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琢玉記

我愛這熱鬧的生活 作者:葉廣芩


琢玉記

一 水下房上

這本小書說的是“琢玉”的事情,這個琢玉并非指工藝品玉件的雕琢過程,是指怎么“修理”我的女兒顧大玉,因為大玉也是玉。我知道,“修理”這個詞用得不妥,但我一時實在找不出可以替代的其他詞匯,畢竟作家也有詞窮的時候。談家事,往往舌頭發(fā)短,容易偏頗,容易感情用事,容易當(dāng)局者迷。希望讀者能理解,能原諒。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能和我的讀者像老朋友一樣,泡一壺茶,細細地品著、聊著、說著讓彼此愉快又傷心的家長里短,說著家庭中的種種喜悅與困惑。必要時再抹上幾把眼淚……我想從您那兒得到安慰,得到批評,得到指點和幫助。

在說琢玉之前先說說我自己。

按大排行,我們家有七個兒子,七個女兒,我是女孩里的老六,是屬于“墊窩”的那一類。兒時,過清明節(jié),我和父親去北京東直門外的墳地上墳,父親指著地里的一座座墳說,這是老祖,磕頭。這是爺爺,磕頭。這是姨太太,磕頭。這是你第一個母親,磕頭。這是你第二個母親,磕頭……后來父親指著三個土墳說,這是你的大哥和兩個姐姐,不用磕了,給他們添鍬土吧。我就走過去給我那些從沒見過面的哥哥姐姐們添土,他們都是父親的親生子女,大哥葉廣厚和二姐葉廣芝在1936年同時死于“鬧嗓子”,其實就是白喉。那時候的大哥已經(jīng)二十歲,是個青年了。另一個小墳是我上邊一個姐姐葉廣蕙的,她比我大三歲……葉家的孩子們早早就到這里來集中了,我不知道父親看了這些墳會有什么感觸,大概是很難過吧。我問父親,我死了以后是不是也要變個小土堆擠在他們中間?父親說,怎么可能,你是要埋在別人家的地里的。我說我堅決不到別人的地里去,我就要和他們擠。看墳的老劉就笑,父親說這丫頭又犯渾了。后來,京畿之地的這片祖墳被夷為平地,在此之上又蓋起了高樓大廈,祖先的骨殖蕩然無存,那些擁在一起的哥哥姐姐也不知去了哪里。只有父親,在香山的墓地靜靜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以各種方式生活,看著我們的喜怒哀樂。

當(dāng)年,父親和他的哥哥,我們的三大爺一起生活在北京東城一座很考究很幽深的四合院里。前面院子里有樹,是丁香,后面園子里也有樹,是棗樹。前院的丁香開紫花,清香淡雅,就像我那些美麗的姐姐們;后院的棗樹每年結(jié)些莫名其妙的沒有甜味的棗,也生產(chǎn)一些渾身長毛的面目猙獰的“洋刺子”,碰到身上痛癢難忍。這些毛病,很像我的哥哥,像老七。

父親在陶瓷研究所上班,研究陶瓷;三大爺在故宮當(dāng)特邀顧問,也研究陶瓷。他們都是有學(xué)問、有品位的人,愛繪畫,愛書法,愛京戲,愛美食,也愛我們這一堆鬧哄哄的孩子。

我們家的孩子多,多了便不珍貴,從不嬌慣,雖是世家,對孩子養(yǎng)得卻糙,放羊一樣地養(yǎng)。用我母親的話說,一個也是養(yǎng),一幫也是養(yǎng),大的帶小的反而省事。這大概也是滿族人的習(xí)慣。葉赫那拉家族老輩是崇尚武功的,講的是勇猛精進,志愿無倦。到了我父親這兒,家里還有刀槍劍棍,他老人家還能舞雙劍,拉硬弓。祖輩的精神自然是希望能千秋萬代地傳下去,不走樣,不頹廢,發(fā)揚光大,直至永遠。滿族是個在鐵馬金戈中發(fā)展起來的民族,自然也希望他的子弟要勇武強壯,經(jīng)得起風(fēng)吹雨打。所以,我們家的孩子自小都很皮實,都有著頑強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誰有頭疼腦熱,多是憑自己的體力硬扛,很少請大夫。病了,特殊的照顧不過是沖一碗藕粉,病人喝下了藕粉也就知道自己的病該好了,再沒有躺下去的必要。我們的母親認(rèn)為,越是貧賤,越能結(jié)實長壽。所以我們每一個孩子出生后,都穿過用老年仆人舊衣褲改制的兒衣。

我小的時候很各色,淘而拗,常常沒完沒了地哭。早晨起來,百無聊賴,沒有事干,看什么都有點兒不順眼,干什么呀,哭著玩吧,就哭。有時一哭幾個鐘頭,把家里哭得天翻地覆,全家人紛紛出走,四處逃竄,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態(tài)度。望著空蕩蕩的、寂靜無比的院落,我在機械號啕的同時,往往怎么也想不起哭泣的初衷。這的確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因為這樣就存在著一個下不來臺的問題。

鑒于我常耍這套怪把戲,我就被逼著吃一種叫作“至寶錠”的丸藥。主張吃藥的是我的母親,她老說我的內(nèi)火大,不瀉火就要生事,就要出毛病。這藥苦而涼,不給別人吃,只給我吃。為此她天天早晨要像抓小雞子一樣地抓到我,給我吃藥。對她來說,這是她每天一項很重要的工作。我老盼著她能忘,但是她一天也沒忘過。她將藥丸在小盞里捻碎,用水泡了,然后用兩條腿夾住我,捏著我的鼻子往下灌。那黑色的液體往往要在我的喉嚨口呼嚕呼嚕地響半天,才會被我咽下去。是憋得實在受不了了才咽的,沒有絲毫的積極主動成分在其中。“至寶錠”的形狀像大耗子屎一般,上面有銀色的戳跡,以同仁堂的為最佳。同仁堂的“至寶錠”喝到最后,盞底有紅色的朱砂,母親會用清水將碗底涮了,再逼著我將那朱砂一點兒不剩地吞下去,還要舔碗……這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六十多的父親對我自然就多了慣縱和偏愛。我能在這樣一個大家庭里顯得活躍而靈動,與我那些嚴(yán)謹(jǐn)齊整的哥哥姐姐們大相徑庭,與我所處的位置不無關(guān)系。

全家人都喜歡我,全家人也都討厭我。

夏天午睡的時候,我穿著木趿拉板,吧噠吧噠從后院急奔到前院,站在院當(dāng)中,扯足了嗓子高聲吆喝:磨剪子咧,戧菜刀——

這聲震屋瓦的幾嗓子,將全家?guī)资谌藦南娜盏暮▔糁畜@醒,再沒人能睡得著。我的大大(大伯母)從屋里踱出來,呵斥道:大中午的你在院里折騰什么,你差點兒沒嚎出我的心臟病來!

