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jù)說,我家祖上若干代都是地主,典型的鄉(xiāng)下土財主,其愚昧、吝嗇全都跟我寫過的我的那位太姥爺差不多:“一輩子守望著他的地,盼望年年都能收獲很多糧食;很多糧食賣出很多錢,很多錢再買下很多地,很多地里再長出很多糧食……如此循環(huán)再循環(huán),到底為了什么他不問。而他自己呢,最風(fēng)光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坐在自己的土地中央的邋里邋遢的瘦老頭兒?!?/p>
據(jù)說,一代代瘦或不瘦的老頭兒們,都還嚴格繼承著另一項傳統(tǒng):不單要把糧食變成土地,還要變成金子和銀子埋進地里,意圖是留給子孫后代,為此寧可自己省吃儉用。那時候我父親還小,他說他依稀還能記起一點那警惕的場面:晃動的油燈把幾條揮汗掘土的人影映在窗上,忽覺外面有所動靜,便一齊僵住,黑了燈問:“誰?”見是幾個玩耍的孩子,才都透一口氣,而后把孩子們一一罵回到各自的屋里去。
但隨時代變遷,那些漂亮的貴金屬終也不知都讓誰給挖了去,反正我是沒見過。我的父輩們,也只因此得到了一個壞出身。
我懷疑我身上還是遺傳著土財主的心理,掙點兒錢愿意存起來,當(dāng)然不是埋進土里,是存進銀行,并很為那一點點利息所鼓舞。果然有人就挖苦我是“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進而問道:“要是以后非但沒有利息,還得交管理費,你還存不?”我說不存咋辦,擱哪兒?于是又惹得明智之士唏噓嘲笑:“看你不傻嘛,不知道錢是干嗎的?”“干嗎的?”“花的!不懂嗎?錢是為人服務(wù)的。普天之下從古至今,最愚蠢的東西莫過于守財奴?!苯又?,還搬出大哲學(xué)家西梅爾的思想來開導(dǎo)我:貨幣就好比筑路、搭橋,本不是目的,把錢當(dāng)成目的就好比是把家安在了橋上。
倒是我把錢當(dāng)成了目的?等著瞧吧,還不一定是誰把家安在了橋上呢。
明智之士的話聽起來也都不錯,但細想,就有問題。第一:錢,只是花著,才是為人服務(wù)嗎?第二:任何情況下,都一定是人花著錢,就不可能是錢花著人?比如說你掙了好些錢又花了好些錢,一輩子就過去了,那是你花了一輩子錢呢,還是錢花了你一輩子?第三:設(shè)若銀行里有些儲備,從而后顧無憂,可以信馬由韁地干些想干而不必盈利的事,錢是否也在為人服務(wù)呢?我的意思是:錢是為了能花的,并不都是為了花掉的。就好比橋是為了能過河的,總不至于有了橋你就來來回回地總?cè)ミ^河吧?
在我看,錢的最大用處是買心安。必須花時不必吝惜,無需它們騷擾時,就讓它們都到隔壁的銀行里去鬧吧。你心安理得地干些你想干的事、做些你想做的夢,偶爾想起它們,知其“召之即來,來之能用”,便又多了一份氣定神閑。這不是錢的最大好處嗎?不是對它們最恰當(dāng)?shù)南碛??就算它們孤身在外難免受些委屈——比如說貶一貶值,我看也值得;你咋就舍得讓孩子到幼兒園里去哭呢?
貶值,只要不太過分就好,比如存一萬,最后剩五千。剩多剩少,就看夠不夠吃上非吃不可的飯,和非吃不可的藥,夠,就讓它貶去吧。到死,剩一萬和剩五千并無本質(zhì)不同。好比一桶水,桶上有個洞,漏,問題是漏多少?只要漏到人死,桶里還有水,就不怕。要是為了補足流失,就花一生精力去蓄水,情況跟渴死差不太多。
我肯定是有點兒老了。不過陳村兄教導(dǎo)我們說:“年輕算個什么鳥兒,誰沒有年輕過呢?”聽說最時髦的消費觀是:不僅要花著現(xiàn)有的錢,還要花著將掙的錢,以及花著將來未必就能掙到的錢;還說這叫超前消費,算一種大智大勇。依我老朽之見,除非你不怕做成無賴——到死也還不完貸,誰還能把我咋樣?否則可真是辛苦。守財者奴,還貸的就一定不是?我見過后一種奴——人稱“按揭綜合癥”,為住一所大宅,月以繼月地省吃儉用不說,連自由和快樂都抵押進去;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敢息,夜深人靜屈指一算,此心情結(jié)束之日便是此生命耗盡之時。這算不算是住在了橋上?抑或竟是橋下,橋墩也似的扛起著橋面?
