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胡適
胡適傳略
胡適(1891—1962),漢族,原名胡洪骍、嗣穈,字希強,參加“庚款”留美考試后改名適,字適之,學名洪骍,筆名天風、藏暉等。安徽績溪(今安徽績溪上莊村)人。現(xiàn)代著名學者、詩人、歷史家、文學家,哲學家。胡適因提倡文學革命而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興趣廣泛,作為學者他在文學、哲學、史學、考據(jù)學、教育學、倫理學、紅學等諸多領域都有研究。
胡適5歲開蒙,在績溪老家私塾受過9年舊式教育,打下一定的舊學基礎。早年在上海的梅溪學堂、澄衷學堂求學,初步接觸了西方的思想文化,受到梁啟超、嚴復思想的較大影響。1904年到上海進新式學校,接受《天演論》等新思潮,并開始在《競業(yè)旬報》上發(fā)表白話文章。1906年考入中國公學,1910年考中“庚子賠款”留學生,赴美后先入康乃爾大學農(nóng)學院,后轉(zhuǎn)文學院哲學。1915年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師從唯心主義哲學家杜威,接受了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并一生服膺。
1917年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加入《新青年》編輯部,撰文反對封建主義,宣傳個性自由、民主和科學,積極提倡“文學改良”和白話文學,成為當時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人物。同年,胡適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主張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提出寫文章“不作無病之呻吟”,“須言之有物”等主張,為新文學形式作出初步設想?!拔逅摹睍r期,與李大釗等展開“問題與主義”辯難;陪同來華講學的杜威,任杜威的翻譯二年多;與張君勱等展開“科玄論戰(zhàn)”,是當時“科學派”丁文江的后臺。從1920年至1933年,主要從事中國古典小說的研究考證,同是也參與一些政治活動,并一度擔任上海公學校長。抗日戰(zhàn)爭初期出任國民黨“國防參議會”參議員,1938年被任命為中國駐美國大使。抗戰(zhàn)勝利后,1946年任北京大學校長。
1949年寄居美國,致力于《水經(jīng)注》的考證等工作。后去臺灣。1954年,任臺灣“光復大陸設計委員會”副主任委員。1957年,出任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1962年,在臺灣的一個酒會上突發(fā)心臟病去世。
胡適著作很多,又經(jīng)多次編選,比較重要的有《胡適文存》、《胡適論學近著》、《胡適學術(shù)文集》等。
憶胡適之(節(jié)選)
張愛玲
同年(指1955年——編者注)十一月,我到紐約不久,就去見適之先生,跟一個錫蘭朋友炎櫻一同去。那條街上一排白色水泥方塊房子,門洞里現(xiàn)出樓梯,完全是港式公寓房子,那天下午曬著太陽,我都有點恍惚起來,仿佛還在香港。上了樓,室內(nèi)陳設也看著眼熟得很。適之先生穿著長袍子。
他太太帶點安徽口音,我聽著更覺得熟悉。她端麗的圓臉上看得出當年的模樣,兩手交握著站在當?shù)?,態(tài)度有點生澀,我想她也許有些地方永遠是適之先生的學生。使我立刻想起讀到的關于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他們倆都很喜歡炎櫻,問她是哪里人。
她用國語回答,不過她離開上海久了,不大會說了。
喝著玻璃杯里泡著的綠茶,我還沒進門就有的時空交疊的感覺更濃了。我看的《胡適文存》是在我父親窗下的書桌上,與較不像樣的書并列。他的《歇浦潮》、《人心大變》、《海外繽紛錄》我一本本拖出去看,《胡適文存》則是坐在書桌前看的?!逗I匣ā匪坪跏俏腋赣H看了胡適的考證去買來的?!缎咽酪鼍墶肥俏移评怂膲K錢去買的。買回來看我弟弟拿著舍不得放手,我又忽然一慷慨,給他先看第一二本,自己從第三本看起,因為讀了考證,大致已經(jīng)有點知道了。好幾年后,在港戰(zhàn)中當防空員,駐扎在馮平山圖書館,發(fā)現(xiàn)有一部《醒世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房頂上裝著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越落越近。我只想著: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我姑姑有個時期跟我父親借書看,后來兄妹鬧翻了不來往,我父親有一次忸怩的笑著咕嚕了一聲:“你姑姑有兩本書還沒還我?!蔽夜霉靡灿幸淮斡悬c不好意思的說:“這本《胡適文存》還是他的?!边€有一本蕭伯納的《圣女貞德》,德國出版的,她很喜歡那米色的袖珍本,說:“他這套書倒是好?!彼臀夷赣H跟胡適先生同桌打過牌。戰(zhàn)后報上登著胡適回國的照片,不記得是下飛機還是下船,笑容滿面,笑得像個貓臉的小孩,打著個大圓點的蝴蝶式領結(jié),她看著笑了起來說,“胡適之這樣年輕!”
