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風(fēng)吹過春夏秋冬 作者:張硯春 著


(二)

我們學(xué)校門前的小河,是南北兩村自然的分界線。左右河堤上,去年新插的柳條已經(jīng)皮紅葉綠,長到了一人多高。河堤外的村路邊,榆樹鼓出了團團的樹錢兒,大楊樹和大柳樹結(jié)著伴開始飄花飛絮。

大好的天氣??晌疫@個愁??!

正月十八開學(xué)那天,郭校長站在主席臺上宣布:“以后,每個星期一來上學(xué)的時候,記住!要給學(xué)校交一筐糞!糞多,學(xué)農(nóng)田里的蓖麻長得就好!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嘛!蓖麻籽油可是給咱們解放軍空軍的飛機使的。秋天。我們把蓖麻籽交給國家,就是支援國防!”原來給學(xué)校種蓖麻竟是這么偉大神圣!我不由得欣慰:我個小孩兒家家的也不是白吃飽!

“而且,國家也不白要我們的蓖麻籽,一斤給三毛多錢呢。在這個錢里頭,我決定:今年秋天再開學(xué)時,給每個班買個新籃球!”

男生的隊列像要解凍的河,噼里啪啦地開始爆冰,然后泄閘一般躥起咆哮的水頭。

“咱們咋辦?咱們女生啥時候玩兒過籃球了?”楊小丫激動地跑過去拉扯許文蓮,“你是班長,得說話!都一樣交糞,咱們到頭來啥也沒有可不行!”

許文蓮高高的個子站在隊列的緊后頭,她尖細(xì)的聲音像是從雞嗉子里擠出來的:“校長——女生——都——摸不著球邊兒——”

“那就一班來兩個,男生一個!女生一個!”郭校長叉著腰,揚著手,更大聲地說。

“那俺們搶不上籃球架子,咋辦?”楊小丫喊著跑回自己的位置。

“可以在這邊拍嘛——”郭校長指指主席臺下,眼睛瞪向楊小丫。

雀躍和歡叫聲里,我們像是又回到了剛剛過去不久的殺豬過小年兒的日子。

接下來,籃球架子南邊小學(xué)校的糞堆兒開始一點點高起來了。楊小丫十分認(rèn)真地站在糞堆旁替不能早到校的許文蓮在每個同學(xué)的名下畫杠杠:“胡燕!你的算半筐——”

我很委屈:“我家的筐大!”

“反正看著就是半筐!”

“我家沒有小筐,要是放在別人小點兒的筐里,也是一筐?!蔽覈\咯著。

“你說別人偷奸耍滑呀?那你下回?fù)Q個小筐??!”楊小丫對剛剛過來的幾個同學(xué)說道。這幾個?著細(xì)柳條小筐的同學(xué)就看看我又看看筐,眼里充滿了和筐里的牛糞馬糞一樣的內(nèi)容。

我只好忍氣吞聲了。

這樣下來,我已經(jīng)欠了學(xué)校整整六筐糞,剩下的兩周就是跑斷了腿也完不成任務(wù)?。∠胂胨闼?,算算想想——我一下子軟在地上,扒著筐梁哭起來。

“咋了這是?多涼!快起來——”我二舅拎著糞叉從院子出來,正好撞上我的難看。我的心被氣悶得又酸又痛,勉強爬起來泣不成聲地跟我二舅說了事情的原委。

“嘿!多大點兒事兒就把我們燕兒哭成這樣了!走,上咱家糞堆兒撮八筐,二舅幫你送學(xué)校去!”

我抬起淚眼:“咱家的糞是起豬圈的糞,還讓你倒過了好幾遍,和我們交的不一樣。送這糞去還不讓同學(xué)笑話死啊?”

我二舅說:“那咱就不交了!”

“不行啊——除非我不上學(xué)了。那我愿意!”

我二舅扔了糞叉:“去!跟你媽要幾個餅子裝書包里,咱套驢車上甸子!”

我一把抹去眼淚,轉(zhuǎn)身跑回家去。

我媽數(shù)落我:“你不能自己搭個伴兒去?還讓你二舅耽誤工!”

“沒有跟我搭伴兒上甸子的嘛,他們都嫌我個小沒勁走不了遠(yuǎn)道!近邊哪還有什么糞好撿?誰讓你不給我生哥哥姐姐的?”

