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左傳

先秦兩漢散文 作者:劉永翔,呂詠梅


左傳

《左傳》,即《春秋左氏傳》,亦稱《左氏春秋》,是我國古代一部記事的編年史,儒家列為“十三經(jīng)”之一。這部著作記錄了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起到魯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止二百五十年內(nèi)周王朝及各諸侯國之間的一些重大歷史事件。該書不僅內(nèi)容豐富,而且具有豐富的文學(xué)價值,對后代歷史著作和敘事散文都有很大影響。《左傳》相傳為左丘明所作,此說后世遭到懷疑。左丘明,相傳為魯國的盲史官,與孔子同時代或在其先。從《論語·公冶長》看,孔子對他很尊重。

鄭伯克段于鄢[40]

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41]。生莊公及共叔段[42]。莊公寤生[43]。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44]。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于武公,公弗許[45]。及莊公即位[46],為之請制[47]。公曰:“制,巖邑也[48],虢叔死焉[49]。

佗邑唯命[50]”。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51]。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52]。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53];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54]。君將不堪[55]?!惫唬骸敖嫌?,焉辟害[56]?”對曰:“姜氏何厭之有[57]?不如早為之所[58],無使滋蔓[59],蔓,難圖也[60];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61],子姑待之[62]。”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63]。公子呂曰[64]:“國不堪貳[65],君將若之何[66]?欲與大叔,臣請事之[67];若弗與,則請除之[68]。無生民心[69]?!惫唬骸盁o庸,將自及[70]?!?/p>

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71],至于廩延[72]。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73]?!惫唬骸安涣x,不昵,厚將崩[74]。”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75],將襲鄭。夫人將啟之[76]。公聞其期,曰:“可矣?!泵臃鈳涇嚩俪艘苑ゾ?span >[77]。京叛大叔段。段人于鄢。公伐諸鄢[78]。五月辛丑[79],大叔出奔共[80]

……

遂寘姜氏于城潁[81],而誓之曰[82]:“不及黃泉,無相見也[83]!”既而悔之[84]

潁考叔為潁谷封人[85],聞之,有獻(xiàn)于公[86]。公賜之食。食舍肉[87]。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88]。請以遺之[89]?!惫唬?/p>

“爾有母遺,繄我獨無[90]!”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91]?”公語之故[92],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93]?若闕地及泉[94],隧而相見[95],其誰曰不然[96]?”公從之。公入而賦[97]:“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98]?!苯龆x:“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99]。”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100]:“潁考叔,純孝也[101],愛其母,施及莊公[102]?!薄对姟吩唬骸靶⒆硬粎T,永錫爾類[103]。”其是之謂乎[104]!

說明

本篇是《左傳》的開卷之作。文章記述了鄭莊公之弟共叔段在母親武姜的支持和幫助下,陰謀篡位最終失敗出逃的故事。反映了統(tǒng)治階級集團(tuán)內(nèi)部骨肉殘殺、相互傾軋的丑惡現(xiàn)象。

這篇文章文思縝密,條理清晰,故事情節(jié)層層深入,敘事語言簡練概括,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通過鄭伯與武姜、祭仲、公子呂的對話及其行為,表現(xiàn)出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鄭莊公:老謀深算,心狠手辣,貌似寬容,實則狡詐。又通過共叔段的所作所為,勾勒出一個貪婪、愚蠢、妄自尊大,最終倉皇出逃的野心家形象。文中對武姜著墨不多,但通過她對鄭伯與共叔段的不同態(tài)度,我們分明看到了一個偏心、狹隘而又昏聵的老婦人形象。文章結(jié)尾處描繪了一幅子孝母慈的行樂之圖。透過這表面的融融洩洩,我們似乎看到了鄭莊公嘴邊虛偽的微笑以及武姜臉上的尷尬和復(fù)雜的表情。

