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八音王冠

天工開物·徒 作者:忘川晴 著


1

夏天的末尾,驟雨忽至,天空被黑壓壓的烏云覆蓋,越過懸掛著電線的圍墻看去,有一大片嶄新的轎車整齊停放在水泥地上。落下來的豆大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了轎車的玻璃窗上。

一個撐著灰褐色短柄雨傘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從轎車空隙里鉆出來,走向后面的一個汽修廠。

她躲過看守的門衛(wèi),彎下腰從汽修廠的后面穿過去,汽修廠和后面的圍墻之間的距離只有一個人那么寬,她側(cè)著身謹慎地挪進去,終于找到了一扇敞開的小窗,然后她丟下雨傘,雙手攀住窗沿,用力一躍,跳進了汽修廠中。

汽修廠里黑壓壓一片,有幾輛還在修理的車子被懸空掛在天花板上。少女蹲了下來,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摸索,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東西。忽然,指尖觸碰到了一個涼涼的東西。她一驚,連忙抬起頭!

一個穿著唐裝,腰間佩戴著方形長玉的男子就跪坐在她前方。

他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盤在腦后,用一根玉簪固定,雖然是跪著,卻挺直后背,一副中規(guī)中矩端坐的模樣??吹剿囊凰查g,他揚起了一絲笑容,好像周圍綻開無數(shù)雪蓮花:“拜我為師,可好?”

下過雨的早晨,空氣格外清新。路邊的樹葉上都掛著一顆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地面濕漉漉的,偶爾可以看見一個個水坑映著深藍的天空,好像倒映著一片汪洋大海。華蒼蘿拎著書包急匆匆地跑向?qū)W校,春天一到,春困就開始泛濫,每天早上明明鬧鐘響了好久,她卻要拖到快遲到了才起床,今天也一樣。

她邁著大步在前面飛快地跑,身后則是一個穿著唐裝、提著裙擺,小心翼翼跟著的男子。雖然旁邊經(jīng)過的路人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她卻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的聲音,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徒弟啊,徒弟,你跑慢一點,我跟不上了……”

“誰是你徒弟?。 比A蒼蘿終于忍無可忍,轉(zhuǎn)過頭指著他的鼻尖,“不要跟著我,你這只鬼!”

那穿著唐裝的男子見她回了自己的話,立刻揚起笑容:“我不叫鬼,我叫博蒼?!?/p>

“誰管你叫什么?。 比A蒼蘿嘴角一陣抽搐,干脆不理他繼續(xù)往學校跑去。她可是壓根就沒同意要做這只鬼的徒弟,雖然他自稱以前是一個很厲害的工匠,能夠制作各種神奇的東西,但是華蒼蘿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名字,她聽過魯班聽過偃師,聽過很多很多技藝高超的工匠之名,就是沒有聽過他的。

偏偏這只鬼就是看上她了,怎么趕也趕不走,無論是上課還是下課都黏著她要收她做徒弟,她幾乎快要被折磨瘋了。

晚上放學的時候她整個人憔悴無比,扶著欄桿一步一步從樓梯下去,打算回家。怎料才走到樓梯轉(zhuǎn)角處,突然有一個人影擋在了她面前,她往左那個人就往左,她往右那個人就往右。她忍無可忍地抬起頭,看到一個有著一頭火紅色的碎發(fā)、耳垂上掛著金光閃閃的皇冠耳環(huán)、嘴角揚得老高的家伙。

是學校機械部部長——久將代!

機械部一直和手工部有沖突,因為機械部所分配的教室比較小,旁邊正巧又是手工部,他們一直想要讓手工部解散,這樣就可以把手工部的教室合并過來,作為他們擺放機器的地方。只要手工部還有一個成員,他們就沒有辦法解散,而她華蒼蘿,就是手工部唯一的成員兼部長。

“華蒼蘿,昨天晚上你偷溜進我父親的4S店里偷東西,嗯?”久將代雙手背在身后,傾身下來,靠近扶著欄桿的華蒼蘿。

她一驚,像是被電到似的猛地抬起頭:“誰去4S店里偷東西了!我只是去找一些廢棄的零件!”

