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領獎

方媛生平第一次請了假。

上班兩年以來，她無論風雨，哪怕是下刀子，都會在八點半抵達公司，在指紋考勤機上按下自己右手食指。董潔靜曾經(jīng)很歧視地說，這種指紋考勤機是一種變相逼員工賣身的方法，虧她每日按得開心。

說心底話，方媛也認為這種考勤機特別不好。倒不是因為阿靜說的原因，而是……

人總有個三長兩短，萬一哪天手劃破了，指紋不對了，難道就能以此為理由，說自己缺勤一天？直到后來她在茶水間和同事康慷抱怨的時候，被頂頭上司聽到，很鄙視地看她一眼，告訴她，這是德國進口最新技術(shù)，就是你化成灰，也能從灰里把你的指紋認出來……雖然方媛還是不太相信，但是聽他這么說，又想到之前錄了兩個指紋，她才放下心來。只要不是背到兩只手全部被……應該就不會有問題。

其實她擔心的，不過是因為考勤機出問題，導致自己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全勤獎化為浮云。

兩年來，她工資從起初的一千漸漸加到目前的三千出頭，扣完稅交完五險一金，也只有二千七，可加上一千五的全勤，還有四千多。也算小富足女人一個……可以每月吃N個提拉米蘇，只要不怕胖。

所以方媛一直非常努力地不遲到、不早退。風里來雨里去，毫無怨言。旁人都是主動自動要求加班，只有她，下班的點兒一到，拎包走人。

所以她也一直沒有升遷機會。眼看同時進公司的同事，要不升了經(jīng)理，要不換了好的部門，她到現(xiàn)在，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職員。

不過不要緊，對于方媛來說，升職成為精英女強人啊……那都是別人要做的事，對她來說，最最要緊的，就是混吃等死。

她只要拿到這個高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全勤獎，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

所以在以職員個個是精英而著名的蘇達集團里，她這樣的人能夠存活到今天，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奇跡……可這個奇跡……今天竟然請假了！

天剛蒙蒙亮，方媛便從床上爬起來。

換上昨天晚上就找好的衣裳，坐在梳妝臺前仔細化妝。衣服是兩年前買的，桃紅色的對襟式，當年看著十分時髦，可現(xiàn)在看上去，就是一剛剛進城的鄉(xiāng)下妹子。

在畫完最后一筆眉毛以后，方媛對著鏡中的自己，滿意地笑了笑。

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是一張帶有菜色的土氣面龐：眉毛被刻意加粗，眼睛下是浮腫的眼圈，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再配上一條土黃色小碎花的頭巾……相信這個樣子走在路上，除了要找保姆的人會多看她幾眼，其他人是不會理她的。

而這個形象和平常的她也是天差地遠……方媛在心底偷笑，這樣一來，那些要采訪“獨得五千萬大獎”的人，嘿嘿嘿嘿……

下了樓，一輛POLO車已經(jīng)停在樓下。

董潔靜知道她今天去領獎，特意請了假，連男友的約會都取消了，就是為了陪她去拿錢?？杉词顾龑Ψ芥鹿之惖男愿裼辛私甑牧私猓吹椒芥逻@一身打扮的時候，董潔靜一雙眼睛還是瞪得溜圓，半天才緩過神來。

翻了翻眼睛，董潔靜讓方媛坐在了后排，并且決定多看倒車鏡，避免從后視鏡中看到方媛的打扮……她踩下油門，車子呼嘯而去，一直開到福彩中心邊上的小巷口前才停下來。

果然，方媛向董潔靜拋了一個得意的眼神。

正如她所料，福彩中心前面已經(jīng)聚集了十來個記者，個個都是長槍短炮嚴陣以待。不知道內(nèi)情的人，恐怕會以為這里馬上要來什么大明星。不過這次福彩頭獎五千萬被一人獨得，也的確算是個爆炸性的新聞。難怪這些記者這么激動，已經(jīng)在這里蹲了一天了。

守株待兔，總歸會曝出這個中獎者是何方神圣！

“看看……”董潔靜熄了火，偏頭看向方媛，“你這樣一身打扮，恐怕還沒有走進去，就已經(jīng)被攔下來了……你要想不曝露自己的身份，恐怕這是個難事。”

