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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極頂

人民日報70年散文選 作者:


泰山極頂

楊朔

泰山極頂看日出歷來被描繪成十分壯觀的奇景。有人說: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像一出大戲沒有戲眼,味兒終究有點寡淡。

我去爬山那天,正趕上個難得的好天,萬里長空,云彩絲兒都不見,素常煙霧騰騰的山頭,顯得眉目分明。同伴們都喜地說:“明兒早晨準(zhǔn)可以看見日出了?!蔽乙彩潜е@種想頭,爬上山去。

一路從山腳往上爬,細(xì)看山景,我覺得掛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獨尊的泰山,卻像一幅規(guī)模驚人的青綠山水畫的長卷,從下面倒展開來。最先露出在畫卷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筑岱宗坊。慢慢地便現(xiàn)出王母池、斗母宮、經(jīng)石峪……山是一層比一層深,一疊比一疊奇。層層疊疊,不知還會有多深多奇。萬山叢中,時而點染著極其工細(xì)的人物。王母池旁邊呂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著呂洞賓等一些人,姿態(tài)神情是那樣有生氣,你看了,不禁會脫口贊嘆說:“活啦。”

畫卷繼續(xù)展開,綠蔭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來到對松山。兩面奇峰對峙著,滿山峰都是奇形怪狀的老松,年紀(jì)怕不有個千兒八百年,顏色竟那么濃,濃得好像要流下來似的。來到這兒,你不妨權(quán)當(dāng)一次畫里的寫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對松亭里,看看山色,聽聽流水和松濤。也許你會同意乾隆題的“岱宗最佳處”的句子。且慢,不如繼續(xù)往上看的為是……

一時間,我又覺得自己不僅是在看畫卷,卻又像是在零零亂亂翻著一卷歷史稿本。在山下岱廟里,我曾經(jīng)撫摸過秦朝李斯小篆的殘碑。上得山來,又在“孔子登臨處”立過腳,秦始皇封的五大夫松下喝過茶。還看過漢枚乘稱道的“泰山穿溜石”,相傳是晉朝王羲之或者陶淵明寫的斗大的楷書《金剛經(jīng)》。將要看見的唐玄宗在大觀峰峭壁上刻的紀(jì)泰山銘自然是珍品,宋元明清歷代的遺跡更像奇花異草一樣,到處點綴著這座名山。一恍惚,我覺得中國歷史的影子仿佛從我眼前飄忽而過。你如果想捉住點歷史的影子,盡可以在朝陽洞那家茶店里挑選幾件泰山石刻的拓片。除此而外,還可以買到泰山出產(chǎn)的杏葉參、何首烏、黃精、紫草一類名貴藥材。我們在這里泡了壺山茶喝,坐著歇乏,看見一堆孩子圍著群小雞,正喂螞蚱給小雞吃。小雞的毛色都發(fā)灰,不像平時看見的那樣。一問,賣茶的婦女搭言說:“是俺孩子他爹上山挖藥材,撿回來的一窩小山雞?!惫植坏媚亍S袃芍恍∩诫u爭著飲水,蹬翻了水碗,往青石板上一跑,滿石板印著許多小小的“個”字。我不覺望著深山里這戶孤零零的人家想:“山下正鬧大集體,他們還過著這種單個的生活,未免太與世隔絕了吧?”

從朝陽洞再往上爬,漸漸接近十八盤,山路越來越險,累得人發(fā)喘。這時我既無心事看畫,又無心事翻歷史,只覺得像在登天。歷來人們也確實把爬泰山看作登天。不信你回頭看看來路,就有云步橋、一天門、中天門一類上天的云路?,F(xiàn)時懸在我頭頂上的正是南天門。幸好還有石磴造成的天梯。順著天梯慢慢爬,爬幾步,歇一歇,累得腰酸腿軟,渾身冒汗。忽然有一陣仙風(fēng)從空中吹來,撲到臉上,頓時覺得渾身上下清爽異常。原來我已經(jīng)爬上南天門,走上天街。

