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記舍伍德·安德森[1]
那是在新奧爾良,有好幾個月,我們總是邊走邊聊,不然就是安德森聊,我聽。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坐在杰克遜廣場的一張長凳上,獨自發(fā)笑。我的印象是他這樣已經(jīng)有好一陣了,就一個人坐在長凳上暗自發(fā)笑。這不是我們經(jīng)常碰頭的地方。我們根本沒有這樣的地方。他住在廣場北邊,我們事先并沒有特別約好,我中午吃過一些東西之后,知道他準(zhǔn)也吃完午飯了,我就朝廣場的方向走去,如果沒有見到他在散步或是坐在廣場某處,我就干脆在能看見他家門口的街沿石上坐下來,一直等到他穿著他那身鮮艷的、一半像賽馬騎手一半像窮藝術(shù)家穿的衣服,從家里走出來。
這一次他已經(jīng)坐在長凳上暗自笑開了。他立刻告訴我是怎么一回事:一個夢,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牽了一匹馬在鄉(xiāng)間路上走了許多里路,他想用這匹馬換來一個夜晚的睡眠——并不是光換能睡一個夜晚的一張床,而是睡眠本身;現(xiàn)在有我在聽,他就從這里編開了,添枝又加葉,把它編成一件藝術(shù)品,用他寫所有的作品時那種啰嗦得(這個故事似乎有點把握不定,實則不然:它是在探索,在尋求)幾乎折磨人的耐心與謙卑在編,我在聽可是連一個字都不相信:根本不相信那是人睡著的時候做的一個夢。因為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知道那是他憑空想出來的,他編造的;大部分或至少有一些是我在那兒看著他、聽著他的時候現(xiàn)編的。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非得要說,至少是需要去說那是一個夢,為什么非得把夢和睡眠扯上關(guān)系不可,但是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已經(jīng)把他的整個一生都寫成了一件軼事或者說一個寓言:那匹馬(起先是匹賽馬,可是現(xiàn)在又變成了一匹干活的馬,有犁,有車,有鞍,身強力壯,卻缺少有文字記錄的家譜)代表著那片廣袤、富饒、強有力而又柔順的密西西比河谷,代表著他自己的美國,而穿著扎眼的藍色賽馬襯衫、打著有朱紅斑點的溫莎領(lǐng)巾的他,正在以幽默、耐心和謙恭的姿態(tài),不過主要還是耐心和謙恭的姿態(tài),建議以此來換得他實現(xiàn)那個寫出純粹、完美、堅實、源源不絕的作品的夢想,而他的《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zhèn)》和《雞蛋的勝利》正是這樣的征兆和象征。
他自己是永遠(yuǎn)也不會說這樣的話、用語言來這樣表達的。他甚至可能永遠(yuǎn)也認(rèn)識不到這一點,要是我打算向他點明,他肯定會加以否認(rèn),態(tài)度說不定還很激烈。但這并不足以說明這個看法是不正確的,也不足以說明不管這看法本身正確與否,他的不信是有道理的。事實上,正不正確,他信還是不信,這都關(guān)系不大。他肯定會加以否認(rèn),其出發(fā)點恰好是他性格中的大悲劇。他希望別人取笑他、嘲弄他。他希望在地位、成就、機智以及別的任何方面都無法與他比肩的人能使他顯得愚蠢可笑。
這就是為什么對自己所寫的每一篇東西他都如此孜孜矻矻、不厭其煩和不知疲倦地下功夫的原因。這好像是他在對自己說:“這至少是、將是、必定是無懈可擊的?!狈路鹚麑懽魃踔炼疾皇浅鲇谀欠N耗費精力、永不休止、難以饜足的對榮譽的渴望(為了這樣的榮譽,任何一個正常的藝術(shù)家都不惜消滅自己年邁的母親),而是為了對他來說更加重要、更加迫切的東西:甚至還不是為了不值一提的真理,而是為了完美,為了無與倫比的完美。他沒有麥爾維爾的力度與沖勁,麥爾維爾是他的祖父;也沒有馬克·吐溫對生活的旺盛的幽默感,馬克·吐溫是他的父親;他也沒有他的兄長德萊塞對種種細(xì)微差別的粗暴的蔑視。他的特點是追求精確,在有限的詞匯范圍之內(nèi)力圖選用最恰當(dāng)?shù)脑~句,他內(nèi)心對簡樸有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他要把詞與句都像擠牛奶一樣擠得干干凈凈,總是力圖要穿透到思想的最深的核心里去。他在這上面費了那么大的力氣,到最后他的作品里剩下的只有風(fēng)格了——風(fēng)格成了一種目的而不是手段。接下去他很快又相信,只要他竭力使這種風(fēng)格純粹、不走樣、不變化與不受污染,它所包含的內(nèi)涵就必定是第一流的——無法不是第一流的,他自己因而也必定是第一流的。
在他一生中的這個時期,他無論如何得相信這一點。他的母親曾是一個契約女奴,他的父親是一個臨時工;這樣的背景使他明白,他所得到的安全與物質(zhì)上成功的總和是,也必然是生活的答案與目的。可是他在中年以后放棄了這一切,舍棄與拋棄了這一切,他當(dāng)時的年齡比做出獻身藝術(shù)與寫作的決定時的大多數(shù)人的年齡都要大得多??墒钱?dāng)他做出這樣的決定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一個只有一兩部作品的人。他必須相信:只要他努力使自己的風(fēng)格純而又純,那么這種風(fēng)格的內(nèi)涵也必定是純而又純、也是最為優(yōu)秀的。這就是他必須要捍衛(wèi)自己風(fēng)格的原因。這就是他因為海明威寫了《春潮》而感到不快與憤怒的原因,也是他對我稍感不滿的原因,之所以程度稍輕是因為我的錯誤不是寫了一整本書而是僅僅出版了一本自己印刷、自己發(fā)行的小書,在我們這個新奧爾良的小圈子之外不會有多少人能看到或聽說過這本書,這是一本斯普拉特林的漫畫集,書名我們叫作《舍伍德·安德森與其他著名的克里奧爾人》,我給這本書寫了一篇序言,用的是安德森的初級讀本式的風(fēng)格。我們倆——我指的是海明威與我——誰也不可能損害、嘲弄他的作品??墒俏覀兪沟盟娘L(fēng)格顯得可笑;那是在他寫完《邪惡的笑聲》之后,他已經(jīng)到了應(yīng)該擱筆的階段,他卻仍在不惜一切代價地保衛(wèi)自己的那種風(fēng)格,因為時至今日,他內(nèi)心也必定已經(jīng)知道,除了這件東西之外,他別的什么也沒有了。
這是一種純而又純的精確,或者說是一種精而又精的純粹,隨你怎么說都行。在對待人民的態(tài)度上,他是一個濫情主義者,在如何看待他們的問題上往往不正確。他相信人民,但是好像僅僅在理論上如此。他對他們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雖則每一次他還要重新準(zhǔn)備感受失望,準(zhǔn)備受到傷害,好像這樣的事以前沒有發(fā)生過似的,好像他能真正相信可以相處的人唯有他自己筆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些人物,是他自己探索地做著的夢里的虛構(gòu)品與象征物。在他的作品里,他有時是一個濫情主義者(莎士比亞有時候也是如此),可他從來不是一個摻假的人。他從來不語焉不詳,從來不庸俗化,從來不走捷徑;從來都是懷著一種謙卑,甚至是一種宗教般虔誠的態(tài)度來對待寫作,以一種幾乎讓人憐憫的至誠、忍耐、甘愿臣服和自我犧牲的態(tài)度來對待寫作。他仇視下筆千言;如果人家寫得很快,他認(rèn)為里面準(zhǔn)保摻假。他有一次告訴我:“你有太多的才能。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寫出東西來,而且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如果你不小心,你會什么也寫不成的。”在那些下午,我們總是一起在舊城區(qū)散步,我聽,他講,對我或是對別人——我們在街上、碼頭上任何地方遇到的任何人,或是晚上他在我的小小配合之下,坐在什么地方共對一瓶酒幻想出牽著馬的睡不著的人那一類稀奇古怪的角色。其中的一個據(jù)他說是安德魯·杰克遜的后裔,查爾梅特戰(zhàn)役之后就留在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地帶,再也不是半馬半鱷魚,現(xiàn)在成了半人半羊,后來又成了一半是鯊魚,它——我的意思是整個故事——到頭來變得那么古怪又是(至少我們是這樣想的)那么有趣,我們決定把它寫下來,用相互通信的方式,就仿佛是一支動物考察隊的兩個暫時分開的隊員。我把他寫的第一封信的回信交給他。他讀了之后說:
“你自己滿意嗎?”
