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跨越世紀的天才

一

谷川俊太郎不僅在當代日本詩壇是最重要、最有影響力和家喻戶曉的詩人，而且在國際文壇上也是被公認的最生動和最具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一，這早已成為毋庸置疑的事實。即使對于一百年甚至是五百年以后的讀者，我們都可以斷言：那時的他們一定會從他的作品里找到依據(jù)——即谷川俊太郎是一位跨越世紀的天才。在眾多的詩人逐漸被讀者和時間淘汰時，谷川俊太郎的作品卻在時間和讀者中為詩歌贏得尊嚴，他創(chuàng)作于半個多世紀前的作品，至今仍被廣泛持久地閱讀，他的一本詩選集數(shù)十年來可以重印到六十多版次，累積銷售到八十余萬冊。我想這樣的詩人在世界哪個語種里都是不多見的。這也是我曾經(jīng)在一篇日語文章中稱他是亞洲的普列維爾的緣由。時間、讀者和谷川俊太郎自身的詩歌都已經(jīng)證明：他的詩篇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久遠而黯淡和老朽，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時間的深處獲得新生，散發(fā)出更耀眼的光芒。

二

十數(shù)年前，在日本關西一所私立大學學習日語時，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開始借助詞典翻譯谷川俊太郎的作品。至今我仍對起初在燈下閱讀他詩歌作品時的興奮記憶猶新。十數(shù)年前的中國詩人和讀者對日本現(xiàn)代詩的認識是模糊的，也是帶有歧視性的。就是說到谷川俊太郎為止，沒有一位日本現(xiàn)代詩人的詩歌文本能真正贏得中國當代詩人和讀者的信任——即偉大的日本現(xiàn)代詩人在中國讀者中是缺席的（造成日本現(xiàn)代詩在中國的文化空白盡管與翻譯和歷史文化以及政治背景不無關聯(lián)）。以至于使中國詩人和讀者誤認為日本是現(xiàn)代詩的沙漠。二十世紀末，谷川俊太郎的詩歌作品大量登陸中國，改變了中國詩人對日本現(xiàn)代詩的印象，也改變了日本現(xiàn)代詩在中國的命運，從而使日本現(xiàn)代詩因他在中國詩人和讀者中建立了權威。

谷川俊太郎的詩歌在中國讀者中引起的強烈共鳴絕不是偶然的，除了與他深奧廣闊的詩歌精神和生動性有直接關聯(lián)外，也與其作品個性的強韌度和獨創(chuàng)性以及藝術上的完整性密不可分。谷川俊太郎可以說是當代國際詩壇少見的具有廣泛意義素質(zhì)和富有普遍精神價值意義的詩人，也是具有思想深度的詩人，只是他的思想和深奧的詩意不動聲色地隱藏在他平易、簡約、樸素和透明的詩句當中。

至今，我時常還在為自己與谷川詩歌的邂逅而暗自慶幸。令我感慨的是，谷川俊太郎的詩歌引導我捷足先登，通過他多彩的文學世界使我跨進了日本現(xiàn)代詩的門檻，為我日后開始有計劃研讀戰(zhàn)前戰(zhàn)后大量的一流詩人和詩評家的作品奠定了基礎。