那天我跟炎櫻去過以后,炎櫻去打聽了來,對我說:“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沒有林語堂出名?!蔽覍掖伟l(fā)現(xiàn)外國人不了解現(xiàn)代中國的時候,往往是因為不知道五四運動的影響。因為五四運動是對內(nèi)的,對外只限于輸入。我覺得不但我們這一代與上一代,就連大陸上的下一代,盡管反胡適的時候許多青年已經(jīng)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學家榮(Jung)所謂民族回憶這樣東西,像“五四”這樣的經(jīng)驗是忘不了的,無論湮沒多久也還是在思想背景里。榮與弗洛伊德齊名。不免聯(lián)想到弗洛伊德研究出來的,摩西是被以色列人殺死的。事后他們自己諱言,年代久了又倒過來仍舊信奉他。
我后來又去看過胡適先生一次,在書房里坐,整個一道墻上一溜書架,雖然也很簡單,似乎是定制的,幾乎高齊屋頂,但是沒擱書,全是一疊疊的文件夾子,多數(shù)亂糟糟露出一截子紙。整理起來需要的時間心力,使我一看見就心悸。
跟適之先生談,我確是如對神明。較具體的說,是像寫東西的時候停下來望著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想較近真實。適之先生講起大陸,說“純粹是軍事征服”。我頓了頓沒有回答,因為自從一九三幾年起看書,就感到左派的壓力,雖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響不止于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一九三〇年代。我一默然,適之先生立刻把臉一沉,換個話題。我只記得自己太不會說話,因而梗梗于心的這兩段。他還說:“你要看書可以到哥倫比亞圖書館去,那兒書很多。”我不由得笑了。那時候我雖然經(jīng)常的到市立圖書館借書,還沒有到大圖書館查書的習慣,更不必說觀光。適之先生一看,馬上就又說到別處去了。
他講他父親認識我的祖父,似乎是我祖父幫過他父親一個小忙。我連這段小故事都不記得,仿佛太荒唐。原因是我們家里從來不提祖父。有時候聽我父親跟客人談“我們老太爺”,總是牽涉許多人名,不知道當時的政局就跟不上,聽不了兩句就聽不下去了。我看了《孽海花》才感到興趣起來,一問我父親,完全否認。后來又聽見他跟個親戚高談闊論,辯明不可能在簽押房撞見東翁的女兒,那首詩也不是她做的。我覺得那不過是細節(jié)。過天再問他關于祖父別的事,他悻悻然說:“都在爺爺?shù)募永铮约喝タ春昧?!”我到書房去請老師給我找了出來,搬到飯廳去一個人看。典故既多,人名無數(shù),書信又都是些家常話。幾套線裝書看得頭昏腦脹,也看不出幕后事情。又不好意思去問老師,仿佛喜歡講家世似的。
祖父死的時候我姑姑還小,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微窘的笑著問:“怎么想起來問這些?”因為不應當跟小孩子們講這些話,不民主。我?guī)紫伦右慌霰?,大概養(yǎng)成了個心理錯綜,一看到關于祖父的野史就馬上記得,一歸入正史就毫無印象。
適之先生也提到不久以前在書攤上看到我祖父的全集,沒有買。又說正在給《外交》雜志(“Foreign Affairs”)寫篇文章,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他們這里都要改的?!蔽液髞硐肟纯础锻饨弧分鹌诘哪夸?,看有沒有登出來,工作忙,也沒看。
感恩節(jié)那天,我跟炎櫻到一個美國女人家里吃飯,人很多,一頓烤鴨子吃到天黑,走出來滿街燈火櫥窗,新寒暴冷,深灰色的街道特別干凈,霓虹燈也特別晶瑩可愛,完全像上海。我非常快樂,但是吹了風回去就嘔吐。剛巧胡適先生打電話來,約我跟他們吃中國館子。我告訴他剛吃了回聲吐了,他也就算了,本來是因為感恩節(jié),怕我一個人寂寞。其實我哪過什么感恩節(jié)。
炎櫻有認識的人住過一個職業(yè)女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是救世軍辦的,救世軍是出名救濟貧民的,誰聽見了都會駭笑,就連住在那里的女孩子們提起來也都訕訕的嗤笑著。唯有年齡限制,也有幾位胖太太,大概與教會有關系的,似乎打算在此終老的了。管事的老姑娘都稱中尉、少校。餐廳里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鮑艾里(The Bowery)的流浪漢,她們暫時收容的,都是酒鬼,有個小老頭子,藍眼睛白鎊鎊的,有氣無力靠在咖啡爐上站著。
有一天胡適先生來看我,請他到客廳去坐,里面黑洞洞的,足有個學校禮堂那么大,還有個講臺,臺上有鋼琴,臺下空空落落放著些舊沙發(fā)。沒什么人,干事們鼓勵大家每天去喝下午茶,誰也不肯去。我也是第一次進去,看著只好無可奈何的笑。但是適之先生直贊這地方很好。我心里想,還是我們中國人有涵養(yǎng)。坐了一會出來,他一路四面看著,仍舊滿口說好,不像是敷衍話。也許是覺得我沒有虛榮心。我當時也沒有琢磨出來,只馬上想起他寫的他在美國的學生時代,有一天晚上去參加復興會教派篝火晚會的情形。