我說:“怎么啦?”
“你對這封回信滿意不滿意?”
“為什么不滿意?”我說,“這封信里沒說的我可以放在下一封信里說。”這時候我明白他心里相當(dāng)不高興了:他變得態(tài)度生硬、嚴(yán)峻,幾乎都要發(fā)火了。他說:
“要么把它扔掉,咱們不進行下去了,要么把它拿回去重寫?!蔽医舆^了信。我足足寫了三天才重新交給他。他再次讀了,讀得很慢,像他素常的那樣,這以后他說:“現(xiàn)在你滿意了嗎?”
“不滿意,先生,”我說,“不過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寫得更好了。”
“那咱們就讓它通過吧?!彼f,把信放進他的兜里,他的聲音重新變得溫暖、圓潤、洪亮而帶有笑意,準(zhǔn)備再一次相信別人,再一次受到傷害。
我從他那里學(xué)到的比從這件事里學(xué)到的要多,至于我有沒有也一直遵照著他其他的教導(dǎo)實行,那是另一回事。我學(xué)到的是:作為一個作家,你首先必須做你自己,做你生下來就是那樣的人;也就是說,做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作家,你無須非得去口是心非地歌頌任何一種傳統(tǒng)的美國形象,像安德森自己與德萊塞所獨有的讓人心疼的印第安納、俄亥俄或艾奧瓦州的老玉米或是桑德堡的畜欄以及馬克·吐溫的青蛙。你只需記住你原來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你必須要有一個地方作為起點,然后你就可以開始學(xué)著寫,”他告訴我,“是什么地方關(guān)系不大,只要你能記住它也不為這個地方感到羞愧就行了。因為,有一個地方作為起點是極端重要的。你是一個鄉(xiāng)下小伙子;你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是你開始自己事業(yè)的密西西比州的那一小塊地方。不過這也可以了。它也是美國;把它抽出來,雖然它那么小,那么不為人知,你可以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就像拿掉一塊磚整面墻會坍塌一樣?!?/p>
“有水泥和灰膠的墻可不會坍塌?!蔽艺f。
是的,不過美國還沒有抹上水泥與灰膠呢。人們還在建造美國。正因如此,一個血管里有墨水的人不僅仍然能而且有時還必須在美國內(nèi)部不斷地走來走去,邊傾聽邊觀察邊學(xué)習(xí)。正因如此,像你我這樣沒有學(xué)問、沒有學(xué)歷的土老帽不僅有機會寫,而且還必須寫。美國所要求的一切就是觀察它、傾聽它、理解它,如果你做得到的話。不過理解也還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相信美國,即使你并不理解它,接著試著敘說美國,把它寫下來。文章絕不會一下子就很精彩,不過總還有下一次呢;墨水和紙張總不會缺,也總有你想理解和告訴別人的東西。這一次說不定也還是不完全對頭,不過它也有下一次嘛。因為到了明天,美國將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樣?xùn)|西,一樣更豐富更新穎、值得你去觀察、傾聽并試圖理解的東西,即使是你不能理解、無法相信的東西。
要相信,要相信純的價值,要更多地相信。不僅相信價值,而且要相信忠誠與完整的必要性;為藝術(shù)選中并甘愿忠于藝術(shù)的人是幸運的,因為藝術(shù)的報酬是不會落到郵差頭上去的。安德森把這些道理推向極端。這在表面上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是,在往后的年月里,當(dāng)他也許終于承認(rèn)剩下的只有風(fēng)格時,他寫作時是那么努力,那么費勁,那么不惜犧牲自己,他有時候竟顯得比原來的自我更高一些、更大一些。他熱情、慷慨、善良、開朗,喜歡開懷大笑,不乖戾也不妒嫉,只有追求完美時才是例外,這種對完美的追求,他相信任何一個對自己的行當(dāng)有興趣的人都是必須具備的;他隨時愿意慷慨地幫助別人,只要他相信這個人是懷著他自己的那種謙卑與崇敬心情來從事這門行當(dāng)?shù)?。在新奧爾良的那些日子里,我逐漸明白世界上真的有人是愿意整個上午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的——關(guān)在屋子里努力工作。到了下午安德森會出現(xiàn),于是我們就在市里走來走去,邊走邊聊。到了晚上我們又會再次見面,這回是共對一個酒瓶了,現(xiàn)在才是他傾心而談的時刻;在任何一個陰涼的庭院里,只要那兒杯瓶碰撞發(fā)出叮當(dāng)聲,棕櫚樹在微風(fēng)中沙沙作響,那里就是這樣一個小世界。第二天上午他又把自己關(guān)起來了——在寫作呢;于是我對自己說:“要是當(dāng)一個小說家只需花這樣的代價,那么這種生活對我來說也是合適的?!?/p>
于是我開始寫一本小說:《士兵的報酬》。我認(rèn)識安德森太太在先,后來才認(rèn)識安德森。我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們了,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安德森太太。她問起這一晌怎么沒見到我。我說我正在寫一部小說呢。她問我要不要給舍伍德看看。我回答了,我記不清原話是怎么說的了,反正意思是如果他想看,我也沒有意見。她讓我寫完了把稿子交給她,我照著做了,那是在大約兩個月之后。過了幾天,她捎話叫我去。她說:“舍伍德說他想跟你做一筆交易。他說如果他可以不看的話,他愿意跟里弗賴特(霍雷司·里弗賴特:當(dāng)時他自己的出版者)說一聲,讓他接受出版。”
