越來越快,桃花仙手忙腳亂,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間短鐵棍招架,卻緩不出手來。劍光閃爍之中,噗的一聲響,桃花仙左肩中劍。(第三十三回)
而莫大先生曾有如此想法:
他氣惱玉磬子為虎作倀,逼死天門道人,本擬和這道人一拼,豈知泰山三子一上來便先后受傷,于是剩下的對手便只岳不群一人。(第三十三回)
莫大性情謹慎,既擬一拼,自有相當把握,然僅言“一拼”而不言教訓懲戒,則是亦無必勝成算。如此玉磬子武藝至少亦當不下于費彬。(引者按:玉磬子武藝為三子之末,逼死天門,彼亦非首當其沖,頗疑此玉磬子當為玉璣子之誤。)
華山后洞之中,玉鐘子其人頗具見識氣度,更不待言。
又,書中既謂“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則天門這一支的天字輩道人,亦必有若干足以與玉字輩諸人相抗衡者。則是有出手記錄者如天松、天乙等人雖表現(xiàn)不佳,然非泰山天字輩僅此而已。
故泰山派實力之強,很可能在五岳中僅次于嵩山。左冷禪為并派計,對華山、恒山二派既有拉攏分化,又不惜做毀滅性打擊,而于泰山派則似乎未作此想,或亦是對泰山派實力,不能不有所顧慮。
第二十五回《聞訊》,令狐沖曾有如此想法:
恒山掌門定閑師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嵩山掌門左冷禪陰鷙險刻,我恩師是位彬彬君子,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似是個市井小人。但五岳劍派的五位掌門人,其實個個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沖草包一個,可和他們差得遠了。
“深沉多智”四字考語,加諸左冷禪、岳不群、莫大、定閑倒是不妨,天門卻實在受之有愧。三言兩語被誆去掌門鐵劍,自是低級之極的錯誤,然天門出此紕漏,亦不甚使人意外,其缺乏政治頭腦,早于前文可見。仍是第六回《洗手》: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劉正風瞧上一眼。天門道人的師父當年命喪魔教一名女長老之手,是以他對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門下眾弟子都跟了過去。
嵩山派對劉府上下動手,左冷禪擴張盟主權力的意圖至為明顯,劉正風更徑行挑明:
劉正風臉色鄭重,說道:“當年我五岳劍派結(jié)盟,約定攻守相助,維護武林中的正氣,遇上和五派有關之事,大伙兒須得聽盟主的號令。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見令旗如見盟主,原是不錯。不過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劉某的私事,既沒違背武林的道義規(guī)矩,更與五岳劍派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約束?!?/p>
則是天門這一“大踏步走到左首”,等于承認左冷禪有干涉五派中人“私事”之權。并迅速導致:
其時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連恒山派的定逸師太亦已鎩羽而去,眼見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聲,這是他五岳劍派之事,旁人倘若多管閑事,強行出頭,勢不免惹下殺身之禍,自以明哲保身的為是。
此后,果然左冷禪便迅速加快了并派步伐。如試圖以封不平取代岳不群的華山掌門之位:
令狐沖向廳內(nèi)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zhí)著五岳劍派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色瞧來,分別屬于泰山、衡山兩派……(第十一回)
又如阻止令狐沖接掌恒山掌門:
樂厚將手中錦旗一展,說道:“恒山派是五岳劍派之一,須遵左盟主號令?!薄@時其余數(shù)十人都已上峰,卻是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第二十九回)
以上舉動,無疑都是為并派而預備的舉措,泰山派中人均有參加。第三十二回寫到天門在嵩山上的發(fā)言: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chuàng)派以來,已三百余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fā)揚光大泰山一派,可是這三百多年的基業(yè),說甚么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并派之議,萬萬不能從命?!?/p>
天門極力反對并派,然則上述情況發(fā)生,或者是天門看不到左冷禪的長遠意圖,或者是泰山門人自作主張,天門毫不知情。不論哪種情形,天門均可說顢頇之極。
嵩山大會,天門為反對并派而去,在并非缺少忠于自己的人手的情況下(“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所帶的人眾,支持并派的竟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敵對”)。此人危機當前時之麻木不仁,實足驚人。
四派中以泰山實力最強,偏生卻攤上這樣一個掌門,也難怪左冷禪對并派自信心爆棚了。
(三)衡山派
衡山高手小說中著墨甚多者,有莫大先生,有劉正風。江湖中人議論,莫大、劉正風即衡山派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此當大抵即是事實。書中出現(xiàn)的衡山派過場人物,確乎不能與此二人相比。
如金眼烏鴉魯連榮,被岳不群不動神色地斬斷兵刃,是第一代人物中的弱者。
第十八回《聯(lián)手》,圍攻向問天時,亦有衡山派中人:
這時圍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shù)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鏈中的空隙。另一個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
在向問天面前有此表現(xiàn),亦屬不易。然究竟為時甚暫即被擊?。ǘ逃诹詈鼪_與樂厚交手的時間),高明有限。
然衡山派中雖只有這等人物,對莫大的掌門權威,竟亦不大服膺。與泰山派一般,左冷禪諸般并派的舉措,衡山派亦時有人參與。此顯非莫大本意,是他無力約束門人弟子,魯連榮諸人自行其是?還是莫大不得不與左冷禪虛與委蛇?