“長能耐啦,還敢跟大人頂嘴了?!蔽覌尠扬炞影M干毛巾里,又在我爸給帶回來的綠背壺里灌上水。

我左邊背書包,右邊背水壺,去拉練也不過這陣勢??!于是,我心里的憋悶一掃而光,連蹦帶跳地奔到院子門口。我二舅已經(jīng)把小毛驢車套好了,車上扔著兩個土籃子兩把糞叉。

我爬到車上,心想:最好能碰上楊小丫??墒?,路過楊小丫家門口時,她家的院里院外都沒有人。

“楊小丫——”我對著門口大聲喊。楊小丫要是出來,我就招呼她一起去,也讓她看看我是不是不愛勞動的人!

“別喊啦,一家子都上她三姨家去了。不知道嗎?她三姨給大丫在她們那屯找了個婆家,今天相門戶!”楊家的老鄰居,關(guān)家老太太看著我二舅,說。

我二舅打了一下驢:“駕!”

我一趔趄,轉(zhuǎn)頭間看見梅姨跑過來。她氣喘吁吁地扶著車幫:“我也去。”

我二舅回過頭,說:“你還是回家吧,用不上這么多人?!?/p>

“撿完糞,我想去買郵票。”梅姨套著一件我二舅倒糞時穿的衣服。

毛驢吧嗒吧嗒地抬起蹄子。我看見老關(guān)太太的脖子伸得老長,眼睛一直瞧著我們這邊。

大河灘的草甸子一派嫩綠,就像剛才路過的麥田,各村的牛群、馬群和羊群都在這里放著呢。

剛進甸子不久,我就撿了元寶似的開始大呼小叫:“梅姨,這兒有一串兒牛糞——梅姨呀,馬糞——一大堆!”

漸漸地,遠(yuǎn)比糞肥更吸引我的東西出現(xiàn)了:箭一般飛起的百靈鳥蕩在不高的空中,叫聲曲里拐彎的脆生,像是懸著無數(shù)個小鉤子掛住了耳朵掛住了心。我仰臉攆去,它停停飛飛,飛飛停?!鋈?,有只大眼賊拖著長長的尾巴鉆進了洞,我撅起一根干蒿子去捅它,洞竟然深得沒有底!馬蓮花開得一蓬一蓬的,遠(yuǎn)看像個藍(lán)色的繡球讓人想抱著。早落了花瓣的白頭翁更好玩,讓我忍不住去扯它那些白胡子……腳下還有一撮撮的小根蒜和野韭菜!嗯,我不能太貪玩兒嘍,我要挖些回去,用這個炒土豆絲可是太好吃了,我二舅準(zhǔn)夸我能干!

我二舅和梅姨一東一西地?fù)旒S,他們不時把筐里的往車上倒,眼看著已經(jīng)有大半車了。

這下可好了——我的心敞亮透了!于是,眼里更是不再有牛糞馬糞。

傍晌午,小車已經(jīng)要滿了,梅姨叫我到河邊。我先洗手,然后一根根地在水里漂小根蒜和野韭菜。梅姨把她穿的我二舅的衣服脫下來,按在石頭上搓了一陣,曬在了一棵小樹上。

就著小根蒜和野韭菜吃餅子,我一口氣吃了仨。

梅姨用牙尖兒咬著野韭菜,小聲說:“二哥,我去趟供銷社?!?/p>

我二舅看看天:“過幾天我?guī)湍闵踊貋?,中不?你認(rèn)得路嗎?”

“我想快點兒郵封信!”梅姨的眼睛望著老遠(yuǎn)的地方。

“得走一個鐘頭才能到。燕兒你走動了嗎?”

“走動了!我還認(rèn)識路?!蔽移で蛞粯訌牡厣咸饋?。

“二哥,別忘了把衣服收著?!?/p>

我二舅站起身,拍拍沾著餅子渣的手,看看不遠(yuǎn)處的小樹,點點頭。

梅姨走在前面,我一溜兒小跑地跟在她身后。直到走出甸子上了路,我也覺得我二舅還在看著我們倆。

“梅姨呀,你別上火,這陣子,我看你嘴唇都起好幾回泡了!幾姥爺,哦,就是你爹,很快就能來信了。他要是……他要是不來接你,你就一直在我家住得了。對了,最好嫁給我二舅當(dāng)我的二舅母。你看我二舅多好啊——”

“可別胡說!”梅姨回手捏捏我的腮幫子。

“你不樂意呀?我二舅可是大隊的民兵連長!要不是我大舅當(dāng)兵走了家里沒勞力,我二舅也能參上軍!”我撓了一把梅姨的手背。

梅姨看著我,拉了拉我的耳朵:“小燕兒,梅姨已經(jīng)有對象了!”

