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卿似秋風(fēng)，儂似蕭蕭葉

1912年，浙江嘉興鴛鴦湖畔，一個破落的商人家庭里，出生了一個男孩，取名朱文森，他就是后來在翻譯界大名鼎鼎的朱生豪。

這一年的1月1日，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2月12日，末代皇帝溥儀宣布退位。父親陸潤不愿將兒子的生日放在廢朝的歲暮，讓他做一個亡清的遺嬰，因此，就把他的生日定為民國元年2月2日。

這個隨著新時代誕生的孩子，后來給中國文壇帶來了嶄新的內(nèi)容。

朱生豪聰慧過人，4歲由母親朱佩霞和叔祖母啟蒙，5歲入讀嘉興梅彎初級小學(xué)，9歲以甲等第一名的成績初小畢業(yè)。10歲開始在《小朋友》雜志上發(fā)表詩歌。12歲高小畢業(yè)，成績?nèi)嗟谝幻?，國文、英文成績尤佳。同年，插入嘉興私立秀州中學(xué)初中二年級，與弟弟們創(chuàng)辦《家庭小報》。17歲，保送進(jìn)杭州之江大學(xué)，主修國文，輔修英文。一代詞宗夏承燾在批閱他的國文試卷時多次寫道：“夕閱考卷，朱生豪不易才也?！薄爸k學(xué)數(shù)十年，恐無此不易才也?！?/p>

這個早慧的男生埋頭在詩文里，他的內(nèi)心是孤獨古怪的。這與他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在朱生豪還很小的時候，就屢屢與死亡相遇。先是妹妹病故，10歲母親病故，12歲父親病故。成了孤兒的三兄弟由81歲高齡的叔祖母照顧。14歲叔祖母病故。他們又由出嫁在曹家的孀居姑母和表姐照管。

多舛的命運，寄人籬下的生活，形成他孤僻古怪，不茍言笑的性格。夏承燾先生評論他說：“淵默若處子，輕易不發(fā)一言?！?/p>

他自己也說：“一年之中，整天不說一句話的日子有一百多天，說話不到十句的有二百多天，其余說得最多的，也不到三十句?！?/p>

然而，當(dāng)一個原本黯然寂寞的生命遇見了愛情，便像燃著了火花，倏忽間迸發(fā)出明明的光亮來。

如果朱生豪沒有遇見宋清如，那么，“生命于我將是不可堪的”。幸運的是，上天想讓他快樂，于是把宋清如送到他身邊。

1932年9月，朱生豪在之江大學(xué)讀大四，大一來了一個叫宋清如的女生。在之江詩社的迎新會上，他們第一次見面了。加入之江詩社要先交一首詩，宋清如非常認(rèn)真地寫了一首《寶塔詩》。那是一首半文半白的新詩，字?jǐn)?shù)每行遞增。詩社活動大多是交流舊體詩詞，所以當(dāng)宋清如和大家分享《寶塔詩》時，現(xiàn)場的氣氛突然尷尬了起來。

當(dāng)《寶塔詩》傳到朱生豪的手上，“他只笑了笑……但留給我的印象是親切的。既不是嘲笑，也不是捧場?！边@無言的一笑，就好像是孩子在受盡委屈時聽到的一聲安慰和鼓勵。

低頭莞爾間，已然情動。三天后，朱生豪寫信給宋清如，并附上三首新詩，請她指正。一來一往間，兩人暗生情愫。遇見宋清如的朱生豪如同開了竅一般，話匣子一下子被打開，綿綿情話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訴說著他濃濃的愛意。

相識僅一年，朱生豪從之江大學(xué)畢業(yè)，到上海世界書局任英文編輯，從此開始了長達(dá)近十年的鴻書愛情。漫長的別離，坎坷的生活際遇，加之戰(zhàn)亂紛爭，他們天各一方，但兩個人依然筆墨往來，互訴衷曲。

這個年輕人怯于言詞而勇于筆端，他把自己火熱的愛情全都寫在信里，向他的愛人傾吐。寫信收信是他最快活的事。他的信很勤，兩三天一封，有時更密。宋清如差不多一周回他一封。

等信總是很焦急，忍不住要在信里抱怨：“我卜了一下，明天后天都仍然無信，頂早星期四，頂遲要下個星期五才會有信，這不要把我急死嗎？”