“成?!蔽艺f,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就是這樣。里弗賴特出版了這本書,這以后的幾年里我只見過安德森一次,因為那個不愉快的漫畫事件也就發(fā)生在這先后,好幾年他都不愿見我,直到有一天下午在紐約的一次雞尾酒會上;可是那又碰上了他比他寫過的任何作品都要顯得高大的時刻。這時候我記起了《俄亥俄州的瓦恩斯堡鎮(zhèn)》、《雞蛋的勝利》還有《馬與人》里的某些篇章,我知道我在看著、注視著的是一個巨人,他所在的世界上居住著的大部分——絕大部分——人都是侏儒,雖然他只做出過兩次或是三次與巨人身份相稱的舉動。
(原載《大西洋》一九五三年六月號;此處文本系根據(jù)??思{打字稿。)
密西西比
密西西比發(fā)源于田納西州孟菲斯一家酒店[2]的大堂,朝南伸展,直抵墨西哥灣。它一路上為一些小鎮(zhèn)所點綴,那里游蕩著馬匹與騾子的幽靈,早年間,這些騾馬總是給拴在縣法院四周那一個個拴馬樁上的;而且?guī)缀蹩梢哉f,這條河只有那兩個方向,也就是北和南,因為就在幾年前,你都無法走水路朝東朝西行進,只能靠徒步或是騎騾馬;即使是在那孩子的少年時期,要去距離三十英里的東邊或是西邊毗鄰的縣城,都是非得朝三個方向,順著不同的三條鐵路,坐上九十英里的火車,方能到達。
最初,那兒是一片荒野——往西,沿著那條大河,是一片片淤積的沼澤地,由一條條黑黢黢、幾乎紋絲不動的臭水溝鑲邊,這里密不通風(fēng),長滿了蘆葦、藤蔓、柏樹、梣樹、橡樹與橡膠樹;往東,是阿巴拉契亞山脈逐漸消失處,是野牛在那里啃嚙青草的闊葉林山脊與大草原;往南,是長有松樹的貧瘠土地,那里還有掛滿苔蘚的櫟樹和面積更大、地更少水更多的沼澤,處處潛伏著鱷魚與水蛇,日后,路易斯安那州將在這里開始形成。
在這里,最初出現(xiàn)的是攜帶著簡陋器具匍匐前進的先民,他們壘起了土墩然后就消失湮沒了,只留下了土墩。在這些土墩里,接踵而來有史可稽的阿耳岡昆族裔會留下他們戰(zhàn)士、酋長、嬰兒和獵殺的熊的頭顱,瓦罐的碎片和斧頭、箭鏃,偶爾還會有一只沉甸甸的西班牙銀馬刺。那時,成群麋鹿不加警覺地如煙霧般飄忽而至,在矮樹叢里和溪谷的底部,則有熊、狼、美洲豹以及各種小一些的動物——浣熊、負(fù)鼠、河貍、水貂和沼鼠(不是麝鼠,是沼鼠);二十世紀(jì)初,這些獸類仍在那兒出沒,有些地方仍未開發(fā),當(dāng)時,那男孩自己也就是在這地方開始打獵的。但是,除了偶爾在某張白人或黑人的臉上可以尋見印第安人的一些血統(tǒng)之外,奇克索人、喬克托人、納齊茲人和亞祖人都如先民一樣遷走了,現(xiàn)在和男孩一起匍匐前進的是沙多里斯、德·斯班和康普生家的后裔,這幾個家族曾經(jīng)指揮過馬納薩斯、夏普斯堡、夏洛、奇克莫加這幾個團,匍匐前進的人中還有麥卡斯林、艾威爾、霍爾斯頓與霍根貝克家的后裔,這幾個家庭的父輩祖輩曾經(jīng)充當(dāng)過那幾個團的兵員,匍匐的人里偶爾也會有個把姓斯諾普斯的,因為到二十世紀(jì)初,斯諾普斯家的人已經(jīng)是無處不在了:不光是站立于開設(shè)在湫隘小街主要由黑人光顧的小鋪的柜臺后面,而且也坐在銀行董事長辦公桌、食品批發(fā)公司經(jīng)理辦公桌的后面,身居浸禮會教堂的執(zhí)事席中,他們買下許多所搖搖欲墜的喬治式住宅,把它們分隔成一個個可以單獨出租的套間,而在自己彌留之際,又立遺囑將加出來的披屋與洗禮盆捐獻給教會,好讓大家記得他們,不過這也許純粹是出于恐懼。
他們也參加打獵。他們也進駐打獵營地,在那里,德·斯班、康普生、麥卡斯林和艾威爾家的人按門第的高低次序當(dāng)頭兒,他們射殺母鹿,既不管法律,也不管頭兒說這樣干是要不得的,他們射殺母鹿甚至都不是因為需要鹿肉,他們把肉扔下,由森林里的食尸禽獸來享用,他們之所以屠殺,只是因為母鹿軀體大、會移動,是樣稀罕物件,與湫隘街巷的小鋪及那里的蠅頭小利相比,是更早時代的產(chǎn)品;男孩如今已長大成人,論資排輩當(dāng)上了營地的頭兒,現(xiàn)如今他得操心,不是為獵物越來越少、地盤越來越小的原始森林,而是為姓斯諾普斯的那伙人,他們正在把留下的不多的東西毀滅殆盡。
他們選舉比爾波家的人并且不遺余力地為姓瓦達曼的人拉票,在這兩人下臺后又推舉他們的兒子上臺。他們的出發(fā)點是對黑人的刻骨仇恨、恐懼以及經(jīng)濟上的沖突對抗,那些黑人緊挨著他們的地塊種著不大的田地,因為黑人記得自己根本未曾獲得自由,因此能夠珍惜已經(jīng)得到的那些,去斗爭以保留住不多的那一些,并且教會自己如何憑借不多的東西去獲得較多的東西——花不多的錢,吃不多的食物,用較少較差的生產(chǎn)工具來種植較多的棉花。一直要到姓斯諾普斯的逃離農(nóng)田進入湫隘支街上開設(shè)的小鋪,他才能不再與黑人在耕作上較勁,在小鋪里,他可以不再緊挨著黑人生活,卻可以依賴他們?yōu)樯?,靠以次充好,抬高價格,把劣質(zhì)的肉、糧食、糖蜜賣給黑人,黑人反正是連價碼上的數(shù)字都認(rèn)不得的。
最初,那個過時的人第二天還要遭到已經(jīng)過時的人的剝奪:那個原始的阿耳岡昆人——也許是奇克索人、喬克托人、納齊茲人和帕斯卡戈拉人——他從密西西比河旁高高的懸崖絕壁上往下俯望,盯著一艘載有三個法國人的奇珀瓦獨木舟——這印第安人幾乎來不及旋過身子看背后有一千個西班牙人從大西洋那邊橫穿大陸而來,他還余下一點時間有幸看到各種外族人交替進進退退,速度快得像魔術(shù)師手中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紙牌:法蘭西人待了一秒鐘,接著西班牙人待了大約有兩秒鐘,然后法蘭西人又待了兩秒鐘,接著又輪到西班牙人了,然后又是法蘭西人了,他們在這里還沒來得及吸進最后的半口氣,盎格魯—撒克遜人又來了,他們是要在這兒待下去,死活也不走的了:那個高高的漢子,高聲吟誦新教經(jīng)文,散發(fā)出濃濃的威士忌酒氣,一只手里捏著《圣經(jīng)》和酒壺,另一只手里,讓人想象不到的是,竟握著一把印第安戰(zhàn)斧,他吵吵鬧鬧,脾氣暴躁,對女人倒是百依百順,還主張一夫多妻:可以說是個結(jié)過婚卻不屈不撓保持著獨身的男人,他只知行進,卻不明白目的地在哪里,讓他那腆著大肚子的老婆、丈母娘的大半個家庭緊隨在他的身后,進入連車轍都沒有的荒野,讓他的孩子在樹丫支著的來復(fù)槍后面呱呱墜地,在他們再次出發(fā)之前又讓老婆懷上另一個,與此同時,還把他永不枯竭的其他種子撒在三百英里黑黢黢的腹地里——也同樣是既不貪婪,又無熱情與預(yù)謀——他砍倒一棵需要二百年才能長成的樹,僅僅為了把一只熊攆下來或是往帽子里盛滿野蜂蜜。
