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首 云芳阿婆

玉孤志:甪直王勝體詩傳 作者:張廣天 著


第五首 云芳阿婆

玉記得,最后的看護(hù)者叫云芳阿婆。

阿婆,如今你在哪里呢?

玉多么想她,

在拿摩提俱樂部后臺的梳妝盒里,

在短暫的逃離鬼的糾纏的片刻,

想她。

她曾經(jīng)舍了千金萬銀,

逃到人間東北的海城去生活。

那里有一條河靜靜淌過,

城,被夾在山谷里的巖石上,

有鐵路線在不遠(yuǎn)處經(jīng)過,

一直深入大鮮卑山的森林,

蒸汽機拉著小火車闖入市民夜間的夢。

那時候,河里的玉璞還沒有顯露,

盡管河的名字叫作細(xì)玉溝,

但沒有人知道緣故,

沒有人知道一萬年前的往事。

云芳阿婆也不知道。

細(xì)玉溝里的玉璞,

曾經(jīng)叫鮮卑人采去,

傳到極北的凍土,

傳到中原,傳到南海的島中,

也傳到日本。

人們拿玉璞去琢刻玉玦,

在北方和中原叫作“巳玦”,

在日本叫作“勾玉”。

那是玄黃的顏色,

玄,代表著天,

黃,代表著地。

至于白色的玉,

酥如截肪的玉,

那是很后來的事了。

鮮卑人遠(yuǎn)去后,

河岸不再喧騰,

河流歸于沉寂,

玉璞隱藏起來,

靜候復(fù)出的時日。

云芳阿婆是一個美人,

她的眼神勝過話語,

靈轉(zhuǎn)間如誦如唱,

深婉而幽惻。

她曾是南方將軍的姬妾,

將軍愛她,贈以玉盤。

亂世中強人奪走玉盤,

失而復(fù)得時已破損一半,

另一半尚好的也帶著缺口,

那缺口乃是古時早先前的主人怒擲而傷。

阿婆請來玉工,

將尚好的一半剜出,

配上銀的底托,

做成一盞玉杯。

半世過去了,

愛她的人早已離去,

她東西遷徙,

玉杯隨身不棄。

有玉商出重價求購,

那時她連生火的煤都買不起了,

卻依然守著不讓。

在海城,

她與兒子相依為命。

兒媳總是埋怨日子太苦,

幾次威脅逼迫,要將玉杯賣掉。

有一次玉杯不見了,

叫兒媳賣給了山東貨郎,

得價統(tǒng)共三塊大洋,

阿婆聽說后一病不起。

不想那貨郎得了玉杯后竟走上塞途,

再也賺不到財,再也收不進(jìn)貨。

冬天的時候他病了,

吃遍所有藥方都不見好,

測字的說禍從玉起,

說賤命的背不起貴器,

叫他將玉杯還回去。

他拖著病體,一路尋回海城,

將玉杯白白送還。

說來真奇異,

送還玉杯的貨郎轉(zhuǎn)身便清朗起來,

回程中風(fēng)生水起,

賤收貴售,滿載而歸。

兒媳于是詛咒玉杯,

說難怪碌碌無獲,

皆因妖玉作怪,

恨不得當(dāng)垃圾扔掉。

阿婆于是帶著玉杯,

趁夜里他們睡下時離家遠(yuǎn)去。

她走的時候下大雪,

雪地里留下了她的腳印。

她進(jìn)到鮮卑森林,

天地頓時開闊起來。

那玉杯中有不盡的米倒出來,

也有鮮蝦活魚不停地跳騰。

那玉杯又指引她尋見木屋,

那是獵人冬狩時建筑的,

此時春夏去而空置。

屋里有桌椅柜榻,

有灶頭可以起火,

有地窖可以貯物。

阿婆嘆道:

“啊,這還不算富足嗎?

誰人可有享食不盡的米面?

誰人可在野地里不受日曬雨淋?

倘我的孩兒在身邊就好了!”

于是冬天的時候,

打獵的青年回來時認(rèn)她做母親,

奉養(yǎng)她,照料她,

比她的親生兒子還要好。

玉難忘那些時光,

難忘阿婆那么珍惜玉杯,

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守護(hù)。

阿婆說:

“啊,他們不要我們了,

我此生跟你長久地在一道,

你做我的孫兒吧!

倘我死了,

不要跟我進(jìn)墓穴,

你跟著獵人,

他盡管不識字,

心里卻是明鏡似的,

有你那脈理細(xì)密的樣子?!?/p>

阿婆又說:

“太陽出來了,

我?guī)闳駮瘢?/p>

你長久地在匣子里苦悶了;

月亮難得這么圓,

我們也去曬曬吧,

月華陰潤,

你要滋補呢!

下雨了,

你伸手出來涼快一會兒吧,

打雷的時候不要怕,

有我在一旁,會拿衣服遮住你的。

呀,如果你是個女孩兒,

我要給你織長裙呢,

你定是像我幼時的樣子,

或者比我還靈巧許多,

人家說我眼睛會說話,

你是全身都在說話呢!

你那么伶俐,

該是個男孩子吧,

我想什么你都曉得,

考一個狀元回來吧,

不要像你爺爺那樣,

只在沙場上拼殺,

最后被文官陷害了……

他的命好苦??!

我現(xiàn)在想他,

我怎么那么想他呢!”

玉杯和阿婆,

因為悲憫連在了一道。

悲憫就是上帝,

凡人悲憫的時候,

就是圣靈充滿的時候。

過了幾年,

有一日突降大雨,

雨后細(xì)玉溝的水中有靈光熠熠,

捕魚的人認(rèn)出是玉璞,

隨之兩岸的人紛紛下河撈玉。

玉璞引來了人間的私販,

也引來了地獄的私販。

地獄西方的侯中強,

從埋在地里的書簡中窺見玉的身世,

他當(dāng)時知道的,恐怕比地上的人知道的還多。

他一路追到海城,

尋見云芳阿婆的媳婦,

媳婦說玉杯不知所終,

侯中強給了她金子,

她回憶起阿婆離家時留下的腳印,

說是朝著鮮卑山的方向。

侯中強得此訊息,

轉(zhuǎn)身一槍將媳婦射倒。

地獄私販進(jìn)到森林,

尋到獵人的木屋。

獵人與他廝殺起來,

獵人不是他的對手,

被他扼住咽喉窒息而亡。

可憐年輕的獵人,

他本該是玉杯的繼承者,

如果此時玉杯在握,

敗斃的必是地獄惡鬼。

阿婆啊,

此刻你怎就忘記玉杯的神力?

你的手不觸到玉杯,

人的陽氣不激發(fā)玉的力量,

待落入鬼的手中,

玉的竅穴就要閉塞了!

可是,

惡鬼瞥見了匣子中的精光,

他搶先一步奪去了玉杯。

在拿摩提俱樂部的后臺,

玉回想那一刻的錯失,后悔不已。

為云芳阿婆后悔,

后悔她錯失良機。

“阿婆啊,你還活著嗎?

他的手握住我的時候,

我什么也看不見了,

什么也聽不見了。

你死了嗎?

他殺害你了嗎?

如果你還活著,

誰來照顧你?

誰與你朝夕做伴?

我現(xiàn)在難過得要死了,

玉也竟要死了!

你那么疼惜,那么舍命守護(hù)的玉,

你那么舍不得我,

而我竟要死了!”

玉在后臺的匣子里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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