集評

林云銘曰:通篇只寫母子三人,卻扯一局外之贊嘆作了結(jié)。意以公本等不孝,即末后一著,亦是他人愛母施及,與公無與。所以深惡之。此言外微詞也。

——《古文析義·初編》卷一

俞寧世曰:通篇極形鄭伯之奸,極形鄭伯之忍。其奸且忍,直欲置其弟于死而后快,皆姜之愛段惡莊致之也。請立、請制、請京,姜之于段,全是熱心相待。“焉辟害”、“必自斃”、“將自及”、“厚將崩”,鄭伯之于段,全是冷眼相看。直至“公聞其期,曰可矣”七字,方知鄭伯多少靜聽,皆所以養(yǎng)段之惡;而姜氏多少溺愛,皆所以釀段之禍也。制小而險,公便勿與;京大而夷,公即與之。名為愛弟,實則愚弟。說“將襲鄭”,見段之輕舉妄動;說“聞其期”,見鄭伯之嚴(yán)防密伺。忙中插入“夫人將啟之”五字,又見當(dāng)日舞文周內(nèi),母弟一網(wǎng)打盡。說“京叛大叔”,見段之不得眾也;說公“伐諸鄢”,見鄭伯之不肯逸賊也。如此看來,乃知姜氏、叔段,久在鄭伯掌握,欲生即生之,欲死即死之耳。敘過書法,急接“遂寘姜氏”句。殺弟、殺母,間不容發(fā)?!包S泉”一誓,恩義盡絕。方把鄭伯忍心害理之狀寫得淋漓盡致矣。然鄭伯是極奸之人,既絕其母,又畏人言?!盎谥币晦D(zhuǎn),是其奸謀愈深處,非良心漸露處。故考叔一言,而母子如初。左氏止贊考叔,不贊鄭伯,正以誅賊子于千古耳。古人敘一則文字,必將各人神情勘透,曲曲摹寫,然恒以一人為主。此文專主鄭伯,而姜氏之愚、叔段之妄、祭仲等之過慮、潁考叔之化導(dǎo),皆從旁襯托。非左氏,誰有此入神之筆乎?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一

又曰:敘事、議論,相錯成文,古文妙境。然亦有體:此篇“出奔”以前是敘正文,“遂寘”以下是補敘后事,則書法自應(yīng)間于其中,非有意凌亂也。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一

馮李驊曰:依經(jīng)立傳,本在鄭莊兄弟之際,開手卻從姜氏偏愛釀禍敘入,便令精神全聚于母子之間。故論事以克段于鄢為主,論文以寘母于潁為主。玩其中間結(jié)局兄弟,末后單收母子,與起呼應(yīng)一片。左氏最多賓主互用筆法,細(xì)讀自曉也。

——《左繡》卷一

浦起龍曰:經(jīng)曰“克段”,傳推“懟母”,弟段只中間輕遞,故知篇主在母姜也。左氏自述所聞,深著鄭罪,以傳補經(jīng),寫一幅梟獍小照。

——《古文眉詮》卷一

余誠曰:左氏體認(rèn)《春秋》書法微旨,斷以失教鄭志。通篇盡情發(fā)明此四字。以簡古透快之筆,寫慘刻傷殘之事。不特使諸色人須眉畢現(xiàn),直令鄭莊狠毒性情流露滿紙,千百載后可以洞見其心,真鬼斧神工,非尋常筆墨所能到也。其實字法、句法、承接法、襯托法、摹寫法、鋪敘斷制法、起伏照應(yīng)法,一一金針度與。固宜呂東萊謂為十分筆力、吳蓀右稱以文章之祖也。

——《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一

曹劌論戰(zhàn)[105]

十年春,齊師伐我[106]。公將戰(zhàn)。曹劌請見[107]。其鄉(xiāng)人曰[108]:“肉食者謀之[109]。又何間焉[110]?”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yuǎn)謀[111]。”乃入見[112]。問何以戰(zhàn)[113]。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114],必以分人。”對曰[115]:“小惠未遍,民弗從也[116]。”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117]。”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118]?!惫唬骸靶〈笾z,雖不能察,必以情[119]?!睂υ唬骸爸抑畬僖?,可以一戰(zhàn)[120]。戰(zhàn),則請從。”

