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亂發(fā)垂千年,情熱戀短歌流香
陳黎 張芬齡
“短歌”(tanka)是近一千兩百年來日本最盛行的詩歌形式,由5-7-5-7-7,三十一音節(jié)構(gòu)成,亦稱和歌(waka)。傳統(tǒng)上用以表達溫柔、渴望、憂郁等題材,每每是男女戀愛傳達情意之媒介。日本最古老的詩歌選集《萬葉集》(約759年)收錄了四千五百首詩,其中有百分之九十采用短歌的形式;第二古老的詩選《古今和歌集》里的一千一百首詩作中,只有九首不是短歌。自醍醐天皇下令編纂《古今和歌集》(完成于905年),至1439年后花園天皇下令編輯的《新續(xù)古今和歌集》,共編成二十一本敕撰短歌集,短歌因此在日本文學史上占有十分崇高的地位。在王室的金援之下,代代都不乏短歌宮廷詩人。
對這些宮廷詩人而言,《古今和歌集》的詩作代表了精湛詩藝的巔峰,他們奉之為足堪永久仿效的圣典。然而漸漸地,多半讀者已完全無法理解其中許多用字和用語。精通短歌詩藝的詩歌家族們運用高深莫測的詞匯,壟斷此一領域,他們的聲望高漲,酬勞豐厚。數(shù)百年間,這些家族的子嗣承續(xù)此一封閉技藝,其詩風自然極為保守。
1871年成立了后來稱為“御歌所”的機構(gòu),隸屬于宮內(nèi)省,主管官員為這些宮廷詩人及其弟子的后代,他們一心只求保存僵化的傳統(tǒng)形式,毫無創(chuàng)新的活力可言。在明治時代(1868—1912年)開始的二十年,詩壇完全是“御歌所”詩派(后來稱之為“舊派”)的天下?!芭f派”詩人的詩作只著眼于自然之美,缺乏真正的情感,與當時處于西化沖擊下的明治維新所展現(xiàn)的生命力顯得格格不入。于是他們開始試圖改變詩風,順應時代。雖然他們在短歌中加入了電報和火車這類現(xiàn)代的生活素材,但是由于才情與敏感度不足,他們?nèi)詿o法跟上時代,他們的創(chuàng)新僅止于題材方面。
詩人開始覓尋傳統(tǒng)三十一音詩型之外的詩歌形式,于1882年建立“新體詩”,可惜藝術(shù)感不足,反而留給讀者“短歌已死”的印象,引發(fā)不少抨擊。有趣的是,這些抨擊往往出自非詩人之手,激發(fā)了日本新一代詩人和研習日本文學的學子創(chuàng)新短歌、拯救短歌的企圖心。
萩野由之(1860—1924年)于1887年發(fā)表《和歌改良論》,提倡短歌用語應現(xiàn)代化,應賦予詩歌形式更大的自由,而題材應更為陽剛。許多詩人試圖實踐此一建言,但鮮有讓人眼睛一亮之佳作。
1893年,落合直文(1861—1903年)創(chuàng)立“淺香社”,和舊派詩人對立,高舉革新短歌之旗,與謝野鐵干(1873—1935年)即為其中一員猛將,在此一文學運動中表現(xiàn)最為杰出。他于1894年5月發(fā)表《亡國之詩:痛斥今日娘娘腔之短歌》,認為國家之興盛與否和文學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狹隘、粗鄙、陰柔的短歌對日本有害無益;他抨擊舊派詩人貧瘠的形式主義讓詩歌為繁瑣的技巧所束縛,極力倡導“雄風”之詩。當時適逢甲午戰(zhàn)爭前夕,他的呼吁引發(fā)了熱烈的回響。