均有可能,亦均可見莫大之軟弱可欺。
蓋莫大先生藝術家個人主義的氣質(zhì)太濃,與政治領袖的身份未免離得太遠。天門是懵懂,看不見形勢之危急;莫大則極清醒,是知識分子式的有洞見而無能為力。
故第三十二回封禪臺并派之時,群雄均想:
衡山派勢力孤弱,泰山派內(nèi)哄分裂,均不足與嵩山派相抗。此刻華山、恒山兩派聯(lián)手,再加上衡山派,當可與嵩山派一較短長了。
衡山派僅是添頭而已。但正以衡山凝聚力甚差,派中師兄弟關系雖甚冷淡,卻少激烈內(nèi)耗之虞。
(四)恒山派
恒山掌門定閑師太,見聞極是廣博。第二十五回《聞訊》:
定閑師太心細如發(fā),雖然平時極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無一不是了如指掌,否則怎能認出嵩山派中那三名為首高手?以這姓易的胡子,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見到兩人容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來歷。
以理揆之,單是“心細如發(fā)”,顯不足有此成就,恒山派在武林中須有龐大的諜報網(wǎng)絡。于此點,書中實亦可見端倪。第二十三回《伏擊》:
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
又云:
定靜師太道:“鴿兒到蘇州白衣庵換一站,從白衣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四只鴿兒接力,當可送到恒山了?!?/p>
則所謂“互通聲氣”,非泛泛往來而已。既然諸多尼庵中均養(yǎng)有恒山派的信鴿,則幾可說均有恒山派的情報站點。江湖上盛稱“恒山三定”,然三定之外,恒山派亦未必再無定字輩之人,或即常駐于各處庵中。正如《倚天屠龍記》中少林有“見聞智性”四大神僧,此系空字輩之佼佼者,而此外仍多空字輩僧人。復以此推之:
原來當晚嵩山派大舉來襲,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眾。恒山派倉卒受攻,當時大有覆沒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庵中藏得五柄龍泉寶劍,住持清曉師太在危急中將寶劍分交定閑、定逸等御敵。龍泉寶劍削鐵如泥,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又傷了不少敵人,這才且戰(zhàn)且遲,逃到了這山谷之中。清曉師太卻因護友殉難。(第二十五回)
或者清曉師太之“護友殉難”,亦非徒是激于武林義氣,其與恒山派,本有甚深淵源。
恒山劍陣威力頗大,第二十四回《蒙冤》: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恒山派與鐘鎮(zhèn)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jié),突見雙方動手,都大為驚奇,眼見恒山派眾女弟子所結(jié)劍陣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之外,二十一柄長劍寒光閃閃,竟是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
鐘鎮(zhèn)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沖沖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后患無窮,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鐘鎮(zhèn)三人擋住。這些女弟子個別武功并不甚高,但一結(jié)成陣,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然恒山弟子憑借劍陣雖大幅提升戰(zhàn)斗力,戰(zhàn)術素養(yǎng)卻差,故本已控制局面之后,仍易為敵人反攻。此乃和平年代成長起來的一代的通病,有軍訓無實戰(zhàn)使然。正教與魔教長期無大規(guī)模正面沖突,老一輩雖能念念不忘“此不是和平,乃是數(shù)十年的休戰(zhàn)”,但這種教誨,無論如何不能深入下一代的骨髓。
無敵國外患,一則使各派內(nèi)部矛盾激化,二則使年輕一代不易成為戰(zhàn)士。前一個問題深深困擾泰山、華山等諸派(亦困擾魔教),恒山獨得幸免。而后一個問題,則似乎在恒山尤其嚴重。