公與之乘[121]。戰(zhàn)于長勺[122]。公將鼓之[123]。劌曰:“未可?!饼R人三鼓[124]。劌曰:

“可矣。”齊師敗績[125]。公將馳之[126]。劌曰:“未可?!毕拢暺滢H[127],登,軾而望之[128],曰:“可矣?!彼熘瘕R師[129]。

既克[130],公問其故。對曰:“夫戰(zhàn),勇氣也。一鼓作氣[131],再而衰[132],三而竭[133]。彼竭我盈[134],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135],懼有伏焉[136]。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137],故逐之。”

說明

本篇所記為齊魯長勺之戰(zhàn)——兩千多年前我國戰(zhàn)爭史上一次著名的以弱克強的戰(zhàn)爭,生動刻畫出曹劌這一富有遠(yuǎn)見卓識的平民戰(zhàn)略家形象。

本文結(jié)構(gòu)完整,脈絡(luò)分明,著重描寫了曹劌與魯莊公的三次對話。一次是在戰(zhàn)前,曹劌謁見莊公,分析迎戰(zhàn)條件,層層深入,指出只有“取信于民”,方可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另外兩次是在戰(zhàn)役之中和戰(zhàn)役結(jié)束以后,通過莊公與曹劌對戰(zhàn)機把握的不同及戰(zhàn)后曹劌對自己指揮藝術(shù)的分析,充分表現(xiàn)了一位名將的深謀遠(yuǎn)慮、沉著果斷和指揮若定。

全篇記敘的是一場戰(zhàn)役的始末,著重于揭示取勝的主觀因素,而并不渲染戰(zhàn)旗蔽空、殺聲震天的廝殺場面。敘述戰(zhàn)事,語言簡練傳神。兩個“未可”、“可矣”,既寫出了曹劌的審慎,更突出了他的果斷。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語,在后世不但成為軍事家掌握士氣的座右之銘,也成為政治家發(fā)動群眾的心傳之法。

集評

林云銘曰:齊師壓境,正魯國君臣戒嚴(yán)之日,若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曹劌以局外之人,忽欲插身廟算,何等唐突!且不直陳應(yīng)敵急策,卻閑閑發(fā)問,把莊公平日所行政事較論一番,何等迂闊!迨既入戰(zhàn)場,死生存亡定在呼吸矣,乃應(yīng)鼓而偏不鼓,應(yīng)逐而偏不逐,何等乖方失宜!時莊公既不解其故,而在位諸臣亦寂無一言掣肘于其間。直待成功之后,方請解說,俱成希有僅事。細(xì)玩通篇,當(dāng)分三段。以“遠(yuǎn)謀”二字作眼,總是一團(tuán)慎戰(zhàn)之意。惟知慎戰(zhàn),故于未戰(zhàn)之先,必考君德;方戰(zhàn)之時,必養(yǎng)士氣;既勝之后,必察敵情。步步詳審持重處皆成兵機妙用。所謂“遠(yuǎn)謀”者,此也。肉食輩能無汗浹!

——《古文析義·初編》卷一

馮李驊曰:前段層層挑剔,后段兩兩對收,章法最佳。

——《左繡》卷三》

浦起龍曰:顯語見微,爽語見奧。政本軍機皆具。孫吳不能出乎其宗。左氏所以為言兵之祖也。層節(jié)對舉,章法矜練。

——《古文眉詮》卷一

余誠曰:“遠(yuǎn)謀”二字,一篇眼目,卻借答鄉(xiāng)人語,閑閑點出。入后層層寫曹劌遠(yuǎn)謀,正以見肉食者之未能遠(yuǎn)謀也。通體不滿一百二十字,而其間具無限事勢、無限情形、無限問答。急弦促節(jié),在《左傳》中另自別是一詞。

——《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一

宮之奇諫假道[138]

晉侯復(fù)假道于虞以伐虢[139]。

宮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140]。晉不可啟,寇不可翫[141]。一之謂甚,其可再乎[142]?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143]?!?/p>

公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144]?”