他的雄性詩風讓他在文學界贏得“鐵干虎”和“虎劍調(diào)”之稱號,與舊派詩人相較,他的短歌在思維和書寫手法上或許有待精進,但是其展現(xiàn)的旺盛力道著實讓人驚喜。1899年,他成立“東京新詩社”,創(chuàng)辦《明星》雜志,意圖為黯淡的短歌詩壇帶來晨星般的光輝。其中兩位女性成員與謝野晶子(當時名叫鳳晶子,后來成為鐵干之妻)和山川登美子,兩人在詩藝和愛情上皆為競爭對手。與謝野晶子當時的詩歌雖然少有鐵干短歌式的新鮮感,但是她在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思想和風格都頗為大膽、前衛(wèi),完全跳脫舊派詩人的陳窠,為短歌樹立了另一種新貌。
與謝野晶子,本名鳳晶,1878年12月7日出生于大阪府堺區(qū)(今大阪府堺市)甲斐町,父親為皇室御用的糕點商人,經(jīng)營以“夜之梅”羊羹知名的和果子老鋪駿河屋。晶子為家中三女,在她出生前兩個月,一名兄長死于意外。遭到喪子之痛、一心期盼再添丁的父親對她的性別由生氣、失望,轉(zhuǎn)為憎惡,為了安撫她父親和祖母的情緒,她母親將她送往姑姑家,只能在夜晚偷偷前往探視,直到三年后再生下一子,才將她接回。后來,晶子的聰慧和文學天分為她贏得父親的喜愛和肯定,以及受到當?shù)嘏铀芙邮艿淖罡呓逃?/p>
晶子的父親對藝文的喜愛遠勝于做生意,母親身體虛弱,因此在兄長離家往東京求學后,晶子成為家中的支柱。父親重男輕女,思想封閉,為了守護她的貞操,白天不許她單獨出門,入夜則將她困鎖于臥房。如此的壓抑氛圍讓晶子感到窒息、憤怒,創(chuàng)作成了她抒發(fā)內(nèi)心情緒的出口,逃離現(xiàn)實的秘密管道?!秮y發(fā)》一書里大膽、打破傳統(tǒng)的短歌可說是她女性自覺的展現(xiàn)。
晶子于十三四歲開始閱讀父親的文學藏書,從平安時代(794—1192年)的宮廷文學,江戶時代(1600—1868年)的通俗小說,到明治時代的當代文學,逐漸開啟了她對創(chuàng)作的興趣。她最早的詩歌出現(xiàn)于1896年當?shù)氐奈膶W刊物,當時晶子十八歲,文字和情感表現(xiàn)手法都相當傳統(tǒng):“可別落下啊/秋天夕暮的陣雨;/在山上與母鹿會面/的公鹿/會被淋濕呀”;“但愿城里的人/在秋雨陣陣的黃昏/能夠聽見/這山村回蕩/的晚鐘聲”。雄鹿、母鹿、晚鐘、山村、秋雨,是傳統(tǒng)短歌里常見的意象。
1897年,晶子在《讀賣新聞》初次讀到新派詩人鐵干的作品,頗感震撼,但一直要到1899年,她才開始在詩作中顯露詩的新風向。該年當?shù)乜锏浅鏊铝羞@首詩:“耳邊傳來/青澀的誦經(jīng)聲:/月下廟旁/一棵孤獨的櫻樹/花落寂寂”。
晶子于1899年加入河井醉茗(1874—1965年)為首的關(guān)西年輕詩人所組成的詩社。同年11月,鐵干成立“東京新詩社”,1900年第一期《明星》雜志出刊,這些關(guān)西詩人很自然地與“東京新詩社”結(jié)盟(因為鐵干在刊物里選錄了許多他們的詩作),不久之后,鐵干和晶子的生活開始有了交集。
在與晶子結(jié)婚之前,鐵干有過兩次婚姻;在與晶子結(jié)婚后,他有著理不清的情感糾葛和多段風流情史。