她拿起一邊的果汁喝了一口，又道：“這么緊張干嗎，你干脆大大方方地走進去，拿了錢，再大大方方地走出來。搞不好你的美男子后宮計劃從此就不再是空想，而能成為現(xiàn)實了?！?/p>

方媛?lián)屵^她手中的果汁，一下子喝盡：“這怎么行！”她的眼睛都瞪得溜圓，像是巨大的銅鈴，“如果我中獎的事情被曝光，下面我的日子就不要想過了。是個人都會來找我要贊助，什么居委會第五次會議會請我去當特約嘉賓啦……還有我家那些親戚，恐怕個個小孩大學的學費都指望我了。我要不給，我就是千古罪人，是耽誤他們孩子前途的罪人！”

董潔靜不由得翻翻眼睛：“那你現(xiàn)在準備怎么辦，總不能殺人滅口吧？”

方媛“嘿嘿嘿”地笑了幾聲，手腳麻利地開門下車，又從后門上了車。把上車時扔在后座的包包打開，拿出一套黑色的制服，竟然就在車子里換了起來。

董潔靜皺起眉頭，疑惑地開口：“這是什么？”

方媛頭也不抬，一邊換，一邊回答：“我的第二套方案……這衣服是福彩中心清潔工的制服，我昨天去買的。”

嘩！

董潔靜立刻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同時也對她的頭腦表示十二萬分的贊嘆。

只一眨眼，老母雞變鴨，方媛從鄉(xiāng)下小保姆搖身一變，成為福彩中心的清潔工。她對著鏡子看了幾眼，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又跳下車，用手在地上蹭了蹭，把灰塵全部抹在頭發(fā)上……看上去也有幾分風塵仆仆的樣子……

“阿靜，我去了！”方媛悲壯地開口，“如果我被認出來，請你……一定要拯救我！”可能是因為電視看得過多，又因為她想太多，所以用一種“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口氣對著董潔靜叮囑，可惜換來的只是董潔靜趕蒼蠅一樣的揮手。

方媛狠狠瞪她一眼，昂首闊步地走出巷子。

事實上，人家記者要拍的是“五千萬大獎得主”，而絕非“方媛小姐”。所以她打扮成清潔工之后，記者甚至都沒有正眼瞧她一下。讓她順順利利地進去，上了領獎處所在的三樓。

看著眼前并不寬大的門，方媛有些緊張，伸手摸了下口袋里，身份證硬硬的還在，不由得吁了一口氣。錢啊錢啊……快點長翅膀飛到我的口袋里來吧……

她一臉被金錢擊中的幸福表情，抬手敲了敲門。

“進來?！焙退胂笾械牟灰粯樱詾轭I獎處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或者婦女，可是這個聲音出奇的清潤好聽，像是夏日里一抹冰涼的泉水流過人的心上。

“也不知道是真的因為聲音好聽，還是因為對方是要給我發(fā)錢……”方媛嘟囔了一句，推開了門。

“您好?！彼谎郾憧匆娮谀菑堔k公桌后面的男人。

怎么會有這樣好看的男人??？一頭削短的頭發(fā)配上神祇般的臉，一雙如星子般的黑眸鑲在臉上……所有的五官都是那樣的華麗，配在一起，美得讓人能夠忘記呼吸。帥得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來拿錢的，只是呆呆傻傻地盯著人家看。

“桌子不用擦了，我擦過了。你把地拖拖就好了，以后早點來?！蹦侨怂坪鯖]有注意到她花癡般的眼神，只是在她剛進門的時候瞥了她一眼，看她一身清潔制服，便再度低下頭去，只是嘴里吩咐著工作。

“呃……”他這番話將方媛從花癡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她心底覺得有些羞愧，自己竟然看男人看到發(fā)呆……不過她很快恢復，開口道：“那個，我是來拿錢的?！?/p>

對方似乎沒有明白她的意思，這回抬了頭，停下手中的工作。只見他雙手交疊在一起，眼神極為銳利：“你不干的話，去人事部，不是來我這里。”

