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懷抱炸彈的老樟樹
一棵茂盛的古樹用它的枝丫輕輕地托著一顆未爆的炸彈,就像一個老人拉住了一個到處亂跑,莽撞闖禍的孩子。炸彈有一個老式暖水瓶那么大,高高地懸在半空,它是從千多米高的天空飛落下來后被這棵樹輕輕接住的。就這樣在濃密的綠葉間探出頭來,瞪大眼睛審視人世,已經(jīng)整整八十年。眼前是江西瑞金葉坪村的一棵老樟樹。
樟樹在江西、福建一帶是常見樹種,家家門前都有種植。民間習俗,女兒出生就種一棵樟樹,到出嫁時伐木制箱盛嫁妝,三五百年的老樹隨處可見。但這一棵卻非同尋常。一是它老得出奇,樹齡已有一千一百多年,往上推算一下該是北宋時期了。透過歷史的煙塵,我腦子里立即閃過范仲淹的“慶歷改革”和他的《岳陽樓記》,以及后來徽宗誤國、岳飛抗金等一連串的故事。在這個世界上什么東西才有資格稱古呢?山、河、城堡、老房子等都可以稱古,但它們已沒有生命,要找活著的東西唯有大樹了?;钊瞬荒芊Q古,獸不能,禽魚不能,花草不能,只有樹能,動輒百千年,稱之為古樹。它用自己的年輪一圈一圈地記錄著歷史,與歲月俱長,與山川同在,卻又常綠不衰,郁郁蔥蔥。一棵樹就是一部站立著的歷史,站在我面前的這棵古樟正在給我們靜靜地訴說歷史。第二個不尋常處,是因為它和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一個偉人緊緊連在一起,這個人就是毛澤東。毛澤東也是一棵參天大樹,他有83圈的年輪,1931年,當他生命的年輪進入到第38圈時在這里與這棵古樟相遇。
瑞金老樟樹
那時中國大地如一鍋開水,又恰似一團亂麻,兩千年的封建社會已走到了盡頭。地主與農(nóng)民的矛盾,剝削與被剝削的矛盾,土地不均的矛盾已經(jīng)到了非有個說法不可的時候。這之前,從陳勝、吳廣到洪秀全,已經(jīng)鬧過無數(shù)次的革命,但總是打倒皇帝坐皇帝,周而復始,不能徹底。這時出現(xiàn)了中國共產(chǎn)黨,要領導農(nóng)民來一次徹底的土地革命。共產(chǎn)黨的總部設在上海,它的行動又受命于遠在莫斯科的共產(chǎn)國際,他們對中國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革命知之甚少,又亂指揮,造成失誤連連。毛澤東便自己拉起一桿子隊伍上了井岡山,要學綠林好漢的樣劫富濟貧,又參照列寧的路子搞了個“湘贛邊界工農(nóng)兵蘇維?!闭?quán)。他在六個縣方圓500里的范圍內(nèi)堅持了兩年,后又不幸失利。1931年,毛澤東率隊下山準備到福建重整旗鼓再圖發(fā)展,當路過瑞金時,鄧小平正在這里任縣委書記,就建議他在此扎根。于是1931年11月7日蘇俄十月革命勝利14周年這一天,在瑞金葉坪村的一個大祠堂里召開了全國代表大會,第一個全國性的紅色政權(quán)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臨時政府宣告成立,毛澤東當選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后來被中國人稱呼了近半個世紀的“毛主席”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雖是共和國的主席,毛澤東也只能借住在一戶農(nóng)民家里。這是一座南方常見的木結(jié)構(gòu)土坯二層小樓,狹窄、陰暗、潮濕。小樓與祠堂之間是一個廣場,是紅軍操練、閱兵的地方,廣場盡頭還有一座烈士紀念塔。這實在是一處革命圣地,是比延安還要老資格的圣地。共產(chǎn)黨第一次嘗試建立的中央政府就五臟俱全,有軍事、財政、司法、教育、外交等九部一局,都設在那個大祠堂里。毛澤東等幾個中央要人則住在廣場的南頭的小樓上,樓后就是這棵巨大的樟樹。