出身清寒的鐵干第一任妻子淺田信子是富家千金。鐵干頗有神童之姿,十六歲(1889年)即在山口縣徳山女學校任日文與漢文代用教員,與長他三歲的學生信子戀愛,1892年離職。信子是第一屆畢業(yè)生,兩人直至1896年方于東京共同生活,信子為他產(chǎn)下一女,不幸四個月即夭折,兩年后二人離異。據(jù)說鐵干的岳父曾命她與之離婚,因為他擔心鐵干酗酒、放縱的生活無法給她幸福。
其實,當時鐵干真正心儀的女子是林滝野,一名富家獨生女,也是他德山女學校的學生。1899年,她父親答應了鐵干的求婚,給了她一大筆錢,這筆嫁妝讓鐵干得以在東京租屋,辦雜志。不久之后,鐵干的岳父對兩人的婚事甚為懊悔,因為他從友人口中得知鐵干行為不檢點,結(jié)過婚,而且在1895年旅居韓國期間和一名韓國歌手過從甚密。次年,滝野產(chǎn)下一子。鐵干于10月去見岳父,請他答應讓兒子從父姓(鐵干當初曾答應入贅林家),不但遭到斷然拒絕,還叫他與滝野離婚。
1900年8月,鐵干至山口縣父親墳前祭拜后,走訪大阪,對喜愛日本文學的文藝青年發(fā)表演說,順便為自己的雜志宣傳;在那里,他遇見了山川登美子和與謝野晶子(分別是二十一和二十二歲)。兩女十分仰慕鐵干,多次參與有他與會的文學聚會,她們追隨他寫詩,很快成為密友。她們同時愛上鐵干,關(guān)系變得微妙又詭異:兩個手帕交、靈魂同志想要共同擁有一個愛人。后來登美子因父親干預不得不放棄這份感情,兩人友誼也因此得以延續(xù)。
1901年1月底,鐵干與晶子在京都共度了兩個晚上。鐵干必定曾向晶子述說他與滝野的關(guān)系。晶子對他的感情原本是基于對其才氣和盛名的仰慕,后來又加上了對他不幸?;橐龅耐椤hF干必定也曾向她暗示他即將離婚,并且答應離婚之后盡快與她結(jié)婚,因為晶子接下來的舉動讓人不得不有這樣的推斷:她一再寫信給鐵干,表達想與他同居的渴望;據(jù)說還在信中以死相逼,最后竟然是滝野出面寫信勸阻她。
1901年6月,滝野終于離開鐵干,回到山口縣娘家,與父親同住。滝野離去之后不久,晶子便前來東京與鐵干同居。8月,短歌集《亂發(fā)》出版,兩個月后,晶子與鐵干結(jié)婚。這本詩集出版后引發(fā)詩壇和社會極大回響,毀譽褒貶兼而有之,因為內(nèi)容實在大膽,直率,充滿感官色彩和情欲暗示。
鐵干早年的詩作詩風大膽,這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有相當大的差異。他對第二段婚姻的態(tài)度令人不解,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在與滝野分開后,鐵干曾請求她不要再婚。與晶子結(jié)婚后,他三番兩次向滝野要求金援,還不斷寫信給她,宣稱自己對她的愛未曾改變。有人說,鐵干為了錢寫那些充滿愛意的信給滝野,此說不太可信,因為鐵干并非性格卑鄙之人,何況一個正常女子怎可能不斷資助她所厭惡(據(jù)其再婚夫婿所言)的前夫呢?比較合理的說法是:滝野不合常理的行徑別有用意,她心存妒意,故意想惹惱晶子,即便對前夫已無愛意。