方媛一頭黑線，知道自己的扮相實在是太完美了。心底暗夸了自己一下之后，賠著笑臉解釋道：“我……是來領獎的……那個……五千萬。”

她這話說完，那男人愣住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眼之后，開口道：“獎券?！?/p>

方媛連忙趕上前兩步，諂媚地笑著把獎券遞了上去。

他核對了好幾遍，不知道為什么，俊臉顯得有些陰沉：“身份證。”

于是方媛又將身份證遞上去。

這些年福彩改革，領獎不需要太復雜的手段，縱使是這樣的大獎，也只需要身份證和獎券。所以在一切核對完畢，做了必要的登記之后，男人從一邊的保險柜里取出了一張卡交到了她的手上。

“個人所得稅百分之二十已經(jīng)先行扣除，這里是你的獎金?！彼氖中揲L有力，握著那張卡的時候，顯得更加帥氣，“你憑這個，去工商銀行辦理特別賬戶就行了，每個月會打20％到你的卡里?！?/p>

方媛笑得連眼睛都瞇在一起，一顆心就要從喉嚨里蹦出來，連忙接了過來，放在事先就準備好的小票夾里，連說了N個謝謝之后，推了門飛一般地跑掉。

當然，她從大樓里出來的時候，也沒有記者注意到她。

只是方媛的步子有些緩慢，她怕跑得太快了，那小票夾萬一掉出來，就討厭了……那可是她下半輩子的幸福啊。

雖然交了一千萬的稅，可她還有四千萬……四千萬啊……她只想仰天長笑一通，哈哈哈哈……人生真是美如艷陽??！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動不動就中彩票……”哼著自己私自改了的小調(diào)，方媛得意地坐在了董潔靜的身邊，“阿靜，我真是聰明啊，哈哈哈……快，我們?nèi)ャy行！”指揮著董潔靜把車駛往工商銀行的路上，她又得意地哼起了先前亂改的小調(diào)，興奮得在車上不停地扭來扭去。

“一扭動，掉的就是一地的人品。”董潔靜鄙視地看她一眼，發(fā)動了車子。

就在這輛小POLO拐出小巷的時候，那些記者仍在苦苦等待那個“尚未出現(xiàn)的五千萬得獎大主”，而方媛和董潔靜早已經(jīng)去得遠了。

方媛和董潔靜兩人是過命的交情。

兩人不是自小一起長大，而且脾氣天差地遠。方媛做事沖動、胸無大志，只想當個薪水小偷，混吃等死。但董潔靜卻一向最受不了無所事事，她覺得人生在世，就是要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套句方媛常說她的話，叫“你許三多啊，這沒意義，那沒意義”。

就連兩人的外表都是天差地別。董潔靜看上去就是干練的樣子，曾經(jīng)還被人誤認為男孩。但方媛一張微圓的面龐，說話聲音柔美動聽，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看上去可愛極了。

她們之所以能有今天這樣過命的交情，都是因為十年前的相逢。

起因很驚險。

那年方媛和董潔靜都報了學校的旅行團，大巴在行駛到一個山溝的時候，有人要搭車。不知道司機是怎么想的，竟然讓人上來了。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見一車都是老弱婦嬬，那兩個人竟然亮出了刀搶劫。

全車人沒有反抗的，這就更讓歹徒猖狂起來，其中一個一眼看到了甜美可愛的方媛，起了壞心。方媛永遠記得，那歹徒?jīng)_上來，用刀抵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強奸自己。她當時才14歲，嚇得渾身發(fā)抖。就在這個時候，董潔靜沖了上來。

她一把撞開那個歹徒，拿起刀就瘋了一樣地扎在歹徒身上。

看著這樣孱弱的小姑娘都敢于反抗，全車的人都被激起了血性。兩名歹徒束手就擒，而董潔靜在和歹徒斗爭的時候，被捅了一刀。

所幸被送到醫(yī)院診斷后并沒有什么問題，她才能健康地成長到今天。

其實董潔靜也只比方媛大一歲，真不知道她當時怎么那么勇敢……后來董潔靜自己說，她是想著從沒拿過見義勇為獎，決定不讓人生留白。

方媛雖然不信，可也不多說，大恩不言謝。

她只把這件事記在心底。

記一輩子。

所以方媛中這五千萬的事情，別人可以不說，但她絕對不會不告訴董潔靜。

“話說，”董潔靜的聲音把她從回憶中拉出來，“銀行到了。”

