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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84年(之一)

尋根文學研究資料 作者:謝尚發(fā)


我的1984年(之一)

李杭育

《1984》是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小說,后來還被改編成電影。小說虛構了一個專制、集權的國度或者社會,或謂“反烏托邦”,可以看作一個政治寓言。但《我的1984年》不是,沒有虛構,沒有寓言,完全是紀實的,或者確切說是對真實往事的回憶。從1984年1月我女兒田桑出生,我做了父親,到這年年底的“杭州會議”,我是策劃者、籌辦者和與會者之一,我在這一年里經(jīng)歷了很多事,見證了中國當代文學一個關鍵時期的種種事件和跡象,而這一切又和我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糾結在一起。

就像今天的許多事情要從昨天說起,1984年是上一年的延續(xù),割也割不斷的。

上一年,我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發(fā)表了葛川江系列的最初三篇小說,《葛川江上人家》《最后一個漁佬兒》和《沙灶遺風》,都是上半年發(fā)表的,從3月到5月,每月一篇。后來我聽到人家議論我,說我在1983年很不得了,光是在北京,三個月內(nèi)就在三家頂級的文學期刊《十月》《當代》和《北京文學》發(fā)表三篇有分量的小說,其他月份,發(fā)表在別處的,天曉得還有多少?實不相瞞,1983年我總共只發(fā)表了這三篇小說,再沒有別的了。其實還是有第四篇的,可那是個意外的故事,且和“葛川江”無關,我等會兒再說。1983年年底,我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兩個會員之一。另一個據(jù)說是鐵凝。

第二件事情是,我意外地讓妻子懷孕了。那時我和葉芳分居兩地,生活還很不穩(wěn)定,日后的安身立命諸多事項還存在著很大變數(shù)。說白了,我們還不想要孩子。但我岳母很堅持,要我們勇于擔負起責任,既然懷上了,就把孩子生下來,橫豎早晚是要生一個的。我們接受了岳母的意見,硬著頭皮做起了生兒育女的打算。

1983年很讓我忐忑。往上的“忐”讓我自信我的寫作算是打開了一個局面,可心情又時常忍不住地往下去“忑”,因為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好幾次“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晦氣了——1980年代初中國文壇時“收”時“放”,變幻莫測,我每每寫成一篇小說便恰逢其“收”,成了那些被點名挨批的他人作品的陪綁。這又讓我不敢太過自信。再說還有經(jīng)濟上的困窘,由于我總共只發(fā)表了三個短篇小說,且都是上半年的進賬,到了下半年,尤其是年底年初,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了稿費收入,僅憑每月五十幾塊的工資生活,手頭很吃緊了。

這就是我的1984年故事的開端。因為我很快要做爸爸了,我不得不在為錢發(fā)愁的心情下迎來了1984年。

年初,已經(jīng)懷孕九個多月的葉芳臨產(chǎn),從湖州來到杭州,住在九溪我母親家,準備生下孩子后在婆家坐月子。葉芳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倆自大二相戀,畢業(yè)后于1982年5月結婚。我畢業(yè)后分配到富陽工作,而她則回原籍湖州,供職于人民銀行嘉興支行(當時的湖州是嘉興地區(qū)行署所在地)。因她所在單位給她分了一個小套的住房,我們就把家安在了湖州。

元旦過后,我回到富陽上班,在縣廣播站編輯每天的本縣新聞。1月7號那天,我接到哥哥慶西從杭州打來的長途電話,說葉芳羊水破了,恐怕要早產(chǎn),他已經(jīng)托人從某單位借了一輛車,把葉芳送進了在杭州靈隱附近的解放軍117醫(yī)院。

那個年代交通很不方便,富陽距離杭州僅三十七公里,卻讓我趕了大半天路,趕到醫(yī)院已是夜晚。當晚十一點,葉芳生下了女兒,出生證上卻寫著1月8日。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剛出產(chǎn)房的女兒,就趕緊回家了。是我母親的家,在錢塘江邊的九溪,也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已是午夜,末班車早過了,而那時杭州還沒有出租車這碼事,我只得步行回家,要走很長很長的路。

