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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塵埃里的珠玉

五十年代的塵埃(唐德剛作品8) 作者:唐德剛 著


序言 塵埃里的珠玉

胡菊人

唐德剛先生有次以筆名在《明報月刊》寫了好幾篇政論文章,筆調(diào)幽默佻,評點銳如匕鋒,卻又氣象磅礴,理路森然,原來竟都是在旅途客棧中寫的,我聽了不禁為之傾倒。此串文章刊出之際,苦了我這個編者,各方文士,紛紛打聽,一再向我逼審:此仁兄何方神圣?必是大有來頭人馬,文筆妙、見解精,讀來笑中有淚、淚中帶笑,難道會從大石頭爆出來?好多次幾乎沖口而出,但為作者保守秘密是編輯的起碼修養(yǎng),人家逼我愈急,我嘴巴閉得愈緊。還不自覺流露了得意神色,做編輯的拉到好稿,比中彩票還高興,終于沒有人猜得出來,好幾年了。

后來有個識貨的行家,到了紐約,與德剛先生敘舊,便當面逗他、哄他,要他承認。德剛先生笑而不語。對方終于斬釘截鐵地說:“必是你寫的。難逃老夫法眼,我敢以性命人頭來打賭!”此人便是周策縱先生。

這個小故事證明兩點。德剛先生不動筆則已,一動筆往往引動視聽,天下妙文,萬人爭誦。其次,他的文筆風(fēng)格獨特,別人學(xué)不來,海內(nèi)外能文之士雖多,絕少寫得出這樣出色當行的文章。熟知他文筆的老友策縱先生,一讀就似曾相識。文風(fēng)天下有一無雙,正像越王勾踐的寶劍,千年百代之后,一旦出土,還是他的,無人可仿,無人可冒。

唐文之引動視聽,還有一顯例。他的《梅蘭芳傳稿》首次于1952年《天風(fēng)月刊》上亮相,即已名動四方,《明報月刊》于1966年6月予以轉(zhuǎn)載,亦成為最受歡迎的鴻文,后來又在臺灣《藝海雜志》轉(zhuǎn)載,亦同樣叫座,現(xiàn)在收入本書,當然也是永遠為人爭誦的。文章如名劇,屢屢上演,屢屢為人喝彩,當真像梅蘭芳演《貴妃醉酒》一樣了。

《梅蘭芳傳稿》比誰都寫得好,因為是運用文學(xué)筆法,像太史公為古人立傳,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有人評為過分夸大,然而文學(xué)筆法本來就應(yīng)該夸張。太史公寫荊軻,臨訣一場,感人至深。說他先以變徴之聲“沉郁憂傷”的調(diào)子唱了一段,把大家感動得眼淚鼻涕一齊出來。又跨前幾步,驀然將調(diào)子提高三度,變?yōu)橛鹇暎ㄇ修D(zhuǎn)調(diào)),這慷慨激昂的羽音,使大家眼睛都張突了出來,頭發(fā)直豎,將帽冠沖起。這頭發(fā)的描寫顯然是夸大,盡管“怒發(fā)沖冠”已是用濫的成語,但我們哪里見過憤怒時頭發(fā)直立的。太史公的用意一表荊軻之勇毅決烈,一表眾人對秦始皇的勢不兩立,正像唐文寫梅蘭芳的手,說是風(fēng)靡了全美國,美國少女無論是在地道車上、課堂上、工廠里、舞場上,一窩蜂都在模仿“梅郎”舞臺上的“手姿”。梅蘭芳的色藝精絕、美國人的傾心、梅君的影響力,不都表盡道盡了嗎?

若問文學(xué)筆法“可愛的夸張”,寫傳記該不該用?太史公兩千多年前已做了回答。然而太史公雖善于用夸張筆法,對時地人的背景、籍貫、年月、事件等等,卻都力求翔實。唐文之梅蘭芳亦復(fù)如此。但在紀實探源之余,若無文學(xué)筆法的藝術(shù)加工,梅蘭芳亦不過是出土的金縷玉衣,不如讀他的墓碑志、翻查他的族譜啦!

