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首 斷魂赤佬
她在人間西方奧可鎮(zhèn)時名喚珍妮。
奧可鎮(zhèn)在北歐波羅的海沿岸,
那里是?黨控制的地盤。
?黨聲稱為城中的泥瓦匠和銅匠說話。
后來有了火車,
?黨又成為鐵路工人的代表。
如今?黨是綠色和平與女權主義的代言人,
在資產(chǎn)階級的議會中占有少數(shù)邊緣的席位。
然而在野的人民極擁護這個字母黨,
尤其工人家的女人們和小布爾喬亞的藝術家們,
他們抗議的方式便是性別辨識,
一朵玫瑰花據(jù)說有三重性別:
單性的玫瑰,雙性的玫瑰,以及無性的玫瑰,
于是,珍妮也是三個性別:
單性的珍妮,雙性的珍妮,以及無性的珍妮。
珍妮的爺爺是泥瓦匠,
在后來不需要泥瓦匠的時代,
她的父親改行做推銷員。
他們幾代都住在泥瓦匠的平房,
軍營一樣的平房,
在燈火初上的黃昏,
豎滿電線桿的街道,
街燈將北地的雨雪切成斜柱,
敲打著紅瓦的屋頂。
那些紅瓦是爺爺燒的,
那些紅瓦中顏色鮮艷的是爸爸燒的。
那時珍妮還是少女,
從海邊碼頭中學回家要走很長的路。
有一個胸肌發(fā)達的男生跟蹤她,
她又怕又歡喜。
她總是在城中繞很長的路,
穿過教堂的墓地,
穿過布滿天竺葵的集市,
穿過美式風格貨品千篇一律的步行街,
轉(zhuǎn)過來又偏插小巷轉(zhuǎn)回去,
常常最后又來到水邊的木制埠頭上坐著,
斜眼偷覷遠處那生澀的男孩兒。
她害怕那個男孩兒,
怕他跟蹤到那片軍營式的紅瓦房。
她想那個胸肌發(fā)達的男孩兒定是富貴人家的公子,
她不想叫他看見天竺葵從陰濕的墻角長出的樣子。
后來她有了主意,
一下課就朝步行街走,
走進一座玻璃外墻的大廈,
那窗明幾凈的地方,
那高聳入云的樓層。
她想,富人家應該住在這樣的樓,
她哪里曉得這不過是窮人為富人打工的血汗場所。
她在樓中乘電梯,
上去到頂層,
又下來到地下層,
來回反復;
乘累了又到某一層過道邊靠著,
看一眼樓下的街道上,
那男孩兒是不是還在。
就這樣,
從下午四點一直到晚上九點,
大廈要關門了,
那男孩悻悻然走了,
她才放心從樓里出來。
做賊似的溜走。
后來珍妮嫁給一名警察,
終于搬出來住到福利房。
那福利房也是給窮人準備的,
雖整潔,卻無一絲奢華。
珍妮埋怨警察公務忙沒時間陪她,
珍妮嫌棄警察不懂當代藝術不夠品位,
珍妮想要鉆石并不懂鉆石也并不真喜歡鉆石只是
看教授的女人有三克拉的鉆石于是她說哪怕三分
的鉆石也要有一顆。
鉆石,
標簽,
愛。
如果沒有鉆石就沒有愛——
珍妮真的這么想。
窮人就是這么理解富人的,
可是這么理解,何時才能解放呢?
警察努力了,
起早貪黑努力了,
還是沒買回來哪怕三分的鉆石。
珍妮在夜場中認識唱歌的皮特森,
皮特森是埃爾佛漁民的兒子,
?黨的地方書記。
珍妮說:
“皮特森,我能不能跟你談一下,
你主觀主義太嚴重。”
珍妮說:
“莫妮卡,薩皮納,魯西,還有蘇米娜,
你們下午兩點到思想者雕像下集合,
我倡議舉辦一次嘯叫集會。
哦,當然,皮特森再忙也必須參加!”
珍妮說:
“我認為皮特森變了,
自打他去了一次中國回來后就變了,
他買了一雙鱷魚皮鞋,
他那個來回拉弓的樂器上蒙著蟒蛇皮?!?/p>
珍妮給皮特森發(fā)匿名郵件,
信上說:
“同志,你墮落了!
我是黨內(nèi)一名忠誠的黨員,
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電腦桌面壁紙換了,
原先是黨旗,
現(xiàn)在是你個人的頭像。
這是嚴重的個人崇拜思想在抬頭。
我鄭重提醒你,
回頭是岸!”