但明智之士還是說我傻:“扛著咋啦?人家倒是住了一輩子好房子!你呢,倘若到死還有錢躺在銀行里,哥們兒你冤不冤?”
這倒像是致命一擊。
不過此題還有一解:倘若到死都還有錢躺在銀行里,豈不是說我一生都很富足、從沒為錢著過急嗎?尤其,當(dāng)錢在銀行里飽受沉浮之苦時,我卻享受著不以物喜、不為錢憂的輕松,想想都覺快慰,何奴之是?
我還是信著莊子的一句話:“乘物以游心”。器物之妙,終歸是要落實于心的。什么是奴?一切違心之勞,皆屬奴為。不過當(dāng)然,活于斯世而徹底不付出奴般辛苦的,先是不可能,后是不應(yīng)該——憑啥別人造物,單供你去游心呢?但是,若把做奴之得,繼續(xù)打造成一副枷鎖,一輩子可真就要以橋為居了。聽說有一類股民,不管賺到多少,總還是連本帶利都送回到股市去“再生產(chǎn)”,名分上那些錢都是你的,但只在本利蝕盡的一天才真正沒有了別人的事。
還有一事我曾經(jīng)不懂:憑什么一套西裝可以賣到幾萬塊?我盯緊那玻璃鋼模特之暗藍色的面孔,心里問:“憑什么呀你?”一旁的售貨小姐看不過了,細語鶯聲地點撥道:“牌子呀,先生!”“牌子?就這么一小塊兒織物?”小姐笑笑,語氣中添了幾分豪邁:“您可知道,這種牌子的西裝,全世界才有幾套嗎?”
默然走出商場時我才有點兒明白了:那西裝不單是一身衣裳,更是一面獎狀!過去,比如說一位房管局長要是工作得好,會有上級給他發(fā)一面獎狀??涩F(xiàn)在,誰來表彰一位房產(chǎn)商呢?他要是也工作得好,靠啥來體現(xiàn)榮耀呢?于是乎應(yīng)運而生,便有了這幾萬塊錢一套的西裝,或幾萬塊錢的一小塊兒著名標牌。應(yīng)該說這是合理的,既是獎狀自然價值無限,何況還貢獻著高稅。但若尋常之人也買一身那樣的衣裳穿(當(dāng)然你有權(quán)這么干),便形同蓋一面?zhèn)为劆钤跇蝾^上做噩夢。
然而又有人說我了:都要像你這樣,社會還怎么發(fā)展?
我阻礙社會發(fā)展了嗎?我豐衣足食,我住行方便,我還有一輛無需別人幫助即可走到萬壽山上去的電動輪椅……
是嘛!要是誰都不肯花大價錢買這輪椅,這么好的輪椅就發(fā)展不出來。
你是說,大家都該去買一輛這樣的輪椅?
我是說大家要都把錢存著,就什么也不能發(fā)展。比如說都不買大宅世上就沒有大宅,都不買豪車世上就沒有豪車,都不買那樣的西裝,人類可能就還披著獸皮呢!
這話似也不無道理。比如說拉斯維加斯吧,真也令人贊嘆,贊嘆它極致的豪華,贊嘆人之獨具的想象力——把“大?!卑徇M沙漠,把“天空”搬進室內(nèi),把“古羅馬街道”搬到今天……說真的,世上若完全沒有這類嘗試,好像也悶。我經(jīng)歷過那種崇拜統(tǒng)一、輕蔑個性的時代:人人都穿一樣的藍制服,戴一樣的綠軍帽,騎一樣的自行車和住一樣的兩居室……可再怎么一樣也一樣不過動物們一式的皮毛和洞穴,不是嗎?
我去過一趟那賭城。十年前,好友立哲自掏腰包,請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個老同學(xué)去美國玩。(之所以選在那一年,我知道主要是為了我,立哲在電話里說:“你要再不來可就來不了啦!”果然,轉(zhuǎn)年我就進了透析室。)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里,立哲先花十美金讓我們試了幾把輪盤賭,不料最后一碼竟贏得四十倍,于是大家唏里嘩啦地又玩了一陣子老虎機。我們都有理智,本利全光之后便告別了賭場,單靠眼睛去占那賭城的便宜。
于是就又明白了一件事:拉斯維加斯是個大玩具,開啟想象力的玩具。跟孩子的玩具一個道理,沒有的話,孩子容易傻;太多了呢,孩子也容易傻,還容易瘋。高明的家長在于把握尺度。若是把買糧的錢,上學(xué)、治病和養(yǎng)老的錢都買成玩具,即可明確指出:這家里缺個稱職的家長。
接下來必有一個問題等在這里:什么是發(fā)展?你原本是想發(fā)展到哪兒去?或者:人,終于怎樣,才算是發(fā)展了和持續(xù)地發(fā)展著?