中國偉大的史書《左傳》、《戰(zhàn)國策》、《史記》,是“傳記文學(xué)”的祖先。它們與《漢書》以后的體裁很不相同,它們的表現(xiàn)方式,大都是形象性的,寫具體事實,并且往往現(xiàn)場化、故事化。太史公的列傳很多是短篇小說,《戰(zhàn)國策》的人物都是活的,《左傳》也不例外?!蹲髠鳌返谝黄多嵅硕斡谯场肥鞘孜步Y(jié)構(gòu)相當完整的故事:有背景、有人物、有沖突、有對話、有人情和人性、有結(jié)局,大故事套兩三個小故事,而彼此做有機關(guān)聯(lián)。有一點不可不注意,此篇題旨原講“孝道”,但除了結(jié)尾作者以“局外”身份(類似太史公之“太史公曰”)評了兩句“孝行”之外,整個故事本身沒有一字評議,沒有犯小說作法中各種“作者干擾”最易犯的毛病。這不加任何評議,亦是對史實的客觀寫法,但就文學(xué)藝術(shù)筆法言,這個表現(xiàn)方式,實比以后好些“正統(tǒng)短篇小說”唐傳奇、宋話本以至明清之際的李漁之《十二樓》等等更為完整。

古代史書所記原都非作者親歷,竟寫得像親身目擊一樣(唐德剛先生的梅蘭芳,也是從斷紙殘篇的故紙堆里“目擊”出來的)。用理性的學(xué)術(shù)眼光看,確有點“子虛烏有”之嫌,這大概就是《漢書》后史書改變了體裁、筆法的原因之一。讀史書如讀小說家之言太不像話了。然而后世的大部分正史,雖然體例詳備,結(jié)構(gòu)宏大,絕不能像古史一樣深入民間,它們只為科舉應(yīng)考“惡補”的材料。亦不像古史為人經(jīng)常編為舞臺劇,它們太抽象、太零碎、太無人味了,根本不能編。也很少能收入中學(xué)生中文教本,老師結(jié)巴巴、學(xué)生打瞌睡。此所以唐德剛先生的梅蘭芳傳,運用了太史公《刺客列傳》的體裁,揚棄后世史書本傳的筆法。太史公是攪歷史的,唐德剛也是攪歷史的。大史家之外我們稱太史公為文學(xué)家,唐德剛為史學(xué)知名教授和杰出史傳作者之余,亦可以稱為文學(xué)家。因為除了文筆、體裁,他還發(fā)揮了文學(xué)家必須具備的“想象力”,這種文學(xué)的想象力,在不違背時、地、人、事件之間的關(guān)系,力求忠實之余,為我們提供了逼真的場景、活生生的人物、動人的事件?,F(xiàn)代不少史傳作者,以參考書目、以注釋、以引述之多寡來唬人,以資料之真?zhèn)?、以“可信度”為高下,這些當然都很重要,但我們能完全沒有“文采”嗎?不顧“讀者”嗎?不理別人的交感共鳴嗎?難道“想象之真”不是太史公要達到的另一種“真”嗎?現(xiàn)代史書好些懨懨不能閱,不正是作者自己太受委屈、太遵命于“學(xué)究式的學(xué)術(shù)標準”嗎?

周策縱先生序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即有與筆者相同的贊語:“他筆下的胡適只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智能、有天才也有錯誤和缺點的真實人物。這做法承襲了古今中外傳記文學(xu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中國第一個最出色的傳記文學(xué)家司馬遷早就用好的例子教導(dǎo)了我們?!狈Q許他的文字“如行云流水,明珠走盤,直欲驅(qū)使鬼神,他有時也許會痛快淋漓到不能自拔。但我們不可因他這滔滔雄辯的‘美言’,便誤以為‘不信’”。夏志清先生在同書序中干脆說,唐德剛先生“應(yīng)被公認是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他倒沒有走胡適的老路,寫一清如水的純白話。德剛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詼諧,寫起文章來,口無遮攔,氣勢極盛,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周、夏二公的說法十分中肯,亦不限于《胡適雜憶》這部書,事實上德剛先生能寫多種好文體。一個人文字根底好、文學(xué)筆法好、識力厚、才分高,“學(xué)究枷”當然拘限不了他,必得露一手文采風(fēng)流的把戲。