就在回家路上,我想好了給女兒取名叫田桑。走了兩個多小時,凌晨三點前我回到九溪。母親還沒睡,還在等我的消息。我告訴她生了個女兒,母親平靜地說,生女兒好。但我知道她原本希望這是個男孩。我又告訴母親,我給女兒取名叫田桑,并向她做了一番解釋:第一,“?!弊质情_口呼,念起來很響亮;第二,“田?!倍侄际亲笥覍ΨQ的結構,擺在那里,看上去很平穩(wěn);第三,這名字寓意男耕女織,更合你老人家的心意,做個平凡的人,靠勞動為生,平平穩(wěn)穩(wěn),平安即福?,F(xiàn)在想來,已經(jīng)年近三十的田桑,果然如我母親當年的期盼,也果然踐行了我給她取的名字的寓意,自食其力而后自得其樂地生活著。

但在當時,實際上我遠沒有那么輕松,男耕女織云云只是個烏托邦的寄語,暫時還美好不了。原因很簡單,我沒有錢為葉芳坐月子買來足夠的營養(yǎng)品或營養(yǎng)食物,就是杭州人都很相信的鯽魚、老母雞、金華火腿之類……

許多年以后,有一回我和朋友聊天,說到什么叫命好,我的說法是,和你原本不相干的事,卻實實在在地幫了你,成全了你,就是你的命好!

我就舉了田桑的例子,她一生下來,本來可能要受窮的,她母親可能沒奶水,我也可能沒錢買奶粉。事實上,我母親當時曾跟我商量過,打算向什么人借點錢??删驮谶@時,我忽然收到一筆意外的稿費,就是我前面說過的1983年發(fā)表的第四篇小說,叫《歸去來兮》,由《安徽文學》刊出。而今,就算是研究我的人,恐怕也沒有哪個曉得我還曾有過這么一篇小說,連我自己都已經(jīng)沒有了這篇小說的無論何種留存,只記得它是葉芳和我合寫的唯一的小說,1981年我們還在杭大念書時就寫成了,一稿多投,寄給了六七家雜志,此后便石沉大海,兩年多沒有音信,我們自己也早就忘了這回事。而忽然間,就在我最需要錢的時候,《安徽文學》給我寄來了一百二十元稿費。一百二十塊,比我兩個月的工資還多,在當時是購買力很高的呢。它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讓葉芳有金華火腿吃了,讓田桑有喝不完的奶粉。這事原本跟田桑毫不相干,卻成了田桑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份見面禮。

我說田桑的命好,命中不該她生在會造成她營養(yǎng)不良的人家。但是她母親葉芳卻有稍微不同一點的說法,說是田桑的出生給我?guī)砹撕眠\。當然她指的是我在文學上的突進,除了文運,她從沒指望過我會有什么官運、財運。

不過暫時是什么好運都還沒碰上。2月份過年,我又請了點假,回家照顧月子。我母親的那個家,總共兩個房間。母親把里間讓出來給我們,她和我姐姐住外間。姐姐白天上班,由退休在家的母親做飯做菜,我則天天給女兒洗尿布。天很冷,在刺骨的冷水池里用手搓洗尿布,每天十幾塊二十幾塊的。為此我曾很納悶地問,這小丫頭是不是有什么不對勁,怎么會每天撒那么多尿?母親說這很正常,小孩子都這樣。天總是陰著,洗凈后的尿布總也晾曬不干,不得不把它們搭在一個用鐵絲扎成的大籠子上,架到煤爐上去烘烤,不然來不及給孩子換。母親家的廚房是和隔壁鄰居兩家合用的,那些日子,廚房里總有一股淡淡的和著奶味的尿騷味,讓鄰居很有些不快。

