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寒衣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在成都上小學。
當年,我不愿意說出這所學校的名字,因為它是華陽縣立駱公祠女子小學。這所學校的高小只收女生,初小則是男女兼收。我上這所小學,是因為我的三個姐姐都在這里讀書,她們帶著我上學,可以減少母親的負擔。開初,我覺得學校很大,玩的地方也多。有一個大池塘,據(jù)說是三國時趙子龍的洗馬池,水上漂滿浮萍,有時還能看見烏龜露出頭來。長大一點,加上親友開玩笑,便覺得自己是男生,上女子小學很不光彩。似乎多數(shù)男同學都有這種想法。學校的三角形校徽,學生必須佩戴。我們男生在學校里不敢不戴,但一出校門就趕快把它摘下來,生怕被人看見。唱校歌的時候,開頭幾句“子龍?zhí)僚?,圣跡流傳”,男女生齊唱,聲音很響亮,但一唱到“莫讓男兒著祖鞭”,男生都不張嘴了,歌聲頓時減弱一半。再大一點,恨不得趕快離開這所女子學校。
沒想到現(xiàn)在我卻時常懷念這所學校。
最使我難忘的,是學校有許多很好的先生,他們經(jīng)常教育學生要愛國。我就是在這個學校里,知道了從鴉片戰(zhàn)爭起,許多帝國主義國家來欺負我們,強迫我們簽訂了各種不平等的條約,割地賠款。先生告訴我們,中國人在世界上被叫作“東亞病夫”,上海租界的公園門外,竟掛著“華人與狗不準入內(nèi)”的牌子。聽到這些,我們幼小的心靈莫不感到奇恥大辱。教音樂的王先生教我們唱:
請看安南、印度、朝鮮,
亡國真可憐!
為奴為仆做牛馬,
喪失自由權。
我國同樣受壓迫,
身家不安全,
要想不做亡國奴,
奮起莫遲延!
愛國要有行動。秋天就要到了,學校發(fā)起給前方戰(zhàn)士募集寒衣的活動,全校師生熱烈響應。每天早上課前的朝會,值日生在前面把手一舉,全班同學一下站起來,他叫一聲:“預備,唱!”我們就唱道:
秋風起,秋風涼,
民族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
我們在后方,
多做幾件棉衣裳,
幫助他們打勝仗,
打勝仗,打勝仗,
收復失地保家鄉(xiāng)!
這首歌叫《做棉衣》,曲調(diào)好聽,歌詞簡單。“秋風起,秋風涼”,我們大聲地唱;“民族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不只是我們班,其他班也在唱;“多做幾件棉衣裳”,童聲在學校的上空飄蕩;“打勝仗,打勝仗,收復失地保家鄉(xiāng)!”我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抗日!一定要雪恥!堅決不做亡國奴!
值日生拿出幾個黃色的大瓦罐,大家開始傳遞。瓦罐是專供存錢用的,我們叫它攢錢罐兒。瓦罐上方有一條小縫,可以把銅圓丟進去。罐子依次傳遞,每一個接到罐子的同學,都要丟進一個或兩個銅圓。我們那時并不知道國民黨腐敗,這些捐款不一定被用來做寒衣,穿在抗日戰(zhàn)士的身上。同學們憑著孩子最誠摯的感情,把自己整個的心都丟進去了。前方的抗日戰(zhàn)士,我們多么盼望你們能穿上棉衣,多打幾個大勝仗呀!
孩子的“經(jīng)濟實力”有限,只能把家里給的零用錢捐出來。成都人當時的習慣是一天吃早晚兩頓飯,中午只吃一些點心。我的身體瘦弱,母親不辭辛苦,每天中午給我送飯到學校。這樣我每天上學時,只能得到一個銅圓(即兩百錢)。當時街上有許多專門招攬孩子“打鏢”的小商販。圓形的鏢盤分四格,每一格寫一個字(例如“抗、戰(zhàn)、必、勝”)。小孩自報打其中某一個字。商販轉(zhuǎn)動鏢盤,小孩立即把鏢打出去。打中了可以得一包水果糖,沒有打中只能得一顆普通的糖。我每天的兩百錢,都“報銷”在這上面了。但自從捐寒衣開始,我決定不再“打鏢”。早上上學路過小攤,昂著頭就走過去,甚至都不朝旁邊看一下。有的商販問:“怎么不打鏢了?”我理直氣壯地回答:“要捐寒衣!”同時,用手把口袋里的銅圓緊緊握住,生怕被人搶去。
一天早上,同學們唱完“秋風起,秋風涼”,級任先生講話。她說第二天要把捐款送走,希望今天大家多捐一點。同學們熱烈鼓掌擁護。我平常身上只有兩百錢,但那天母親不能給我送午飯,多給了我兩百錢。如果我捐兩百錢,中午可以買點東西吃,但就不能“多做幾件棉衣裳”;要是捐四百錢,中午就得餓肚子。正在思想斗爭的時候,攢錢罐兒傳到我的面前了。我往四周一看,看到同學們充滿期待的眼光,我一下就把兩個銅圓全丟進去了。不用說,中午我沒有錢買東西吃,肚子咕咕叫,還悄悄到校門口去看過幾次——萬一母親又送飯來了呢!盡管餓得很難受,我仍然很高興。
抵制日貨的教育,也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有一年我過生日,四姑媽送了我一個小駱駝。弄不清是用什么石頭做的,深綠色,造型精美,我很喜歡。有人說它是日貨,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我怒發(fā)沖冠,舉起駱駝就往地上摔,摔斷了駱駝的兩只腿。以后又有人說它不是日貨,但我毫不后悔。
日本敵機對后方進行了大轟炸,成都人開始跑警報。警報一響,學校就放學,有時一天跑幾次警報。我和姐姐們不上學了,全家跟隨外祖母,暫時疏散到溫江縣文家場,在那兒住了大半年。從此我離開了駱公祠女子小學。
鄉(xiāng)間是寧靜的,沒有敵機空襲。每天做完母親布置的作業(yè),我就去抓魚、喂鴨子;還經(jīng)常跟著胖舅舅去趕趕集,大著膽子過獨木橋。但是學校給我播下的愛國種子,早已在心底生根發(fā)芽。我時常關心戰(zhàn)爭的情況,天冷了我就會想:前方的戰(zhàn)士穿上我們捐的寒衣沒有?
人們對跑警報逐漸習慣,我們又回到城里。
我進了成都北門外的總府街小學,讀高小一年級。我和四姐每天從“垮城墻”(即城墻缺口)出去上學,得走四五里路?!翱宄菈Α蓖?,有一所西蜀小學的分校,教室是兩三間新蓋的大草房。我們上學、回家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還要在教室旁邊的木橋上,看人“劃甘蔗”。有一天[1],日本飛機來轟炸,丟了不少炸彈。解除警報后,我從學?;丶?,發(fā)現(xiàn)西蜀小學分校被炸。當時不許接近現(xiàn)場,第二天一早我們跑去看了。教室完全被燒毀,廢墟中有四五具燒焦的尸體,一個個蜷縮著。過去僅僅聽先生講過敵人的暴行,現(xiàn)在親眼看見了。我毫不害怕,握緊拳頭,充滿仇恨,心里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
初稿寫于1981年
再改于2005年4月
[1]幾十年以后,看見一個資料:大轟炸這一天是1940年10月4日。日本重型轟炸機二十七架,在二十六架驅(qū)逐機掩護下,上午九時從成都北較場一直炸到新東門城墻,投彈百余枚,輪番轟炸掃射,死尸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