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問 秦鐘與寶玉誰是真情種
秦鐘諧音“情種”,他的長相性情與寶玉都極相似,弄得鳳姐乍見也對寶玉說:“比下去了。”把這樣一個人和寶玉弄到一起,可說天造地設的一對。然而這恰恰是一般小說家所極力避諱的寫法。一般小說家處理人物,喜歡把截然不同的性格弄到一起,讓他們互相映襯,相得益彰,造成人物性格的鮮明生動。曹雪芹非同一般,他寫人最為高妙之處,就在于常把性情相近的人物弄到一起,寫出他們細微的差別。我總覺這種手段根本就學不來,因為這一靠天賦細膩敏銳之文心,二靠豐富多彩之閱歷。凡愚之輩若要效顰,只能畫虎類犬。
那么秦鐘與寶玉有什么區(qū)別嗎?
首先自然是門第的差別。秦鐘的父親秦業(yè)是工部營繕司郎中,按理這個官已經(jīng)不小,用現(xiàn)在的級別套,是個正司局級,比賈政的官大。但賈府乃國公爺?shù)氖老?,有世襲的前程,在這等闊大門面之下,秦家就成了薄門寒宦。所以倆人一見面,雖都有相見恨晚之心,但所思卻不同。寶玉想的是:“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就成了泥豬癩狗了??珊尬覟槭裁瓷谶@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人生一世。若既如此比他尊貴,可知綾羅綢緞,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涂毒了。”秦鐘想得卻是:“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珊尬移谇搴?,不能與他耳鬢交結(jié)??芍毟欢窒奕耍嗍篱g之大不快事?!?/p>
一個恨自己的富貴,一個恨自己的貧寒,倆人都想打破層級界限,平等地交結(jié),但一個是想往下走,一個是想往上走,取徑截然不同。
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差別在于用情的不同。鬧學堂一回,曹雪芹已經(jīng)透露倆人的差別之處,是秦鐘先去勾搭香憐,惹出一場亂子,最后由寶玉收場,在用情上面,秦鐘比寶玉更大膽,更開放,更主動。雖然他生得“靦腆溫柔,未語面先紅,作女兒之態(tài)”,但是卻頗有些男性的豪邁。
差別就在這個殘存的“男性”上面,這便與寶玉有了天壤之別,曹雪芹在第十五回中著重寫了這種差別。
我們看寶玉、秦鐘一起在莊稼院中游玩,見到一架紡車,寶玉搬轉(zhuǎn)作耍,自為有趣。這時來了一位十七八歲的村姑,跑了來嚷道:“別動壞了?!北娦P的反應是“斷喝攔阻”,一個莊野村姑竟敢對賈府小爺如此無理,當然不能不讓奴才們動粗。可是寶玉這位真正的主子呢,他的反應卻比小廝們溫柔得多,書中描寫很是傳神:“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我因為沒有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庇质莵G開手,又是陪笑,又是解釋原因,這哪里是大家公子對待村姑的態(tài)度,比違規(guī)司機面對交警還客氣。當村姑紡線給他們看時,秦鐘說了一句話:“此卿大有意趣?!眱H僅這一句話,就有了許多儇薄輕佻,曝露出秦鐘內(nèi)心深處那一種在長期男尊女卑語境中養(yǎng)成的臭男人氣,一種在長期等級社會中養(yǎng)成的貴勢公子對待低層級女子的居高臨下的淺薄之氣。所以寶玉說:“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這話雖是笑著說的,但也立刻顯出寶玉已經(jīng)敏銳地察覺出秦鐘的“小”來,所以不讓他再胡說。
在整段描寫中,曹雪芹只讓秦鐘說了這么一句話,就讓他與寶玉的境界拉開了極大差距,我們不能不佩服這種高超的手法。也正是因為這一句話,便反襯出寶玉那一種真正“情種”的境界。我們看當那位被叫作“二丫頭”的村姑讓一個老婆子叫走時,“寶玉悵然無趣”。當他們離開村莊,寶玉還想再見到那位“二丫頭”,當見到她懷里抱著她的小兄弟,和幾個小女孩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僅僅從這一段描寫我們就可看出,秦鐘不過是一個不徹底的半吊子“情種”,而賈寶玉才是徹頭徹尾的“唯情主義者”。他們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對女性的尊重與否。一個浪蕩子可以占有眾多女性,一個情種也可以鐘情眾多女性,區(qū)別就在于尊重二字。只有把對方當作平等的存在,把對方看作有尊嚴有身份的存在,才談得到這一個“情”字。更何況我們的寶玉在這里根本就沒有那一種污濁的男女之間的欲望,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系戀就像一股清純的泉水鮮活地天然地流淌,無一絲造做,無一絲雜質(zhì),就像朱熹詩中所說:“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痹谶@樣一種純粹的本真的情感面前,一切社會附加的門第、身份、地位都失了意義。純情面前,人人平等。
秦鐘則也因了這一種沒有褪盡的臭男人氣,做出了與智能的風流事,終至死在這個上面。因此我們可以說,真正的情種,當屬寶玉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