三

谷川的作品使我知道詩歌不是孤立的。在他的母語里，他擁有著不同年齡層和不同文化層次的讀者——學齡前的兒童、少男少女、青壯年人、老人甚至家庭主婦以及知識階層的文化精英和大學教授等等。因此他被冠以“國民詩人”，同時還被稱為“宇宙詩人”和“教科書詩人”。因為他的作品幾十年如一日，被日本每年出版的各種版本的高、中小學課本和大學教材采用。谷川用他的詩歌再次驗證了四個字：“易讀”和“耐讀”。在他的母語之外，他的作品也在與域外不同語言的讀者產(chǎn)生著共鳴。這當然是他詩歌自身魅力所致。這種結果來自于他與眾不同的語言感覺和感性質(zhì)量；來自于他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想象；也來自于他對世界和他人至高無上的人文情懷和對弱者的巨大同情。與更多一生只是以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結束自己寫作生涯的詩人相比，同時嘗試多種寫法的谷川俊太郎似乎具有超人的一面，從整體作品看，他的詩歌可以籠統(tǒng)地分類為兩種寫作傾向——即語言本位和人間本位。童詩、語言游戲之歌系列、歌詞和諷刺詩我們可以把它們理解為面向大眾的人間本位型作品。其他的則可以統(tǒng)稱為純詩寫作的語言本位型。在這兩大類型的作品中，印象主義、象征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達達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實驗性等等網(wǎng)羅其中，變幻無常。他的作品你很難用學術上既定的什么主義、流派和思潮來為他命名和界定，谷川不是什么主義的追隨者，而是什么主義的創(chuàng)造者。從他多元多樣的文本情調(diào)和純粹豐盈的詩性特質(zhì)，我們不難看出，谷川仿佛自始至終在做著這樣的努力——在不斷變化中的自我蛻變里，始終警惕和抵抗著被一種主義（或曰寫作手法）的束縛和固定。這是谷川不斷在變化中否定自我、在超越自我中前進的原動力之一，也是使得他的作品在變化的哲學里升華到更高的詩學層面，進入到更高的藝術境界的根源之所在。

四

谷川俊太郎的詩歌主題龐雜有序。半個多世紀以來，谷川的寫作幾乎是圍繞人生和人間性、生命和生活、宇宙與孤獨展開的，他忠實于自己內(nèi)心沉默的力量，對宇宙和歷史的想象獨一無二。他在東京接受中國媒體采訪時曾說過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作為人有兩種存在：社會存在和宇宙存在。詩人的情況稍有不同，對我而言，宇宙存在更為重要。為什么要這么說？為什么我更看重宇宙存在呢？因為當一個詩人建立一種宇宙觀時，他才能夠超越這個時代的局限性。然后詩人的眼光也許會放得更遠，能夠看到更遙遠的未來，或者眺望到更遙遠的過去。我的第一本詩集叫《二十億光年的孤獨》，從這個書名你可以看出，我是作為一個宇宙中存在的詩人出發(fā)的，而不僅僅是在某一個特定社會和時代生存的詩人?！被蛟S正如他所言，他才用“詩歌這種無政府語言”（谷川俊太郎語）跟現(xiàn)實生活和時代政治保持著適當?shù)奈⒚罹嚯x，超越這個時代并創(chuàng)造出一種暫新的語言和詩情。

谷川俊太郎不愧是一位語言的巨匠，自然風景在內(nèi)心的投射，對愛情反思和對生死的思考，對個體意識和身體性的張揚，以及詩歌與生活、與生命、與語言、與沉默、與宇宙、與人性的關系等都在他的詩篇里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感動（包括同情）、世界（宇宙）、沉默（孤獨）、自?。ǚ此迹┫袷潜粺o形的音樂之線串聯(lián)一起貫穿在他的作品里。谷川不同時期的作品告訴我們，他從未動搖過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在日本戰(zhàn)后現(xiàn)代詩發(fā)展的歷程里，谷川的寫作并沒有受到太多時代潮流和理論導向的干預，甚至也很難從他的作品看出其他詩歌流派影響的痕跡。這種對自己寫作理念的自信和堅守可以說是一位大詩人的顯著標志。從不滿20歲步入詩壇至今，谷川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寫作狀態(tài)。我曾在我的日語論文里稱：他不是那種由“量變到質(zhì)變”過渡的努力型和勤奮型的詩人，不屬于那種在瞬間將才氣發(fā)揮殆盡的“閃電型”的“短命”詩人，更不是江郎才盡型的那種越寫越糟糕的詩人。若單從谷川俊太郎不滿十七歲在《豐多摩》和《金平糖》上開始發(fā)表作品、和在二十一歲出版處女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來看，玄乎一點講，他在未來要成為詩人似乎在前世就已經(jīng)注定了——他是一位與生俱來的詩人。這類詩人作詩天分的先天性總是大于后天，基于這種先天性我們不妨把谷川理解為靈感型的詩人。