對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145]。大伯不從,是以不嗣[146]。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147]。將虢是滅,何愛于虞[148]!且虞能親于桓、莊乎[149]?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偪乎[150]?親以寵偪,猶尚害之,況以國乎[151]?”

公曰:“吾享祀豐絜[152],神必?fù)?jù)我[153]?!?/p>

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154]。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155]?!衷唬骸蝠⒎擒?,明德惟馨[156]?!衷唬骸癫灰孜?,惟德繄物[157]?!缡?,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158],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159],神其吐之乎?”

弗聽,許晉使。

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160]。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161]?!?/p>

八月,甲午,晉侯圍上陽[162],問于卜偃曰:“吾其濟乎[163]?”

對曰:“克之?!?/p>

公曰:“何時?”

對曰:“童謠云:‘丙之晨[164],龍尾伏辰[165],均服振振[166],取虢之?dāng)?span >[167]。

鶉之賁賁[168],天策焞焞[169],火中成軍[170],虢公其奔?!渚拧⑹轮缓?!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鶉火中[171],必是時也?!?/p>

冬十二月[172],丙子朔[173],晉滅虢。虢公丑奔京師[174]。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執(zhí)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175],而修虞祀[176],且歸其職貢于王[177]。故書曰:“晉人執(zhí)虞公?!弊镉莨砸滓?span >[178]。

說明

這篇文章通過宮之奇之諫與虞公的愎諫,揭示出小國若要生存,就必須相互團(tuán)結(jié),毋為大國所乘。

以宮之奇的諫辭而論,可謂邏輯嚴(yán)密、無懈可擊。首先,引用諺語指出虞與虢“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警告虞君“一之謂甚,其可再乎?”然后,對比了晉與虞、晉與虢的關(guān)系,清醒地指出“親以寵偪,猶尚害之,況以國乎?”最后以《周書》的三句名言為據(jù),證明了“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深入,論證極富說服力。但利令智昏的虞公就是聽不進(jìn)宮之奇的勸說,還是答應(yīng)晉國假道而導(dǎo)致亡國被執(zhí)的命運。千載而下讀之,猶令人為之扼腕。宮之奇的諫辭,對于虞公來說雖是明珠暗投,但對后人來說卻是無價的金玉良言。這就是“輔車相依,唇亡齒寒”這兩句話何以能成為成語而千古流傳的原因所在。

集評

金圣嘆曰:事險,便作險語??雌涠味尉闶乔凸P健筆,更不下一寬句寬字。古人文必照事用筆,每每如此。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一

林云銘曰:晉伐虢,必假道者,以虞為虢蔽,不可飛越而往也。虢既就滅,但問晉豈能越國鄙遠(yuǎn),時時假道于虞,以往治其民人乎?雖至愚者,亦知虞必不免矣?!拔嶙凇?、“享祀”二語,總為璧馬所迷,以國殉貨,故作此支飾之詞。宮之奇語語破的,無奈不悟。所謂不仁者不可與言,豈奇之懦哉!

——《古文析義·二編》卷一

俞寧世曰:“滅”者,難詞也;“執(zhí)”者,易詞也。宮之奇三段議論,段段有幾許層折,洞見情勢,故變“滅”而言“執(zhí)”。童謠一段,正為“虞不臘”句結(jié)案,而詞極古奧,使前幅文氣改一境界。戰(zhàn)國以后文字便一味明快。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一