綜合而言,恒山派情報網(wǎng)絡發(fā)達,戰(zhàn)斗韌勁十足,又有治療內(nèi)外傷的靈藥。雖然攻擊力不足,單獨作戰(zhàn)或者稍弱,但若與其他門派配合,卻是一支極好的后勤部隊。
(五)嵩山派
嵩山派實力為五派冠冕,此點素無爭論。第十一回《聚氣》:
嵩山派乃五岳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機智,機變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并非單是“評”一“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余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筢躁柺仲M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決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p>
十三太保有些并無戲份,以出場人物的武力表現(xiàn)論,丁勉、陸柏、費彬、樂厚、鐘鎮(zhèn)均具備掌門級的實力(標準見前),而高克新、鄧八公二人則明顯較弱,但書中并未明確交代此二人亦預十三太保之列。是并非左冷禪所有的師弟都算得一家太保(如前面提到的被斬去手腳的嵩山派孫師叔,顯然亦非太保之一),還是十三太保水平本來參差不齊,書中提供的信息,尚不足以斷定。
第七太保湯英鶚并未出手,然亦當不弱。第十二回:
丁勉、陸柏和湯英鶚三人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當然更非令狐沖之敵……”
既然只說以劍法而論多半不及,則是見識過狂風快劍后,尚不甘承認綜合實力不及。這些人物的心理活動,當然未見得全然符合事實,但亦不至于全不靠譜。
拋開武功不論,第十二回《圍攻》中,湯英鶚與蒙面人對答,言語中對岳不群十分推崇有禮,然而以退為進,卻擠對得岳不群絕無轉(zhuǎn)圜余地,實亦是折沖樽俎的人物。第三十四回《奪帥》中交代,“湯英鶚長期來做左冷禪的副手”,以左大掌門咄咄逼人的勢頭,配上這樣一個副手,確是黃金搭檔。
然嵩山之強,非但其嫡派弟子人才濟濟而已,外圍勢力尤其可觀:十五個蒙面人,足以活捉岳不群師徒,“七星使者”與趙、張、司馬三個高手,率領一干人眾,亦幾乎全殲恒山一派。又有“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亦是甚具氣度的好手。
江湖上支持左冷禪的勢力,亦頗不可小覷。如不知名的老者:
只見三個老者向著南方指指點點。一人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立并峙的是雙圭峰,三峰插云的是三尖峰?!绷硪晃焕险叩溃骸斑@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頗覺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比险叨即笮ζ饋?。令狐沖瞧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說這等言語,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內(nèi)力大是了得……(第三十二回)
如白板煞星:
何三七道:“左掌門和‘青海一梟’或許相識不久,
但和這人的師父‘白板煞星’,交情定然大非尋常。”(第三十二回)
如余滄海:
余滄海與左冷禪一向交情不壞,此次左冷禪又先后親自連寫了兩封信,邀他上山觀禮,兼壯聲勢。余滄海來到嵩山之時,料定左冷禪定然會當五岳派掌門,因此雖與華山派門人有仇,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哪知這五岳派掌門一席竟會給岳不群奪了去,大為始料所不及,覺得在嵩山殊無意味,即晚便欲下山。(第三十五回)
嵩山派的優(yōu)勢何以與其余四派拉開如此之大,原因多端。這里特別拈出一點,即五岳劍派意識形態(tài)上的精英化趨勢,實已相當嚴重:
將近午時,五六百位遠客流水般涌到……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不去和眾人招呼,均想:“今日來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頗有名聲地位,有的卻顯是不三不四之輩。劉正風是衡山派高手,怎地這般不知自重,如此濫交,豈不墮了我五岳劍派的名頭?”(第六回)