如果我們勉強把谷川的作品用年代劃分開，將是這樣的情景：五十年代為創(chuàng)作的本能性爆發(fā)；六十年代為純詩寫作；七十年代為變化的萌發(fā)；八十年代為語言的變遷；九十年代是對生命和現(xiàn)實的直視與回歸；二十一世紀是經(jīng)驗的升華和文學性的結晶。他的整體作品也可歸納為以下幾點：a．自然、文化和精神三種風景的相映重疊；b．平面抒情和立體抒情的交替，語言空間與抒情空間、內(nèi)在節(jié)奏與外在韻律的整合；c．抒情感和敘事性的融合；d．哲學、思想、感性和理性的均衡處理；e．文本的四元局面——兒童詩、娛樂作品、面向一般讀者和專業(yè)詩人的作品。

五

即使用巨視性的世界目光來衡量，谷川俊太郎也是國際詩壇的巨擘。他的創(chuàng)作涉獵詩歌、散文、童話、劇本和翻譯。在半個多世紀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寫下了許多重要作品。在日本現(xiàn)代詩壇，谷川俊太郎一直走在嘗試和探索詩歌的最前列，他在不斷的自我更新中成長。嫻熟的表現(xiàn)技巧和對日語的巧妙運用和發(fā)揮、人類的悲歡離合、孤獨與生死、存在與虛無、宇宙與想象在他的詩篇里被表現(xiàn)到了極致。他的詩一邊扎根日本本土文化的土壤，一邊深得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文化精髓。他在悖論中表達肯定，在肯定中表達質(zhì)疑。從抽象中抽取具象，又從具象中呈現(xiàn)抽象。他以平易的語言表達深刻，以簡潔的語言表達復雜，呈現(xiàn)出人類精神生活的共同困惑，并體現(xiàn)出精湛的文學品質(zhì)。因此，來自不同語種的讀者，我相信都能從谷川俊太郎的作品中得到慰籍。

谷川俊太郎是注重感覺的詩人，是如希尼般“能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神奇的想象”的詩人。他的感覺更多是構筑在他無意識的流動之上，他的想象來自他的生存經(jīng)驗和生命感受。他有不少詩篇亦如帕斯般“是因為想象力而說出的一種語言”。讀他的作品，能夠從他的詩歌語言中感受到日語的豐饒。谷川的詩歌文本使我再次確信：詩歌的魅力來自感性。谷川不僅已用他的詩歌語言創(chuàng)造了一個詩歌傳統(tǒng)，而且也形成了“谷川流”的日語。這是一個值得日后研究的文學和語言學現(xiàn)象。

六

時間是詩人的大敵。任何詩人都必須接受時間的檢驗，也都休想逃出時間的檢驗。在時間面前，詩人的命運只有兩種：要么被時間的塵埃埋葬，成為時間的犧牲品；要么征服時間，成為支配時間的主人。谷川俊太郎顯然屬于后者，他在時間面前還原出自己的本色。在生者的眼里，谷川俊太郎不會老去，因為死亡對他已經(jīng)是一個空洞的概念，即使有一天他的肉體消失，他詩歌的靈魂之聲也會在大地上回蕩。他的詩歌文本不僅影響了現(xiàn)在和未來，而且也注定承載了過去和歷史。

我們閱讀谷川俊太郎的作品，其實是經(jīng)受一場靈魂的洗禮，是在與這位跨越世紀的天才對話，也是在感受掩藏在詩人內(nèi)心的巨大沉默。他詩歌中的感傷就是我們自身的感傷，他詩歌中的亢奮就是我們自身的亢奮。如果把詩歌比作燈盞，谷川俊太郎的詩歌之光將照亮自然之光無法抵達的地方。

修訂于城西大學國際詩歌中心

2016年7月 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