母親從東屋出來了,三大爺從北屋出來了……

我并不是有意吵大伙,我是忘了大家中午還要睡覺。

不讓喊就不喊,認(rèn)錯嗎?不!我在家里,從娘家到婆家,從來沒有認(rèn)過錯,嘴硬,就是真錯了也不會認(rèn)賬。我不會像小綿羊一樣,扎在母親的懷里,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我再也不敢啦!”那不是我的風(fēng)格。

那天中午,站在廊子下陰影里的母親對站在大太陽底下、渾身冒油汗的我說,你給我回屋睡覺去!

我向母親無賴地笑了笑,這樣美好晴麗的白天,怎能躺在床上睡覺呢!我當(dāng)然有我自己下臺階的辦法:不大聲喊,小聲唱戲總是可以吧?于是我在丁香樹下拉開了身段,揪著脖子憋出一句:“嗚咿呀……兒的夫啊……”

我那一副帶雨梨花,風(fēng)欺楊柳的嬌柔之狀引得大家惶惶相視,三大爺說,這孩子該不是又得了扁桃腺炎?

母親看了我一眼,沒接三大爺?shù)牟?,她的臉色已?jīng)變得不好看了。她進了屋,又從屋里走出來,手里多了一把雞毛撣子,她一邊用手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毛一邊說,什么扁桃腺炎,我看是她的皮又發(fā)緊了。

我一見那撣子,就像運動員聽到開賽的槍聲,成了條件反射一般,撒腿就跑。母親就在后面追。這套節(jié)目在葉家似乎已經(jīng)有了表演程式,我是先繞金魚缸,后躥西游廊,再穿二道門,然后圍著花壇轉(zhuǎn)圈。母親一步不落地緊追著我,那撣把子在她手里發(fā)出嗖嗖的聲響,我便在那嗖嗖的聲響里狂奔。這條奔跑路線,數(shù)年如一日地被重復(fù)著,沒有絲毫改變。我現(xiàn)在想,母親是在家里的權(quán)威面前做戲,非這樣不能平民憤,其實要打到我很簡單,母親只要稍微改變一下路線,將追擊改為堵截,我立馬就無路可逃。

顧大玉:您真幸福,還有地兒逃!我也想逃,可是咱們家門一關(guān)單元房,往哪兒逃?

母親在追我的時候,永遠遵循著游戲規(guī)則,母親是不想打我罷了。

對母親的疼愛,小時候不能理會,大了才漸漸地明白。

但是晚了。

1952年,我又有了個小妹妹。小妹妹的誕生,是我的徹底解放;母親沒有能力再來管我,將帶我的任務(wù)全部交給了我們家的老七。

老七是男孩里的老小,以淘和壞在家里出名。老七的壞,可以說壞出了圈,我至今還沒有見過哪個孩子能壞過我們家的老七的。他的壞是從肚子里往外壞,眼睛一轉(zhuǎn)一個主意,讓人防不勝防。

比如說,我們的三大爺愛聽?wèi)?,每每有好戲,必定要看。那時候沒有電視,看戲就得進戲園子,所陪同者,常常是我和老七。三大爺看戲要坐前排,那些年跟著三大爺我真真是看了不少戲。有時在吉祥戲院,有時在人民劇院,有時在圓恩寺影劇院。我們看過梅蘭芳的《鳳還巢》,看過張君秋的《望江亭》,還有一回看的是葉盛蘭演的《群英會》??磥砜慈?,就發(fā)生了這樣的情景:記得有一回是去護國寺的人民劇院看新編歷史劇《摘星樓》,票很不好買,我們等了好幾天才等上票。那天我們走到劇院門口,老七忽然大叫不好,說是票忘帶了,這樣一來,我們當(dāng)時就進不去了。劇場里的鑼鼓家伙已經(jīng)敲起,我們還在外頭一籌莫展。收票的看我們老的、小的大老遠的來了,卻進不了門,看三大爺那飄灑的白胡子,那學(xué)者的風(fēng)派,不像是胡說,就動了惻隱之心,將我們安排在劇場的最后一排。我們由最前面移到最后面,窩火自是窩火,但是總比進不來強。那天我在劇場里,看到了老七的同學(xué),幾個小孩子,沒有大人領(lǐng)著,人模狗樣地坐在前頭看《摘星樓》,我就料定,老七在票上做了手腳。果然,休息的時候,那幾個孩子總躲著我們,其中一個還朝我擠眉弄眼,我就想,這個老七,真他媽壞,壞到家了!

老七是壞,我是淘。我是個有勇氣而沒有心計的人,很多時候是我將老七的主意付諸實踐的。于是葉家就有人說,我們倆的關(guān)系是狼和狽的關(guān)系,只要看見我們倆在一塊兒,大概不會有好事情。

偏偏的,我們倆就老在一塊兒。

母親有雙漂亮的皮高跟涼鞋,收在柜子里,出門才穿。老七知道我也喜歡那雙鞋,就慫恿我把鞋偷出來。我說不敢,他說他可以為我放哨。在老七的支持下,我終于偷出了鞋,藏在流水的溝眼里。只要出去玩,我就從溝眼里拽出高跟鞋穿在腳上,在街上一崴一崴地走路,自我感覺頗好?,F(xiàn)在想想,真不可思議,一個六七歲的小丫頭,穿一雙很摩登的高跟鞋,在胡同里跑來跑去,很是有點兒不倫不類,而且這雙鞋還是背著大人偷出來的,這樣的事大概也只有我能做得出。高跟鞋畢竟不如平跟鞋方便跟腳,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決定把鞋的跟鋸了,這樣它就會變?yōu)橐浑p很理想、很適合于我的皮涼鞋了。說干就干,我為自己的想法而激動,找來鋸子,沒費多少事就將那兩個跟鋸了下來。

鋸下來以后,我立刻發(fā)現(xiàn),這雙鞋徹底不能穿了。原來,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樣簡單,高跟鞋鋸了跟并不就是平跟,事實是高跟鞋鋸了跟,那鞋尖就朝天了,那“望天吼”一樣的鞋沒人能穿。

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那雙已經(jīng)變得面目皆非的鞋,心疼得差點兒暈過去,她將鞋摜在我面前,點著我的鼻子一板一眼地說,我真不知道你的這些壞主意都是打哪兒來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當(dāng)然不能吭聲,我傻歸傻,也還沒傻到硬往槍口上撞的份上。

老七在旁邊添油加醋地說,媽我知道,她的邪惡天才就是那些壞主意無窮無盡的源泉。

我認(rèn)為,這帽子戴給老七才是正合適。

但是老七有老七的道理,他說,我讓你偷鞋可并沒讓你鋸跟啊,你要把跟鋸了,這怪得著我嘛!

