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水一程
一轉眼,搬進新辦公樓好幾年了。
具體是哪一天搬進來的,我已經不太記得,離開舊樓的情形,卻記得很清楚。但離開之后就很少想到舊樓,除非跟新辦公樓進行對比時,這不是涼薄,是感情基礎決定的。
它作為一棟建筑,只不過曾經給我的肉體一個存身之地,然后我把一段時光交給它。我們沒有多少情感交流,它關心不了我,假使我在哪兒受委屈了,首先想到的是回家,再不濟去騷擾朋友,但不會去辦公樓里,摟著幾只文件夾抹眼淚,我怕同事看到了會做出千萬種的猜測。這些猜測雖然用肉眼看不到,但是它們沉淀下來會在人身上蒙上一層討厭的灰塵,拍打不盡。
年少時候搬家,我住的老房子拆遷的那一天,我特意到工地上去看了看,我看到我的房間被挖去一半,立在一片廢墟中,有一種奇異又陌生的熟悉。門檻已經被敲掉一半,我小時候曾經一次又一次被它絆倒過。
當看到殘垣斷壁上有許多我涂涂抹抹的印跡,我站在廢墟上流眼淚了??墒窃谝粭潤C關辦公樓里,我怎么能隨意把自己的感情往里面涂涂畫畫呢?
那天我在舊樓的辦公室里拎起最后一只編織袋,走到門口時,很認真地看了看身后那個空間,那個實實在在裝著我十幾年時光的空間,我與它耳鬢廝磨了幾千個日子。
我看到屋里幾只留下來的鐵皮柜子兀自站著,柜門大開,里面空無一物,那里面曾經不甚整齊地放了許多東西,搬家之后,它們通通消失不見,粉碎的粉碎,扔掉的扔掉,帶走的帶走,飛鳥各投林,空蕩蕩幾節(jié)柜子真干凈。
屋里地面上有一些飄零的紙片,被風一吹,不時地掀起一角又趕緊合上,欲說還休,想要說出什么又想要守住什么秘密似的。
秘密是有的。那年夏天,一只麻雀從窗戶里闖進來,我把它留在辦公室,從家里帶小米和碎菜葉喂它。
為此我還專門查了一下資料,看看有沒有把它馴化的可能,我覺得它待在我這兒,至少衣食無憂。查了資料后才知道,麻雀性格剛烈,是最難馴化的鳥類之一,于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另外,雖然我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但這就像做慈善,還要看對方接不接受,以什么方式接受,比如作秀式的慈善就是偽善,因為它的重點在秀,而不是發(fā)自內心的善。
所以我又想,如果那天飛進來的是一只老鷹,估計我會撒腿就跑,比兔子還快,就因為它是麻雀,我就打著關心的旗號,把它關在門里小小欺負了幾天,主要還是滿足自己施與關心的需要。辦公室工作很枯燥,我給自己增添點樂趣而已。
那天站在門口,我還看到墻皮有點脫落,有一面墻有幾條淺淺的橫貫的裂縫,那是“五一二”留下的印跡。記得我追隨著消防樓梯上滾雷般的腳步聲,倉皇地奔下樓。后來才知道在離我們很遠的一個叫汶川的地方發(fā)生了地震。
大自然真是太偉大了,一個兩秒鐘的不宜察覺的抖動,就能讓幾百號非常有思想、非常有獨立人格的人邁著差不多頻率的步伐,在兩分鐘內奔到樓下集結。在奔跑的瞬間,那些五花八門的心思,一路跑一路丟,只剩下一個念頭:跑。
后來我跟同事扎了很多小白花,在一塊黑紗布上別出“五一二”的字樣,然后大家站在樓道里,一齊向著汶川的方向默哀,笛聲四起,眼眶真誠地濕潤。那是一段黯淡的日子,留下多少遺恨,現(xiàn)在,漸漸淡了。時間是好東西,沒有它解決不了的難題,沒有它修復不了的傷痛。
