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封

沈從文和妻子張兆和在承德

寫信時間：1966年7月4日

發(fā)信地點：北京·社會主義學院

收信人姓名：沈云麓

收信人地址：湖南鳳凰

明天事情不可知

大哥：

前信計可收到?；⒒⒌热?sup>已南京去川。臨行時，或只有朝慧一人送之上車。小紅紅還是初次出遠門，一家人都舍不得，只有一歲多點，得坐三整天車，一定弄得小夫婦二人相當狼狽。廿九年前，虎虎也正是這個年齡，兆和卻帶了他和小龍，由津到申、到港、繞道越南，經(jīng)過廿來天，直達昆明。我到車站接他們情形，猶如月前事情，十分明白。幸得當時沿路碼頭有熟人，且留有錢，同行也有熟人，可是也真辛苦。卅年轉(zhuǎn)眼即成過去，又輪到他們帶孩子上路。路上雖遠，且相當熱，到成都大致還得換一回車，情形大不相同，一切便利。廠中早為他們預備好了一個小家，東東西西也早由北京運去。好在一到達即可遷入小小新居，孩子也即刻可送本廠新辦托兒所。計算日子，今天或早已在新居住下，虎虎等且上廠辦公了。虎虎工作很好，兩夫婦又甚要好，我們可以不用掛心。只是小紅紅這一年最不好照料，一定會妨礙虎虎工作不少，星期天大致便為照料她全耗去了。之佩愛孩子，可不大會照料。

我正在北京西郊社會主義學院新大樓中學習，永玉也在此，常在一處吃飯。我們住處似乎比“北京飯店”還好些，吃的也比政協(xié)會中好。我因血壓已過二百，低壓也到一百廿，和緊張學習有矛盾，可是既調(diào)來，也就顧不得許多了，還得學完為止?？傆幸荒臧压饩?。目下吃的是淡鹽病號飯，起居有定時，作息有定時，血壓即刻大降，心常隱痛。大樓四周有平坦水泥大路，每于早上或飯后，大家即繞住處大樓樹蔭馬路轉(zhuǎn)圈子，有的還作跑步。如像我這種年齡的，似乎還不少，生活看來都過得相當好！國家正在“文化大革命”，什么事都在起絕大變化，明天事情不可知。只要體力不惡化，不中途坍下，我想總還可望支持下去。至于今后如何工作，便不用作無益空想矣，因為一切聽上面安排。

正當這種大時代，以你年齡身體而言，最好是安居養(yǎng)病，不宜輕易出門。即在本城，也以越少和人往來談話為好，親戚間不走動，可省事些。我們這里家中即如此。我星期天也不一定能回家。家中情形甚好，可放心，從朝慧等寄回照片即可知道，大小健康，即是祜也。

住處因為在郊外，早晚均相當涼爽。從窗口望出去，但見綠蕪一片，襯以藍天白云，如同在青島海邊光景。情景十分離奇?；丶抑恍钃Q車一次，總共一小時，共二毛錢即可到達，比去頤和園還近得多。龍龍學校在附近，因為不出門，也不能見到他。

兆和從鄉(xiāng)下四清回來，一回家即工作。人瘦了些，精神還極好。惟照情形估計，或許一二年后，終得退休。因為新的工作，絕不是近六十歲的人所能擔負（經(jīng)常下鄉(xiāng)即不是老年人吃得消的）。不退休或許亦有轉(zhuǎn)業(yè)可能。你應當?？磮笊仙缯撓?，上面刊載文章，多和目下在全國范圍內(nèi)幾億人行動有關系，也和此后國家發(fā)展有關。今后有許多事變化必十分大，你手邊若還有點點錢，可決不要隨意花去。我們或許有一天會兩手空著回到家鄉(xiāng)的。正如同卅年前抗戰(zhàn)未發(fā)生前，家里幾個人還只是談閑天，以為“或許有一天將離開這個家（當時還剛搬家不久），遠遠到云南去”。料想不到半年后即當真到了云南，而且一住八年之久！現(xiàn)在快到七十歲，若真的回來，大致即將作終久計矣。社會變化大，變化大，我等已完全成為過時沉渣、浮漚，十分輕微渺小之至，小不謹慎，即成碎粉。設能在家鄉(xiāng)過三幾年安定晚境，有個三間容膝安身之地，有一二親人在身邊，已是十分幸福。這顯明是一種十分沒落的思想，不容許的，事實上大致還將是盡可能把事作去，并盡可能把事作得如國家所要求的好，或更好些。為難處是，事情即或已十分認真盡力，且毫不為己的作下去，卻由于客觀要求日有不同，因之許多事作來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且深恐把事情作錯。這幾年搞工藝，或許就不免成為過失之一。對事過分熱心，也常常有錯誤。幾經(jīng)風濤，為“免過”計，自然即不再會如十年前對工作的狂熱矣。

多學學毛主席老三篇，文章雖短小，易明白，付之實行，即十分得用。另外把毛的語錄反復讀也有益。

二弟

七月四日

1. 三人，指沈虎雛、張之佩、沈紅。
2. 指《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