一頓打,我沒逃得過去。

常聽見有人說他的父母多么的文明,多么的疼愛孩子,使他從小就沒挨過打,不知挨打是什么滋味之類說法。能在“和平”“文明”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孩子固然讓人羨慕,但總又覺得如若那樣,作為孩子好像又缺了點兒什么。大凡我們胡同里,我周圍的孩子們,甚至我的同學(xué),大多都是挨過打的,幾乎每個人都有過受到武力侵犯的歷史,這與家庭的文明程度沒有關(guān)系。

在葉家,挨打最多的就是我和老七。

所以,我打起我的孩子來就很理所當(dāng)然,誰都是這么過來的,不挨打怎么長得大呢!打,是一種讓小孩對教訓(xùn)的強性記憶。現(xiàn)在,在我滿懷幸福地回憶起那一次次被打的經(jīng)歷時,只是感到了親情,感到了愛,感到了那不可追述的溫馨。我相信,我的孩子長到我這個年齡的時候,她會與我有同感。

她屁股上積累的疼痛,是幸福的疼痛。

顧大玉:得了吧,您甭為自己的暴力與武斷狡辯啦!都到什么時候啦,您還在跟我玩這套把戲!您在打我的時候,絕不會想到“幸福的疼痛”。您就是在解氣,在實施您的獨裁!當(dāng)然啦,我不跟您一般見識就是了,“不記仇”是我們孩子的美德。中國孩子的美德。

有時候,受到懲罰是應(yīng)該的,這跟“獨裁”不能往一塊兒連。

我說兩件我小時候的事情:

20世紀(jì)50年代,東直門外有窯坑,坑里積滿了水,可以游泳。那水初入很淺,突兀一腳就不見了底,常有戲水的孩子淹死在里面。窯坑是東城母親們談之色變的所在,一聽誰家的孩子上窯坑了,脾氣再好的媽也得給下水者一頓臭揍。老七和我也常到窯坑去游泳,下水前他把他的褲子灌滿了氣,套在我的脖子上給我當(dāng)救生圈,然后就扎他的猛子去了,再不管我。窯坑里的水雖然渾濁,但很涼爽,泡在里頭常有沒掉尾巴的小蛤蟆和一種叫作野狗子的小魚圍著你鉆來鉆去。它們用小嘴頂我,頂?shù)梦抑卑W癢,抓也抓不住。后來有個叫小三的,把我們的行徑向我母親告了密,我母親就限制我們,不讓出家門。但我們是有腿的,我們利用她午睡的時候偷偷走出去,出去的第一件要緊事是把那個小三臭揍一頓,接下來就是不帶拐彎地直奔東直門窯坑。

晚上回家,母親問干什么去了,老七當(dāng)然要說瞎話,我也跟著說。我說瞎話的本事都是跟他學(xué)的,臉不變色心不跳,把假的說得比真的還真。到今天,老七還說,是他培養(yǎng)了一個作家。他認(rèn)為,作家都是說瞎話的高手,不會瞎編就寫不了小說,騙人騙得越美越是大家。

當(dāng)然,這是老七的一家之言。

我們的母親不是那么好哄的,她用指甲在我們的身上劃,下過水的一劃皮膚上有白印兒,反之則無。我們身上印跡豁然,瞎話立即被戳穿。于是,每人的屁股上很結(jié)實地挨了幾撣把子。好在我們都不在乎,我們臉上的皮比屁股上的厚。

很快我們就發(fā)明了反檢驗的辦法,窯坑南邊有服務(wù)學(xué)校,游完泳我們到服務(wù)學(xué)校的水管子底下猛沖一氣,回家就什么印兒也沒有了。沖了幾回,老七竟又發(fā)現(xiàn)服務(w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還義務(wù)給人理發(fā),于是他每天沖完了涼水就大模大樣地坐到那大椅子上,讓那些學(xué)生給他那獅子狗一樣的腦袋吹風(fēng)抹油。我也不能例外,便讓學(xué)生們給梳小辮,今天梳個小髽鬏,明天梳個螺絲轉(zhuǎn)兒,樣式天天換。喜得我母親逢人就夸:這個老七呀,真會帶小的,看他把丫丫的小辮梳得多精致,連我都比不了。

可是服務(w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并不滿足于每天給我們吹風(fēng)梳小辮,人家練的是理發(fā),于是動員之下我和老七的腦袋不得不做出了犧牲:

他被人家剃成了光葫蘆,刮得锃光瓦亮,頭上不見一根毛;我去了小辮成了一個漢奸一樣的大中分。

我們這一對寶貝手拉著手走進家門,讓正吃飯的葉家人當(dāng)時就噴了飯。有好事的姐姐葉廣蕓,不容分說,把我們拉到照相館,非要和我們合影留念不可。推卻不過,我只好肅容上座,于是就照了一張照片:

梳分頭的我油光水滑,兔兒爺一樣在中間坐著,一臉?biāo)镭i不怕開水燙的賴相;老七在后頭站著,一雙小眼使勁翻騰,不知又在打什么壞主意。那個主事又出錢的姐姐則受氣包兒一樣地蹲著,護駕般地顯出了小心翼翼的謙恭。每人的性情在畫面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毫不掩飾。

咱們接著說窯坑。

我們的皮膚日益烏黑發(fā)亮,我母親縱然劃不出印兒來也覺有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老太太治人的招數(shù)真是絕得不能再絕了,她找出自己的圖章,逢到午睡,就先在我和老七身上蓋滿了“陳潔茹”,然后放我們出去隨便跑,再不怕我們下水。

這下真把我們整住了,一個夏天,我和老七身上都是紅章累累,慘不忍睹。

后來我和老七住到頤和園的三哥處,頤和園知春亭南有游泳場,我們正企圖脫離羈絆做入水蛟龍美夢的時候,我母親的圖章也和我們同時到了三哥手里。

三哥秉承母親的旨意,也往我們身上蓋“陳潔茹”。不同的是,母親是家庭婦女,時間寬裕,可以細細蓋來,連我們的屁股蛋兒上都得一邊一個“陳潔茹”。三哥則不然,三哥得上班,他沒時間在我們身上花工夫,只在我們的腦門上匆匆蓋上一排就走了。

我和老七頂著一排紅印坐在游泳場看別人游泳,看著在水里游來游去的人,我們很著急,因為我們下不了水。時間長了,老七到底經(jīng)不住水的誘惑,下了湖。他在水里始終仰著腦袋,幾圈下來,頭上紅印依然,很經(jīng)得住檢驗。于是我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仰著腦袋游泳,久之,那腦袋竟進不了水了。

就是現(xiàn)在我游泳也是抬著腦袋,不但腦門,連頭發(fā)都不帶濕的。

有一段時間,我和老七的活動范圍不在地面而在半空,在房上。

那時候北京還沒這么多高樓,灰色的平房一片連著一片,腳不挨地,能從這條胡同躥到那條胡同去。上過房的孩子都知道,房頂?shù)氖澜缗c平地絕不相同,妙不可言哪!我有一個叫劉箴的外甥,讓他媽送來住姥姥家了。他來了就哭著鬧著要走,死活不在我們家待,把我母親整得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花了不少零錢買好吃的哄他,怎么也哄不住。劉箴管我叫姨兒,管老七叫舅舅,于是舅舅和姨兒就把小家伙弄上了房。上了房的外甥初時驚恐萬狀,趴在房脊上不敢動,像只大壁虎。后來在我和老七的攛掇、鼓勵下敢從北房轉(zhuǎn)到南房了,后來又敢從套間跳過茅房騎到別人家的院墻上……沒出三天,這孩子就讓我們訓(xùn)練得在房上如走平地一般的利索了。在房上藏貓貓比在地上藏貓貓過癮,無論是藏的還是找的,那份新奇,那份興奮,那份出其不意,那份柳暗花明,都讓人終生難忘。