田桑給我?guī)淼暮眠\出現(xiàn)在1984年的3月。此前,我在參加杭州市第二次文代會期間,接到北京發(fā)來的電報,邀請我參加3月初由《文藝報》和《人民文學》編輯部召集的全國農(nóng)村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當時的《人民文學》主編是王蒙,是1980年代初中國文壇上最為大紅大紫的作家,早就是我輩文學青年的偶像。而今,等于是王蒙請了我,王蒙知道我李杭育了,這可不得了!看來我真是要走運了。

會議是在河北涿縣的桃園賓館開的。與我同住一個房間的是山東的青年作家張煒,那時已得過全國獎了,盡管名聲還不算太大??瓷先ニ贻p、秀氣、濃眉大眼,說話慢條斯理,又不時地冒出一句要你去回味一下的格言式的話語。有一回在餐桌上,不知怎么說起來,我說我也是山東人,張煒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說如今人人都自稱是山東人。我對他這股自大的腔調(diào)有些反感,沒有跟他爭辯??墒墙又?,服務員給我們上了一盆湯,我拿起湯勺攪了幾下,不經(jīng)意地說了句“挌摟挌摟”,張煒一聽,立刻承認我這個老鄉(xiāng)了,說這土話只有膠東人會說。我和張煒初識在1984年3月的涿縣,二十九年了,彼此有過許多來往,至今仍有聯(lián)絡。他前年冬天來杭州講學,還曾邀我去他的賓館房間聊天。

參加這個會議的作家、評論家很多,除王蒙和張煒外,我記得的還有張光年、唐因、康濯、高曉聲、古華、陳忠實、鐵凝等等,除鐵凝外我都是初識。鐵凝是一年前在溫州,由《文學青年》雜志主辦的雁蕩山筆會上就見過面的。還有許多我此后再也沒有見過,因此也記不住名字的人。

王蒙在會上有個很頭頭是道的發(fā)言,令我印象深刻。他的主旨好像是要大家開闊一下對“農(nóng)村題材”的認識和理解,開辟一個更為廣闊的創(chuàng)作天地。這本來是個很正面的話,怎么講都沒錯。可那時的文壇禁忌很多,有些人還專愛找碴,王蒙便不得不把話講得既這樣又那樣,滴水不漏,貌似很辯證法。我當時聽著,一是很欽佩王蒙的口才,二是覺得他這樣講話很累,心想,我們寫小說的,其實可以不去理論那些膚淺的道理?,F(xiàn)在看來,1980年代的理論家們,包括高高在上的胡喬木和他的對手周揚,還是很膚淺的。異化呀,人道主義呀,現(xiàn)代主義呀,其中的許多說法連馬克思的水平都沒達到,更是遠不如馬克思講得透,講得真切,講得理直氣壯。馬克思是他那個時代的造反派,而北京的理論家們則不是。在1980年代的中國,在我們的漢語詞匯里,“造反派”猙獰可怖,早已臭烘烘了。如今回想起來,1984年之前文壇上討論小說,大多近乎討論時事政治,且在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方圓規(guī)矩之內(nèi),“左”和“右”互為正題或反題。又因人們總是把話講得拐彎抹角,欲言又止,且在本該是理論研討中又不時地夾帶一些有關時政的內(nèi)幕消息,顯得那么地心猿意馬,言不由衷。一邊是膚淺而虛情假意的“左”,一邊是不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右”,組合成那個時代中國文壇所承載的意識形態(tài)的正題和反題,實在是出自同一個語境。如今,每當我看到一篇講當代文學的文章,看到作者們用了那么多篇幅來講1980年代初文壇上的那些理論爭論,講得那么認真,我就覺得好笑。

像我這樣的外省小說家,其實很不適應當年他們北京文人圈的亦政亦文的那些話題。我們只管寫出自己的人物和故事,有血有肉,乃至血肉模糊,很難剝離出什么意識形態(tài)不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上邊那些老“左”就抓不著我們的把柄,頂多是不喜歡我們罷了。