他活了下來,即使在他自己也成了過時人物之后,在弗吉尼亞與卡羅來納種植園主的小些的兒子們[3]前來取代了他之后。他們是趕著大車來的,車中滿載著黑奴與靛藍種子,走的倒仍然是他當(dāng)年用印第安戰(zhàn)斧(他也沒有其他工具可用)砍伐出來的道路。接著,有人給了某位納齊茲巫醫(yī)一顆墨西哥棉花種子(沒準(zhǔn)里面已經(jīng)潛伏有棉蟲了,因為這害蟲跟斯諾普斯家族一樣,也是把南方整片土地全都占領(lǐng)了的),從而改變了密西西比的面貌。奴隸們現(xiàn)在很快把處女地清理出來——那里當(dāng)時(一八五〇年)仍然出沒著默雷爾、梅森、黑爾和哈普兩兄弟[4]的幽靈呢——使它變成能生財致富的種植園,而那個已經(jīng)過時、被取代的人,對這片土地所打的主意,僅僅是打幾頭熊和鹿,弄些蜂蜜甜甜嘴巴而已。可是他仍然留了下來,仍然好歹活著,甚至一直到那男孩進入中年,他仍然待在那個地方,住在不斷縮小的原始森林邊緣處的一所由原木、木板或鐵皮搭成的小屋里,完全是靠著種植園主的容忍,有時甚至是慷慨大度,才能賴在這兒,對于他們來說,盡管他桀驁不馴并維持著某種程度的尊嚴(yán)與獨立性,實際上也只是個會阿諛奉承的無賴而已,如今熊與美洲豹已基本上絕跡,他打的便是浣熊和沼鼠了,他仍然暴殄天物,仍然會放倒一棵有二百年歷史的老樹,雖然如今樹上只有一只浣熊或一只松鼠了。
時間到來時,他參加進去,不是進馬納薩斯和夏洛團,而是加盟非正規(guī)的幫派團伙,這些幫派團伙并不忠于任何人與任何目標(biāo),之所以糾集在一起僅僅是為了一件事、一個目的,那就是從聯(lián)邦糾察線那里盜竊馬匹;他們是抓空當(dāng)干這件事的,主要的時間還是用在襲擊(或打算襲擊)種植園上,那些房子就屬于他原來通過幾句阿諛奉承的花言巧語得以投靠的種植園主,而且一旦戰(zhàn)爭結(jié)束,假如老爺會從他在夏普斯堡或是契克莫加的少校、上?;蚴莿e的任何什么軍職上退役回來的話,他還是會去投靠的;他打算襲擊種植園,那就是說,在少?;蚴巧闲5钠拮?、姑媽姨媽、丈母娘(她們把銀器埋藏在果園里,莊園還留下了幾個上了年紀(jì)的黑奴)阻止他并把他趕走之前,必要時這些女眷甚至?xí)_槍,用的是離家的丈夫、侄子、外甥或是女婿所留下的獵槍或是決斗時用的手槍——這些女人,她們才是不屈不撓、沒有被征服、從來不投降,她們不讓人把北軍的流彈從走廊柱子、壁爐架或是窗框里挖出來,也正是南方的女人,在七十年之后,在看電影《亂世佳人》時,一聽到謝爾曼[5]的名字,便會站起來退出影院;她們?nèi)匀皇遣豢赏讌f(xié)、怒氣難消的,仍然對這事說個沒完,其實打了敗仗的疲憊不堪、心灰意懶的男人早就連叫她們閉嘴都懶得說了。即使到了那男孩的時代,早在他記得別人大談圣誕老公公之前,他自己就已經(jīng)對維克斯堡、科林斯如數(shù)家珍,也知道第一次馬納薩斯戰(zhàn)役中他祖父所在的團駐扎在何處了。
在那些日子里(一九〇一、一九〇二、一九〇三和一九〇四年),圣誕老公公只在圣誕節(jié)那天才出現(xiàn),可不像現(xiàn)如今,在一年的其余日子里孩子們都能玩他們找得到的、想得到的或是做得到的一切,雖然他們也跟今天,跟一九五一、一九五二、一九五三、一九五四年一樣玩,仍然是模仿展示在他們面前,讓他們聽到、看到或是最受震動的那些事,只是規(guī)模縮小了許多而已。我們筆下的這個孩子的時代背景和實際情況正是這樣的:那些不屈不撓、永不言敗的老太太在三十五和四十年之后仍然抱成團,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干家務(wù)活的老黑奴,也是女的,她們像白人老太太一樣,拒絕、堅決不放棄舊的生活方式,不愿忘記古老的痛苦。那孩子就記得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卡羅琳,解放那么多年了卻仍然不肯離去。她也始終不愿意在星期六收下她一周的全部工資,這家人始終也弄不懂她干嗎非得這樣不可,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她僅僅是樂于讓全家人經(jīng)常記得,她可是他們的債主,她迫使孩子的祖父接著是孩子的父親最后是輪到孩子自己,不僅得當(dāng)她的銀行家而且還需為她管賬,不知怎么搞的八十九這個數(shù)字進入了她的腦子,雖然這個數(shù)字也會起變化,有時候多些,有時候少些,有時候一連好幾個星期她自己又會成了欠債的一方,但這樣的情況倒是始終不會改變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大抵是家里大部分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會有個小孩,白皮膚的或者是黑皮膚的,跑來帶上這樣的口信:“大媽說讓你別忘了還欠著她八十九塊錢呢?!?/p>
即使在那時,對于那個孩子來說,這黑婦人好像已經(jīng)比上帝還要老了,她管他的祖父叫“上?!保菍⒆拥母赣H、叔叔、姑姑,則除了他們的教名之外,別的什么都不叫,即使他們自己也都已經(jīng)當(dāng)了爺爺和奶奶:卡羅琳自己也當(dāng)了祖奶奶,下面的子孫有二十個之多(此外大概還有十個她也記不得了,或是先她而死了),其中之一也是個男孩,到底是曾孫或者僅僅是孫子連她自己都弄不清了,那是和我們的這個白人男孩在同一星期出生的,起了同樣的名字(用的是白人孩子祖父的名字),都吃同一對黑色乳房的奶,睡在一起,吃在一起,玩也在一起,玩的游戲要算是那個白人孩子當(dāng)時所知道的最最重要的事情了,因為在四歲、五歲和六歲時,他的世界仍然是一個女性的世界,他記憶中就沒聽說過還有別的方面的事情:用幾個空卷軸、一些殘渣碎片和小樹枝,再挖出個小溝,里面灌上些井水權(quán)當(dāng)是那條大河,一次又一次地玩微縮的戰(zhàn)爭游戲,打那幾場無法挽回的戰(zhàn)役——夏洛戰(zhàn)役、維克斯堡戰(zhàn)役以及布賴司十字路口戰(zhàn)役,那個路口離孩子(兩個孩子)出生地不遠(yuǎn),那孩子因為自己是白人,便硬要當(dāng)邦聯(lián)軍的將軍——彭伯頓、約翰斯頓或是福雷斯特——反正他當(dāng)兩回,黑孩子當(dāng)一回,要是三回還輪不上的話,黑孩子就壓根兒不跟他玩兒了。