一禮拜后我姐姐來接她兒子回家,原以為她兒子見了她會熱情地?fù)溥^來,盡訴離別之苦。孰料,她的兒子竟冷冷地在房上接見了她。她兒子居高臨下貓一樣地趴在房檐上,傲慢地跟他媽談判,不回家,在姥姥家住完暑假再回去。問為何不回,答曰,回去是樓房,沒意思。

在上房問題上,母親從來不限制老七,卻不讓我上房。她說,一個女孩兒家整天騎在房脊上算怎么檔子事,將來出門子哪家敢要哇?不許上!我父親比我母親更會來實際的,他把我們家唯一的木梯子劈了,斷了我們上房的路。好像天底下沒有難得住老七的事兒,他從堆房里找來個不用的高花架子,擱在茅房的矮墻邊,攀著花架子只需三下就上了墻。上了墻就是上了房,下邊的路走就是了。我的個子小,攀不上那架子,得讓他在上頭拽才行,憑我一人的力氣是上不去的。

老七在房上愛滿世界胡竄,我則不然。我上房的時候要夾個破涼席,帶一壺涼開水,捎幾本小人書,在房頂?shù)臉涫a下一躺,小涼風(fēng)一吹,翻著小人書,那舒坦,甭提了!

那天,母親讓我把房上的老七叫下來,我就來到茅房的矮墻下大聲喊他。老七從房拐角探出頭來問我有什么事,我當(dāng)時不知怎的靈機一動說:“媽說讓你把我也拉上去?!蹦翘炖掀哂悬c兒缺心眼兒,他就沒想想母親會不會下這樣的指示,聽了我的話,他二話沒說就把我拽上去了。我上去了,他卻下來了,把我一個人丟在了房頂上。我在上頭待得很無聊,竟不知不覺睡著了。天快黑了,母親找不著我,急了,以為我讓拍花子的(一種專門拐賣小孩的團伙)給拍了去了。一家人都沒吃飯,四處找,連西城的親戚家都問過了。老七也沒頭蒼蠅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跟著瞎找,他壓根忘了把我拉上房這件事。父親跟母親鬧,說她連個孩子也看不住,母親只是哭,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其實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醒了,不知怎的,我就是不想暴露自己,就是不想言語,看著他們著急的樣子,我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興奮。我覺得很快活,因為這時候在這個家里所有的人都在想著我。我不再是個被人遺忘的、無足輕重的老幾,我是葉家一個丟失了的大人物!

破例的,我那天從房上下來沒挨打。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老七已經(jīng)退休了。盡管老七小時候壞得流膿流水,淘盡大人的精神,但究其生活道路卻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上班下班,娶妻生子,與常人比,沒有任何特殊。他的那些“聰明才智”在學(xué)習(xí)和工作上沒有給他絲毫幫助;他那個一轉(zhuǎn)一個主意的腦子并沒有使他成為某方面的精英。退了休的老七跟所有的人一樣,每日為日子、為兒女們操心。當(dāng)年那個壞小子沒有變成壞男人、壞老頭子,這是讓人釋然的。

我每年都回北京,見到步履蹣跚的老哥哥拄著拐杖在藏滿童年故事的舊宅里走來走去,一種親切之情便油然而生。傍晚,西天晚霞凄艷,我和老七站在院子里環(huán)視我們的家,房子雖然老舊了,卻依然高大,頂端竟與霞光相接。

我看著兩鬢斑白的老七說:“當(dāng)初真不知咱們是怎么上的房?!?/p>

老七笑笑,反問我:“要是今天讓你再上坑里游泳,你行嗎?”

我說打死我也不敢了。

后來我跟老七談到了孩子的事情,談到了那個總讓我傷神的女兒顧大玉。老七很得意地對我說,這孩子隨我。

我聽到這話,渾身一哆嗦。

顧大玉:您哆嗦什么,能混到我七舅舅這樣就不錯了。有事業(yè),有文憑,撈過魚蟲,倒騰過鋼材,搞過傳銷,玩過股票,現(xiàn)在人家在弄古瓷鑒定。瀟灑自在,比您傻爬格子,爬傻格子強了一百倍。

顧明耀:母親的性格脾氣,必然會部分地、或者完全地,甚至是變本加厲地遺傳給子女??戳恕耙印焙?,我覺得此說從生活中得到了證實,也覺得顧大玉的淘和壞其實是不難理解的。有人說,母親小時候受的是什么樣的教育,就會用什么樣的方法教育孩子。此說也許不無道理。問題是作為父親的我,作為母親的廣芩,知道得太晚了,也注意得太晚了。自己的性格脾氣上有不好的地方,就該更加努力地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更加有意識地積極地給孩子施以正面的影響。記得自己所受“教育”的苦楚,教育自己的子女時,就該改進教育方法,提高教育效果。廣芩在這方面是不足稱道的,她常對顧大玉說,你等著,將來你有了孩子,帶到姥姥家來,我就要教他怎么說瞎話,告訴他怎么出走,怎么對付你。這叫一報還一報,讓你也嘗嘗滋味。

有一天,我和顧大玉閑談時,提到了上面說的事情。她說:“我以后不能要孩子,省得又給中國添一個淘孩子,也省得讓我的孩子跟我一樣挨打受氣?!蔽腋嬖V她,這話說錯了。淘孩子要看怎么淘,淘似乎是孩子的本性,只要別讓他淘得出了危險,別讓他淘得染上壞習(xí)慣,就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能從孩子的淘里啟發(fā)、引導(dǎo)、培養(yǎng)出豐富的想象能力,勇敢的拼搏精神,堅韌的進取追求,就是家長的最大成功。孩子們的“不記仇”的確可以說是“美德”,因為這是一種寬以待人的寬恕。不過,我想,疼痛未必都是幸福的,這一點兒不妨記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想想自己的童年,也就不會再在孩子面前施展自己的威風(fēng)了。

二 為人之初

懷孕的滋味因人而異,我常常想起懷著小孩的艱難。

高齡初產(chǎn)婦。

浮腫,高血壓,心動過速,蛋白尿,學(xué)醫(yī)的我完全明白,這是“先兆子癇”的早期癥狀,這預(yù)示著下一步的不妙。

難以控制的是情緒的改變,那一段我的心情變得很敏感,很脆弱,很糟糕,那是一種病態(tài)的情緒變異。

犯了小時候的毛病,我時常的淚水漣漣,下班坐在家里,一句話也不想說。

這使我的丈夫不安。他說,說話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說不出我怎么了。

他就開始猜測,猜我和同事鬧了別扭;猜我挨了領(lǐng)導(dǎo)批評;后來竟然猜想我是不是蘇修潛伏下來的特務(wù),一推測年齡,又不太對,也沒有跟蘇聯(lián)人接觸的條件;然后就又開始考慮我是不是私下借了哪兒的高利貸……在他這般費力推理的時候,我照哭我的,實在是懶得搭理他。他這人,喜歡看破案電影,《徐秋穎案件》《鐵道衛(wèi)士》《國慶十點鐘》一類的影片,他看過不少。之所以猜想我是“蘇修特務(wù)”,是因為當(dāng)時街上正在上演反特故事片《熊跡》,他是把我跟電影里的人物弄混了。就是在今天,他對此仍有偏愛?,F(xiàn)在他是日本廣島女子大學(xué)的教授,每逢周一、二、五,下了課就要急著趕著往家跑,為的是趕上看晚上的破案電視劇。有時看到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門,一邊脫衣服一邊直撲電視機,嘴里不停地叫著“殺人事件!殺人事件!”真讓人好氣又好笑。