在《笑傲》時代,此類所謂“不三不四之輩”所在皆有,其中雖一流高手并不甚多,然不輸于五岳劍派中師長級水準的,卻也著實不少。此輩處于松散狀態(tài),固對高手無甚威脅,一旦聯(lián)合,力量則極可觀。自然,若無特殊變故,要這些江湖人自發(fā)的聯(lián)合起來甚難,是馬翁所謂的“布袋里的土豆”,不能自己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非得抱上一條大腿不可。
擺出清高姿態(tài)的大門派越多,其余門派要吸納這些零散力量也就越發(fā)容易。泰山、恒山等派是當真以這種道德潔癖自我設限,嵩山派“不結(jié)交妖邪”卻僅是姿態(tài)。故這些江湖勢力,不歸楊則歸墨,要么依附魔教,要么則屬嵩山——盈盈手下的老祖、雙熊之類,劃階級成分,當正與昔年“橫行冀北”的趙、張、司馬同。
任我行、左冷禪乃是宿敵,矛盾之激烈遠非任與方證、沖虛可比。二人看中的是同一塊人力資源,當亦是一大主因。
少林達摩院的變遷
一
玄慈時代的少林,寫得較為詳細的是戒律院和達摩院,羅漢堂的情況不詳。
當時達摩院首座是玄難,他大概基本可以代表達摩院最高水平。玄字輩高僧,書中指明有二十多個一流,入達摩院者既然是其中的強者,則達摩院的下限是一流中。
武功是能否進入達摩院的重要標準,但并非達到這一標準,即會進入達摩院。有資歷問題,也有性格問題,也有人事分配的問題。
比如,戒律院若無一定數(shù)量的高手,則不足以對犯戒弟子進行懲戒,則戒律院必然分流了一部分高手。如單論武功,玄寂顯然是可以進達摩院的,但他既然領了戒律院首座,就不能一身二任了。
但戒律院中的高手,人數(shù)并不甚多,也是大體可以肯定的。如將犯戒弟子慧凈捉拿歸案,領頭的卻是達摩院首座玄難,這或許便是因為戒律院人手不足的緣故。
另外,難以確定此時的達摩院是否承擔教學任務。
二
苦乘時代的少林,達摩堂首座苦智,羅漢堂首座苦慧。
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校,由方丈及達摩堂、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在過去一年中有何進境。眾弟子獻技已罷,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
那火工頭陀喝道:“師父狗屁不通,弟子們更加不通狗屁?!闭f著涌身往堂中一站。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都被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本來達摩堂中過招,同門較藝,自是點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這火工頭陀卻出手極是狠辣,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九個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無不身受重傷。(《倚天屠龍記》第二回)
達摩堂大校,既然是考校的弟子輩的武功,則已經(jīng)入了達摩堂的前輩高僧,自然是只會出現(xiàn)在評委席上。火工頭陀打敗達摩堂弟子,不過是三拳兩腳。倘將火工頭陀定位為一流中乃至一流強,則這些弟子也高不過二流。
很明顯,所謂“達摩堂九大弟子”的這個弟子資格,和《天龍》時代“進達摩院研技”的“尊崇職司”,絕非一個概念。無非是少林在反對重科研輕教學的作風,強調(diào)多牛的教授也得進教室,所以達摩堂高僧也在帶學生了而已。
此時達摩堂高僧共計幾人不明。
三
天鳴時代的少林,達摩堂首座無相,羅漢堂首座無色。
突見寺門大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羅漢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shù)。其后跟出來十八名僧人,灰袍罩著淡黃袈裟,年歲均較羅漢堂弟子為大,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倚天屠龍記》第二回)
弟子數(shù)高達十八人,可見達摩堂的教學任務也頗繁重。一個猜想:有些喜歡科研的高僧未見得喜歡帶學生,所以干脆不進達摩院了,另外搞了個高僧俱樂部,也就是所謂心禪堂。