……
珍妮干了很多很多類似的事,
煩死了皮特森,
逼得皮特森走投無路。
然而,珍妮不過想說,
“我喜歡你,皮特森?!?/p>
可是,珍妮的媽媽,
那個熱衷于紅襪子運動的媽媽,
從來沒有開啟過珍妮的風情,
盡管溺愛她,
將家里少有的魚肉總是留給她吃,
甚至包攬所有家務,
連內(nèi)褲都不要她洗,
卻總是提醒她要正確,正確,
一切都要正確。
有人告訴珍妮的老公,
說?黨的書記在釣你老婆。
老公怒從中來,
帶了幾個兄弟闖進?黨辦公室,
搜查了他們的保險箱,
查出一沓選舉舞弊的證據(jù),
于是取締了?黨在奧可鎮(zhèn)的據(jù)點,
將皮特森趕出了城市。
珍妮被老公毒打一頓,
啊,這是家暴,
光天化日下赤裸裸的家暴!
可是珍妮并沒有上訴,
珍妮需要正確,正確,
一直正確。
她覺得她好像真的跟皮特森有一腿,
她這個正確的女權主義者怎可丟失臉面?
她離婚了,
離婚了離開警察老公不僅沒得到三分的鉆石如今連吃飯都是問題,
不會洗衣服不會照顧別人懶得像只豬連垃圾袋都不收拾譴責老公不夠用功恨鐵不成鋼對自己毫無要求對他人苛刻百倍,
這就是女權主義政治正確,
獨立就是別人養(yǎng)著她她還可以去外頭心猿意馬。
當然實在不行了再找一個沒人要的丑女搞一下同
性戀號稱性別革命。
是的,艾麗莎大姐教她這么做了,
教她找一個瘸腿的非洲女人做性伴,
哦,還有,
最近來了一個東方國家抗議專制的農(nóng)村詩人,
為他搞定居住身份,
然后讓他做用人,
夜里還可SM一番,
用細細的皮鞭抽他,
他們那里不是有一首歌?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p>
珍妮很失敗,
連這樣的事情都搞不贏。
瘸腿的非洲女人跟樂隊鼓手跑了,
東方的農(nóng)村詩人踩著她以及她的上級的肩膀終于找到了斯德哥爾摩的女軍火商。
結果珍妮又回去找警察,
在警察膝蓋下,
跪求復婚。
警察憐憫她,
同意復婚。
這一刻,珍妮做了一回女人。
女人本該是這個樣子的,
她需要愛情,
也會犯錯,
同樣也會悔恨交加。
如果沒有愛情而獲得了政治正確,
有什么意義呢?
經(jīng)書上說:
“人若賺得全世界,
賠上自己的生命,
有什么益處呢?
人還能拿什么換生命呢?”
警察終于得到提升,
現(xiàn)在做了一名警官。
警官告訴珍妮說:
“珍,我要對你好一些,
給你買鉆石?!?/p>
珍妮得到了三分的鉆石,
珍妮為警官生下一個女兒。
可是女兒三歲時,
他們又離婚了。
因為珍妮除了正確一無所有,
她這回又不知道該如何做母親了。
警官帶走了女兒,
拋下她一個人。
她在波羅的海邊踟躕,
仰望思想者塑像,
看遠處集市上的天竺葵花依舊鮮麗,
那滿是玻璃的高樓大廈還記得她躲在里面的時光嗎?
珍妮很聰明,
她的全部聰明不過用來藏身換臉面,
竟一點也派不上用場來過一次生活。
現(xiàn)在她什么都沒有了,
只剩下一張臉面緊攥在手上。
她跳下了大海,
真的,她很勇敢,
因為她的身后有另一些珍妮還茍且活著,
茍且為了臉面不肯松手,
聽信他人崇拜偶像而抗拒命運
又怯懦不敢決絕,不敢與世斷交。
大海的洋流將她沖到悲河,
她在河邊哭泣了七日七夜。
她遇見了雅克布,
雅克布說:
“姑娘,戴上你的臉面吧,
這樣你就好受些,
會忘記人間那些悲痛的事。
我看你哭得那么傷心,
就叫你斷魂赤佬吧。
你隨我去,
去到那宣揚正確的道場,
那里可以讓你大顯身手,
繼續(xù)你偉大的事業(yè)。
你會得到兌現(xiàn)的,
命運中虧欠你的,
在地獄中必得公正。
我們其實并未死去,
我們只是那些扼住命運咽喉的人——
而命運的奴隸們管我們叫作鬼。
做鬼又怎樣呢?
這只是一個稱呼罷了?!?/p>
后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
再后來,
就是墨菲扔掉玉玦之后,
斷魂赤佬又來到了克塞特斯河邊。
其實那天她下水替主子尋玉,
她摸到了鉑金索的環(huán)扣,
她潛水三次,
一次摸到了,
第二次去尋一樣銳物,
她找到一根生銹的粗釘,
第三次她將釘子插進環(huán)扣中,
固定在一個地方,
好不叫河水沖走玉玦。
這下她來取她的暗藏了,
那玉玦由鉑金索系著,
那索的另一頭接著環(huán)扣,
環(huán)扣里插著鐵釘。
那玉玦復出水面了,
如今落到了斷魂赤佬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