說的不是那個高個子男人的事,他仍然當(dāng)他的獵人,當(dāng)他的森林之子;也不是那個奴隸的事,因為他現(xiàn)在是自由人了;而是說那顆墨西哥棉籽,是某個人給了納齊茲巫醫(yī)的,它現(xiàn)在快快地為自己清理好土地,犁開地面,那上面覆蓋著東部大草原的牛草和中部丘陵地帶溝底河床的荊棘與蘆葦,并且把那條大河,也就是老人河邊上三角地帶整片整片的淤積土變成干地:人類筑起盡可能長的堤壩,時間盡可能長地把大河擋開以播種和收獲莊稼:不過人類在舊的河床里把它阻攔一英尺,它就會在新的領(lǐng)域里開拓出另外的一英尺:于是裝載了打成包的棉花運往孟菲斯或新奧爾良的汽輪便仿佛是徑直朝天上爬去似的。
另外也還有小一些的輪船在小一些的河流里爬行,它們沿著塔拉哈奇河直抵杰弗生北邊的懷利渡口。不過從那個地段以及東邊一些的地段運棉花并不能得到經(jīng)濟回報,從那里運更便捷的走法是繼續(xù)往東去到通比格比,然后往南去到莫比爾,然后走陸路用騾車?yán)矫戏扑?;懷利渡口的一處懸崖絕壁上有一處驛站——一座亂七八糟的小客棧、一家鐵匠鋪和幾間東倒西歪的小木屋——正好在從杰弗生出發(fā)或是繼續(xù)行進的一輛或一隊裝了棉花的大車必須要停下來過夜的那個地方。或許連小客棧都算不上,不如說是個獸窟,里面的居民白天無影無蹤,他們隱匿在河床的荊棘矮樹叢里,只是在晚間出來,而且也只是在打尖的趕棉花大車的車夫毫無戒心地坐在爐火前時,他們才短暫地出現(xiàn)在客棧的廚房里,于是車夫、大車、騾子和棉花便會統(tǒng)統(tǒng)不見:尸體沒準(zhǔn)給扔進了河里,大車一把火燒了,騾子幾天或是幾星期后在孟菲斯一處牲口市場被賣掉,而身份不明的棉花則已經(jīng)走在去利物浦棉紡廠的路上了。
與此同時,在杰弗生十六英里之外,有一個前斯諾普斯時期的人,其實是高個子男人里的一個,事實上就如巨人一般:這是個虔誠的未獲神職的浸禮會牧師,但他熱衷的不是夢寐以求要進入天國樂園,甚至也不主張有什么統(tǒng)一圣職的做法,更反對用大寫的“O”[6]字來標(biāo)明,他只主張簡簡單單地讓公民的安全得到保障。每一個人都警告他別上那兒去,因為他不僅什么都不能完成,他試著去做時還很可能丟掉自己的性命??墒撬麉s去了,單身一人,不宣講福音也不提上帝甚至都不說道德的事,而光是挑選那里個頭最大、最兇狠,一看就知道是最為歹毒的人,對這人說:“我要跟你打架。要是你打敗了我,你可以把我身上的錢全都取走。要是我打敗了你,那我可要給你洗禮,讓你入教?!苯酉氯ケ惆涯侨舜驍?,揍得體無完膚,讓他改邪歸正,變得老老實實,然后再挑戰(zhàn)下一個個頭最大、最為兇狠的人,接著又收拾再下一個;下星期天來到時,他已經(jīng)把河邊整個無法無天的地區(qū)收編進教會了,從此棉花大車可以靠人力船只擺渡過懷利河,安全通過并毫無阻擋地直達孟菲斯了,一直到鐵路通行,火車開來從大車上載走一包包的棉花。
那是七十年代的事。黑人現(xiàn)在是自耕農(nóng)與政治上的實體了;有一個黑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簽,卻在杰弗生當(dāng)上了聯(lián)邦警察局長。后來,他成為鎮(zhèn)上正宗的私酒販子(密西西比州和緬因州一起,是最早從事這一高貴試驗的地方里的一個),而且也恢復(fù)了——他從來就未真正割斷過——對老主人的忠誠,并且從一棵巨大的老樹那里取到了自己做生意時用的姓——馬爾伯雷(桑樹),那棵樹矗立在哈伯瑟姆大夫的藥店的后面,在樹根之間那些包廂般的一個個地洞里,他藏匿他商業(yè)上的瓶裝貨物。
很快,他(那個黑人)在經(jīng)濟競爭中甚至?xí)I(lǐng)先斯諾普斯家族,這個家族即將把成群的族人打進三K黨——不是內(nèi)戰(zhàn)混亂、無望的結(jié)束階段那個老的、原始的組織,以當(dāng)時無望的時代背景來衡量,那至少是個有自己無望目的的誠實、嚴(yán)肅的組織,而是一個二十年代沿用了老名稱的后來出現(xiàn)的卑劣組織,它與老組織的共同點也就是那個名稱了。此時,地方上出現(xiàn)了用很少的錢修鐵路的事,引進的是一八六六年當(dāng)過“氈包客”[7]的一個人,此時他已然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公民了;他的子孫日后將用一種柔軟的、不發(fā)輔音的黑人腔調(diào)說話,就跟父母從約翰·史密斯上尉的時代起便生活在波托馬克河與俄亥俄河以南的那些孩子一樣,這些孩子總是要吹噓自己的南方遺產(chǎn)。在杰弗生,便有那樣的一個人,他姓雷蒙德。他找來了資金,而沙多里斯上校則用這筆資金修起支路,和從孟菲斯到大西洋的主路連通了起來,從而使本地的棉田走向歐洲——這是一條窄軌,跟玩具似的,有三輛小機車頭,也跟玩具似的,以沙多里斯的三個女兒的名字命名,每個機車頭的油罐上有一塊銀牌,分別刻著三位小姐的教名。那些標(biāo)準(zhǔn)規(guī)格的貨車在樞紐站上像玩具似的被千斤頂頂起,然后落放到窄軌上,此時,小火車頭被它拉的貨遮蓋住,讓人看不見,因此,一輛輛貨車是以這樣的程序出現(xiàn)的,在它們?yōu)橹?wù)的棉田里被一股傲慢的羽毛狀的黑煙和一聲傲慢的汽笛發(fā)出的尖叫,拉扯著往前行進——那個雷蒙德,在一場不可避免的爭吵之后,終于開槍把沙多里斯打死在杰弗生的一條街道上,他之所以做出這樣極端的事,大家相信,是因為傲慢與不寬容,也正是因為這同樣的傲慢與不寬容,才使沙多里斯上校那個團的官兵在第二次馬納薩斯和夏普斯堡之役后的秋季選舉時把沙多里斯從上校的職務(wù)上拉了下來。