一走近大樹我就為之一震,肅然起敬。因為它實在太粗、太高、太大,我們已不能用拔地而起之類的詞來形容,它簡直就是火山噴出地面后突然凝固的一座石山,盤龍臥虎,遮天蓋地。樹干直徑約有4米,樹身苔痕斑駁黝黑鐵青,樹紋起伏奔騰如江河行地。樹的一半曾遭雷劈,外皮炸裂,木質(zhì)外露,如巨人向天狂呼疾喊,聲若奔雷。而就在炸裂開的樹身上又生出新的軀干,桿又生枝,枝再長葉,一團綠云直向藍天鋪去。好一棵不朽的老樹,就這樣做著生命的輪回。因地勢所限,樹身沿東西方向略成扁平,而墨綠的枝葉翻上天空后又如瀑布垂下,濃陰覆地,直將毛澤東住的后半座房子蓋了個嚴實。
那天,毛澤東正在二樓上看書,空中隱隱傳來飛機的轟鳴。他并不在意,起身到窗前看了一眼,又回到桌前展紙濡毫準備寫文章。突然一聲凄厲的嘶鳴,飛機俯沖而下,鐵翅幾乎刮著了屋頂,一顆炸彈從天而降。警衛(wèi)員高喊“飛機”,沖上樓梯。毛停筆抬頭,看看窗外,半天沒有什么動靜,飛機已經(jīng)遠去,轟鳴聲漸漸消失。這時房后已經(jīng)亂作一團,早涌來了許多干部、群眾。很明顯,這架飛機是沖著臨時中央政府,沖著毛澤東而來,只扔了一個炸彈就走了,但炸彈并沒有爆炸。大家圍著屋子到處尋找,地上沒有,又仰頭看天,突然有誰喊了一聲:“在樹上!”只見一顆光溜溜的炸彈垂直向下卡在樹縫里。好懸!沒有爆炸。
這時,毛澤東已經(jīng)走下樓來。人們早已驚出一身冷汗,齊向主席問安,天佑神人,大難不死。毛澤東笑了笑說:“是天助人民,該我新生的蘇維埃政權(quán)不亡?!泵珴蓶|戎馬一生,不知幾遇危難,但總是化險為夷。胡宗南進攻延安,炮聲已響在窯畔上,毛還是不走,他說要看看胡宗南的兵長得什么樣子。彭德懷沒有辦法,命令戰(zhàn)士把他架出了窯洞。去西柏坡的途中,在城南莊又遇到一次空襲,他又不急,繼續(xù)休息,是戰(zhàn)士用被子卷起他抬進防空洞的。毛的性格堅定、沉著,又有幾分固執(zhí)、浪漫,從不怕死。唯此才能成領袖,成偉人,成大事業(yè),寫得大文章。
歷史的腳步已走過八十年,這棵老樟樹依然佇立在那里。枝更密,葉更茂,桿更壯。樹皮上的青苔還是那樣綠,滿地的樹蔭還是那樣濃。那顆未爆的炸彈還靜靜地掛在樹上。現(xiàn)在這里早已辟為旅游景點,人們都爭著來到樹下,仰望這定格在歷史天空中的一瞬。古樟樹像一個和藹的老人正俯瞰大地,似有所言。一千年的歲月啊,它看過了改朝換代,看過了滄海桑田,看盡了滾滾紅塵。遠的不說,只從共產(chǎn)黨鬧革命開始它就站在這里看紅軍打仗,看第一個紅色中央政府成立,看長征出發(fā);又遙望北方,看延安抗日,北京建國。它的年輪里刻著一部黨史,一部共和國的歷史。它懷里一直輕輕地抱著那顆炸彈,這是一把現(xiàn)代版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試其定力,然后又戒其權(quán)力。它告誡我們,革命時要敢于犧牲,臨危不亂;掌權(quán)后要憂心為政,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