挺大的人了,童心未泯,倒也可愛。

但那時候我不覺得他可愛,只是可惡。

我在工廠里上班,他在西安的大學(xué)里教書,我們都被工作牽制著。

肚子里的生命在頑強地表現(xiàn)著他(她)自己,踢騰伸展,幾無寧日。這是個淘氣又不甘寂寞的孩子,我不知他(她)是男是女,但以這般的拳腳,這般地不知體貼母親,我想多半是個男孩。

男女對我都一樣,我的娘家,兄弟姐妹十四個,男女對半。我肚里這個是男是女就顯得很無所謂。男也罷,女也罷,這孩子將來有得是姨兒和舅舅,有的是表兄弟姊妹,他(她)不會孤獨。

丈夫家就不同了,丈夫是獨子,是顧家的千頃地一棵苗。他和他的父親對這個沒照面的小孩寄的希望很大,當(dāng)然男孩最好,真是女的也沒什么,也很好……下一個也說不準(zhǔn)是兒子。

我知道,沒有下一個了。

以我的身體狀況,能將這個安全保住就是一種幸運了。時常眩暈,時常喘不過氣,血壓低壓到了一百二十,心跳已經(jīng)超過了二百,腫脹的腳穿不進鞋,只好趿拉著一雙挖防空洞時穿過的解放鞋。褲子是丈夫的,衣裳是廠里的大號工作服,臉上是一塊塊的黑斑,擦的是藥用凡士林……我知道我很丑,我也知道我的打扮很是有點兒那個,但面對這一切,我有一種冷靜和坦然。我想孕婦本身的美或許正在于此,在于這丈夫的褲子,在于一臉的黑斑和大號的工作服。是女人就要走這一步,我在乎什么!

我什么也不用在乎。

但是,當(dāng)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在商店里看到孕婦的專柜,看到那些為孕婦準(zhǔn)備的各式各樣的衣服和為嬰兒準(zhǔn)備的各式各樣的物品時,我深切感到了時代步伐的速度和那不可阻擋的潮流。文明、進步、和諧,畢竟成為今天的主導(dǎo),成為燦爛的陽光,裝點著我們的生活,左右著我們的人生。在商店里,我凝視著精美盒子里的一件淡粉色的小衣,想象著會有一個怎樣的可愛的小孩子穿上它,毋庸置疑,擁有這樣衣服的孩子是幸福的。

當(dāng)然,沒有這樣衣服的孩子也不能說不是幸福的。我孩子的小衣服、小被子都是我所在的工廠一位叫孫玉婷的老師傅給我做的。我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母親也早早去世了,這些本該屬于姥姥的工作,就全由她承擔(dān)起來了。她樂于做這樣的事情,她在縫紉那些頗有古典風(fēng)格的兒衣時臉上充滿了慈祥,充滿了愛意。我在一邊看著她,心里也是充滿了感動。我想起了我們小時候穿過的那些由下人舊衣服改制的兒衣,想起了在北京東城那座舊宅院里誕生的一個又一個小生命……

生命就是這樣一代代接替,歷史就是這樣一圈圈滾動。

我決定回北京生小孩,那里是家,是老家,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對家的依戀是我人生的弱點,盡管我已經(jīng)走出了幾十年,盡管那里已經(jīng)沒了父親母親,我對那座充滿家的氣味的城市仍是情有獨鐘。

但是,我不能回到祖居的院落去,這是規(guī)矩,是北京人的規(guī)矩,一條至今為止仍在嚴(yán)格奉行的規(guī)矩——女兒在娘家坐月子,被視為不合章法。

我必須到我的婆家去,到雍和宮附近的一個叫作后永康胡同的小院去,那里有我公公購下的房產(chǎn),有他的養(yǎng)女——一個我們叫作二姐的善良女性。后永康離我的娘家不遠,隔著幾條胡同,兩家人彼此都是熟識的。

丈夫不能與我同行,沒到寒暑假,他哪里也走不出去。為了將來孩子的降生,他能做的,就是穿著棉大衣端著小板凳,在火車售票處排了一宿隊,為我購了一張臥鋪車票。那時候買臥鋪很難,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和后門,就只有老老實實地去排隊。丈夫回來將那張得來不易的票很鄭重地遞給我的時候,看著他大衣袖子上被人用粉筆畫上的號數(shù),只是讓我心酸。

早晨,天還沒有亮,他用自行車馱著我去火車站。他告訴我,如果半道有什么不好,就找列車員,千萬別忍著。

我說知道。我說我給他買了十斤掛面擱在了柜子里,小缸里還有我腌的雪里蕻,我讓他注意飲食調(diào)節(jié),別饑一頓飽一頓的。

他說我走了以后他就去吃食堂,因為我一走,家里那個蜂窩煤爐子準(zhǔn)滅,他侍弄不了那個東西。

我說他不能老吃食堂。

他說他就是吃食堂長大的。

米面的夫妻,充實而實在。

我還有些話欲說卻沒有說,想了想還是咽在了肚子里。我想到了或許有回不來的可能,盡管我對前途充滿信心,但以身體狀況而論,不能說不是危機四伏的。我的母親說過,女人生孩子就是和閻王爺隔了一層窗戶紙。對我來說,這層窗戶紙其實已經(jīng)捅破,我已經(jīng)清清楚楚窺見了那邊的一切。之所以不愿意跟他說得太多,是不想給他增加心理壓力。已過了三十七歲的他,是頭一回做父親,他是個樂觀而簡單的人,大孩子一樣的,在生活中,他的喜悅多于憂慮。

上了車,等不到開車丈夫就回去了,他早晨第一節(jié)有課,不能耽誤了。他交代了兩句就匆匆走下車去,看著他消失在站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的心里一陣發(fā)空,有些傷感,也有些無所依靠的失落,還有些“大難來時各自飛”的無奈……

這時,肚子里的孩子猛地蹬了我一腳,一下將我拉回到現(xiàn)實,這使我感到了另一個“人”的存在,那個人像是在提醒:別怕,有我呢!這信賴的一腳如同無聲的安慰,我用雙臂抱住了肚子,就如同抱住了他(她)。是的,他(她)將陪著我一同度過這顛簸漫長的旅途,我們同呼吸,共命運,我們會一直堅持到最后。