“是——嗎?那他長得咋樣啊?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兒???”我也會嘮嗑了。

“長得跟少劍波似的。他家里有兩個妹妹,都在內(nèi)蒙古插隊……”

“少劍波可沒有楊子榮帶勁兒!有一個小姑子都多余,還兩個……”我抹耷著眼皮。知道這么個大秘密,但是心里一點兒不起勁,要不是梅姨說:“咱們快走吧,到了給你買糖球兒——”我都懶得拖動一雙腳跟她去了。

梅姨的臉上可是飛著好看的紅霞呢,直到回來的一路上,都和晚霞映對著。

第二天,我把梅姨交給我的信塞進掛在老師辦公室門口的郵箱里,也牢牢地記住了一個名字:艾衛(wèi)東。

放學(xué)時,趕巧又帶回了一封寄給我姥爺?shù)男?。信是從遼寧省義縣來的,那是我梅姨來的地方。

“走就走吧,反正人家是來串門的?!蔽覍ψ约赫f。

我姥爺拆開信,伸直胳膊把信紙扽出好遠(yuǎn),看了又看。我也想趴上去看看,可是眼見著我姥爺?shù)母觳策B手都抖起來,臉也轉(zhuǎn)成了青色。

“姥爺——”我望著我姥爺。打我記事那天起,就沒見過他那和善的圓臉和細(xì)長的眼睛里有過這樣的怒氣。

“這可惡的人!”我姥爺拿著信的右手和左手一塊背在身后,倔倔地快步去了東屋。我像炮仗炸開后還沒散去的硝煙,緊跟著進去,還關(guān)上了東屋的門。

“媽!庭山打信來了。這事咱可難辦了——”

“給我念念吧——”我太姥直直身子,“燕兒啊,你念——”

我拿過我姥爺手里的信,唱歌似的念道:

大姑大人及兄:

全家都好吧!

我到了長春,侄兒已隨醫(yī)療隊去興安盟支援牧區(qū),不知何時回。盼念無望,只得于第三天趕回家料理這邊的事。

因事急,未能再到你們那里,萬望大姑和兄原諒擔(dān)待。本次去信,一來表達(dá)情況和心情,二來是想叫紅梅自己回來??墒浅鍪铝?,不能讓紅梅現(xiàn)在就回。

艾衛(wèi)東到底是食言了。他借著被推舉上大學(xué)的由頭回了天津。說到底也是怨我,他是紅梅自己偷偷處的,我本以為咱這樣的家庭能有個不費周章就上門的女婿也挺好。今年過年時別的知青都回家了,他和出身不好的家庭劃清了界限,留下看青年點兒,紅梅叫他到家里來住我也沒攔著。現(xiàn)在結(jié)婚是說不上了。她現(xiàn)在回來也是沒臉見人,索性丟人丟在自家,請大姑和兄看在她無娘親也無兄弟姐妹相幫的分兒上,在你們那里給她找個人家就好!其余的事當(dāng)?shù)牟槐銌枺撬豢霞奕?,定讓她輕手利腳地回來。柴家兩輩人對不住大姑,您大人大量,活得八十八高壽子孫孝順?biāo)氖劳檬抢咸煊醒郏?/p>

侄兒庭山叩拜

我太姥過了好一陣子才拍了一下大腿:“這支子人??!”

“去把你梅姨叫過來吧,我問問——”我趕緊跑到了小西屋

“梅姨!我太姥叫你過去有事?!?/p>

“啥事?”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好皺著鼻子:“你過去就知道了!幾姥爺來信了!說,說……”

“哦,那我去了,二姐,清明節(jié)的蕎麥面條一會兒我搟。”梅姨放下手里的鞋底子。

我望著梅姨苗條的身段一路走遠(yuǎn),咚地關(guān)上門:“媽呀——”

“啥事呀你,大驚小怪的——”我媽掌著鞋底舉向我的腦袋。

我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幾姥爺信里的意思連猜帶想地說了出來。我媽手里的厚鞋底子“啪嗒”一聲掉在了炕上:“天哪——”

晚飯不是蕎麥面條了。我媽只熬了一大鍋小米粥給大家喝。桌子放在了西屋,連我太姥也下炕到了西屋。我和我老姨刷碗時,我媽把熱在鍋底兒的一碗濃粥和兩個煮雞蛋端出來。

我老姨瞪大眼睛:“干啥?還有功啦?”