墻上的通訊號碼還貼著,有些發(fā)黃了,上面除了打印的號碼,還用碳素筆橫七豎八地記著一些數(shù)字,那都是打電話時倉促記下的,一手拿著話筒,一手在墻上急急地畫,那些數(shù)字別人看著是天書,寫的人卻一定看得懂,看似很隨意地亂涂一氣,但不管有多亂,看一眼就能報出來,還有誰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經常聽人說:我這個人就糊里糊涂過一輩子。說是這樣說,其實心里跟鏡子似的,每一條足跡都走得很用心,至于能走到哪里去,有的時候自己不能把握罷了;或者是性格決定命運,哪句話不該說,哪一步不該邁,清楚得很,就是控制不了情緒,一滑,就離自己的目標遠了,但是一點不糊涂。
有的時候看起來糊涂,不過是一件外套,破帽遮顏過鬧市,以期不引人注意地接近自己的目標。真糊涂的人,說不出自己是個糊涂人這樣智慧的話來,但這樣的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福氣。像嚴監(jiān)生那樣,臨死前還伸著代表兩莖燈草的兩根指頭,清楚地不肯咽氣,活著有多么辛苦而無味。
那天我出來把門掩上,走下樓梯,上車前望了一眼那棟形似神劍的大樓,就此把自己的一段過往塵封在里面。
記得剛分配到那棟樓里工作的時候,有一次趕寫一份材料,在辦公室待了一個通宵,寫到早上六點多鐘的時候,趕緊收拾一下,騎車回到租在辦公樓附近的小屋里,洗漱一下后又若無其事地回到辦公室,裝作早上才來的樣子。
那時候年輕,覺得要熬一夜才能寫出一個簡單的材料是件很沒面子的事。干了不少類似的事,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臉皮終于厚了一些,知道凡事不可強求,但盡心盡力就好。
那天,老樓從視線里消失后,有點惆悵,卻不怎么留戀。也許留戀還沒來得及開始,總要等到發(fā)現(xiàn)新樓的許多不好后,才會重新念起老樓的好來。
搬到新辦公樓后,每天跟住一個小區(qū)的女友同車上下班。她在省直一家經濟部門工作,過著跟我差不多的樓里人生。
有一天她對我說:“你師姐辭職了?!睅熃愀谝粋€單位工作,很年輕的時候就擔任了部門一把手,一度入圍了廳級干部公選考察,那時才三十出頭。在學校時跟我門對門,長得既漂亮,又潑辣能干。據(jù)說遞上辭職報告的第二天,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辦公樓里。
常常有人把“辭職、不干”等等幸福地掛在嘴上,許多時候只是表達一種抗議或者舒緩壓力罷了,或者壓根就是在撒嬌。實際上,能把語言變成行動的人不多,尤其像師姐這樣,別人眼里的既得利益者,辭掉的東西就更多了。
看來她真的放下了,而且放得很堅決,畢竟是為之奮斗了十幾年的一段光陰,否則,都忍了多少年了,還有什么事情不可以接著忍一忍,等待即將到來的躍升呢?
自己年少時也干過辭職的事,辭職考研。不過是從一棟樓里走到另一棟樓里,也是運氣好,趕上計劃經濟的余蔭,畢業(yè)后分配了工作,沒有一腳踏空。
這種辭職,是從一個房間跑到另外一個房間,打開另外一扇窗戶,呼吸點新鮮空氣,看看另外一些風景而已,轉過身,屋內的布置都差不多。
那天帶著一車零碎在新樓停下后,我也認真看了看新樓,樓不高,灰灰的,挺嚴肅的樣子。走進新辦公室,安頓好之后,已是晚上,窗外參差樹立的幾棟樓亮著三兩點燈光,在黑暗的襯托下,透出些許孤寂,別人看我的樓,也是如此吧?
幾十年的時光過去了,雖然只是在幾棟樓里分別打了個轉身,也是走得山一程水一程的。從來不曾看見時光在哪里,也猜不透它們從哪條路上離去,只有那些讓自己喜歡過的、心酸過的、滿足過的、惆悵過的點點滴滴偶爾從記憶的角落里冒出來,展示著它們停駐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