因此,現(xiàn)在陸地上有了鐵路;原來得坐馬車去大河碼頭乘輪船并按老習(xí)俗去新奧爾良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如今便可以搭乘火車上幾乎任何地方去了。而且很快這兒也有了普爾曼式臥車了,一路從芝加哥和那些北方城市開過來,那里有的是鈔票現(xiàn)金,使富有的北方人能舒舒服服地南下,而且是認(rèn)真地開發(fā)起這片土地來了:用他們北方佬的金元在南方松木林地帶開設(shè)了巨大的伐木場與工廠,也使五十年來都沒有任何變化的由小村落組成的小鎮(zhèn)一夜之間發(fā)達起來,在一片星星點點般布滿樹樁的荒瘠土地上膨脹成大都市,這里本來會一直荒下去的,除非當(dāng)?shù)厝顺鲇诤唵蔚慕?jīng)濟垂死掙扎,自己學(xué)會了種植松樹,一如在其他地區(qū)人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種植玉米、棉花一樣。
在三角洲上也出現(xiàn)了北方人開的伐木場:現(xiàn)在是二十年代中期,在三角洲,棉花業(yè)還有伐木業(yè)都很蓬勃。但最為蓬勃的還是金錢本身,金錢孳生出一種穴居人,而他又繁衍出一對雙胞胎的穴居人:欠債與破產(chǎn),這三者如此迅速地讓金錢在這片土地上大逞淫威,現(xiàn)在的問題變成了如何在它旋風(fēng)般使你窒息之前趕快將其擺脫掉。直到出現(xiàn)某種幾乎像是自我保衛(wèi)的手段,不僅是為了有地方可以花錢,而且還為了把單純要花掉的錢所衍生出的錢可以賭掉,在七八個較大一些的三角洲地區(qū)的鎮(zhèn)子里形成了一支棒球聯(lián)隊,很快,它就同樣四出遠(yuǎn)征——而且也大獲成功——對投球手、游擊手和費勁的外場手來說都是如此,就像那兩個主力聯(lián)隊一樣,那個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青年了,與這個聯(lián)隊以及一家北方人開的大伐木公司關(guān)系都很熟,不僅是湊巧跟這兩者都熟,而是因為跟一家熟了自會促使他跟另一家也熟悉起來。
此時,那個年輕人的心態(tài)與世界上大多數(shù)別的年輕人的心態(tài)是一樣的——這些年輕人在一九一七年四月正好是二十一歲光景——雖然間或他向自己承認(rèn)他也許用那天自己十九歲這件事作為借口,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他正越來越清楚,這還將永遠(yuǎn)成為他真正的正業(yè),那就是:當(dāng)一名流浪漢,一個與世無爭、一無所有的漂泊者。反正,他已經(jīng)足夠成熟,能和一個律師交上朋友了,早先,這律師住的鎮(zhèn)上,一家伐木公司正好想消消停停地宣布破產(chǎn),這位律師被委派為破產(chǎn)事宜的仲裁人:這人的家庭和那年輕人的家庭素來相稔,他比年輕人稍大幾歲,可是卻喜歡上了這年輕人,于是便邀請年輕人搭乘自己的車子出游。他正式的身份是充當(dāng)譯員,因為他略通法語而那家快要倒閉的公司恰好與歐洲有些關(guān)系。但是從來沒見他干過什么翻譯工作,因為這名隨員并未被派去過歐洲,他去的倒是孟菲斯一家酒店的某一層樓,在那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位翻譯——都有特權(quán)可以簽個字便免費取得食品、戲票甚至是私釀的酒(當(dāng)時田納西州正值禁酒季),只要那些小廝有本事弄得來,當(dāng)然不是從幾英里外剛過密西西比州界處那幾處擠在一起的外表十分老成持重的房子里弄來,那里的輪盤、骰子和二十一點都是要玩就有得玩的。
接著,塞爾斯·韋爾斯先生也突然參加進來了,并且把棒球聯(lián)盟也隨之帶了進來。那個年輕人始終不知道韋爾斯先生跟破產(chǎn)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有的話),他也不真正費心去琢磨,更不用說去關(guān)心與打聽了,不僅是因為他已經(jīng)對業(yè)余愛好——他知道這是他真正的愛好——培養(yǎng)出了一種noblesse oblige[8]的觀念,這作為理由已經(jīng)算得上是很充分的了,而且還因為韋爾斯先生本人在三角洲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奇了。他是個莊園主,這莊園不以英畝而是以英里來計量,而且被認(rèn)為是棒球聯(lián)盟里的一個球隊的獨一無二的老板,至少是絕大多數(shù)球員,肯定包括接手、偷壘的游擊手和點三四〇打擊的外場手的老板,據(jù)說這個外場手還是從芝加哥獸崽隊里挖來或是搶來的呢,這個韋爾斯先生一星期七天照例不變的打扮是:兩三天都不剪的胡子、一雙糊滿泥漿的高筒靴以及一件燈芯絨外套,流傳的那個故事或是傳奇里說,一天深夜,他就以這副打扮進了圣路易的一家時髦酒店,要開一個由穿晚禮服的侍者伺候的房間,那侍者一見那把胡子、那雙沾滿泥漿的靴子,不過主要還是看到了那張臉,便說酒店已經(jīng)全部客滿。一聽這話韋爾斯先生便問買下這家酒店得多少錢,對方非常傲慢地告訴他,得多少多少萬,于是——那故事是這么說的——他從燈芯絨后屁股兜里掏出一疊千元大鈔,足夠買下開價一個半酒店的,接著便吩咐那侍者十分鐘之內(nèi)把樓里的每一個房間都給他出清。
這自然是啟示錄般離奇的故事,不過下面這件事倒是那個年輕人親眼目睹的:韋爾斯先生和他某天中午在孟菲斯的酒店里正懶洋洋地吃著早餐,突然間韋爾斯先生記起他私人的打球俱樂部那天下午三點鐘就要在六十英里之外的一個小城里進行一場至關(guān)重要的球賽,他打電話給火車站,要求三十分鐘里準(zhǔn)備好一次特別列車,包括一輛機車和一個守車。列車大約三時抵達科厄霍馬,那兒離球場還有一英里的路,有個老兄(那個鐘點火車站前是不會有出租車的,而且那會兒全密西西比州哪兒都沒幾輛出租車)坐在一輛臟兮兮但總算還完整的凱迪拉克的駕駛盤后面,韋爾斯先生開口了:
“這玩意兒要賣多少錢?”