但王蒙坐在那個位子上,他不能不講些他們北京文人都情不自禁喜歡講講的亦政亦文的話題,就不能不講得既這樣又那樣,也就不能不讓人覺得他很圓滑。我并不覺得那樣講話是王蒙的初衷,但他那樣講了,然后漸漸地被他能夠把話講得那么滴水不漏的才智所激勵,漸漸地有些得意起來。直到1989年6月,他遇到的麻煩不能再用口才去對付了,他出了那個局,回歸到他的小說家的本來,盡管已經(jīng)有點時過境遷了。

不管別人怎么看,我至今對王蒙先生還是很敬重的,不僅因為他擔當了無論他是否樂意擔當?shù)哪莻€角色,在那個時代完成了這個角色的尷尬使命,也因為他是第一個為我的書寫序的人。

而且我非常喜歡他的幽默和他對幽默事物的敏感。我在涿縣會議上認識的王蒙,并非只是在臺上作發(fā)言的那個王蒙。有一天晚飯后,王蒙到我和張煒的房間來看我們,和我倆聊天聊了很久。偶像忽然就在眼前,我當時相當興奮,我想張煒也是。但也可能不是,他那時見的世面應該比我多。和王蒙聊了些什么我記不得了,只記得他講的一個故事。王蒙曾在新疆生活過很多年,他說他很喜歡維吾爾人的幽默,他就舉了一個例子,說新疆的一位維吾爾族作家(名字我忘了),也是新疆某高校的老師?!拔母铩眮砹耍巳说弥旆磁杉磳⑴匪?,索性自己寫了一張批判自己的大字報貼了出去,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然后打起鋪蓋卷兒逃離學校,回到他的家鄉(xiāng),躲過了一劫。

涿縣會議開了好幾天,這期間我得到消息說,我的小說《沙灶遺風》評上獎了。在那個年代,一篇小說在全國獲獎,對作家來說意味著很多很多,起碼是從今以后我寫的小說拿到了“通行證”,發(fā)表不成問題了,也不再會有像那篇《歸去來兮》寄出兩年杳無音信又忽然刊出那種事情了。我當然很開心,很想馬上就告訴已經(jīng)坐滿月子回湖州上班的葉芳。但那時打長途電話是件很奢侈的事,不是十萬火急的事一般不會去打。可我得給自己來點什么高興高興也算犒勞犒勞。我那時抽的煙很蹩腳,兩角幾分錢一包的,而在這家涉外的桃園賓館,我看到小賣部有賣紅塔山香煙,從沒抽過,卻知道這是名煙,就索性花五塊多錢買下一整條。一整條紅塔山哪!我卻咬咬牙就買了,心想我以后發(fā)表小說很容易了,稿費會源源不斷地匯來……

開完涿縣會議,與會者們回到北京,然后各奔東西。這應該是3月7日或者8日,而獲獎小說的頒獎會定在19日舉行,只相隔十天左右,因此中國作協(xié)或是《人民文學》的什么人勸我別回去了,留在北京等著領獎。但我還是回家了一趟,我不喜歡沒事待在北京,而且我很想回去看看給我?guī)砗眠\的還只兩個月大的女兒。

十天后我又飛回北京,那是我一生頭一回坐飛機,坐的是三叉戟。途中約莫是在山東上空,飛機遇氣流顛簸得厲害,簡直叫人翻腸倒肚,頭一回坐飛機的興致全被毀了。到了北京,我還暈頭暈腦了好兩天。

或許就是因為暈頭暈腦,狀態(tài)不佳,那回頒獎的整個龐大的活動,許多人和許多事,我都印象很模糊,隨我一起懵懵懂懂了。同屆獲獎的其他作家我只記得不幾個人,有陸文夫、石言、史鐵生、鄧剛、達理(一對夫妻)和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等等。