最簡單的提問是:是財富增長得越快越持久,算發(fā)展呢?還是道德提高得越快越持久,算發(fā)展?
最有力的反問是:為什么不可以是財富與道德,同時提高并持久呢?
可明顯的事實卻是:財富指數(shù)的不斷飆升,伴隨的恰恰是道德水平的不斷跌降。
是嗎?
不是嗎?
這可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不過,這跟你的存錢有啥關(guān)系?
有哇有哇,比如說《浮士德》,浮士德博士跟魔鬼打的那個賭……
糜非斯特畢竟高人一籌,我一直認為浮博士是輸定了的。萬物生于動,停下來豈非找死?在人類社會,這體現(xiàn)于種種競爭?;艚鹪e一例:現(xiàn)而今,若把每天出版的新書一本一本挨著往前排,就是一輛八十邁飛奔的汽車也追不上。(霍大師客氣了,倘若換成服裝、化妝品之類一件件往前排,怕是飛機也追不上吧。)然后他問:人類是可能持續(xù)這樣的加速飛奔呢,還是可能自覺放慢速度?霍大師有這樣的猜測:照理說這宇宙中早該有比我們更聰明的生命,以及比我們更發(fā)達的科學(xué),他們所以至今未能跟我們聯(lián)系上,很可能是因為,在其科學(xué)發(fā)展到足以跟我們聯(lián)系上之前,其道德的敗壞已先行令其毀滅了。哎呀哎呀,看來浮士德——這浮世之德呀——怎么都是個輸了,而且輸?shù)舻那∏∈墙凶觥办`魂”的那種東西!
贊嘆著歌大師之遠見的同時,我不免心存沮喪。
不過張輝教授在他的一本書中,為浮博士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戰(zhàn)勝糜非斯特的辦法:“向歌德學(xué)習(xí):在一個絕大多數(shù)人信仰不斷‘向前走’的時代,如何同時關(guān)切永遠‘向上走’的問題?!薄础叭巳绾蜗蛏显俅螕碛行叛龅膯栴}”。真可謂是絕處逢生!可不是嗎,動,憑啥要限定在二維方向?競爭,何苦一門兒心思單奔著物利?細思細想,這很可能就是歌大師的本意——人,壓根兒就是上帝跟魔鬼打的一個賭。這一賭,是上帝贏呢,還是糜非斯特贏?歌大師有懷疑。霍大師也有懷疑。
有跡象表明,大師們的憂慮怕要成真。比如說,為什么在提倡“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今天,人類仍在為提高GDP和“促進消費”而傾注著幾乎全部熱情?有哪一國GDP和消費指數(shù)的增長,不是以加速榨取自然為代價的呢?不錯,我們都曾受惠于這類增長,但我們是否也在受害于、并且越來越受害于這類增長呢?今人之時速千里的移位,當(dāng)真就比古人的“朝聞道,夕死可也”更必要?今人之全球聯(lián)通,就比古人的“心遠地自偏”更愜意?今人之以孱弱之軀駕一輛四輪鐵殼飛奔,就比古人的“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更自由?我忽然覺得,即便我祖上那些瘦與不瘦的老頭,也比胖與特胖的今人明智,至少他們記掛著未來。
不過也有跡象表明,正因為大師們的提前憂慮,上帝仍然有贏得那一場賭局的希望。比如比爾·蓋茨這位當(dāng)今世界的首富,他不僅已為慈善事業(yè)捐出了二百多億美元,還在其遺囑中宣布,將把全部財產(chǎn)的百分之九十八做同樣的捐贈。又比如鋼鐵巨頭安德魯·卡內(nèi)基,他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大意):貧富之差本是社會發(fā)展的副產(chǎn)品,富人若把其財富全部留給自己,那是一種恥辱。
看看他們是怎么花錢的吧??纯此麄兪窃趺磼赍X,又是怎么花錢的吧??纯此麄兪窃趺窗褣赍X和花錢,一同轉(zhuǎn)變成“向上去擁有信仰”之行動的吧。他們的錢不僅買到了自己的心安,還要去為大家買幸福。我一直以為有個不解的矛盾:不競爭則大家窮,競爭則必然貧富懸殊以至孕育仇恨。比先生和卡先生又讓我看清了一件事:如果把占有財富的競爭轉(zhuǎn)變?yōu)橄蛏葡驉鄣母偁?,浮博士和我們大家就可以既不停步、又不必瘋牛似的在一條老路上轉(zhuǎn)個你死我活了。當(dāng)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比和老卡那樣掙錢,但所有人都可以像他們那樣花錢呀。這樣我就又多了一份心安理得:設(shè)若我死后還有些錢躺在銀行里,料它們在成全了我的一生心安之后,也不會作廢。
07-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