我的乖乖。

來到了北京,不能去醫(yī)院而是要先去報臨時戶口,否則醫(yī)院不予接診。

辦事處的女同志麻利干脆,二話沒說就給我辦了手續(xù),我看到她把卡片遞給我的時候眼睛有點兒紅,正有些惶恐,那女同志說,我女兒也是1969年從北京走的插隊知青,現(xiàn)在還在陜北,沒有回來……又說,看你這身子,八成要生一個大兒子。

我笑了笑,心里想的是她那個還在農(nóng)村的女兒。

到了東四婦產(chǎn)醫(yī)院,醫(yī)院的大夫建議我終止妊娠,他們要開刀將孩子取出來。

我問不開刀是不是于孩子不好。

大夫說孩子問題還不大,從現(xiàn)在看,一切發(fā)育都很正常,關(guān)鍵是我,妊娠中毒癥狀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

我說要是這樣我還是自己生。

我不希望在孩子不想出來的時候,很被動地讓人掏出來。生命的歷程,要順其自然。懷胎十月,一朝分娩,果子熟了,自己就會落地,完全用不著誰去干預(yù)、去改變這個過程。我堅信遺傳,我的母親一生生了不少孩子,應(yīng)該說她老人家是個很合格的子孫娘娘。在她這些眾多的孩子中,沒有一個是讓人掏出來的。據(jù)說,她在生我的時候是在一個晚上,洗完腳往起一站,就感到了情況有變,繼而我就來到了人間。我想,母親是這樣,我大概不會很難,我自己應(yīng)該有能力完成這一切。分娩的過程是生命的更迭與延續(xù)的過程,是一個人將自己的基因、自己的經(jīng)驗、自己的生活毫無保留地交給另一個人的過程,這是一個莊嚴(yán)而偉大的過程。作為女人,唯有通過生產(chǎn)才能更趨于完整和完美,才能更體會到人生的真諦。母親這個字眼意味著堅韌,意味著成熟。我相信我的孩子會和我配合默契,會幫助我完成這一愿望,因為我們是母子(女),因為我們血肉相連。

大夫不再堅持。

在等待孩子出世的最后幾天里,我每天在胡同里散步,我必須積蓄足夠的體力和耐力,以應(yīng)付可能出現(xiàn)的一切。我沿著戲樓胡同往西,擦著雍和宮南墻而過,走到成賢街國子監(jiān)的大牌坊往回折,再從柏林寺回家。國子監(jiān)是元、明、清三代國家的最高學(xué)府,柏林寺是元代遺留下的名寺……這是一條很文化很歷史的路線,也是一條讓人能生出無限遐想的路線。雍和宮是清世宗雍正的潛邸,雍正是康熙的第四子,所以人們最早將這里稱為“四爺府”。過去雍和宮的東側(cè)有大和齋、如意室、醉月軒、海棠院等精美建筑,戲樓是其中之一。這些建筑與西面雍和宮的中路主體連成一片,成為京城東北部一片壯麗輝煌的建筑群。可惜,東部的建筑在八國聯(lián)軍占領(lǐng)下毀于戰(zhàn)火,只留下了墻外的一個戲樓胡同,讓人們?nèi)タ湛盏馗∠肼?lián)翩了。我懷著一個新的生命,在歷史與文化中走著,思考著,感到了人生玄妙的不可分解的秘密。二十年后,我所寫的一系列“家族小說”,背景即是戲樓胡同,連那胡同的名稱也沒有改變。說不定有些故事的雛形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醞釀于腹中,醞釀于那悠悠的一趟一趟的散步中,與我的孩子同融一“腹”了。

雍和宮在20世紀(jì)70年代處于封閉狀態(tài),棕紅的大門永遠沉沉地鎖著,沒見有開的時候。那些宮殿的黃色琉璃瓦頂在夕陽下閃著寂寞的光,顯出了亙古的蒼茫,給人以深不可測之感。透過紅墻,可以看見里面高大的龍鳳呈祥四柱七頂牌樓,那龍鳳合璽的圖紋,那精美絕倫的貼金彩繪,從高高的紅墻露出,透遞出一組解不透的歷史密碼,傳遞出一種博大與精深。隔著墻能看見牌樓上“寰海尊親”的字樣,我覺得,這“寰海尊親”與我的心境相當(dāng)?shù)奈呛稀_@里是雍正的出生之地,是生命的萌生之處。一種祥瑞,一種親情,一種說不出的對于祖宗的敬畏,讓人生出無限感動。我與祖先,與宇宙生命的機緣,就在這天地之間,在自身的生命之中。

我決定為這個未出世的小東西取個名字。

取名的過程就是散步的過程,思緒在那些金碧輝煌的牌樓上縈繞,在那些“寰海尊親”“十地圓通”上糾纏。

我決定管他(她)叫:顧大愚。

這是個男女可用,雅俗共賞的名字,大智若愚。會欣賞的能賞出中華文化的精神,不會欣賞的也能品出為人的憨直與謙遜。

看似大傻,不是大傻。

顧大愚,這是雍和宮的賜予。

在顧大愚還沒有降生的時候,他(她)的名字已經(jīng)先他(她)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若干年后,我的孩子嫌這個“愚”字筆畫太多,難寫,加之那些表兄弟們嫌難聽,未經(jīng)我允許,孩子私自將“大愚”改為“大玉”。這三橫一豎的“玉”自是比那個“愚”簡單了許多,省事了許多,但那意思卻是差得遠了。大玉,大玉,大玉即璞,其實就是一塊頑石,暗中還包含著“玉不琢不成器”的警寓在其中。

改壞了。

丈夫說,顧大玉這樣一刻不停地折騰,都是這個名字叫的,命中注定,該著如此。

我說,名字是自己改的,折騰也是自找的。

這是二十年以后的話。

人生的過程,大的環(huán)節(jié)往往簡單明了,但講述起來卻又是些瑣碎的細節(jié),我去醫(yī)院檢查,大夫說再不能拖延,必須提前住院。

我說不能開刀。

大夫說,不開刀就催產(chǎn)。打催產(chǎn)素,扎針灸。

整整三天,我在醫(yī)院里受罪。待產(chǎn)室里,一批一批的產(chǎn)婦換過,生產(chǎn)對她們來說順暢而自然。在我,卻被折磨得不人不鬼,連呻吟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咬著牙縮在床上,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我已經(jīng)不知道我是誰了。那個孩子牢牢地抓定我,他(她)就是不想出來,固執(zhí)的家伙!

大夫最后征求我的意見:剖腹。

我說,不。

產(chǎn)房外面,我在京的親人們在輪換守候等待。我的七嫂焦急地說,怎么這樣難啊,是生太子嗎?