鐵干無法(甚或拒絕)與過往的婚姻劃清界線,無法徹底揮別與前妻的曖昧情愫,這讓晶子十分痛苦。鐵干習慣以花之名指稱他所愛的女人:登美子是白百合,晶子是白萩,滝野是白芙蓉。有一天,晶子珍愛的花園里白芙蓉開了花,鐵干將之摘下,夾入信里,寄給第二任妻子。這讓晶子勃然大怒,與他激烈爭吵,讓兩人緊張關(guān)系雪上加霜。滝野后來和兒子搬回東京,鐵干常前往探視,向她抱怨自己與晶子的婚姻生活。
滝野讓晶子陷入苦境,而晶子對登美子的嫉妒更是讓她飽受折磨,劇烈且持久。登美子在十八歲時開始投稿,發(fā)表詩作;1899年,加入鐵干的“新詩社”,成為其狂熱的追隨者。1900年8月,她在大阪為鐵干而舉辦的文學聚會上初識晶子,兩人志趣相投,鐵干走到哪里,她們就跟到哪里。登美子在大阪的行徑令家人頗感不安,她父親決定將她嫁給一位原本在國外當外交官、因健康原因回東京任貿(mào)易商經(jīng)理的遠房親戚。
1900年11月5日,登美子和晶子去大阪拜訪鐵干,隨后三人一起到京都賞楓。他們在旅店過夜,登美子告知即將出嫁之事,鐵干和晶子極表同情。當天晚上,登美子和晶子共睡一床,登美子寫下一首短歌—“把所有的紅花/留給我的朋友:/不讓她知道,/我哭著采擷/忘憂之花?!薄8hF干和晶子。晶子后來回以此詩:
請到你家溪邊,
找一朵
能忍受
若狹之雪的
紅花!
1900年12月,登美子結(jié)婚,婚后與丈夫山川駐七郎定居東京。一年后,駐七郎發(fā)現(xiàn)自己罹患肺結(jié)核,于1902年底過世。登美子在二十三歲時成為寡婦。丈夫死后,登美子對鐵干的愛意復燃,讓晶子痛苦萬分。1904年,登美子進入日本女子大學英文科就讀,有人說她上大學是為了想當英文老師,有人說是想逃離家人的監(jiān)控,有人說是鐵干出的主意,這樣兩人才能經(jīng)常見面。
鐵干希望他生命中的女人都能像姊妹一般和平共處,表面上看來,這些女人彼此友好,但登美子的經(jīng)常到訪讓晶子感到不安。1905年10月,登美子因病住院,鐵干表現(xiàn)出超乎友誼的焦慮,晶子心生懷疑。登美子出院后,晶子邀其到家中作客,盤問她與鐵干。登美子承認她與鐵干關(guān)系親密。晶子心情矛盾:她嫉妒登美子,卻無法恨她(事實上,她頗同情登美子);她想憎恨自己的丈夫,卻又做不到。
此一感情糾葛隨登美子的過世而部分化解。1906年,登美子被診斷出罹患肺結(jié)核,為了在京都醫(yī)院接受治療,她搬去與姊姊同住,安靜等待病體康復。1908年底,她獲知父親病重,想立刻回家探望,卻因大雪封了路,最后由仆人背著她回家。不堪長途勞累,她抵家后隨即臥病在床。不久,深愛她的父親過世,登美子健康狀況持續(xù)惡化。1909年4月,憂傷且孤寂的登美子病逝,享年二十九。
鐵干寫了十二首詩悼登美子,奇怪的是,晶子未針對此事寫過任何一首詩。后來,她寫了一首謎樣的短歌:
我們將那秘密
封存于瓶中,
我們?nèi)耍?/p>
我丈夫,我自己,
和已故者。
登美子在世時,晶子為嫉妒所噬。她的嫉妒并未隨登美子的死亡消逝,反而化明為暗,持續(xù)啃嚙她的生活。在鐵干的記憶中,死去的登美子一天比一天更美好,畢竟在愛晶子之前,他曾愛過她。
鐵干并非被晶子的女性魅力所吸引,而是臣服于她的熱情和大膽。登美子內(nèi)斂,溫馴;晶子剛強,有主見。晶子的名氣讓鐵干感到自卑,和才能少些的登美子在一起時,他感到自在。鐵干對已逝登美子的態(tài)度很輕易地就被善感又敏銳的晶子看穿,卻也因為這樣,晶子難逃內(nèi)心煎熬的痛苦。