“你們手工部只要折折紙繡繡花就好了,要什么零件?”久將代冷笑了幾聲,從身后拿出了一把雨傘,那正是華蒼蘿昨晚落在汽修廠的,“你爸爸若是知道你又偷溜進4S店汽修廠,必定會責罵你吧。雖然他是汽修廠的老員工,可以袒護你,可他自己就沒有辦法脫罪了。你說我要不要把這雨傘拿到我父親那里,說昨晚你通過你爸爸進廠,想要監(jiān)守自盜呢?”

華蒼蘿全身一僵,眼睛一下子變得通紅:“你想怎么樣?”

“解散你的手工部,我就當作什么也沒有看見?!本脤⒋嗥鹩陚阍谒媲盎瘟嘶?,“想不想拿回去?小偷就是小偷,就算是撿廢零件,也是一個小偷。你爸爸以前在別的汽修廠被逐了出來,難道也是因為偷東西?果然有什么樣的老爸就有什么樣的女兒?!?/p>

“閉嘴!”華蒼蘿的手直接打在他的臉頰上,有什么東西從他耳垂上掉了下來,化作一道弧線從樓梯掉落下去,摔在地面碎裂了。

她從來都沒有這樣生氣過。久將代可以羞辱她,但是絕對不能羞辱她的父親!

久將代還保持著頭被打偏的姿勢,他完全沒有料到華蒼蘿會這樣做。華蒼蘿的手掌已經(jīng)變得一片通紅,她的胸脯不斷地上下起伏,拼命地抑制著自己的憤怒。久將代睜著眼睛呆呆地看著她,回過神來后第一時間就抬手撫上了耳垂。發(fā)現(xiàn)耳朵上掛著的黃金小皇冠耳環(huán)不見了,他連忙轉(zhuǎn)身從樓梯上跑了下去,蹲在地上。

華蒼蘿一愣,她以為他會還手打她,卻沒想到他像慌了神一樣,拼命伸手撿著地上的碎片。撿完了之后,他冷漠地站起身,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離開了教學樓。

“什么啊,莫名其妙的,一個男的戴什么耳環(huán),真是娘娘腔!”華蒼蘿郁悶地罵了一句,也沿著樓梯走了下去。

走到轉(zhuǎn)角處,跟在后面的博蒼忽然喊住了她:“剛才那個人,忘記把其中一個零件撿走了?!?/p>

華蒼蘿順著博蒼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那是一塊灰褐色的金屬片,金屬片的一端被切成長短一樣的條狀:“他戴的是黃金做的小皇冠耳環(huán),上面怎么可能會有這種東西。”而且還只戴了一個,不懂得對稱美嗎?

她完全無視地上的金屬片,直接走過它離開了教學樓,回了家。

后來的幾天,久將代一直沒有來上學。同學們都議論紛紛。久將代算是學校里的名人,父親是本城十幾個中高檔轎車4S店的老板,華蒼蘿的爸爸就在他父親所開的4S店汽修部工作。這么有名的一個家伙,自然受到同學們的關(guān)注,有人說是因為他病了,也有人說是他們家里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所以沒有來學校。華蒼蘿卻立刻聯(lián)想到自己把他的皇冠耳環(huán)弄壞了的事情,想著該不會是因為那個東西,他才沒有來上學吧。

這樣想著,她也沒有什么負罪感。久將代跟她是自小的仇敵,兩個人從幼兒園開始就一直鬧不和鬧到現(xiàn)在,他這個人一向自大,自以為是,就好像他是國王,全世界人都是他的臣民,耳環(huán)碎了也是他自找的。華蒼蘿如此安慰著自己。

過了一個星期,久將代還是沒有來上學。華蒼蘿終于開始有些不安起來,一個小皇冠耳環(huán)而已,有這么嚴重嗎?

她立刻趁著放學去父親工作的4S店里詢問那些員工,特別是幾個和老板關(guān)系比較好的經(jīng)理。他們一聽到華蒼蘿詢問久將代的事情就在那邊瞎起哄:“小蘿也長大了,情竇初開了啊?!?/p>

你們才情竇初開!我只是有點負罪感而已!華蒼蘿在心里反駁。

“我聽說好像是在家里修理什么東西吧?”有一個經(jīng)理放下手里的資料告訴華蒼蘿,“你也知道他的,自小就喜歡擺弄這些。前幾天我去老板的家里,看到他正忙著修什么東西。聽老板說,好像是什么最重要的寶貝被弄壞了,所以正修理得起勁呢?!?/p>

只不過是一個小皇冠耳環(huán)而已,有什么重要的……而且,那種耳環(huán),就算是手工部的人都可以修好,怎么一個機械部的卻花了一個星期還沒修好?