策縱先生說:讀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固然見到了活的適之先生,但也同時在胡適里找得到唐德剛。這正是作者的文采風(fēng)流到處溢瀉出來的結(jié)果。一流的傳記,是不能把作者淹沒的。我編校過美國史傳經(jīng)典之作的《林肯傳:草原時代》(Abraham Lincoln:The Prairie Years and the War Years),歷史給倒轉(zhuǎn)了,林肯復(fù)活過來。同時,寫這部傳記的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詩人,亦隨處覺得他的存在。我記得讀到一段使我停下來森然想了很久。林肯青年時到一個荒山,但見怪石嶙峋,在月色掩映下像是一頭頭怪獸,四周蒼蒼茫茫、海天無垠,林肯頓時感到“天地悠悠”,在洪荒時代,那乳齒象亦正是一樣怔怔地凝望過那些怪石,那同一的山谷、同等的景象,令我們馬上念及:過去何在?將來何在?我何在?就“忠實記錄”的史傳觀點看,那桑德堡怎可以這樣寫?你怎知林肯當下的心境?那種“想象之真”有沒有道理?居然進到林肯的內(nèi)心去,有什么文獻上的根據(jù)?我們其實不必問的。桑德堡要表現(xiàn)的,正是一個大人物、大豪杰必有的心懷,此一心懷,惠特曼(Walt Whitman)在詩作中,寫赫德遜河的渡頭時問過,年年代代無盡無邊的多少人走過這同樣的渡頭?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青山依舊,夕陽幾度?不正堪今古同聲一嘆?李白登山,不也有自古以來登高者如今剩下幾人的話頭。那陳陶足履吳越之地,有“今人地藏古人骨,古人花為今人發(fā)”的絕句,杜甫游“玉華宮”,眼見蒼鼠、鬼火、敗瓦、壞道,念當年宮人美人,今只余下一頭石馬,他望著那頭石馬,那頭石馬也望著他,這歷史的眼睛,竟使杜甫獨坐黃土上,“浩然淚盈把”大哭起來了。

這種感懷,是詩人共同的感懷,桑德堡自也有此感懷,難道林肯就沒有這種感懷么?桑德堡把自己的感懷,移花接木于林肯身上,是為了表現(xiàn)林肯心胸的廣大,讓他看見了乳齒象——有什么人類曾看過,何況林肯?——是為顯示他的歷史感、時空感。正因如此,我們見到了林肯也見到了桑德堡。我們在“胡適”中固然見到了唐德剛,但在梅蘭芳里也見到了他。他寫梅蘭芳在舞臺上的醉酒,竟亦進入了“貴妃”當下的內(nèi)心,作者逞其絕妙的幻想力,不間接顯出作者的面目嗎?

夏志清先生認為唐德剛的《李宗仁回憶錄》不及《胡適雜憶》寫得好,正是由于前者受李宗仁口述所限,無法施展作者的文筆與才華。夏先生因《胡適雜憶》而稱唐氏為“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筆者在前面則稱唐氏為“文學(xué)家”?,F(xiàn)在我們一說“文學(xué)”,就好像只有詩、小說、劇本、抒情性小品,而不及其他,有些文藝青年恐怕還以為“史傳”之作,不屬于“散文”和文學(xué)范圍,那是受西方近代觀念所影響。我們中國自孔夫子說“文學(xué),子游、子夏”,至《文心雕龍》,再及于清代之《古文辭類纂》、《古文觀止》等書,文學(xué)兩字的范圍,定得很寬。曹丕的《典論·論文》所謂“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當不僅指今之所謂“純文學(xué)”,亦必然將唐德剛的“文章”、他的史傳之作歸入“文學(xué)”天地,如果他認為那是“好文章”的話。

唐先生自謙本集里的都是“塵?!?,是“雜文”、“游戲之作”,我倒愿稱之為報導(dǎo)文學(xué)、散文,甚或小說。就報導(dǎo)文學(xué)言,它們把五十年代中國留學(xué)生的生活面貌,留下了三鱗兩爪,有溫故的意義。就散文言,都是讀后余味回甘的好文章。就小說角度看,會發(fā)現(xiàn)德剛先生是寫人物的好手?!段业呐纤尽愤@個典型美國職業(yè)老處女,目下有些小說家寫人物往往不及他寫得生動。《求婚》若說是短篇小說,一般文學(xué)雜志編輯不會擺到散文欄去。《瘋院來去》也應(yīng)當視為一個短篇,誰才是“瘋子”?我們讀后不禁深深感喟?!堵赌冉衲耆畾q了》,也很令人低回。《學(xué)跳舞》一篇是記敘散文,從中發(fā)現(xiàn)作者是“說故事”的好手,兩個“鄉(xiāng)巴佬”在紐約學(xué)跳舞,文章拖得這么長,如果《海外論壇》不???,他還當繼續(xù)寫下去,可是一點不覺得拖沓,讀者還要追讀下去,連連捧腹。《三婦人》寫三個流落異邦的波蘭女子,使天下之去國失鄉(xiāng)者同聲一哭。五十年代中國人,何嘗不然。從《三婦人》、《瘋院來去》、《露娜》這些文章,可以體會到作者深厚的同情心懷。唐文雖有時突梯滑稽、冷言尖語,然在《梅蘭芳》一篇中,亦見到他溫柔敦厚的一面,梅氏早年的“相公”生涯,后來與豪門軍閥之交往,以至于梅蘭芳自己的婚姻,作者筆底留下很大的余地。