我媽說:“奶讓的?!遍_門的瞬間,我看見梅姨歪在炕沿上腦袋捂著大被。

我老姨的眼睛吊吊著,嘴噘得能拴頭毛驢。我看著雞蛋也饞得抓心撓肝般難受。

天黑透了的時候,我跟著我媽、我二舅和我老姨去院門外十字路口燒紙。我二舅把他抱著的紙錢放下,說:“你們燒吧,我上老關(guān)家一趟。”

“我也有事!”我老姨對著我二舅的背影說。

我媽拉住我老姨:“不能都走?!?/p>

燒紙一片片打著卷,我媽遞一沓紙給我老姨:“你給爺燒?!?/p>

“你給爺燒吧,我給咱媽燒!”我老姨蹲下來和我媽換了地方,還隨手把我媽身邊的紙拿去了一些,“多給媽點兒,給爺多了他就知道打酒喝去?!?/p>

“爺早先也不總喝酒!”我媽又把紙拿回來,“后來攤的事太堵心了。奶說他解不開,直到死都解不開。爺喝了酒就睡覺,也許這樣是能好過些吧!”

我老姨漫不經(jīng)心地?zé)?,燒著燒著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媽!記得買糧食??!多預(yù)備些,省得鬧饑荒了挨餓!棉衣服做厚實點兒,別凍著。還有棉鞋——這些年多虧我二姐照顧著一家老小,我大姐在蘭州逢年過節(jié)也給郵錢,家里日子過得去了,您可別惦記得睡不著覺啊……”

我老姨平時是快人快語的,這會兒卻很絮叨,絮叨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在我媽和我老姨中間蹲下,望著那時明時暗的火堆,眼見著我沒見過面的姥姥和太姥爺在心里活起來。

“二姐,給我個火——”梅姨竟是這樣悄無聲息地來了。

她坐在地上點著了紙,泥堆的似的就再也不動了。我媽和我過來幫她挑起就要滅了的火苗,只聽得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聲:“媽啊——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啊——”我被嚇得跌坐在地。

我老姨站起來厲聲喝道:“快住聲!”

梅姨挺起身子:“我不想活了!老妹兒——”

我老姨把手里的紙扔進火堆就去推梅姨的肩膀:“你愿活不活!”

“蘭芹!”我媽大叫。

我老姨已經(jīng)把梅姨推倒了:“你咋隨你爺呢?害人精!大老遠(yuǎn)的還來作踐俺家!”

梅姨軟軟地癱著,像是沒了筋骨的人。

我媽又叫:“蘭芹!你幫我把她拉起來——快點兒!”我媽的叫聲里已經(jīng)有了壓不住的嚴(yán)厲。

我老姨這才慢吞吞地過來,和我媽一起趔趔巴巴地架著梅姨往家走。我去開院子門,碰見我太姥正站在大門口。

“奶,你咋出來了?燕兒,扶太姥趕緊回屋!”

“我出來透口氣兒!”我太姥說。

還沒到天大亮,我就被一聲炸響驚醒了,接著又是一聲。我太姥抬著手杖指著倉房,我二舅和我姥爺連鞋都沒顧上穿就跑過去了。

“看著奶!”我媽吩咐我老姨。

等我和我媽趕到倉房門口,看見我二舅舉著紅梅直溜溜的腰身,我姥爺正用鐮刀在猛割套在她脖子上的繩子。

“天哪——”我和我媽一起驚叫起來。

“燕兒啊,快跑!叫你老盧太姥去——”

我披頭散發(fā)地跑向前街,雷神似的敲打老盧家的門:“老盧太姥啊——快出來!我梅姨上吊要死啦——您快去給她扎顧扎顧吧——”我連哭帶喊地宣布了這個驚人的事件,讓村子失去了往日的平靜。

老盧太姥坐著盧喜辰的獨輪車跑到了我家。

梅姨在一把銀針下,終于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氣兒。

“還魂了!”老盧太姥開始起針,“這么俊的閨女,啥坎兒過不去了?”