收到信后，馬上就活了過來：“接到你的信，真快活，風(fēng)和日暖，令人愿意永遠(yuǎn)活下去。世上一切算得甚么，只要有你。”

他在信里一遍遍地不厭其煩地說“我愛你”，直白和熾烈：“醒來覺得甚是愛你?！薄拔仪那膬焊阏f，我仍舊愛你?！薄坝腥苏f他很愛你，要吃了你，因此留心一些。”“你頂好，你頂可愛，你頂美，我頂愛你?！?/p>

一首《我愛宋清如》，將愛情的炙熱表露無遺：“我愛宋清如，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不愛酒，秀頰易生氛。我愛宋清如，溫柔我獨云；三生應(yīng)存約，一笑憶前盟?！?/p>

他的信內(nèi)容十分隨性，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告訴她自己的房間是什么樣子；天冷下雨自己出去沒有帶傘；今天買了什么書，書里寫的什么；身上還有多少錢，打算怎么花……這些細(xì)細(xì)碎碎的生活瑣事，他一一寫來與她分享，就好似兩個人耳鬢廝磨，竊竊私語那般，絲毫沒有距離的障礙。

他說：“我們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們對于彼此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边@句話只說對了后一半，他們是彼此在世上最重要的人。

朱生豪這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件是翻譯莎士比亞作品，一件是給宋清如寫信。

朱生豪給宋清如的信中寫道：“舍弟說，我將成為一個民族英雄，如果把莎士比亞譯成功后。因為某國人曾經(jīng)說中國是無文化的國家，連老莎的譯本都沒有。我這兩天大起勁……”接著他又說：“我要把譯著作為獻(xiàn)給你的禮物?！彼吻迦绠?dāng)時很激動，也覺得很幸福，馬上給他回信，寄去一首詩，《迪娜的思念》，朱生豪當(dāng)即把它譜成曲。這首詩見證了他們的愛情，也見證了他們事業(yè)的開端。

當(dāng)時的條件十分艱苦，朱生豪只能用業(yè)余時間翻譯。他在給宋清如的信中寫道：“七點半起床，八點鐘到局（注：他當(dāng)時在世界書局工作），十二點半吃飯，下午一點鐘到局；辦公時間除了盡每天的本分之外，便偷出時間來翻譯，查字典……”就這樣擠著時間翻譯出了《暴風(fēng)雨》《仲夏夜之夢》《溫莎的風(fēng)流娘們兒》《威尼斯商人》等，不久就可完成第一分冊——喜劇集?？上У氖?，1937年日本侵略軍進(jìn)攻上海，這些譯本全部被毀。

1941年，珍珠港事件、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寇占領(lǐng)“孤島”，沖進(jìn)朱生豪工作的報館，他的全部譯稿和收集的資料再度被毀，一同被毀的還有他的三本詩集和宋清如的兩本詩集，以及宋清如給他的信。很遺憾，我們現(xiàn)在看不到宋清如寫給他的信了，想必亦是深情繾綣，真切動人的吧。

1942年5月1日，這對相戀近十年的戀人，穿著借來的禮服，在師長朋友的見證下，舉行了簡而又簡的婚禮。老師夏承燾給他們題詞：才子佳人，柴米夫妻。相愛的人終于在一起了，再不用飽受相思之苦。

婚后，朱生豪不愿為汪偽政府工作，僅靠微薄的稿酬維持全家生計，生活異常困苦。先是回到常熟岳父家中寓居，半年后回到嘉興老家。他閉門謝客，一心譯莎，宋清如這個昔日的大小姐洗手弄湯羹，甘為灶下婢，過起了柴米夫妻的日子。

有心愛的妻子在身邊陪伴，朱生豪有如神助，翻譯的速度極快。要知道，一張櫸木帳桌，一把舊式靠椅，一盞小油燈，一支破舊不堪的女子用的美國康克令鋼筆和一套莎翁全集、兩本字典就是他全部的工作用具。那樣平淡、艱辛、愁苦所結(jié)成的激情非常人所能體會。