這集子中凡刊于《海外論壇》的文章,我在大約二十年前即已拜讀,并且還都校對過,德剛先生恐怕還不知道。當時《海外論壇》在美國集稿、編輯后,即寄交(我工作的機構(gòu))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排版印刷裝訂,再航寄到美國發(fā)行。負責(zé)這項工作的是位小姐,是我初戀之人,義不容辭,請纓效勞,先拜讀了這些好文章。就在我接到這部稿子不久,今年3月3日,有幸在港會見了《海外論壇》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許牧世先生。笑談中還說到當時負“友聯(lián)”債的情形,他又說,當時你們在香港匆匆排校印刷裝訂,跑飛機場把雜志航寄到美國,可是在紐約的郵局,它們可以靜悄悄地寄宿。睡它個三四十天,無人認領(lǐng),航空費都浪費了。他搖頭說,“辦同人雜志真難!”縱然如此,我仍認為那是有價值的工作。若問五十年代的留美中國知識分子,從歷史的回聲里,聽到那么一陣的呼聲與吶喊,感到有那么一種憂時憂國的情懷,也還就是《海外論壇》那一班人。何況當時他們都還在掙扎求生存的階段,不像現(xiàn)在都已成為大學(xué)者或在別的方面有了很大的成就。

我1962年首次承美國國務(wù)院之邀訪問美國,在紐約就由《海外論壇》的另一位創(chuàng)辦人李和生先生帶我到各處游覽和拜訪。他那忠厚樸實的樣貌,我至今仍然在目。他給我聯(lián)絡(luò)到德剛先生,可是要我自己搭地下鐵道去。我是個大鄉(xiāng)俚,那一線地道車還滿復(fù)雜,有些班車在街口停站,有些不停站,這可把我難倒了,但我終于沒有誤車,按址按時,在掛有胡適之手稿題贈德剛的客廳里,闖進了我這個不速之客。至今十七八年了,我仍以第一次搭紐約地道車不誤而沾沾自豪,我第一次領(lǐng)略到“系統(tǒng)”(system)和“標志”的好處,就憑這些抽象的符號,我在車上仔細地研讀一番,即到達目的地。這是我們中國人最不擅長的。說到system,令我想到臺灣中正國際機場一開幕,據(jù)說最大的毛病之一即為“流轉(zhuǎn)不通”,正是“系統(tǒng)”和“標志”不明確所致云云。但臺灣已進入“現(xiàn)代化”,此方法勢必學(xué)會,亦不得不實行,包括政治上system在內(nèi)。

再一位《海外論壇》的創(chuàng)辦人周策縱先生,在見過德剛先生后兩天就在哈佛見到了。那時的策縱先生不像現(xiàn)在見到人老是笑,1962年我和他談了好久,還承他宴請一起和他家人吃過飯,但在記憶中他從未展顏。當時他的《五四運動史》完成不久,和他談的大都是家國與文化問題。恂恂書生,形象卻是沉郁的,似隱藏著深重的憂患意識,有股懔懔的頏世頡俗之氣。我想就是大家這股氣,成為創(chuàng)辦《海外論壇》的原動力。他們寫文章、做發(fā)行、捐助經(jīng)費,擠出業(yè)余課余時間,要為國家做點事?,F(xiàn)在回頭來看,《海外論壇》除了為五十年代的留學(xué)生留下聲音之外,還不能否認,它是至今為止留學(xué)歐美中國知識分子所辦的水準最高、文字最好的雜志之一。

也因為辦了這個雜志,才逼得德剛先生寫了好些上乘文章。他說這些都是五十年代“塵?!毕碌摹傲魃硥嫼啞?,我們卻毋寧視為那是塵埃中不褪色的珠玉。

1979年8月10日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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