華蒼蘿愣住了。

2

自從那天知道久將代是因為小皇冠耳環(huán)破碎一直沒有來上學之后,華蒼蘿沒由來地心里壓上了重重的負罪感。她很想去賠禮道歉,可又礙于面子不想跟那種自大的家伙講話。內(nèi)心糾結(jié)了很久,她終于打算今天晚上放學的時候去他家里一趟。

博蒼跟了她好久,她都一副愛理不理壓根不想當他徒弟的樣子。他就穿著唐裝可憐兮兮地趴在窗口哀號:“我的人生啊,我的人生就在這里止步了,嗚嗚嗚嗚……”

華蒼蘿嘴角抽搐,心想,你的人生早在幾百年前就止步了!

放學之后,華蒼蘿向老師打聽到久將代家的住址,然后拿著一些作業(yè)本朝他家的方向走去??偛荒苷f是去看望他或者賠禮道歉的,她得有一個借口,比如給他送老師布置的習題。

經(jīng)過十字路口一個有名的娛樂會所時,她忽然被會所上面掛著的橫幅吸引了,上面寫著“第十一屆世界機械展覽與技術(shù)交流會”。她以前只在電視上看到過這樣的交流會,從來沒想過自己身邊也會舉辦,立刻有了興致,想要進去看一看。只可惜門口的保安將她攔了下來,告訴她沒有邀請函是無法入內(nèi)的。

華蒼蘿一邊嘟囔著,一邊回頭走下石階:“真是小氣,既然是交流會,就是要大家一起交流啊,居然把人攔在外面?!?/p>

“嗯,說得在理?!鼻胺?,一個聲音忽然傳了過來。她吃了一驚,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襯衣的少年緩緩從石階下走上來。他臉上帶著微笑,靠近華蒼蘿的時候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我?guī)氵M去,跟著我。”

“???”華蒼蘿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他拖著走向娛樂會所的大門。

保安站在那里,看到他們走過來,恭敬地喊了一聲“夏少爺”。

“她是我的女伴,可以一起進去嗎?”穿著黑色襯衣的少年極有禮貌地問。

保安不敢阻攔,立刻讓開了:“請?!?/p>

就這樣便可以進去了?不是說要邀請函嗎?華蒼蘿嘴角抽搐地跟著少年進了門,本來心里還因為那勢利的保安生氣,但是當那一排排大小各異的機械作品展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她立刻把保安的事兒拋到了腦后,興致勃勃地研究了起來。

“這里所擺放的,都是來自世界各地做工精細的作品,有些歷史已經(jīng)十分悠久了?!迸赃叺纳倌晡⑿χ榻B道。

華蒼蘿挨個兒看過去。忽然她注意到一個玻璃柜里有一只非常小非常精致的黃金皇冠,它的外觀和久將代所佩戴的耳環(huán)上的皇冠幾乎一模一樣。

少年見她感興趣,便打開柜臺從里面將小皇冠拿了出來:“這是1796年瑞士人安托?法布爾開發(fā)的圓筒形八音盒,它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八音盒。本來存放在日本京都嵐山八音盒博物館里,這幾天是運過來展示一下。只要轉(zhuǎn)動這皇冠上面的發(fā)條,音樂就會響起來?!彼f罷輕輕擰了一下那點綴寶石的發(fā)條,果然,輕盈悅耳的音樂從皇冠的底部飄了出來。

她很震驚,那么小的一個皇冠,真的只有拇指指腹般大小,竟是一個八音盒。

少年告訴她,這個小皇冠其實是一只非常實用的純金圖章,只是在其底部藏有八音盒。當時制作者安托·法布爾總共做了兩個八音盒圖章,其中一個在19世紀末的時候因為戰(zhàn)爭丟失了。他所做的每一個零件都是后世無法模仿的,那個丟失的八音盒,也無法再復制。

華蒼蘿看著不斷鳴奏音樂的小皇冠,忽然想起了博蒼曾經(jīng)對她說過的話:“剛才那個人,忘記把其中一個零件撿走了?!?/p>

她立刻詢問站在面前的少年:“那個……八音盒里面是不是有一塊很小的灰褐色金屬片,有一端被切成長短一樣的條狀?!?/p>

“呵呵,那是八音盒的音板?!鄙倌晷α诵?,他覺得她的形容非常有意思,“是在一塊彈性鋼板上切割出長短一致、厚薄粗細不等的細條,做成這塊音板,發(fā)出美妙音色?!?/p>

