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論老生”
唐弢
民國初年,上海曾經(jīng)流行過一種話劇,大家叫它做“文明戲”。“文明戲”里有種專演正派人物的角色,他的擅長是發(fā)議論,上得臺來,滿口“官話”,總是長長的一大篇。有時候是“聲色俱厲”,有時候是“聲淚俱下”,雖然內(nèi)容空泛,卻的確搬出許多大道理,做到了慷慨陳詞的地步。這種角色,也像京戲里的“長靠”“短打”“閨門旦”“刀馬旦”一樣,有一個因此而獲得的專稱,叫作:“言論老生”。
他的拿手戲就是空口說白話:販賣教條。
現(xiàn)在,“文明戲”早已絕跡,“言論老生”卻還留在我們的生活里。自然,這指的并不是報館主筆,講壇教授,以“言論”為職業(yè)本來沒有什么可以非難,問題還在于他的“言論”的內(nèi)容,這是是否成為“老生”的關(guān)鍵。所謂“言論老生”也者,他的肚里至少有兩部書:一部《道德經(jīng)》,一部《漢文典》,并非老子或者什么人的專著,而是綜合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言,但又的確通過了他先生主觀的自己的大作。在“言論老生”看來,這兩部書是“放諸四海而皆準(zhǔn)”,任何時候,任何地點的衡人論文的標(biāo)準(zhǔn),因此,沒有機會開口則已,一開口,他總在引“經(jīng)”據(jù)“典”。
碰到要對人事說幾句話了,他就帶著他的《道德經(jīng)》。青年們有自己的愛好和理想,在業(yè)余專心研究,他翻一下《道德經(jīng)》說道:“這是成名思想,個人主義!”教員們要求克服忙亂現(xiàn)象,照顧照顧家里的孩子,他翻一下《道德經(jīng)》,說道:“這是家庭觀念,反集體精神!”看見有人在鉆業(yè)務(wù),談愛情,他的《道德經(jīng)》里便有這樣的一條:“脫離政治,缺乏社會主義熱情!”
碰到要對文章發(fā)表意見了,他就帶著他的《漢文典》??吹揭黄鑼憫?zhàn)士思想生活的小說,他翻一下《漢文典》,說道:“難道我們的解放軍是這樣的嗎?”看到一篇刻畫工業(yè)生產(chǎn)的短篇,他翻一下《漢文典》,說道:“沒有寫黨的領(lǐng)導(dǎo),難道我們的黨不在領(lǐng)導(dǎo)工業(yè)生產(chǎn)嗎?”有時候看到的是一段速寫,一首小詩,他的《漢文典》里則又堂皇地寫著:“沒有反映出一定社會力量的本質(zhì)!”
生活是復(fù)雜的,如果在他的《道德經(jīng)》和《漢文典》里找不到答案呢?這里也有一條:凡無“經(jīng)”“典”可以援引的,一律要不得!這叫作:沒有“理論”根據(jù)。
作為“言論老生”的特征,他所發(fā)表的總是無法反駁、永遠(yuǎn)正確的大道理,就只是一點:不聯(lián)系實際。但不聯(lián)系實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呀!他談的本來就不是實際而是“言論”,對“言論”要求實際,不也就是脫離實際——他的“言論”的實際了嗎?說來說去,我們的“言論老生”最后還是一個“勝利者”!
這就是“文明戲”為什么要重金禮聘“言論老生”的緣故。
不幸的是:人們心里明白自己是在看戲,一回到生活,卻早把他的“言論”忘得一干二凈了,因為生活總是具體而實際的。在高超的“言論”上立于不敗之地,一到實際生活里就碰得粉碎,這是對一切教條主義主觀主義的教訓(xùn),也不能不是“言論老生”的悲哀。
(刊發(fā)于1956年9月13日《人民日報》文藝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