以少林的武學氣氛而言,大概每代高僧中,都會有些好科研不好教學的人物;而對少林的長期發(fā)展規(guī)劃而言,也確實需要一批人專心武學研究與開發(fā)。所以,一旦達摩院降低門檻,兼管教學,自然就會有一個非正式但集中了不少少林精英的科研機構產(chǎn)生。
到《鹿鼎記》,達摩院的十八羅漢在江湖上打拼,而精研武學的機構有了個般若院,或許這已是穩(wěn)定下來的新格局了。
又,書中有云:
距此七十余年之間,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倚天屠龍記》第二回)
七十余年僅傳兩代,則天鳴在天字輩中,絕非年長。據(jù)書中描寫看,天鳴的年紀、武功,也均與無字輩的佼佼者相去不遠,這是老金用筆細致處。
心禪堂七老,當是由天鳴年歲較小的師叔和較年長的師兄組成,并非都是天鳴的長輩。
拿《天龍》類比,《倚天》初少林可能的格局是:天鳴相當于靈字輩,無色、無相相當于玄字輩,達摩堂弟子是慧字輩,羅漢堂弟子是虛字輩。
四
空聞時代,有所謂“見聞智性,四大神僧”。
空見早逝,空性不通世務。方丈以外,空智的地位,最為重要。
在少林寺,空智與方丈共定大計;圍剿明教,空智則為弟子統(tǒng)帥。出將入相,顯赫無比,但是空智在少林寺到底擔任何種行政職務,書中竟未言及。
這個時代,達摩院又恢復為科研機構:
三人身后跟著十幾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張三豐知道這是達摩院的長老,輩分說不定比方丈還高,在寺中精研武學,不問外事……(《倚天屠龍記》第十回)
但此時達摩院首座為何人,亦無人知曉。
再提供一個猜想:空智的地位,有點類似于西漢的大將軍錄尚書事,實際地位比丞相還高,但比品秩,就沒什么體面了。
而達摩院作為少林寺的常設機構,這個時代卻被邊緣化(翻翻職官史,就知道這種情況在中國實在是常態(tài))。尊為達摩院九老僧之一的空如愿意和圓真勾結(jié),大概多少也是達摩院的處境使然。
武藏、資質(zhì)與一流
一
一個人的武功能練到多高,一般說來,資質(zhì)總是很重要的。
資質(zhì)有高低之分,也有類型之別。
比如我們可以簡單地說,令狐沖是準超資質(zhì),A類型(自由發(fā)揮類型);俞蓮舟是一流強資質(zhì),B類型(勤懇進取類型)。
當然,實際情況還要復雜得多。比如說,令狐沖B類型的資質(zhì)也不低,大概能有一流弱乃至一流中,所以跟著岳不群學功夫的時候,這個華山首徒的前途也挺被看好。
如果不碰上風清揚,大概他的資質(zhì)一輩子也就被認定是一流中。
二
所以說,什么樣的資質(zhì)類型,碰到什么樣的武藏類型很重要。
比如說,可以這樣看待華山氣宗的武藏:紫霞氣功屬于一流強級別的武藏,其類型為B;華山其他內(nèi)力為二流強到一流弱級別的武藏,其適用類型則很廣泛。
這樣,華山派可以量產(chǎn)一流弱的高手,但招收不到B類型的一流強資質(zhì)的弟子,就產(chǎn)生不了一流強。
如此下來,華山可能有時能出現(xiàn)一個乃至數(shù)個一流強,有時則一個一流強都沒有??疾烊舾纱?,給華山一個綜合評定,是一流中。
但這不意味著華山是一個能量產(chǎn)一流中高手的門派。
三
如此,就可以分析少林這種超級門派的武藏優(yōu)勢了。
所謂七十二絕技。既然稱絕技,最差應該也屬于一流弱級別的武藏;重要的是,其總數(shù)有七十二項之多,很可能涵蓋了資質(zhì)類型ABCDEFG。
也就是說,在華山,找到一個F類型的一流強資質(zhì)的弟子,根本就白瞎了材料。少林則只要你的類型別太個異,咱總有一款適合你。
總而言之,具備一流中、一流強資質(zhì)的武者未必少,甚至準超、超一的資質(zhì),也不見得就百年不得一見,但他們中能碰到適合自己的武藏的,卻實在不多。
這也就是為什么只有少林、武當這樣的大派,可以量產(chǎn)一流中,保證一定數(shù)量的一流強,并時不時出個準超。
四
另外,考察一項武藏,除了其類型之外,還要兼顧多項指標,比如上下限的問題。
仍以少林為例。如龍爪手,練成者的實力,其下限可能是一流弱,極限大概也不過剛夠一流強。如金剛不壞體,其極限大概能到絕頂,但其門檻也在準超。(照李靖巖的標準,人物一般只有超一,沒有絕頂。但絕頂?shù)奈洳剡€是有的。)但如般若掌,照新修版的描述,其極限也有絕頂,其門檻卻不過一流中。
要保持一個門派的生命力,般若掌這樣的武功,比不壞體可是寶貴得多。類似般若掌這樣的武功,少林可能還有一些。這也是少林的優(yōu)勢。
五
但是,看金庸書中的描述,出個一流并不難,不像準絕、超一,必須許多項條件統(tǒng)統(tǒng)湊合。許多偶然的因素,都可以促成一個一流的誕生。
換句話說,就是產(chǎn)生一個一流,一流的武藏并不是必要條件。