華蒼蘿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旁邊的博蒼委屈地嚷嚷:“我就說嘛,他掉了一個零件,你就是不信我。”

她沒有理睬他,對少年道了謝,打算回學校尋找那音板。

才轉(zhuǎn)身,身后的少年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我叫夏洛辰,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華蒼蘿?!币驗楹苤?,她連頭也沒有回,只丟下這幾個字,就甩開他的手跑出了交流會大門。

穿著黑色襯衣的少年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遠,忽然身后有一個全身透明、穿著唐裝、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緩緩走到了他的左手邊:“那是一個天賦異稟的孩子?!?/p>

“是的?!鄙倌険P起嘴角,“只可惜她的師父不如您偃師大人。”

老人并不回答。少年將皇冠放回了柜臺里,走到了展廳正中央的人群之中。

人群里有人注意到了他,立刻驚訝地竊竊私語起來:“是夏洛辰,夏教授的兒子?!?/p>

“是不是去年得了全國發(fā)明大賽第一名的那個孩子?”

“嗯,他的父親是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母親又是全球汽車設計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人士?!?/p>

“難怪這么厲害?!?/p>

少年臉上帶著平靜的笑容,卻并不與他們說話。在他看來,這些人的價值都不如剛才離開的華蒼蘿。

華蒼蘿跑回學校之后立刻去樓梯上尋找那塊遺漏的音板,可是學校的樓梯早就被打掃過了,那塊音板也不見了。打掃完衛(wèi)生,垃圾都會被倒進垃圾桶里,垃圾桶會拿到教學樓后面的垃圾站去。

她立刻跑下樓沖到教學樓后面的垃圾站里。成堆成堆的垃圾散發(fā)著一股惡臭……她嘴角抽搐了一下,糾結(jié)了半天終于還是決定進去找一找。

站在她身邊的博蒼很驚訝,他沒有料到華蒼蘿會為了一塊音板努力到這個份上,雖然只是為了贖罪而幫別人尋找丟失的零件而已,可是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曾經(jīng)的自己,為了一個零件跑遍每一個城鎮(zhèn),為了一個零件站在雨中一個晚上只是為了等店家開門……

“找到了!”當太陽落山,學校的路燈都亮起來的時候,她終于從垃圾堆里爬出來,手里舉著一塊閃閃發(fā)光的金屬片,“就是這個,八音盒上的音板?!?/p>

“得趕快還給他!”她將音板握在手里,然后從教學樓后面走出來,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都是污垢,本來打算去水槽邊洗一洗,怎料剛走到石階上就看見了從對面走過來的久將代。他比以前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不再那么盛氣凌人,不再那么自以為是,就像失去了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一樣,沮喪,黯然,甚至是絕望。

“久將代!”華蒼蘿喊住了他。

他遲疑了一下,然后抬起頭,華蒼蘿看到了他手里的退學申請書。不會吧?只是弄壞了一個小皇冠八音盒,居然要鬧到退學的地步?

她連忙走到他面前攤開手,臟兮兮的掌心躺著一塊小小的金屬片:“上次弄壞了你的東西……不過,誰讓你說我爸爸壞話!雖然我不喜歡你,但是弄壞你的東西是我不對。這是我找到的音板,是你皇冠八音盒里丟失的零件?!?/p>

久將代怔住了,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華蒼蘿,她的頭發(fā)上還有紙屑,兩只手也黑乎乎的,衣服上到處都沾著垃圾。

“你去垃圾站里找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華蒼蘿撇撇嘴:“那么多天了,樓梯被打掃過,肯定不會在原來的地方了,我只能去垃圾站找啊。喏,拿著,有了它,你一定可以把你的八音盒修好?!?/p>

久將代小心翼翼地接過音板,看著上面映出的自己的臉,忽然像發(fā)瘋似的一下子握緊了拳頭,指甲掐入了肉里:“八音盒早就壞掉了,從妹妹落水那天開始,它就再也沒有發(fā)出過聲音?!?/p>

