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

袁鷹:江山風(fēng)雨(文化人散文隨筆叢書) 作者:袁鷹 著


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周恩來總理青年時代在日本櫻花時節(jié)寫下的詩句,心頭常會自然浮起,反復(fù)吟哦。

一九九七年六月訪問美國期間,一個黃昏,在洛杉磯一家中文書店,陪同我們的華人女作家黃女士忽然拿起一本記敘周恩來總理軼事的書問我:

“你可知道他什么時候來過美國?”

我搖搖頭:“他沒有來過美國?!?/p>

“是嗎?”她似乎有點不信。

“是的,他確實沒有來過?!蔽壹又卣Z氣,“但是他為許許多多中國人到美國來打開了大門?!?/p>

黃女士盯住我?guī)酌耄S即說:“我懂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們許多在美國的華人都很崇拜他?!?/p>

黃女士原籍湖南,在臺灣住過,移居洛杉磯也已多年。她的經(jīng)歷同周恩來總理似乎并無任何牽涉,也從沒有見到過他,但她以如此鄭重的口吻談到周恩來,使我不免有點驚訝。浪濤滾滾,歲月悠悠,即使遠隔重洋,也沒有沖淡人們對他的思念與崇敬。

我想起一九九二年十二月,風(fēng)雪的莫斯科,我冒著嚴(yán)寒去看望一位五十年代曾經(jīng)作為記者長駐北京的老朋友。那時正是蘇聯(lián)瀕臨解體的前夕,自然氣候與政治氣候一起將莫斯科壓得冷峻無聲。我們在他的書房里靜靜地喝酒,輕聲地談話,不無傷感地回憶往事。從他家壁上懸掛的中國畫,談到他在北京的日子,談到他幾次參加過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國慶招待會,他的臉上漸漸泛起紅暈。他說起聽到周總理去世消息時,眼鏡片里閃動著淚光,然后,嘆了一口氣:“我們就缺少一個周恩來?!宾畷r間,賓主都寂然無聲,兀自啜著冷酒。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去世一二十年后,不論相識或不相識的人們,仍然深情地想著他,年復(fù)一年,古往今來,能有幾人?一個中國人去世后,在他到過或未曾到過的異域他鄉(xiāng),還有人懷念他,記住他的音容笑貌,這樣的人,又能有幾個?

一九八〇年我去聯(lián)邦德國,在西柏林,一位市議會議員請我吃晚餐。這位議員性情豪爽,口若懸河,我?guī)缀鯖]有說話的機會,到最后,才禮節(jié)性地表示希望他去看看他從未去過的中國。他立刻說:“我相信我會有機會去的。但是我最想認識的一位中國人,卻永遠不會見到了?!?/p>

“誰?”

“周恩來?!?/p>

我一時哽咽,不知說什么好,只能舉起高腳杯向他敬一杯酒。

在亞洲國家我們的友好鄰邦中,動人的記憶更多,似乎無處不在。一九六三年九月,我同詩人聞捷訪問巴基斯坦時,在風(fēng)光如畫的拉合爾,作家謝哈布先生對著皇家花園說七年前在這兒舉行過歡迎周恩來的大會,那天拉合爾傾城出動,瞻仰中國總理的風(fēng)采。周恩來披著人們?yōu)樗I上的閃光的花環(huán),向臺下成千上萬人再三揮手致意。謝哈布說自己參加過多次群眾集會,很少見到那種群眾發(fā)自內(nèi)心歡呼的熱烈場面。

“我們不只是歡迎一位大國的總理,而是接待一位真誠的朋友。”停了一會兒,他又說,“總統(tǒng)、總理、國王,或者別的貴賓,我們見過不少,但是,真誠的朋友是難得的?!?/p>

一九八八年,我又一次去巴基斯坦,又一次去拉合爾,又一次來到二十五年前漫步過的皇家花園。陪同我們的阿格羅先生又說起當(dāng)年那次盛會,他不是拉合爾人,沒有遇到謝哈布的好機會。但是他說了另一件事:一九六四年周恩來總理又一次訪問巴基斯坦,在首都伊斯蘭堡種了一棵象征中巴友誼的烏桕樹。阿格羅先生說:“那棵樹現(xiàn)在又高又大了。每個巴基斯坦人走過樹下,都會想到種樹人的名字?!?/p>

同樣,前幾年在仰光,緬甸的朋友陪我們瞻仰大金塔時,從如林的佛龕中,指著其中一座,介紹是周恩來總理代表中國政府捐資興建的。他說大金塔的佛龕成百上千,每天來的人成千上萬,但這一座佛龕,緬甸人誰都知道它的來歷。仰光有不少老人,都能記得三十多年前那位中國總理同他們一起歡度潑水節(jié)的情景。他身穿緬甸民族服裝,圍著大方格筒裙,他那親切的笑容和爽朗的笑聲,時隔三十多年,好像至今仍然留在仰光街頭。

有一位曾經(jīng)參加過三十多年前勘定中緬邊界的官員還告訴我一件事:當(dāng)時的緬甸總統(tǒng)曾授予周總理一枚新創(chuàng)設(shè)的最高勛章,這勛章的名字十分奇特,也很了不起,叫作“崇高、偉大、博愛和光榮的擁護者”,以表彰周恩來在順利解決中緬邊界問題中的杰出貢獻。

我感到,外國朋友對周恩來最長久、最深沉的思念,還是在他曾經(jīng)度過青春時光的東瀛。八十年代,我有幸兩度拜謁京都嵐山周總理詩碑,一次櫻花似雪,一次楓葉如丹。第一次去時,詩碑剛建立不久,其時櫻花如雪,落英繽紛。我們肅立碑前,默讀碑上鐫刻的《雨中嵐山》詩句:“人間的萬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真愈覺姣妍?!蹦髅媲般殂榱魈实拇笱叽ū趟?,遙想六十多年前一位青年志士從中國渡海東來、上下求索,終于找到革命真理的喜悅心情,禁不住思緒如潮。

四年后的秋天,又一次到京都。日本朋友似乎明白我們的心情,剛在飯店放下行李,立即驅(qū)車出城到嵐山。沒有櫻花,只有楓葉,但是碧水依然,青山如舊。那天并非星期日,游人不多,詩碑前卻仍有幾束憑吊者放置的鮮花,不知道獻花者是誰,也不知花瓣上留著的是雨珠還是淚珠。我們來得匆忙,沒有帶鮮花,只獻上一瓣心香,依次在碑前行禮。日本朋友一樣地也深深三鞠躬,神情肅穆虔誠。肅立碑前,我又一次默誦“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那首詩,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相思又一年”,一年一年又一年……無盡的緬懷,無盡的追憶,將陪伴我們這一生,一代又一代,將會永遠記住這光輝的名字。一切空洞的贊歌,一切矯飾的頌詞,都顯得蒼白和多余。

這位偉人的品格、魅力和愛心,有如充塞蒼冥、浩渺無涯的海洋,我這極其有限、極其零碎的見聞感受,只不過是其中幾滴水。

一九九八年三月六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