我送到大門外,在臺階上站著說話。天冷,風大,隔著條街從赫貞江上吹來。適之先生望著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鎊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霧,不知道怎么笑瞇瞇的老是望著,看怔住了。他圍巾裹得嚴嚴的,脖子縮在半舊的黑大衣里,厚實的肩背,頭臉相當大,整個凝成一座古銅半身像。我忽然一陣凜然,想著:原來是真像人家說的那樣。而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來沒穿大衣,里面暖氣太熱,只穿著件大挖領的夏衣,倒也一點都不冷,站久了只覺得風颼颼的。我也跟著向河上望過去微笑著,可是仿佛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適之先生。我二月里搬到紐英倫去,幾年不通消息。一九五八年,我申請到南加州亨享屯·哈特?;饡プ“肽?,那是AP超級市場后裔辦的一個藝文作場,是海邊山谷里一個魅麗的地方,前年關了門,報上說蝕掉五十萬。我寫信請適之先生作保,他答應了,順便把我三四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寄還給我,經(jīng)他通篇圈點過,又在扉頁上題字。我看了實在震動,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寫都無法寫。
寫了封短信去道謝后,不記得什么時候讀到胡適返臺消息。又隔了好些時,看到噩耗,只惘惘的。是因為本來已經(jīng)是歷史上的人物?我當時不過想著,在宴會上演講后突然逝世,也就是從前所謂無疾而終,是真有福氣。以他的為人,也是應當?shù)摹?/p>
胡適與小販
在胡適晚年的孤寂境遇里,有一位賣麻餅的小販竟做了他的朋友,給他帶來一點意外的安慰和快樂。小販名叫袁瓞,他做餅賣餅之余,還愛讀一點書,喜歡與人討論英美的政治制度,到底英美政制哪個更好一點?他比較傾向于崇拜美國,但理論上說不明白,一直得不到滿意的答復。于是便貿(mào)然寫了一封長信,向大學者胡適請教。這是1959年10月間的事。
胡適接到這封信,知是一位賣芝麻餅的小販,竟能在業(yè)余勤奮自修,精神可佩;問的又是胡博士最熱衷的英美政治問題,更覺十分高興,便親筆寫了一封回信。
信中說:你提出的問題太大,我很慚愧,我不能給你一個可以使我自己認為滿意的解答,我只能說,你說的英國制度和美國制度其實沒有什么大分別。你信上敘述的那個“杜魯門沒有帶走一個人”的故事。也正和邱吉爾在1945年離開頓寧街10號時沒有帶走一個人,是一樣的?!拔疫€可以說,我們這個國家里,有一個賣餅的,每天背著鉛皮桶在街上叫賣芝麻餅,風雨無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還肯忙里偷閑,關心國家大計,關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國家能走上長治久安之路——單只這件奇事,已夠使我樂觀,使我高興了?!缬形铱梢詭湍阈∶Φ氖拢缳浰湍阏也恢臅?,我一定很愿意做,……”從此,小販袁瓞便成了博士胡適的“我的朋友”了。
一天,胡適邀請袁瓞到南港的中央研究院去做客,袁瓞把帶來的一個手巾包打開,里面是10個芝麻餅,黃燦燦的,散發(fā)著新烤芝麻的清香。捧到胡適面前,胡適接過芝麻餅,笑瞇瞇地拿起一個便吃,嚼得支咯支咯地響,臉上現(xiàn)出近幾年來才見的歡愉。
他們一老一少,談得很暢快,胡適仍不忘對他的年輕朋友宣講杜威哲學和改良主義,隨后,他們又談到幼年生活。胡適說,他喜歡游泳,可是鼻孔里長了一個小瘤,水中呼吸不方便。袁瓞聽了覺得很巧,告訴胡適說,他的鼻孔里也長了一個小瘤,恐怕是鼻癌。胡適聽他說,便立即給臺大醫(yī)院的高天成院長寫了封信,說:這是我的朋友袁瓞,一切治療費由我負擔。胡適盡管經(jīng)濟并不是那樣富有,甚至連自己住院也常提前出院,但他誠心給一個好學的年輕人以幫助,在他的心靈上是一種極好的安慰。
胡適常記著這位小販朋友。有一次他心臟病復發(fā),住進臺大醫(yī)院。他的朋友和梅夫人拿了一個芝麻餅送到胡適病房來說:“我給你吃一樣東西,這樣東西,我相信你沒有吃過。
胡適見是麻餅,便笑了,說:“我早就吃過了。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做的。”胡適也夠天真,以為那么大一個臺北市,芝麻餅都是“我的朋友”袁瓞一個人做的。
白話電報
胡適在“五四”時期,提倡白話文,說“文言是半死文學”,“可讀而聽不懂”。
一生以白話文的布道者自居,始終關注白話文的發(fā)展和命運,還特意編著了一部《白話文學史》。
1934年秋,胡適在北大講課時又對白話文的優(yōu)點大加頌揚,這時,有些醉心文言文的同學,聽不入耳,心中厭煩,不免萌生了抵觸情緒。正當胡適講得得意時,一位姓魏的同學,突然站起來,聲色俱厲地提出抗議道:“胡先生,難道說白話文就沒有絲毫的缺點嗎?”胡適沖著他微笑著說:“沒有的?!蹦俏煌瑢W更加激憤地反駁道:“肯定是有的!白話文語言不精練,打電報用字多,花錢多。”
胡適扶扶眼鏡透露出沉思的目光,然后柔聲細氣地解釋道:“不一定吧!前幾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給我打來電報,邀我去做行政院秘書,我不愿從政,決定不去,為這件事我復電拒絕。復電是用白話寫的,看來也很省字。請同學們根據(jù)我這一意愿,用文言文編寫一則復電,看看究竟是白話文省字,還是文言文省字?”胡教授說完這段話后,整個教室頓時緊張沉寂起來,每個同學都在開動腦筋,認真地編寫電文。
十五分鐘過后,胡適讓同學們自動舉手,報告用字數(shù)目,然后從中挑選一份用字最少的文言電稿,電文是這樣寫的:“才學疏淺,恐難勝任,不堪從命?!焙m說,這份寫得確實簡練,僅用了12個字。但我的白話電報卻只用了5個字:“干不了,謝謝?!焙m又解釋說:“干不了”就含有才學疏淺,恐難勝任之意;“謝謝”既對友人費心介紹表示感謝又暗示拒絕之意。由此看來,語言的精練與否,不在白話與文言的差別??陀^事物是曲折復雜的,必須反復研究,才能恰當?shù)胤从?,所謂研究,就是細心琢磨問題的中心所在,恰如其分地選用字詞,白話文較文言文是更可省字的。
胡適作品精選
差不多先生傳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