所以……即使是找回了零件,它也不會再奏響音樂。

3

夜幕降臨,月光灑在河堤旁的小徑上,拉長了兩個靜靜行走的人的影子。這些天降水少,水位不高,在河堤上走還算安全。河堤的兩邊都是居民房,偶爾有院子里的狗看見了在河堤上行走的華蒼蘿和久將代,遠遠地沖著他們狂吠起來。

久將代帶著華蒼蘿一直往前走,到了一座廢舊工廠的圍墻后面時,他停了下來:“就在這里……”就在這里,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親人。明明可以拉住她的手……可是……

“那是一個夏天,父親很忙,沒有時間照顧我們,母親要出去辦一點事情,要我在家照顧妹妹??墒悄莻€時候正好有同伴約我去河堤旁的草坪踢足球……如果當時我沒有去,她也不會出事。”久將代靜靜地看著沒有一絲波瀾的河面,思緒飄到了七年前。

久將代是很貪玩的,更何況他是一個男孩子,他覺得女孩子才會留在家里玩耍,男孩子就是要去外面才行。他原本想將妹妹鎖在房間里自己出去,可是又怕媽媽回來發(fā)現(xiàn)他自己溜出去玩,沒有照顧妹妹,于是干脆將妹妹也一并帶了出去。如果媽媽責問起來,可以說是妹妹想要玩,才帶她出去散散步的。

他就在這個河堤附近玩。廢舊工廠原本其實是一塊大草坪。他和那些伙伴在這里踢足球,將妹妹留在草坪的一個角落獨自玩耍。后來她走到了河邊玩耍,而久將代并沒有在意。他認為她只比自己小三歲而已,不會笨到掉進水里的??墒钱斔咔蛱呃哿宿D(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

他立刻跑到河邊,看到她掉進了水里,在拼命掙扎!久將代的伙伴們嚇得全跑了。會游泳的他立刻跳入水里救人。

但當時的他也只是一個孩子,妹妹落水之后根本無法冷靜下來,雙手拼命地揮舞著,抓住一切可以抓的東西往上爬。他想要將她帶上岸,可是力氣根本不夠大。

“我本來抓著她的手,我想把她帶到岸上去,拼命想把她帶到岸上去,可是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久將代伸出手,手掌上被掐出的傷痕還隱約滲著血,“最后,我松開了她的手,丟下了她,自己逃回岸上……我永遠也忘不了……自己就這樣看著她一點一點沉入了水底。”

他唯一抓住的,只有妹妹手里的手鏈,那懸掛在手鏈上的皇冠八音盒就好像是一個夢魔,只要看見它,就可以聽見妹妹的聲音,她在不斷地對著他喊:“救救我,哥哥救救我……”

如果那個時候他不松開手,或者及時去喊大人,也許妹妹也能夠被救起來。可是他像傻了一樣,被嚇得完全無法動彈……他是那么恨自己,每當看到八音盒,就恨不得當時死去的是他,而不是妹妹!

“這樣的我……”久將代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他轉(zhuǎn)過頭,絕望地看著華蒼蘿,“根本就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華蒼蘿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明明想要開口說一些什么安慰他,喉嚨卻仿佛被堵住了,發(fā)不出半點聲音。直到久將代離開,她還站在河堤上,冷風從前方一陣陣吹來,她的臉凍得發(fā)紫。

“他已經(jīng)盡力了……”身后的博蒼輕輕開了口,“那時候他也只是一個孩子,在沒有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情況下救另一個孩子是很困難的……他以為她的妹妹是通過八音盒怨恨著他,我覺得,或許他的妹妹……是想要說別的話?!?/p>

華蒼蘿微微一怔,抬起頭:“她想要說什么?”

博蒼笑了笑:“沒有人能夠知道,或許修好了八音盒,八音盒會告訴我們?!?/p>

修好八音盒?華蒼蘿將視線投向遠方,對面的河床上吹來的徐徐的風,柔軟得好似一雙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

每一個人,其實心底深處都有著一樣最珍貴的東西,或許是某個物品,或許是某一個畫面,或許是某一個人,又或許是某一句話……就算是再懦弱、再膽怯、再害怕,也會死死守護著這樣珍貴的東西?,F(xiàn)在,她看到了久將代心里最珍貴的東西,不是那個八音盒,而是他對妹妹的思念。