我能記得的事情之一,是中國作協(xié)在北京飯店請客的一桌西餐晚宴,不僅是因為周揚等大人物也到場了,更因為那是我一生中頭一回吃正宗的西餐,而且是在1980年代的北京飯店那樣高檔的地方。

還有一件事我也記得,因為事關我的作品與獲獎。那天,我們坐一輛面包車去什么地方,好像就是去北京飯店吃西餐的那一路上,與我同排坐的鄧友梅是這回評獎的評委,他告訴我,評委們在討論的時候,先是達成共識要給你一個獎,接下來的分歧在于是給《沙灶遺風》還是給《最后一個漁佬兒》。這對你來說或許無所謂,能得上就是了,但發(fā)表這兩篇小說的兩家雜志《北京文學》和《當代》,它們可就是太有所謂了,關系到雜志的聲譽、責任編輯的獎勵等等,所以競爭很激烈。前幾次評獎就有過這種情況,兩家爭得厲害,票就分散了,結果一篇也沒評上,作者吃虧大了,所以這回我們先說好一定避免發(fā)生這種情況。最后給了《沙灶遺風》,是因為這篇有點“亮色”,上邊容易通過。說完,他又問我自己怎么看。我如實回答,我本人更看好《最后一個漁佬兒》。這時,坐在我們身后的鄧剛插話說,剛才上車前我聽到你對記者說自己更看好“漁佬兒”,你可別再這么說了,會讓《北京文學》不高興的。再說,“漁佬兒”反正名氣很大了,評上《沙灶遺風》,等于讓你多一篇小說打響,你不吃虧的。

幸虧他這么提醒,我此前倒沒有這么想過。還是他們北方作家懂政治哪!當然,《北京文學》沒有生我的氣,《沙灶遺風》的責任編輯章德寧和她的丈夫岳建一,后來都成了我的好朋友。

那幾天在北京,留給我最深刻的記憶是,我這樣的外省作家,且身處南方,遠離首都,政治上很不敏感。當年在北京文壇上的那些熱鬧話題,我竟沒有一個是應對得來的。他們都有內(nèi)幕消息,這就比我有話語權,就讓我插不上嘴了,這常常讓我感到孤獨。不僅是北京作家,即使是從各地來到北京小聚的外省作家們,也都入鄉(xiāng)隨俗地跟著談論亦政亦文的話題,或至少表現(xiàn)出對這類話題的濃厚的興趣。他們不談文學,不談小說的敘事藝術,覺得談這些太幼稚了。于是,我在那些日子里話很少,深深地感到孤獨。后來,大約在1985年,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南方的孤獨》,其中委婉地表露了我的這種最初源自1984年3月在涿縣和北京的感受。大約也是在1985年,吳亮寫了一篇對我的印象記《孤獨與合群》,開頭是這樣說:

我所知道的這個人,其實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樣老成,倒有幾分天真。這種天真是罕見的,他把生活時而看得很輕松,時而又看得很凝重。他能夠不費力地、隨心所欲地往平凡的生活中添加一點詼諧和幽默,顯出豁達、無所謂甚至貌似玩世不恭的神色,同時又能清醒地省悟到生活固有的苦澀、悶煩以及陣陣襲來的孤獨。

……一句話,他是一個孤獨的、既想為人所知、又不相信能真正為人所知的人。

吳亮肯定明白,作為一個作家的孤獨,首先來自他不能融入文壇主流話題的那種被排斥、被疏離的感覺。而這也就是為什么我要去“尋根”的根本原因——我得給自己另起爐灶,另開話題。