婚后，宋清如回常熟老家探望母親半月未歸，愛妻不在身邊，朱生豪整日煩躁不安，一次次去火車站迎接，結(jié)果都失望而歸。他便每天寫信，雖一封也未發(fā)出，卻最真實地表達(dá)了他的心情：“我不愿向上帝禱告，因為他是從來不聽人的話的，我只向你媽禱告，好媽媽，天晴了，趕緊放她走吧！”朱生豪深情如斯，短暫的分離于他都是難忍的牽掛。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朱生豪自小體弱，加上常年伏案工作，營養(yǎng)不良，健康每況愈下，?；佳乐苎祝瑫r常發(fā)燒，曾臥床半月余。而就是在1943年這一年里，他譯出了18部莎劇，包括莎士比亞最膾炙人口的四大悲劇。這是何等的天才，何等的毅力，壯哉！

1944年，抗戰(zhàn)進(jìn)入最后的關(guān)頭，華北、華中、華南解放區(qū)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勝利，曙光即現(xiàn)。然而朱生豪的病情卻愈加嚴(yán)重。醫(yī)生診斷為肺結(jié)核并發(fā)多種結(jié)核。自知命不久矣的他，悲憤地說：“早知今日，就是拼死我也要譯完莎氏全集?！敝链?，尚余五個半歷史劇沒有譯完。他在序中說：“雖貧窮疾病，交相煎迫，而埋頭伏案，握管不輟……夫以譯莎工作之艱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畢生精力，殆已盡注于茲矣?！?/p>

1944年12月25日，他在病床上用英語高聲吟誦莎劇。12月26日中午，他示意妻子到床邊來，說了聲“清如，我要去了。”終是帶著遺憾離世。時譯成莎劇31部半，妻子宋清如33歲，兒子朱尚剛13個月。

十年前，他們相識不久便別離，宋清如寫了一首詩給朱生豪：“假如你是一陣過路的西風(fēng)／我是西風(fēng)中飄零的敗葉／你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了／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葉寂寞的嘆息”。朱生豪看過后，用她的詩意填了一首《蝶戀花》：

不道飄零成久別／卿似秋風(fēng)，儂似蕭蕭葉／葉落寒階生暗泣／秋風(fēng)一去無消息

倘有悲秋寒蝶蝶／飛到天涯，為向那人說／別淚倘隨歸思絕／他鄉(xiāng)夢好休相憶

不想，這首詩竟成了他們一生的寫照。

兩個人相愛，最殘忍的莫過于一方先走，拋下另一方。先離開的那個無疑是幸福的，不得不留下的那個，孤單痛苦都是加倍的。宋清如買了藥想隨他而去，“你的死亡，帶走了我的快樂，也帶走了我的悲哀。人間哪有比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愛的人由病痛而致絕命時那樣更慘痛的事！痛苦撕毀了我的靈魂，煎干了我的眼淚?；钪牟辉偈俏易约?，只似燒殘了的灰燼，枯竭了的古泉，再爆不起火花，漾不起漪漣”。

有一天，鄰居何先生說：“生豪雖然死了，總算還有一個13月的兒子?！庇凶由杏?，怎敢輕離。而且，還有他的大事未竟，莎劇還差6部沒有完成。一個人有了使命，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宋清如打起精神，致力于莎士比亞譯作的出版工作，她獨自完成了180萬字遺稿的全部整理?？惫ぷ鳎瑢懴伦g者介紹。1947后，世界書局出版朱生豪譯作《莎士比亞戲劇集》27種，1954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朱譯《莎士比亞全集》31種，共計180萬字。

在后來的歲月里，宋清如翻譯完成了朱生豪沒能完成的剩下的5部半莎劇，可惜陰差陽錯，最終沒能出版。不過，在她心里總算是替丈夫完成了他的夙愿，再沒什么遺憾的了。

1997年，宋清如駕鶴仙去，享年86歲。她早在《兩周年祭朱生豪》一文中寫道：“當(dāng)我走完了這命定的路程時，會看見你含著笑向我招手。那時候，我將輕快地跟著你的蹤跡，哪管是天堂或是地獄?！边@對相戀10年，結(jié)婚2年余，卻陰陽相隔半個多世紀(jì)的愛侶終能永遠(yuǎn)在一起了。

朱生豪的生命雖然短暫，卻給國人留下燦爛的篇章，也留了寫給妻子的二百余封書信。在這個喧囂的時代，看一看這位世上最會寫情話的人的愛情書信，喚一喚我們曾對愛情至誠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