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觀畫記

想北平 作者:老舍 原著


老舍-章題圖

觀畫記

導(dǎo)讀:

 本文是老舍先生1933年底在濟南參觀畫家王紹洛的個人畫展后寫下的感想和評論,原載于1934年2月《青年界》第5卷第2號,現(xiàn)收入《老舍全集》第15卷。

要寫“觀畫記”,開篇卻說:“看我們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發(fā)議論,更有趣。幽默就在這里?!币馑际钦f,自己寫的這篇文章,“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不懂裝懂,大言不慚。這當(dāng)然是作者幽默的自謙之辭了。下文接著發(fā)揮這層意思,描述自己如何在畫展上“心里自知是外行,可偏要裝出很懂行的樣子”。從簽名到要目錄,再到看畫過程中的一系列舉止言談,文章細(xì)致入微地描寫了“我”的現(xiàn)場“表演”以及伴隨的心理活動,把一個裝腔作勢的假內(nèi)行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躍然紙上,讀來令人莞爾,令人難忘。這段精彩的自我“現(xiàn)丑”,體現(xiàn)了老舍先生在《談幽默》一文中所說的“幽默態(tài)度”——既能笑別人、也“能笑自己”的“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tài)”。

作者在評畫時堅持己見的態(tài)度也很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我自己去看,而后說自己的話”,“說我臭,我也不怕,議論總是要發(fā)的”。所以他直言不諱地說:“木刻,對于我,好像黑煤球上放著幾個白元宵,不愛!”“對于素描,也不愛看,不過癮;七道子八道子的!”這些話的確偏頗,卻是作者真實的想法,而且說得十分形象,十分到位。



看我們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發(fā)議論,更有趣。幽默就在這里。怎么說呢?去看我們不懂得的東西,心里自知是外行,可偏要裝出很懂行的樣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頭,也動嘴唇,也背著手;及至有人問他,告示上說的什么,他答以正在數(shù)字?jǐn)?shù)。這足以使他自己和別人都感到笑的神秘,而皆大開心??赐暝賹θ酥v論一番便更有意思了。 譬如文盲看罷告示,回家對老婆大談?wù)?,甚至因意見不同,而與老婆干起架來,則更熱鬧而緊張。

新年前,我去看王紹洛先生個人展覽的西畫。濟南這個地方,藝術(shù)的空氣不像北平那么濃厚??墒墙鼇韺嵲谟衅鹕?,書畫展覽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開起來。王先生這次個展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只要有圖畫看,我總得去看看。因為我對于圖畫是半點不懂,所以我必須去看,表示我的腿并不外行,能走到會場里去。一到會場,我很會表演。先在簽到簿上寫上姓名,寫得個兒不小,以便引起注意而或者能騙碗茶喝。要作品目錄,先數(shù)作品的號碼,再看標(biāo)價若干,而且算清價格的總積: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發(fā)多大的財。我管這個叫作“藝術(shù)的經(jīng)濟”。然后我去看畫。設(shè)若是中國畫,我便靠近些看,細(xì)看筆道如何,題款如何,圖章如何,裱的綾子厚薄如何。每看一項,或點點頭,或搖搖首,好像要給畫兒催眠似的。設(shè)若是西洋畫,我便站得遠(yuǎn)些看,頭部的運動很靈活,有時為看一處的光線,能把耳朵放在肩膀上,如小雞蹭癢癢然。這看了一遍,已覺有點累得慌,就找個椅子坐下,眼睛還盯著一張畫死看,不管畫的好壞,而是因為它恰巧對著那把椅子。這樣死盯,不久就招來許多人,都要看出這張圖中的一點奧秘。如看不出,便轉(zhuǎn)回頭來看我,似欲領(lǐng)教者。我微笑不語,暫且不便泄露天機。如遇上熟人過來問,我才低聲地說:“印象派,可還不到后期,至多也不過中期?!被蚴牵骸胺滤危€好;就是筆道笨些!”我低聲地說,因為怕叫畫家自己聽見;他聽不見呢,我得虎就虎,心中怪舒服的。