1905年1月,山川登美子、增田雅子、與謝野晶子三位女詩人合出了一本詩歌集《戀衣》。增田雅子和登美子同年入日本女子大學,經(jīng)常出入鐵干的詩社,嫁給了詩社同仁、后為慶應大學德國文學教授的茅野蕭蕭(1888—1946年)。在給茅野蕭蕭的信里,晶子曾寫道:“男性在心智上沒有束縛,在情感上也該享有自由,自婚姻生活解脫。我不得不理性地做出這樣的結(jié)論,但是我天生感情豐富,愛憎分明,在實踐我的理論之前,我還得吃盡苦頭。”晶子這段話或多或少反映出鐵干的觀點,以及她自己的婚姻生活。鐵干在有生之年愛過許多女人,1912年他在巴黎,曾給一個當時跟雷諾阿(Renoir)學畫的日本年輕人這樣的忠告:“結(jié)婚是不錯的,但不要只跟定一個女人。老婆要一個接一個地換,這樣生活才不會被局限?!?905年8月,鐵干曾在《明星》雜志發(fā)表一首名為《雙面愛情》的詩作。此詩共五節(jié),每節(jié)八行,傳達出鐵干對愛情的態(tài)度(晶子未將之收錄于鐵干死后出版的選集中)。說話者在一開始就對自己靈敏的內(nèi)心感到惶惑:他竟然可以同時愛兩個女人。他一面與來自浪速(大阪舊稱)的女人(影射晶子)談戀愛,一面愛著來自吉備(岡山縣和廣島部分地區(qū)舊稱)的女人(暗指登美子)。前者是有著傲人才氣的詩人,與男作家為伍;后者含蓄,沉靜,抑郁寡歡。當后者告訴他說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他說他會隨她而去;當前者告訴他說他是她生命的全部,他承諾會永遠愛她。他對兩人的愛同樣忠誠,他再也分不清自己比較愛誰,一如他無法分辨抽煙與焚香所散發(fā)的煙霧有何差別。在詩末,說話者乞求智者宣告這兩者都是真愛,也請求詩人歌贊這兩份美麗的愛情。
盡管晶子在上述信中提出她的“解放觀”,她的婚姻觀其實相當保守。她對鐵干十分忠貞,雖然他多次背叛她。她為他懷孕多次,生下六男六女共十二子女(雖不幸有三女一男夭折),善盡養(yǎng)育之責,以文筆維持家計。在繁瑣的家務和沉重的生活壓力下,她的作品仍源源不絕,如此豐沛的生存和創(chuàng)作能量著實令人感佩。在他們結(jié)婚之初,鐵干的財務狀況極不穩(wěn)定,《明星》雜志的銷售量突然銳減,一則因為1900年11月號因刊登裸體插圖以有害公共道德的罪名被查禁,二則因為1901年3月有人匿名出版《文壇照魔鏡》一書,抹黑鐵干強盜、詐欺、放火、淫行等十七大罪狀,重創(chuàng)鐵干名譽。此書似是敵對刊物為阻礙《明星》雜志熱賣的一項陰謀,要安然度過此一難關(guān),鐵干需要有力的后盾,晶子的剛強性格適時發(fā)揮了作用。
與晶子結(jié)婚時,鐵干的名氣已過顛峰期。日俄戰(zhàn)爭期間(1904—1905年)浪漫主義式微,自然主義興起,詩歌的優(yōu)勢地位被散文取代,鐵干的聲望逐漸走下坡。他不再使用筆名,改用本名與謝野寬發(fā)表作品。然而,晶子的名氣卻持續(xù)上揚,這對夫妻的地位形同逆轉(zhuǎn)。原本是詩壇“明星”的丈夫幾乎完全被文壇所遺忘,而晶子從原本默默無聞的詩人、鐵干的忠實門徒,變成大師級的知名作家,多本詩集相繼出版,沉重家計的擔子也落到她的身上。外表看似強壯的鐵干其實缺乏自信,焦躁不安,十分自卑。鐵干在1905年8月號的《明星》雜志發(fā)表了一首名為《一無是處的人》的詩作,借一名醉漢之口,道出吃軟飯男人的心境,頗有自我解嘲的意味。