“什么?”車子里的那人問道。
“你的汽車?!表f爾斯先生說。
“十二又五十?!?/p>
“行啊?!表f爾斯先生說著便去拉車門。
“我的意思是一千二百五十元?!蹦侨苏f。
“行啊,”韋爾斯先生說,接下去的話是對那年輕人說的,“跳進去?!?/p>
“是攔路搶劫吧,先生?!蹦侨苏f。
“車子我已經(jīng)買下了?!表f爾斯先生說,自己也爬上了車子。“去球場公園,”他說,“要快?!?/p>
年輕人此后再也沒有見到那輛凱迪拉克,雖然在接下去的幾個星期里,當(dāng)聯(lián)隊三角旗賽進行得越來越激烈時,他對那機車與守車倒是變得很熟悉了,韋爾斯先生經(jīng)常調(diào)用孟菲斯調(diào)車場的這輛特別列車,就像二十五年前住在城里的一個百萬富翁頭一點隨時攔下一輛兩匹馬拉的出租馬車一樣,因此在那年輕人看來,他們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再次朝三角洲另一場棒球比賽沖去,回孟菲斯去消停消停的念頭暫時就作罷了。
“我什么時候也該有點發(fā)言權(quán)的吧?!庇幸换厮f。
“那你就發(fā)言吧,”韋爾斯先生說,“就說說這混賬的棉花市場明天會有什么走勢,這樣我們倆都可以不再緊著去追趕這個沒一點、沒有一點點希望的業(yè)余球隊了。”
棉籽與伐木場橫掃著三角洲其余的地方,把殘余的原始森林更深、更深地朝南邊擠壓,一直擠到大河與丘陵的V字形地帶。當(dāng)那個如今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初次被允許參加日后他按輩分將成為首領(lǐng)的那個狩獵隊時,坐騾子拉的大車去鹿、熊和火雞滿地跑的獵場,走上一天或一個夜晚也就到了??墒乾F(xiàn)在他們坐汽車去,他們得走上一百英里接著是二百英里,往南再往南,而原始森林已經(jīng)退縮到亞祖河與那條大河(亦即老人河)的交匯處了。
老人河:也包括所有給它提供水源的被河堤攔起的小支流,它們和大河一起,只要老爺子犯了脾氣,便將那些堤壩全然置之不理,它們差不多每一代都涓滴不棄地收集水源,從蒙大拿一直到賓夕法尼亞,讓滔滔洪流沖入它的受害者那可憐巴巴、毫無希望的人工內(nèi)臟,水一點兒一點兒升高,速度倒不算很快,只是很堅決,毫無妥協(xié)的余地,留出足夠多的時間讓人測量它的浪峰有多高并且往下游打電報,甚至還能準(zhǔn)確預(yù)報幾乎是具體到哪一天洪水會沖進屋子,把鋼琴沖出去,把墻上掛的照片、圖畫統(tǒng)統(tǒng)沖掉,如果它跟地面不是聯(lián)系得非常緊密的話,甚至把房子本身也都沖走。
既無情又是不慌不忙地,洪水泛過一條條給它供水的小支流,把水往它們的河道里擠壓進去,以致一連好多天,小河里的水會倒流,往上游涌去,一直要抵達杰弗生還要過去的韋利渡口。小河也筑有堤壩,但偏僻處住的都是單干戶:是那個高個子男人的后裔或遺孤之類的人物,現(xiàn)在以務(wù)農(nóng)為生了,還有就是姓斯諾普斯的那些人,他們比個體戶還要個人主義:他們是斯諾普斯族人,因此當(dāng)大河邊上那些占地千畝的莊園主團結(jié)得像一個人似的和他們的黑人佃戶和雇工在用沙包和機器對付灌涌與豁口時,這里的一二百畝大小農(nóng)場的主人是一手挾著只沙袋、一手持槍巡視他的河段堤岸的,免得住在他上游的那個鄉(xiāng)鄰會炸毀他的河堤以保全自己(在上游)的那個農(nóng)場。
大河把水往上擠涌,與此同時,白人和黑人輪班肩并肩地在泥和雨里苦苦奮斗,為他們助戰(zhàn)的有汽車車前燈光、汽油火把、小桶的威士忌以及在刷干凈并煮過消毒的五十加侖的汽油桶里煮沸的咖啡;河水拍濺著,試探性地、幾乎是沒有惡意地、僅僅是堅定不移地(他可不著急喲)在那些驚恐萬狀的沙包的下面和中間拍打著,最后還是從上面翻越而過,仿佛他唯一的目的僅僅是讓人類再次得到一個機會去證明,不是向它而是向人類證明,人的身體能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忍受、堅持與苦熬;這以后,讓人證明了這一點之后,便做出這幾個星期以來任何時間里只要想做它都能做到的事情:像蛻皮時的有氣無力的蛇那樣,既不匆忙也不特別邪惡與憤怒地把一兩英里長的防洪堤、咖啡桶、威士忌罐、火把一下子全掃個精光,然后,有一小會兒,在棉田休耕地之間閃著沉悶的光,直到田地消失,同時消失的是大路和小巷,最后是一個又一個的城鎮(zhèn)本身。
消失了,進入到一大片蒼蒼茫茫、無聲無息的黃色廣袤之中,從那里只伸出來一些樹頂、電線桿和人類居所的首級,像是骯臟鏡面上出于神秘莫測、無法揣摩的設(shè)計而呈現(xiàn)的謎一般的物件;還有幾座先民壘的土墩,上面,在散亂的鹿皮鞋之間,熊、馬、鹿、騾、野火雞、牛以及家養(yǎng)的雞都在相互休戰(zhàn)的狀態(tài)中耐心地等待著;至于防洪堤本身,那里,在戀老婆的男人般黏成一團的漂浮物當(dāng)中,小孩繼續(xù)出生,老人照常死去,不是因為生活在露天里,而是遵循簡單、正常的時間次序與生死規(guī)律,仿佛說到底,人和他的命運還是要比河流更強,即使河流曾經(jīng)剝奪過他,他畢竟是在變化中所不可改變與征服的呀。
這以后,對這一點也作過證之后,它——那條老人河——要后撤了,可不是退卻:是歸于平息,告別陸地,慢慢地也是堅定地,讓支流和沼澤退回到它們古老的引以為豪、滿懷希望的臟腑中去,不過是那么的慢那么的徐緩,仿佛不是洪水后退而是平坦的陸地自身在上升,它整個平面成片地重新爬回到陽光與空氣中來:在電話桿與軋棉機廠房、房舍、店鋪的墻壁一個恒定的高度上留下一條黃褐色的印記,這條線像是某只大手一筆劃成的,只是當(dāng)中有些間斷而已,土地本身因淤積物而增高了一英寸,肥沃的泥土也深了一英寸,在五月灼熱陽光的炙曬下干得龜裂:但是這情景不會維持多久,因為幾乎緊接著犁頭來了,犁地與下種已經(jīng)遲了兩個月,不過這也不打緊:棉花到八月仍然會再一次長得像人一般高,到摘棉桃時自會更白更密,仿佛那條老人河說了這樣的話:“我想怎么做,想什么時候做,便那樣做。不過我可是為了我的所作所為出了價的?!?/p>
自然啦,還有那些小船。它們把影子投落在那片黃黃的稀濕土地上,甚至還在它上面移動:漁夫和獵人用的小筏子、管理防洪堤協(xié)會的美國工程師學(xué)會的汽艇以及一艘吃水淺的汽船,荒唐地在棉田之間來來往往,它的船員可不是河工而是一個知曉水底下何處有圍欄的農(nóng)民,桅頂瞭望處則是個手持鋼鉗的機械師,他見到電話線就把它們剪斷,以便船能從煙囪群之間穿過去:其實也算不得是荒唐,因為這種船在大河上本來就很像是一所房子,現(xiàn)在來到這里跟所穿過的周圍那些沒有底部的房子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有時它還要讓輪機把馬力開到最大一擋以便超過別的房子,那模樣活像急于要追上飛逃的母野鴨的一只公野鴨。