老舍-1

其實,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樣不懂。我自己的繪畫本事限于畫“你是王八”的王八,與平面的小人。說什么我也畫不上來個偏臉的人,或有四條腿的椅子。可是我不因此而小看自己;鑒別圖畫的好壞,不能??俊跋癫幌瘛?;圖畫是藝術(shù)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為牛則牛,呼之為馬則馬;不管畫的是什么,你總得“呼”它一下。這恐怕不單是我這樣,有許多畫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見一位畫家在紙上涂了幾個黑蛋,而標(biāo)題曰“群雛”。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視為天才呢?那么,去看圖畫;看完還要說說,是當(dāng)然的。說得對與不對,我既不負(fù)責(zé)任,你干嗎多管閑事?這不是很邏輯的說法嗎?

我不認(rèn)識王紹洛先生??墒呛芟MJ(rèn)識他。他畫得真好。我說好,就是好,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愛什么,什么就好,沒有客觀的標(biāo)準(zhǔn)。“客觀”,頂不通。你不自己去看,而派一位代表去,叫作客觀;你不自己去上電影院,而托你哥哥去看賈波林 ,叫作客觀;都是傻事,我不這么干。我自己去看,而后說自己的話;等打架的時候,才找我哥哥來揍你。

王先生展覽的作品:油畫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在量上說,真算不少。對于木刻,我不說什么。不管它們怎樣好,反正我不喜愛它們。大概我是有點野蠻勁,愛花紅柳綠,不愛黑地白空的東西。我愛西洋中古書籍上那種繪圖,因為顏色鮮艷。一看黑漆的一片,我就覺得不好受。木刻,對于我,好像黑煤球上放著幾個白元宵,不愛!有人給我講過相對論,我沒好意思不聽,可是始終不往心里去;不論它怎樣相對,反正我覺得它不對。對木刻也是如此,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還是黑煤球上放白元宵。對于素描,也不愛看,不過癮;七道子八道子的!

我愛那些畫。特別是那些風(fēng)景畫。對于風(fēng)景畫,我愛水彩的和油的,不愛中國的山水。中國的山水,一看便看出是畫家在那兒作八股,弄了些個起承轉(zhuǎn)合,結(jié)果還是那一套。水彩與油畫的風(fēng)景真使我接近了自然,不但是景在那里,光也在那里,色也在那里,它們使我永遠(yuǎn)喜悅,不像中國山水畫那樣使我離開自然,而細(xì)看筆道與圖章。這回對了我的勁,王先生的是油畫。他的顏色用得真漂亮,最使我快活的是綠瓦上的那一層嫩綠——有光的那一塊兒。他有不少張風(fēng)景畫,我因為看出了神,不大記得哪張是哪張了。我也不記得哪張?zhí)萄?,這就是說都不壞,除了那張《匯泉浴場》似乎有點俗氣。那張《斷墻殘壁》很好,不過著色太火氣了些;我提出這個,為是證明他喜歡用鮮明的色彩。他是宜于畫春夏景物的,據(jù)我看。他能畫得干凈而活潑;我就怕看抹布顏色的畫兒。

關(guān)于人物,《難民》與《懺悔》是最惹人注意的。我不大愛那三口兒難民,覺得還少點憔悴的樣子。我倒愛難民背后的設(shè)景:樹,遠(yuǎn)遠(yuǎn)的是城,城上有云;城和難民是安定與漂流的對照,云樹引起渺茫與窮無所歸之感。《官邸與民房》也是用這個結(jié)       構(gòu)——至少是在立意上。最愛《懺悔》。裸體的男人,用手捧著頭,頭低著。全身沒有一點用力的地方,而又沒一點不在緊縮著,是懺悔。此外還有好幾幅裸體人形,都不如這張可喜。永不喜看光身的大腫女人,不管在技術(shù)上有什么講究,我是不愛看“河漂子”的。

花了兩點鐘的工夫,還能不說幾句么?于是大發(fā)議論,大概是很臭。不管臭不臭吧,的確是很佩服王先生。這決不是捧場;他并沒見著我,也沒送給我一張畫。我說他好歹,與他無關(guān),或只足以露出我的臭味。說我臭,我也不怕,議論總是要發(fā)的。偉人們不是都喜歡大發(fā)議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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