清涼寺的武藏,大概不過二三流,神山則可能能夠一流強。《倚天》的雙使四王,《射雕》的沙通天、彭連虎,要說背后有什么武藏,也都屬猜測。
也就是說,有武藏催生的學院派一流,也有各種各樣的野生一流。也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比如五岳劍派這樣的門派突然爆發(fā),產(chǎn)生了一批半學院半野生的一流。
開打,學院派一流和野生一流無所謂優(yōu)劣;長期對抗,學院派的優(yōu)勢就很明顯了。
野生、半野生的一流不具備可復制性,跟你耗到這撥死掉了,你就不行了。
這就是沖虛跟令狐沖說的:五岳劍派,家底總還不如峨眉、昆侖。
楊過的水準問題
這篇是無聊的比附,金庸的小說也很久沒看了,不確的地方,肯定也有很多。但反正想到了,也就說說。
不論持哪派文學觀點的人,基本都會承認,托爾斯泰是世界文學里極少數(shù)幾位超一流作家之一。
讀《安娜·卡列尼娜》《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的小說,大概并不會覺得作者有多聰明,和20世紀的小說相比,當然也不夠“創(chuàng)新”,甚至幾乎顯得沒什么風格和特點。甚至于,你可以說從結(jié)構、技法上講,托爾斯泰問題都明顯得很,比如他會生生截斷故事的敘述而大段大段地進行道德說教(換個作家這樣寫小說鐵定會讓讀者無法容忍)。但是老托就是讓很多無懈可擊的作家覺得不可企及。
不妨認為,我也在說郭靖。
下面這個名單太容易開得太長,所以干脆就只提前些年還比較火的吧,王爾德、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之類。
他們彼此間當然也很不同,成就高下相差其實也很遠,但照一般的定位,大概還都在一流或準一流之列。要說他們的共性,就是他們的作品都總有一兩個特點特別耀眼;小說創(chuàng)作觀念、敘述手法上的創(chuàng)新,也常常是出自這一流作家的最多。套武俠小說里的話說,就是他們懂得“自創(chuàng)武功”。
這些作家往往都容易得到偏愛,但和真正的超一流比,他們又似乎總還差著一口氣。他們自己是常常不但承認,而且強調(diào)這一點的。比如王爾德會承認自己最好的詩作都遠遠不能和莎士比亞相比;海明威眼里,托爾斯泰根本“無敵”;卡爾維諾說到但丁,也是一副高山仰止的口氣。反而是他們的粉絲,不大有能力面對這個現(xiàn)實。比如迪倫馬特曾反復強調(diào),自己在歌德面前根本不算什么,但我卻只愛看他的劇本,而《浮士德》常沒看幾頁就睡著了。
知道托爾斯泰才是“最偉大的小說家”很容易,即使你自己沒這個感觸,文學史和文學評論的書也會告訴你。這很壞事,因為于是有人不屑寫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那樣的小說,拉開架勢,要寫就寫《戰(zhàn)爭與和平》那樣的。
現(xiàn)代文學史上,號稱是“中國的托爾斯泰”的,數(shù)下來也不少吧。路翎那樣的小說,能看嗎?武敦儒、武修文不行,其實也不能怪郭靖不會教,而是郭靖那種疑似低智商的超級路數(shù),根本沒法學。
學托爾斯泰而稍像樣的,應該也是有的,比如拿諾貝爾獎的那幾個“托門弟子”可能就是。那些人的小說我沒看過,本不該妄猜,但想來,也就是耶律齊水平吧。
小聰明確實比不得大智慧。但大智慧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直接以大智慧大境界為鵠的,最可能的后果就是無用功無數(shù),一輩子就此虛度。而圍繞著小聰明修煉,總能保證不斷有點有意思的成品出來。那么,即使終于停留在小聰明的程度,也還能算不是一事無成。
何況,守著小聰明,一不留神飛躍到智慧的層次的機會雖然不多,但也未必就比直接奔著“大”去努力的成功率更低。十六年后的楊過,就該算一個例子。
反叛少年楊過,有的不過是小聰明,這并沒什么疑問。但正以從小所處的教育環(huán)境不好,他好耍小聰明的傾向反而得到了充分發(fā)揮,因此也算得是小一輩里第一流的人物。后來的楊過儼然也成了一代宗師(容我再想想,黯然銷魂掌能和后現(xiàn)代主義類比么?至少從雜糅、拼貼、浮面化幾條看來,是像的),這自然有些偶然,但即使沒有那些奇遇,走小聰明路線的楊過,蒙哥攻襄陽時的武功,想來也該到尼摩星、瀟湘子一流的水平了。
倒是耶律齊,令人難以理解的越來越黯淡。十六年過去,居然學不齊降龍十八掌,甚至壓不倒霍都。如果不打算一口咬定是金庸有意壓低耶律齊的武功,那么或許問題就在于,這十六年,他在學郭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