黃昏早已落到天街上,處處飄散著不知名兒的花草香味。風(fēng)一吹,朵朵白云從我身邊飄浮過去,眼前的景物漸漸都躲到夜色里去。我們在青帝宮尋到個宿處,早早睡下,但愿明天早晨能看到日出??墒羌比说煤?,山頭上忽然漫起好大的云霧。又濃又濕,悄悄擠進(jìn)門縫來,落到枕頭邊上,我還聽見零零星星幾滴雨聲。我有點焦慮,一位同伴說:“不要緊。山上的氣候一時晴,一時陰,變化大得很,說不定明兒早晨是個好天,你等著看日出吧?!?/p>

等到明兒早晨,山頭上的云霧果然消散,只是天空陰沉沉的,誰知道會不會忽然間晴朗起來呢?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冒著早涼,一直爬到玉皇頂,這兒便是泰山的極頂。

一位須髯飄飄的老道人陪我們立在泰山極頂上。指點著遠(yuǎn)近風(fēng)景給我們看,最后帶著惋惜的口氣說:“可惜天氣不佳,恐怕你們看不見日出了?!?/p>

我的心卻變得異常晴朗,一點都沒有惋惜的情緒。我沉思地望著極遠(yuǎn)極遠(yuǎn)的地方,我望見一幅無比壯麗的奇景。瞧那莽莽蒼蒼的齊魯大原野,多有氣魄。過去,農(nóng)民各自擺弄著一小塊地,弄得祖國的原野像是老和尚的百衲衣,零零碎碎的,不知有多少小方塊拼織到一起。眼前呢,好一片大田野,全聯(lián)到一起,就像公社農(nóng)民聯(lián)得一樣密切。麥子剛剛熟,南風(fēng)吹動處,麥浪一起一伏,仿佛大地也漾起綢緞一般的錦紋。再瞧那渺渺茫茫的天邊,揚起一帶煙塵。那不是什么“齊煙九點”。同伴告訴我說那也許是煉鐵廠。鐵廠也好,鋼廠也好,或者是別的什么工廠也好,反正那里有千千萬萬只精巧堅強的手,正配合著全國人民一致的節(jié)奏,用鋼鐵鑄造著祖國的江山。

你再瞧,那在天邊隱約閃亮的不就是黃河,那在山腳纏繞不斷的自然是汶河。那拱衛(wèi)在泰山膝蓋下的無數(shù)小饅頭卻是徂徠山等許多著名的山嶺。那黃河和汶河又恰似兩條飄舞的彩綢,正有兩只看不見的大手在耍著;那連綿不斷的大小山嶺卻又像許多條龍燈。一齊滾舞——整個山河都在歡騰著啊。

如果說泰山是一大幅徐徐展開的青綠山水長卷,那么這幅長卷到現(xiàn)在才完全展開,露出畫卷最精彩的部分。

如果說我在泰山路上是翻著什么歷史稿本,那么現(xiàn)在我才算翻到我們民族真正宏偉的創(chuàng)業(yè)史。

我正在靜觀默想,那個老道人客氣地陪著不是,說是別的道士都下山割麥子去了,剩他自己,也顧不上燒水給我們喝。我問他給誰割麥子,老道人說:“公社啊。你別看山上東一戶,西一戶,也都組織到公社里去了?!蔽矣浧鹱约簩Τ柖茨羌也璧甑南敕?,不覺有點內(nèi)愧。

有的同伴認(rèn)為沒能看見日出,始終有點美中不足。同志,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其實我們分明看見另一場更加輝煌的日出。這輪曉日從我們民族歷史的地平線上一躍而出,閃射著萬道紅光,照臨到這個世界上。

偉大而光明的祖國啊,愿你永遠(yuǎn)“如日之升”!

(刊發(fā)于1959年9月20日《人民日報》文藝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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