誰都急,只有肚里的孩子不急。

在幾針大劑量催產(chǎn)素的催促下,那孩子才有了出來的想法,第四天上午,我被推上產(chǎn)床。由于高血壓和杜冷丁的作用,我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出環(huán)境,那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钠餍德暎切┐蠓蜃o士的話語,都變得遙遠而渺茫,看不清也聽不清了……

一股溫?zé)嵊缮眢w里涌出,一聲啼哭響亮奏起,沖擊著我的耳鼓,讓我為之一振,是孩子,我的孩子!一陣興奮由心底涌起,從頭到腳,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幸福,幸福得讓人戰(zhàn)栗。

過程原來是這樣的,復(fù)雜又簡單,痛苦又歡樂。

大夫說,是個女孩。

緊接著,一團紅撲撲的東西在我眼前一晃,算是完成了母女相見的儀式,這對醫(yī)院來說,是例行的公事。

我聽見我的親戚們在外面的聲音:女孩!女孩!

我躺在東四婦產(chǎn)醫(yī)院的病床上,醫(yī)院在過去好像是個大宅門,后來改作了醫(yī)院,那老式的窗欞、老式的庭院給人一種家的慰藉。窗外有風(fēng),幾只雀兒在干枯的海棠枝上頂風(fēng)而立。天是陰霾的,灰蒙蒙的。寬敞得像廟堂一樣的大病房里擺著十幾張床,每張床上都躺著生產(chǎn)過了的產(chǎn)婦,探視的人很多,很雜也很亂。但是我感覺不到那亂,我的心已經(jīng)飛了出去,我知道,離此不遠的地方躺著我的女兒,那是一個獨立的、完整的生命,再不是我肚子里的“踢騰”。

傳來嬰兒們的大合唱,合唱中有一個響亮的帶拐彎的高音在領(lǐng)唱,能下地的產(chǎn)婦們都去看了,隔著玻璃辨認(rèn)著自己的孩子。我不能動,醫(yī)生說血壓還是太高,要是再居高不下,恐怕麻煩。

到了第三天醫(yī)生才把女兒給我抱來,是一個很丑的小姑娘,頭發(fā)又細又軟,一雙眼睛很小很小,那嘴卻很大很大,鼻子上長了很多細小的白泡,耳朵像是很匆忙地安上去的。總之,并不出色。

顧大玉:我現(xiàn)在很漂亮,您為什么要那樣形容我的小時候,人家的媽怎么看自己的孩子都是漂亮的,我在您的眼里怎么就那么丑?丑也是您生的。

我看著那雙亮晶晶的黑扣子一般的眼睛想,這就是在我的肚子里待了幾個月的小孩嗎?就是跟著我坐火車,陪著我每天在雍和宮散步的小孩嗎?我們之間的對話,我們之間的默契彼此應(yīng)當(dāng)記憶猶新。我用手指刮了刮那個紅潤的臉蛋,她用嘴尋找著,想吃,嗯,她把那些記憶都變作了吃。找不到吃的,她開始哭了,聽她的哭聲我明白了,在嬰兒合唱隊中,領(lǐng)唱的就是她——我的女兒。

以后的事實證明,但凡有出格的事情,只要一追查,領(lǐng)頭的準(zhǔn)是她。

當(dāng)然,學(xué)習(xí)除外。

第四天將顧大玉抱回后永康,住進了那間帶花隔扇的里間,外間是二姐住著。里間墻上掛了很多清朝的字畫,玻璃上吊著鏤花窗簾,這是我住院這幾日,二姐的兒子們所為,他們以這種很文化的方式迎接新出生的小表妹。那些字畫在今天來看都是文物,但在那個時候,都是很不在意的東西。二姐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三只虎一樣地圍著他們的媽,這使得二姐總覺得身邊少了點兒柔軟的東西,少了點兒細膩和貼心。顧大玉的到來,填補了這個空缺:顧大玉是住進這個家的第一個小女孩。

哥哥們都已經(jīng)工作,他們對這個布娃娃一樣大的小孩感到新奇。他們圍著她看,看得很仔細,二姐呵斥著她的兒子們:“都滾一邊兒去,留神你們的臭氣熏了她!”

哥哥們嘿嘿笑著,并不散開。

以后便是走馬燈一樣地,輪著番地看“小人兒”。

十天一過,孩子的小鼻子小眼開始有了變化,變得舒展了,變得有了模樣,臉蛋由紅變粉,胳膊腿開始變圓,眼睛也漸漸地有了神。二姐用兩條寬帶子把孩子的腿捆上,說為的是將來能長成兩條秀美的長腿。我讓她松開,我說捆得像個粽子似的不難受嗎?二姐說小孩子都是這么捆著的,我說我就沒捆過,二姐說肯定捆過的,你是不記得了。我不好再堅持,但我總替我女兒的兩條腿難受。孩子沒有準(zhǔn)頭地舞著一雙小手,捆在一起的腿美人魚一樣地掙著,她玩得很高興,她好像不在乎捆與不捆。突然,她“哇”的一聲哭了,臉上多了一條紅紅的血道子,原來是她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臉劃破了。這下可不得了了!她自出生以來還沒有受過這么重的傷害,她哭得閉過氣去,臉憋得鐵青。我束手無策,二姐一邊掐她的人中一邊吩咐我趕緊準(zhǔn)備點兒水。

暖瓶里的水太燙,情急之中我抄起桌上的茶缸,將剩茶兌了進去。

那邊顧大玉已經(jīng)緩過氣來,仍在號陶不止,將水瓶遞到嘴邊,竟然賭氣不喝,劃破了臉,她鬧脾氣了。

我說,這就有點兒不講理了,這臉又不是別人給你劃的,是你自己劃的,你跟誰發(fā)火?憑什么發(fā)火!

二姐說,你跟個月窠兒孩子講什么理,我們要知道這個理我們自個兒就不劃了不是?于是就抱著顛,于是就肝啊肉啊地哄。

嚎渴了就喂水,一大瓶水灌下去,麻煩來了。

一點點兒剩茶根讓她喝下去竟給她提了精神,到半夜兩點了她還沒有睡的意思,一雙眼滴溜溜地亂轉(zhuǎn),必須抱著顛著走著,才能安靜,你一停下她就哭。我實在困得不行,可我沒有一點兒辦法。到四點鐘了,她還沒有睡意,我對她說,我服了您了,您給我閉會兒眼行不?

二姐由隔壁披著衣服過來,見我正滿抽屜亂翻,問我找什么,我說找安眠片。二姐問給誰吃,我說當(dāng)然給她,我現(xiàn)在困得這樣還用得著安眠片嗎?二姐說沒見過給小嬰兒吃安眠片的,別吃死。我說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

二姐沒說什么,把孩子抱走了。

第二天給我送過來的時候,孩子的手上多了兩個布套。

帶孩子我沒有經(jīng)驗,但我有一個原則,絕不嬌慣。幼必待以嚴(yán),壯無薄其愛。葉家對孩子寬松又嚴(yán)格的管理方法,對小孩子從不過于看重的做法,在我童年生活中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融于血液里。在我的記憶中,我的父母親從來沒有將我抱在懷里拍著、哄著,乖呀寶呀地親過。同樣,我也沒有見過我的哥哥姐姐們對他們的孩子有過過于親昵的舉止。小時候常聽我的大大這樣教訓(xùn)我:“咱們是在旗的,外頭一說在旗的就是八旗子弟,就是提籠架鳥熬大鷹,就是醉生夢死,紙醉金迷。這是不了解咱們,咱們不能跟別人的孩子比,那些引車賣漿者流對孩子只知一味寵慣,他們能有什么可求的,有點兒小手藝,做點兒小買賣,賺夠個溫飽就知足了。咱們不行,咱們教育子女沒有別的招數(shù),只有一個字——嚴(yán)。不嚴(yán)就不能出人才,曾國藩該是一代人物了,他的祖父在教育兒子的時候也常在稠人廣座之中,壯聲呵斥,毫不寬假。你記住,有出息的人都是在‘嚴(yán)’字上站起來的?!?/p>