方媛抬頭，正看見“中國工商銀行”幾個大字釘在眼前，聯(lián)想到自己銀行卡里馬上要多出好多個零，不由得笑瞇了眼睛。只見她迅速扒下身上的清潔工制服，露出可愛的小吊帶和熱褲，扭頭正看見董潔靜吃驚的眼神，方媛兩手一抬，拉了嘴角，做出個鬼臉來。

“俺要是發(fā)財了，俺也不辭職，專穿吊帶拖鞋上班，天天遲到早退，愛扣扣去?！彼Σ[瞇地背完這句經(jīng)典短信，拉了車門揚長而去。

董潔靜笑著看她的背影，只覺得她這樣笑容燦爛，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那些風雨泥濘的日子，最好讓它一直鎖在記憶的底層，千萬不要再讓方媛想起來了。

她等了不到半個小時，方媛就從銀行里出來了。

只見她面帶紅光，額頭發(fā)亮，像是剛剛吃了一大海碗豬油，連嘴唇都閃著晶瑩的色彩。坐在董潔靜旁邊，方媛拉上安全帶，扭了頭，仍舊笑瞇瞇地開口：“阿靜，發(fā)財?shù)母杏X真好！”不等董潔靜開口，她繼續(xù)絮叨，“我今天都沒有拿號排隊，直接去了貴賓廳。有保安攔我，問我干什么的，我就很得意地說，我是來存錢的……然后就進去了?！?/p>

董潔靜只覺得自己頭上有冷汗流下，任誰這么說，似乎都可以進去。進去不是關鍵，關鍵是怎么出來的……直著還是橫著，這是最要緊的問題。

方媛絮絮叨叨說了一堆，例如小姐先不拿正眼看她，又比如問她成年了沒有……直到她拿出那張?zhí)貏e的卡要開戶，那柜面的小姐態(tài)度頓時轉(zhuǎn)變，立刻把她當老佛爺一樣地貢了起來，還泡了上好的咖啡請她喝。

董潔靜終于忍不住開口：“話說，她們沒有懷疑你這卡來路不正，把你扭送派出所？”

“怎么可能！”方媛立刻跳起來，頭一下子撞在車頂上，險些撞出包來。咧了咧嘴表示疼痛后，她繼續(xù)反駁：“我這樣純潔的人，怎么會被當成犯罪分子？就算懷疑……扭送的也是公安局，這附近沒有派出所好嗎？”

看著董潔靜像是充溢著黑線的臉，方媛笑了兩聲，把話題轉(zhuǎn)了回來：“阿靜……”她的聲音過于嚴肅，倒讓董潔靜內(nèi)心有一絲不安。

她皺起眉，抬眼看著方媛：“嗯？怎么了？”

“我……我想……”方媛一下子把頭低下去，聲音也有些哀傷。

董潔靜的心口突然像是被人緊緊揪住，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不會想起來了吧？不然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聲音……她想起那時候方媛從電話里傳來的聲音，也是這樣的低……

“我想……”方媛又緩緩抬了頭，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尖叫，“我想我們可以開始暴發(fā)戶的生活了，啊哈哈哈……”尖叫到了后來，就變成了狂笑。

笑聲險些震破董潔靜的耳膜，同時也引來幾個路過的人側(cè)目。

方媛可不管他們是不是把自己當成神經(jīng)病，迅速拉好安全帶，做了個沖刺的手勢，大聲道：“現(xiàn)在，我們?nèi)ゴ竺髀?。我要買兩輛好車！”

董潔靜剛要發(fā)動車子，聽到這話卻愣了一下，不由得猶疑道：“你又不會開車，你要買車干什么？”

方媛詭異一笑，陶醉似的開口：“俺要是發(fā)財了，就買兩輛寶馬，一輛開道一輛斷后，俺在中間騎自行車，還帶著你?！?/p>

董潔靜這回是真的受不了，長長哀嘆一聲，發(fā)動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