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只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于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細密。
他常常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時候,他媽叫他去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罵他,他搖搖頭說:“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問他:“直隸省的西邊是哪一省?”
他說是陜西。先生說,“錯了。是山西,不是陜西?!彼f:“陜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后來他在一個錢鋪里做伙計;他也會寫,也會算,只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柜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只是笑嘻嘻地賠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只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鐘,火車已開走了。他白瞪著眼,望著遠遠的火車上的煤煙,搖搖頭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還差不多??墒腔疖嚬疚疵馓J真了。八點三十分開,同八點三十二分開,不是差不多嗎?”
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里總不明白為什么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鐘。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醫(yī)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時尋不著東街的汪大夫,卻把西街牛醫(yī)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里焦急,等不得了,心里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罷?!庇谑沁@位牛醫(yī)王大夫走近床前,用醫(y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了不上一點鐘,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方才絕氣了。
他死后,大家都很稱贊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帳,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于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后的法號,叫他做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越傳越遠,越久越大。無數(shù)無數(shù)的人都學他的榜樣。于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欢袊鴱拇司统蔀橐粋€懶人國了。
我的母親
我小時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yǎng)成活潑游戲的習慣,無論在甚么地方,我總是文謅謅地。所以家鄉(xiāng)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麇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麇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麇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的面紅耳熱,覺得太失了“先生”的身分!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游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監(jiān)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jiān)割,打下谷子,兩家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副假胡須,就在村口田里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了。
我在這九年(一八九五——一九零四)之中,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fā)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里“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隊里學習吹笙或吹笛。族里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這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還不知道。至于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罵,抽屜里的圖畫都被搜出撕毀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甚么事,說錯了甚么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丑。)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門。先生家里有人把鎖匙從門縫里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后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蔽译S口回答:“娘(涼)甚么!老子都不老子呀?!蔽覄傉f了這一句,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里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后,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fā)抖,也不許我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甚么微菌,后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yī)來醫(yī)去,總醫(yī)不好。我母親心里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后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一萬分之一二。家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jīng)營調(diào)度。大哥從小便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便拿出去賣,撈著錫茶壺便拿出去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shù)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討債的,每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神,壓歲錢等事,只當做不曾看見這些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后門出去,央一位鄰舍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fā)一點錢。做好做歹的,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并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很能干而氣量很窄小的人。她們常常鬧意見,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她們鬧事時,只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后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
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服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zhí),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后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我母親只裝做不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或走后門到后鄰度嫂家去閑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只忍耐著,忍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便不起,輕輕的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得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才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甚么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的很,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yè)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里發(fā)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甚么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里,她氣的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zhì)問他,她給了某人甚么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