我的這位大大娘家是清朝內(nèi)務(wù)府的大官,終生未生育,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直到1961年去世。在她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不但大清已經(jīng)滅亡了,就連中華民國也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是她的“慈愛不姑息,嚴(yán)格不傷恩”的思想在葉家是一脈相承下來了。當(dāng)然這中間存在著一個對待勞動人民態(tài)度的問題。我想,還是不要苛求那位已經(jīng)故去的清朝老太太了吧,她要活著已經(jīng)一百多歲了。

問題是眼前床上這個正在手舞足蹈的小嬰兒她姓顧,她跟姓葉的沒有關(guān)系。圍著她看的這些哥哥們,個個都是“引車賣漿者流”,老大是鐵路工人,老二是鋁制品廠做鋁鍋的,老三待業(yè),他們的父親是廢品回收公司的。他們都是憑力氣吃飯的人,沒有什么文化,也沒有什么高深的教養(yǎng)。他們不知道什么“君子教子,導(dǎo)之以道”,也不知道什么“寬猛相濟,治家之道”,但他們都很善良,很質(zhì)樸。他們在這個小表妹面前,毫不掩飾他們的親愛之意,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表達著對小嬰兒的關(guān)切。你稍不注意,他們就把她抱起來了,不光是親,還要滿屋轉(zhuǎn),還要隔著玻璃看樹樹,看鴿鴿,看花花……

沒過滿月的孩子會看個屁,讓太陽光照得擠住眼睛,只會打噴嚏。

我隱隱感到,這孩子我怕是帶不走了。

如我所料,回西安我是單身一人回去的,我的孩子留在了北京,留在了后永康的小院里。

回到西安,我常常感到自己是分裂的,我的大半個心在北京,在孩子身上。刮風(fēng)了,我會想到北京的風(fēng)是不是更大;下雪了,我不知孩子穿上了小棉褲沒有……每月給孩子寄去三十元錢,這是我工資的百分之八十。那時我的月工資是三十九,丈夫的五十八塊五拿了十幾年,我們的經(jīng)濟十分拮據(jù)。我曾經(jīng)給人刻蠟版,印日語講義,刻一張是五毛錢,我把這筆錢寄到北京,讓他們給孩子買輛小竹車。那時候,北京的孩子都有小竹車,他們坐在車?yán)镉纱笕送浦鴿M街走,竹車既可裝孩子又可以裝菜,必要時還可以代替小竹床?,F(xiàn)在想想,那真是個很實惠的物件,比現(xiàn)在由棉布和鋼管糾集在一起的嬰兒車要高明多了。

簡陋的竹車充滿了平民百姓的味道,大概至今還能讓不少人懷念。

常有顧大玉的消息傳來:

會爬了,能扶著墻走了,會叫媽媽了,能吃面條了,斷奶了……

她的每一個消息都讓我興奮,都讓我品味半天。北京寄來大玉坐在竹車?yán)锏恼掌?,照片上的顧大玉已?jīng)是個胖而美麗的小姑娘了。丈夫說孩子像他,因為他比我漂亮。我說像我,那神態(tài),那氣質(zhì)就是我小的時候。

丈夫出差去北京,回來很神秘地對我說,你猜咱們的丫頭過生日抓周抓了個什么?

我說會是什么呢?

丈夫說,大油餅!她抓了個大油餅,還是帶糖的。

抓周其實就是一種游戲,誰也不會認(rèn)真,有大油餅也不錯??煞催^來說,她跟前那么多東西,她怎么就不抓鋼筆,不抓書本,不抓點兒實質(zhì)性的物件,偏偏要抓大油餅?zāi)兀?/p>

丈夫說,大油餅也很實質(zhì)。

我說那當(dāng)然。

心里總覺得不美。

顧大玉兩歲半的時候,我們決定把她接回來。

我和丈夫踏進后永康的大門,顧大玉正坐在小飯桌前喝粥,看見我們,她哇的一聲哭了。因為事先已經(jīng)給她做了不少工作,說爸爸媽媽要來接她回西安,聰明的她一看見我們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叫著媽媽,不是撲向我,而是撲向了二姐。二姐的眼圈也紅了,把她緊緊摟著,再不撒手。

還沒有說走,就已經(jīng)這樣了,這是怎么檔子事啊。

先不說走的話,聯(lián)絡(luò)感情是必要的。

我讓孩子跟我睡,盡量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睡前,大玉提出要給她摩挲背,就摩挲背,又讓摩挲肚子,就摩挲肚子,又讓摩挲腿,摩挲胳膊,摩挲手,摩挲腦門,摩挲鼻子……已經(jīng)是很沒意思的得寸進尺了,但我照辦。

吃飯的時候,一匙稀飯要像大飛機一樣嗚嗚地飛,飛過的飯才肯咽下,否則就不張嘴。先是圍著飯桌飛,后來不滿足了,得繞著屋子飛,這樣每喂一口飯我就得站起身在屋里跑一圈,這孩子真能把人折騰得吐血。

丈夫的感情聯(lián)絡(luò)得也很壯烈,將她哄出,說是去買冰激凌,用小車推著去。初時還好,一個大冰激凌吃到一半就不是她了,她要回家,她不坐車了,她開始哇哇大哭,開始在車?yán)镙氜D(zhuǎn)騰挪,那冰激凌于是糊了一身一臉。丈夫不得已,一手夾著沾滿冰激凌的她,一手推著車,在大街上向著家猛跑,那情景,所有當(dāng)過父親的人大概都能理解。

出了北京,哭了一路,害得火車上的人誰也睡不成,只好抱著她在火車連接處站著,她邊哭邊在我身上打挺。

我對這個人物簡直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回到西安,我請了一個月假,每天專門陪著她玩,坐電馬,溜滑梯,看大象,打秋千,直到把我搞得筋疲力盡……

顧大玉背著我跑到鄰居家,張嘴跟人家“借兩毛錢”。鄰居問借錢何用,她說打車票,回北京,她不能在這沒有北海的破地方待。

是的,我在西安給她變不出北海來,她在我們這里活得不愉快。她不允許她的爸爸和她在一個床上睡覺,她讓爸爸鋪張報紙在地上睡。她爸爸說地上太涼,她說那你鋪兩張報紙吧。每回睡覺,丈夫都得等她睡著了,才能躺下,否則讓她發(fā)現(xiàn)了,就會沒完沒了地哭。

有一天,顧大玉在臨睡前問我,在被窩里拉屎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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