不過光這樣是不夠的,眼看就不夠了;老人河這一回來真格的了。于是此刻從海灣[9]好幾個港口調(diào)來了捕蝦的拖網(wǎng)船、娛樂用的游艇和海岸警衛(wèi)隊的小艇,這些船的底部過去只認(rèn)得咸水與咸潮河口,船還是由原先的海上水手來掌管,但怎么走還得請教知悉水底下哪兒是路哪兒有圍欄的人,原因很簡單:這些人一輩子都在順著這些標(biāo)志或是以它們?yōu)榻K點趕騾拉犁,這些船航行在馬、騾、鹿、牛和羊的脹腫的尸體之間,從樹木和軋棉廠房、棉花倉庫、漂浮的小屋、房舍的二層樓窗戶與辦公室樓房之間,去撈取老人河上很有耐心的漂浮物,那就是黑人與白人的尸體了;接著——這些習(xí)慣與咸水打交道的人,對他們來說,陸地要么是毫無特色、不長樹木的鹽堿沼澤地,要么是蛇與鱷魚出沒的濕地,都因長滿了喇叭藤與西班牙苔蘚而無法穿透;這些人之中,有一些甚至都從未見過支撐他們所住的房子的木樁所敲進去的土地——這些人仍然留了下來,即使這里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他們了,仿佛要等著看從水里冒出來的到底是怎樣的一片土地,他們所拯救的人——男人和女人,黑人與白人,黑人甚至比白人還多,十比一恐怕還不止——賴以生存的經(jīng)濟活動就是在這片土地上面進行的;趕緊看看這片土地,再晚騾子和犁頭可就要改變它的面目直至洪水退卻的邊線了,然后便回到大河上去,否則那些拖網(wǎng)船、巡邏船和小艇也會跟廢棄的雞舍、牛棚與茅房一起,變成歪歪扭扭、沒法再用的垃圾的;回到老人河上去,這條河已經(jīng)再次縮回到它往常的堤岸里去了,在打瞌睡,甚至還顯得很清白無辜,仿佛改變了,至少是在某個短暫時期里改變了毗鄰地區(qū)全部面貌的不是它而是別的什么東西似的。
他們此刻是在朝回家的途中行進,經(jīng)過了一些河邊城鎮(zhèn),有一些在南密西西比是一片西班牙統(tǒng)屬的蠻荒之地時很有點兒名氣:像格林維爾、維克斯堡、納齊茲以及大小海灣(現(xiàn)今已經(jīng)消失不見,連遺址亦都采用了別的名字),那地方曾至少使梅森和哈珀兄弟里的一個威名赫赫,而雷爾[10]也曾以此地為據(jù)點發(fā)動他那場流產(chǎn)的黑奴起義,企圖把白人從這片土地上清除干凈,剩下他一個當(dāng)皇帝;那片土地已經(jīng)沉落在防洪堤之外,如今你已經(jīng)無法說清原先水開始于何處、陸地止步在什么地方了:只知道這片草木蔥蘢茂盛、陽光燦爛的熱帶草原再也承受不了你的體重了。一條條河流如今不再往西,而是往南流淌了,不再是黃色或褐色的,而是黑色的了,穿越好大的一片黃色鹽堿沼澤地,從那里乘著一股吹向海洋的微風(fēng),一團團蚊子像云霧一般飛來,在發(fā)癢與感覺疼痛的苦惱心態(tài)里,你似乎覺得確實能見到蚊群隱隱約約懷有越過陸地去與潮水然后是無法消解的鹽分相遇的愿望:倒還不是真想飛向墨西哥海灣但至少是要去列島——船、號角與小森林的列島——長長屏障后面的那片海峽,拖網(wǎng)船、巡邏船等等此刻都已回去,待在燈塔、運河標(biāo)志與船塢之間,在曬網(wǎng)和維修機器,準(zhǔn)備去捕魚。
我們所說的那個人從他年輕時起也記得那件事:在幾艘小船里好端端地被風(fēng)刮了整整一個夏天,因為他們家已有好幾代是在密西西比北部腹地出生與長大的,在他遇到此次風(fēng)暴之前他根本不知風(fēng)暴邊緣為何物。第二年夏天他又回來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喜歡有這么多的水,這一次他是作為一個拖網(wǎng)船的漁民而來的,他記得前甲板上安放著一只燒得通紅的煤爐,上面架著只四加侖大的鐵鍋,里面煮的是揪去腦袋的蝦,湯里灑進去一把把鹽與黑胡椒,里面從來沒有空過,也從來不洗,光是不斷地往里面添蝦,因此你成天隨便吃,就像是在吃花生米似的;他還記得破曉前的那一刻,眼看就要讓強烈得幾乎像能聽到的爆炸聲似的近亞熱帶的黃紅色的白天所打破,但暫時還會黑暗上一瞬間,此時,那條幽黑的船偷偷地潛入蝦群出沒的地區(qū),船尾磷光般不出一聲地轉(zhuǎn)動著,活像亂哄哄的一團昏昏欲睡的螢火蟲,那少年臉朝下躺在船頭上朝黑黢黢的水里望去,只見受驚嚇的蝦飛快地如逐漸隱退的扇一般往四下射出去,劃出了小火箭般的軌跡。
他對屏障般的列島也有了些認(rèn)識。作為五個半內(nèi)行水手中的一個,他駕了艘大單桅帆船參加出海比賽,他不僅學(xué)會了怎樣讓船殼不脫離它的龍骨往前行駛,而且也弄明白了怎樣讓船從一個地方去往另一個地方,再把它帶回來。于是,作為一個老水手,他如今住在新奧爾良,當(dāng)了一條機動小艇的拿工資的船長,船是屬于一個私酒販子的(當(dāng)時是二十年代),船員包括一名黑人廚子兼甲板工裝卸工,以及那個私酒販子的弟弟:那是個二十一二歲的瘦瘦的意大利人,有一雙貓一樣的黃眼睛,穿一件絲襯衫,衣服有點兒鼓出來,因為胳肢窩底下掛了把手槍,口徑太小干不了什么大事也就夠殺盡他們哥兒幾個的,即使船長或是廚師在萬一可能出事時夢想過反抗或是討厭惹出什么麻煩事兒,他們也只會把槍從皮套里抽出,盡快地藏起來(也并非真的隱藏起來,僅僅是扔到機器底下油污的積水里,即使皮特很快就發(fā)現(xiàn)槍在何處,那也會很安全,因為他是怎么也不愿意把手和胳膊伸到油污的水里去的,而只會躺到艙位上去生悶氣)。把小艇開過龐恰特雷恩湖,沿著利戈萊茲河直達墨西哥海灣與海峽,然后停下,一點燈光都沒有,直到海岸巡邏隊的汽艇(它幾乎總是按規(guī)定時間來的,那些大兵的工作也未免太平淡了,甚至于相對地說,是太沒有干頭了)趾高氣揚地朝東飛快駛?cè)?,是去莫比爾參加舞會的,哥兒幾個總是傾向于這樣認(rèn)為。接著,哥兒幾個仗著指南針的點撥來到島上(它只比沙嘴大上一點點,上面有一行松樹,那模樣真是慘不忍睹,在島外緣真正的海灣強風(fēng)的呼嘯抽打下,樹的枝條時時刻刻都在不斷地?fù)]動),在這里,加勒比的縱帆船會埋下一箱箱綠玻璃瓶裝的酒精,而住在新奧爾良的私酒販子的母親則會更換包裝,貼上標(biāo)簽,將其轉(zhuǎn)變成蘇格蘭威士忌、波旁威士忌或是杜松子酒。島上還有幾頭野牛,那倒是他們不得不防的,那黑人負(fù)責(zé)挖掘,皮特還在生悶氣,絕對拒絕幫忙,因為他有那把槍,而船長則時刻注意著牛的進攻(他們可不敢冒險點燈),每上三四回貨,總有一回得挨牛的進攻——那些枯瘦兇狠、看不真切的形體會突然向他們沖來,事前絲毫沒有警告,他們轉(zhuǎn)身就在噩夢般的沙灘上亂跑,一躥身跳進了小艇,接著讓船與岸邊平行行駛,那幾只牲畜則亦步亦趨,追隨在后面,直到他們敲鐘讓它們知道船已走遠(yuǎn),然后讓黑人再次回到岸上去搬剩下的箱子。接著他們就再次停航,一動不動,直到汽艇回來往西開去,仍然是橫沖直撞不可一世,舞會這時顯然已經(jīng)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