1908年11月,《明星》雜志在發(fā)行一百期后???,鮮少有人造訪鐵干。有一天,晶子看見鐵干在院子里踩壓螞蟻。她問鐵干為何要弄死螞蟻,鐵干回答:“因為我恨它們!”此刻,晶子初次體察到丈夫的寂寞、挫折與凄涼感。為了回到美登子外遇事件之前的婚姻狀態(tài),為了幫助丈夫重建自信,他們搬進新家,共同開設一周兩次的《源氏物語》文學講座。
但后來因為對經(jīng)典作品的詮釋觀點有所不同(鐵干尊重前輩學者的看法,晶子則較多個人的創(chuàng)見),兩人又開始爭吵,誰也不肯讓步。更糟的是,晶子因工作過勞,加上害喜,變得很神經(jīng)質(zhì)。昔日的憎惡感再次涌上心頭,晶子很想離婚,但她知道離婚對鐵干而言是死路一條,而自己對鐵干的情感也尚待厘清,于是她想到分居,但又擔心閑言閑語。后來她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籌錢讓鐵干出國,一來實踐他多年的渴望,二來歐洲之行或許能幫助他重新參與文學活動,找回信心。鐵干在學法文準備出國期間,曾對杰出的短歌改革者石川啄木(1886—1912年)說:“我即將因為懶散和任性遭到放逐,但我不知是何時,也不知為期多久?!?911年11月,鐵干動身前往法國。丈夫即將遠行,晶子寫詩抒發(fā)心情:“在海的對岸/你將踏上/寂寞的旅程/仿佛流放/仿佛出走”。六個月后,難忍相思之苦,晶子只身往法國與丈夫會合。她知道自己還深愛著他。鐵干返國之后,他們就再也沒分開過。此趟法國之行拓寬了晶子的視野,她對歐洲婦女運動留下深刻的印象。1912到1926年間,晶子的創(chuàng)作力依然處于巔峰狀態(tài)。
1901年8月15日出版于東京的《亂發(fā)》是與謝野晶子第一本詩集,全書共有三百九十九首短歌,其中二百八十四首曾在各刊物發(fā)表,一百一十五首為未發(fā)表之新作。書名源自鐵干寫給她的一首詩:“我將此與秋天/相稱之名/獻予你:/心思騷動之女,/亂發(fā)之女”。更早的源頭則是平安時代女詩人和泉式部(約974—1034年)的一首短歌:“獨臥,我的黑發(fā)/散亂,/我渴望那最初/梳理它/的人”。書分六輯—“胭脂紫”(九十八首)、“蓮花船”(七十六首)、“白百合”(三十六首)、“二十歲妻”(八十七首)、“舞姬”(二十二首)、“春思”(八十首),每一輯都各有特色。在“胭脂紫”中,她書寫情愛的諸般滋味;“蓮花船”像水墨淡彩小品的風景明信片,流蕩著明媚的春色,觸及年輕僧人在塵俗誘惑與經(jīng)文修行之間擺蕩的心境,對人性的幽微面進行挑逗與探索;“二十歲妻”道出初為人妻的晶子對生命和愛情的體悟;“白百合”是類似日記體的生活札記,記錄她和登美子亦敵亦友的情誼,一幕幕場景如簡筆的連環(huán)畫般展開;在“舞姬”一輯中,晶子進入舞姬的內(nèi)心,寫出這些年少時就賣身入行、身份卑微的女子的所思所感,尤其是對愛情的渴盼、幻滅和無奈;“春思”一輯則處處可見勇于追愛的大膽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