再有一件事令我難忘,就是在北京期間,獲獎作家照例要接受眾多媒體的采訪,其中有一位上海《文匯報》的記者,向我轉達了上海老作家茹志鵑的口信,希望我離京回杭途中在上海停留一下,她想見見我。我當然欣然應諾,不僅因為茹志鵑是文壇前輩,我在杭大中文系念書時就讀過她的小說《百合花》,后來買的一本《建國以來優(yōu)秀短篇小說選》,里面也有她的作品,更因為此前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趙水金曾告訴我,茹志鵑幾個月前出訪美國,在她還壓根不認識我的情況下,就在演講中向美國聽眾介紹了我的作品《最后一個漁佬兒》。我對茹志鵑雖然說不上崇拜,卻頗懷敬意和好感,因為在那個年代,像她那樣的早已確立了文壇地位的老作家,對我這樣的還剛剛出頭的年輕人,如此關注,如此友好,實在不多。

記不得當我來到上海,是作協(xié)派人還是茹志鵑派了王安憶和李章,到火車站接了我,直接去了茹志鵑家。

在寒暄過幾句,招呼我入座后,茹志鵑抽著煙,笑瞇瞇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應該是很滿足她的好奇心了。我猜,她當時一定在想,這個寫了《最后一個漁佬兒》的年輕人,我對美國人都介紹了他,自己卻并不清楚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F(xiàn)在看出來一點名堂了……

而我的印象則是,這位前輩,太容易親近了,看上去樸實得就像個街巷里弄最常見不過的大媽,抽煙的動作簡單、直接,很男性化。她話不多,聽別人講話很耐心。

談話中,她問我眼下在寫什么,我大致講了兩三個小說的構思,其中好像有《土地與神》。她建議我在《最后一個漁佬兒》這種套路上再多寫幾篇,話中隱含著對我把小說題材撒得太開,有點四面出擊的批評。后來,程德培也曾批評過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做法。此外,茹志鵑還希望我為《上海文學》投稿。她這個要求我做到了,“葛川江小說”的第二階段,我的幾個重要作品《人間一隅》《炸墳》《國營蛤蟆油廠的鄰居》等,都是發(fā)表在《上海文學》上的。

這一天,也是我和王安憶的初識。安憶比我大三歲,出道也比我早幾年,1981年就發(fā)表了《本次列車終點》。比起她母親的從容來,年輕的安憶顯得矜持,不太放松,說話的語速極快。約莫那時候安憶還沒有動手寫《小鮑莊》,或許是她對我的小說沒啥興趣,又或許是家教嚴,她不便在母親的客人面前多嘴,反正印象中那天我和安憶之間沒有多少交流。

時值中午,茹志鵑以家宴招待我,同桌的全是她的家人,她的丈夫王嘯平、她的大女兒以及安憶和李章。這頓飯,和我在北京飯店享用的那頓豪華西餐,形成極大的反差。那里很氣派、堂皇,以周揚為首的文壇大人物們的出場,代表著國家對我們這些作家的褒獎,加之頭一回享用那么高檔的西餐,用刀叉還不熟練,多少有點讓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這里,茹志鵑的家不大,也不怎么鮮亮,都是家人,很親近,很家常。

飯后,我告辭離去。因我當時的家安在湖州,要從上海乘坐長途汽車前往,茹志鵑又讓安憶和李章送我到長途汽車站。

在回湖州的路上,我在想,上海是不是能讓我更容易、更爽地另起爐灶、另開話題的地方?但又隱約覺得,好像還缺少一點什么。那應該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有一點朦朦朧朧的念頭。

后來,在這一年的年底,茹志鵑來杭州參加“杭州會議”。此前我在上海又見過茹志鵑,在“杭州會議”上應該是第三回甚至第四回見她了。在會議期間的一次文娛活動上,葉芳也在場,茹志鵑又好奇了,要我把葉芳介紹給她讓她看看。葉芳那時剛調(diào)到《杭州日報》副刊工作,還不太善于交際,在茹志鵑面前甚至還有些害羞。記得后來葉芳曾對我半開玩笑地抱怨說,茹志鵑那樣看著她,好像要給她找對象。

原載《上海文學》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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