“相好的變心了,還懷了孩子。”我太姥握著我梅姨的手,說。

老盧太姥沖我太姥一樂:“真是年輕??!”

“你這老蒯!”我太姥也癟著少牙的嘴搖著頭笑了笑,“咱倆這老干草可就剩填灶坑的份了,蔥芯綠似的年月,這輩子是沒有啦!”

我媽搬來小炕桌,把兩大碗蕎麥面條和一碗雞蛋鹵擺上:“大清早就把您請來,也沒啥好吃的孝敬——”

“這好嚼谷!丫頭,你來得好!在這兒,多給老東西整點兒鬧騰的。要不,哪還有精神活著了!”老盧太姥拉著我太姥,“吃下這一大碗,活他個一百歲!”

我歪著腿坐在梅姨的身邊,看她輕輕地動了動,眼角汩汩地淌下一道淚水。

我下地去外屋拿手巾,我媽拉住我:“燕兒啊,你今天耽誤一天功課,行嗎?”

我看看躺在炕上的梅姨、到處亂跑的小鶯,答應(yīng)道:“行唄,那我去告?zhèn)€假?!?/p>

“不用了。你快去把豬喂喂——”我媽在半桶刷鍋水里撒半瓢糠。

等我弄得滿腳泔水拎著空桶從后園子出來時,老盧太姥又坐上了獨輪車。她拉著我太姥的手:“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救得了命,治不了心!老姐姐啊,你得硬硬實實的,這家子除了你,我看還真是把這姑娘交給誰都不中!”

我太姥拍著老盧太姥的手揚揚腦袋:“你也得硬硬實實的!”

老盧太姥層層疊疊的眼皮耷拉下來,好像困得要睡。可是一瞬間,兩個老太太又都像是給電擊了似的,睜大眼睛對望著。我太姥的瘦長臉和老盧太姥的胖圓臉上,已經(jīng)沾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都裝不下的愁容。

我二舅對盧喜辰說:“回去時慢點走,今天我給你代工?!?/p>

“那敢情好,正好還沒睡足呢,五迷三道地就跑來了。哎,那個癟犢子!在跟前兒,我把他那玩意兒拽下來當(dāng)泡踩!真是可惜了,也不看看人家和咱農(nóng)村人是不是一個道兒上的……”

“推車來——”老盧太姥厲聲叫道。盧喜辰無精打采地抬起車把。我跟著我二舅把他們送出大門。

獨輪車吱吱扭扭地填著我二舅踢里嘡啷的腳步聲的縫隙。老盧太姥猛地回過頭,大聲呵斥:“你給我仰起臉,小貴文!能咋著,就當(dāng)她是你的親妹子!”

盧喜辰瞄一眼我二舅,推著車飛快地跑了。

我二舅呆呆地看著遠(yuǎn)去的小車,自言自語:“我的親妹子?我親妹子這樣敗壞家風(fēng)還尋死覓活的,我一巴掌拍扁她!”說時,我二舅的手掌真的像是打著了什么東西,但也被震得疼極了。他把手放在眼前,吹出一口長氣。伸張的五指,就像盛開的南瓜花被嚴(yán)寒的風(fēng)慰問了,慢慢地卷曲起來,無力地垂落下去。

我端著我媽剛熬好的米湯,放在梅姨的枕頭邊。

我太姥從炕頭挪過來:“燕兒啊,你上學(xué)去?!?/p>

我都覺得天昏地暗了:“行嗎?”

“行,去吧!”我太姥接過我手里的羹匙。

跑到學(xué)校時,已經(jīng)上第二節(jié)課了。我在窗子那兒剛一探頭兒,四十多個腦袋上的每雙眼睛,都像無聲的機關(guān)槍,齊刷刷地向我掃來。我滿身是傷地跌倒在窗戶根兒下,心也已經(jīng)在身體里面七零八落了。

“胡燕——趕緊進來聽課!”于老師滿手粉筆末子,大開著教室的門。

這一天我都低著頭,完全不知道于老師講的是什么。臨放學(xué)時,于老師叫住我:“胡燕,把這本書帶回家去讀,先讓你媽看!記住了?”

我接過書:《金光大道》。嶄新的封面綠得像清晨的草甸子,一輪旭日普照著新耕的沃野。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