久將代用盡一切拒絕別人進入他的內(nèi)心,拒絕別人觸碰他心底深處的這一片地方,只因為那是他竭盡全力想要守護的東西……

“博蒼……”華蒼蘿緩緩合上了眼簾,她聽著風聲,這個夜晚,寂靜而美好,“我拜你為師吧?!彼胍蘩砗媚莻€八音盒,想要聽聽那個女孩的聲音,或許聽到的未必是她所期待的,但是至少那是最真實的聲音。

博蒼微笑著邁開腳步站到華蒼蘿的面前,細長的五指在空中張開。

腳下在這一瞬間出現(xiàn)了一個散發(fā)著藍光的巨大契約陣,周圍的風都被吸引了過來,無數(shù)葉片飛舞。

華蒼蘿睜開眼睛,眼眸里映出契約陣的藍光。她屈身單膝跪在了地上。博蒼細長的手指輕撫她的額頭:“今宵之夜,與星之息,在此立下誓言,螢火之光為君證,汝之心給予,可愿認吾為師?”

“愿。”華蒼蘿的聲音仿佛化作了河岸邊飛舞的螢火蟲,一下子升騰到空中,然后隨著契約陣的光芒一點一點消散。

4

拜完了師,華蒼蘿從草地上站了起來,她卷起了袖子,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好了,等會兒我就去久將代家里把那個八音盒拿來,只要有你在,那種小東西,我肯定三下五除二就可以修理好的。師父,你只要幫忙把那個八音盒的圖紙畫出來就好,我一定可以修好的?!?/p>

博蒼說:“我不會畫八音盒的圖紙?!?/p>

華蒼蘿嘴角抽搐了一下:“那你一定對八音盒非常了解,到時候我把八音盒取來了,你只要指導我如何修理就好了,你徒弟我的動手能力還是很強的?!?/p>

博蒼很委屈地擺弄著自己的衣擺:“你師父我從來都沒有接觸過這些洋玩意兒。在我們那個時代,來自異國的物品都是被送入宮中的,那個時候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進士,根本連看都無法看一眼。”

“連八音盒都不會修,那還叫什么工匠啊!見鬼吧你!”華蒼蘿滿頭黑線。早知道當時就不拜師了,他一直在身邊瞎嚷嚷,還一副很懂很了解的樣子,本來以為他是會修八音盒的,哪知道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博蒼生怕這個徒弟溜走,連忙安慰她:“雖然我從來都沒有接觸過八音盒,但只要我看到了那個八音盒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就一定可以修理好它!請相信我……”

華蒼蘿還是有點不相信他的話:“真的嗎?”

博蒼拼命點頭,并且舉手發(fā)誓。

“好吧,去拿那個八音盒吧?!比A蒼蘿無可奈何地回到了路邊,朝久將代家的方向走去。就算現(xiàn)在她要反悔,又有什么用。

久將代得知華蒼蘿要幫他修理八音盒,不禁吃了一驚。他從口袋里將一直沒有修理好的黃金皇冠拿了出來:“它是安托?法布爾的作品,安托?法布爾是瑞士早期最出色的鐘表師,除了他,沒有人可以修復這只八音盒了?!?/p>

“我知道……”華蒼蘿小心翼翼地接過它。之前在世界機械展覽與技術(shù)交流會上,她已經(jīng)見到了另一個皇冠八音盒,如同拇指指腹般大小,卻可以發(fā)出悅耳的聲音。不要說是她,就算是任何想要探知它力量的人,都會希望可以嘗試一下吧。

拿到了八音盒之后,華蒼蘿立刻趕到了前些日子在十字路口開過交流會的娛樂會所門口,只是那橫幅早就撤了下來,估計里面的那個皇冠也被運送回去了吧。她沮喪地轉(zhuǎn)過身要離開,忽然撞到了一個人。

“我以為你不會再出現(xiàn)?!币粋€溫和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華蒼蘿立刻抬起頭……是那個帶她進入會場的少年!

她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我,我想再看一看那個皇冠八音盒。”

“它已經(jīng)被送回日本了,真是抱歉?!鄙倌晡⑿χ娙A蒼蘿難過起來,便從衣袋里取出了一張紙,“不過我見你之前對它感興趣,就畫下了它的零件圖紙,如果你喜歡,可以拿去看一看?!?/p>

“真的嗎?”華蒼蘿立刻接過了圖紙,“謝謝你,真是謝謝你!”

“不客氣?!鄙倌甏鹬?,他瞥了一眼站在華蒼蘿身后的博蒼,但是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博蒼愣了一下,想著可能是自己眼花了,除了華蒼蘿應該不會再有人可以看見他了吧。

華蒼蘿拿到圖紙之后立刻回了家中,開始全心全意地修理八音盒。她把八音盒原本的零件都小心翼翼地拆了下來,對照圖紙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所有零件都是對的,而且也沒有組裝錯??墒窃趺磿l(fā)不出聲音呢?

她在網(wǎng)上查看了許多八音盒的制作方法,并且將這個八音盒一次一次拆開又重組,重組又拆開,可無論嘗試多少次,它始終都沒有發(fā)出聲音。

“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呢?”華蒼蘿自言自語著,看著這個金光閃閃的八音盒,忽然有些頭疼起來。

博蒼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那些零件,忽然開口說道:“也許是時間太久,零件出了問題?!?/p>

“零件?”華蒼蘿一怔,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刻把那些細小的零件一個一個擺放在紙上,仔細研究起來。那個時代的八音盒是不防水的,既然它曾經(jīng)落水,也就是說有些零件是極可能生銹了的。雖然粗略看上去好像大部分零件都沒有問題,但是如果仔細看……她立刻拿了一個放大鏡,對著燈光仔仔細細一個零件一個零件看過去。

整個房間安安靜靜的,博蒼注視著坐在椅子上的華蒼蘿。有一瞬間,他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好像曾經(jīng)的自己也是這樣,全心全意地做著某一件事情,那么固執(zhí),那么認真。

“找到了!”華蒼蘿的喊聲打斷了博蒼的思緒,他回過神來,華蒼蘿已經(jīng)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將那個零件夾了起來,她轉(zhuǎn)過頭看著博蒼,說:“這下八音盒一定可以修好,對不對?”

博蒼淡淡地答道:“嗯?!?/p>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相信,她一定可以修好它。

落地窗外的樹葉一片一片墜到地面上,就好像此刻久將代的心情一樣。華蒼蘿拿走那個八音盒已經(jīng)兩個多星期了,怕是沒有辦法將它修好了吧。現(xiàn)在想想,自己也真是癡心妄想,連機械部的人都無法修好的東西,手工部的華蒼蘿又怎么可能修得好?

他嘆了一口氣,正打算回過頭去,忽然一個身影從大門口走了進來。他吃了一驚,連忙跑到了落地窗前……是華蒼蘿!

一瞬間,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身體好像被誰控制了一樣,拼命朝她的方向跑去,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問著,修好了嗎?八音盒修好了嗎?

華蒼蘿沒有料到久將代居然自己先跑了出來,她微笑著抬起手,將那個精巧的皇冠八音盒捧到他的面前:“聽聽看吧,很美麗的聲音?!?/p>

久將代呆呆地看著她手里的八音盒,久久沒有動彈……修好了,真的修好了嗎?他不敢動,不敢伸出手,更不敢轉(zhuǎn)動發(fā)條!他是那么害怕,害怕聽到的是厭惡自己、憎恨自己的聲音……

“聽聽看吧。”華蒼蘿微笑著,她抬起胳膊握住了久將代的手,小心翼翼地帶著他捏住了皇冠頂部的寶石發(fā)條,然后小心翼翼地轉(zhuǎn)動。

當她松開手,美妙的音色從八音盒的底部傾瀉出來,好似化成了一道溫柔的風,拂過他們的眼睛,拂過他們的臉,拂過他們的耳畔……這聲音是那么溫柔,溫柔得讓人屏住呼吸,只想靜靜傾聽。

久將代就這樣站在華蒼蘿面前,他的眼睛里盈滿的淚水,伴隨著音樂聲滑落到了衣領(lǐng)上。

他聽到的不僅僅是美麗的音樂,還有一個女孩的呼喚聲,她在說:“謝謝你,哥哥……”

你已經(jīng)……很努力……很努力了……

很努力地想要救她,很努力地想要拉她上岸。盡管最后她還是沉到了水底,但是她一直感受得到他的心意,聽到了他想要她活下去的聲音。

所以……謝謝你,哥哥……

遠處的一棵櫻花樹下站著一個身穿黑色襯衣的少年,他的身后是一輪碩大的圓月。明晃晃的月光灑下來,折射出一片皎潔。

“偃師,你猜《天工開物》會選擇她嗎?”他問。

“也許吧?!彪[藏在樹葉后面渾身透明的老人輕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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