馮李驊曰:開手提明復(fù)假道于虞,故文中前則曰“其可再乎”,后則曰“晉不更舉矣”。首尾呼應(yīng)一片。中間“吾宗”、“神據(jù)”兩層,卻因虞公自解自寬,就其說而駁之,其實正意已于首段說盡也。然層層駁難,于本文為絕妙波瀾,于后文為絕妙埋伏。讀至下半,其詳寫滅虢童謠時日,偏不一筆商量及虞,分明是“虢亡”“虞從”,“晉不更舉”注腳。其詳寫執(zhí)及大夫以媵秦,分明為“吾宗”二字,寫出極其不堪。其詳寫修祀歸貢,又分明為“神其吐之”還他著落。而末以“罪虞公”且“言易也”結(jié)之,前半妙文得后半實事,乃兩相應(yīng),使人讀之又好哭又好笑也??瘫就鶆h去后半,亦食蔗而遺其本矣。

——《左繡》卷五

又曰:“虞不臘矣”三句,煞住上半篇,呼起下半篇,乃一篇轉(zhuǎn)捩處。

——《左繡》卷五

余誠曰:開首一語提清,以下先論勢,次論情,再次論理。危言正論,總見晉使不可許,虞公弗聽而許之;又作去后之諫,而卒亦不悟。是一時最不快意之事,卻是千古最快意之文。

——《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一

林紓曰:此一篇是愚智之互鏡。虞公開口抱一“宗”字,繼此抱一“神”字。其愚處已從兩語描出。宮之奇即分兩項駁他。說到“宗”字,宮之奇即將“宗”字分出親疏。虞、虢視晉,則虢近于虞,猶恐駁他不倒,又出桓、莊二族,不但同宗,且屬近支。近支尚爾,何況遙遙之華冑。一步緊似一步?!皩㈦绞菧纭?,是叫他從虢一邊翻轉(zhuǎn)看。視親于桓、莊,又叫他從晉一邊翻轉(zhuǎn)看?!蔼q”字是縱筆,“況”字是收筆,文字精透極矣,詞鋒亦便利極矣。乃猶不悟,拈出“神”字,以為可據(jù)。此直是璧、馬之余情,貪心不已,以為尚有后酬?!皳?jù)”之為言安也。謂神安其享,即是親己,宮之奇心憫其愚牢不可破,連舉七個德字,苦苦醒他……綜言德之關(guān)系于存亡無所不至,故言之重疊,不惟不見其沓,且反復(fù)辯論,亦一步緊似一步。已乃用“弗聽”二字,將其忠言截住。宮之奇兩用“矣”字,一斷虞之亡,一決晉之得。此雙鎖之筆。文筆既含蓄而又完滿。或謂必增下文始謂之有歸結(jié),吾意殊不謂然。試視開頭一個“復(fù)”字,宮之奇口中一個“再”字,虞之國家已了此兩字之中,何必再續(xù)下文邪?

——《左傳擷華》

子魚論戰(zhàn)[179]

楚人伐宋以救鄭[180]。宋公將戰(zhàn),大司馬固諫曰[181]:“天之棄商久矣[182],君將興之[183],弗可赦也已[184]?!备ヂ牎?/p>

冬十一月己巳朔[185],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186]。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187]。司馬曰[188]:“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奔葷闯闪?,又以告。公曰:“未可?!奔汝惗髶糁?span >[189],宋師敗績[190]。公傷股。門官殲焉[191]

國人皆咎公[192]。公曰:“君子不重傷[193],不禽二毛[194]。古之為軍也[195],不以阻隘也[196]。寡人雖亡國之余[197],不鼓不成列[198]?!弊郁~曰:“君未知戰(zhàn)。

勍敵之人[199],隘而不列[200],天贊我也[201]。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猶有懼焉[202]。且今之勍者,皆吾敵也。雖及胡耇[203],獲則取之,何有于二毛[204]?明恥、教戰(zhàn)[205],求殺敵也。傷未及死,如何勿重?若愛重傷[206],則如勿傷[207];愛其二毛,則如服焉[208]。三軍以利用也[209],金鼓以聲氣也[210],利而用之,阻隘可也。聲盛致志[211],鼓儳可也[212]?!?/p>

說明

這篇文章記載的是宋楚泓水之戰(zhàn)。以寫作方法而論,與前選的《曹劌論戰(zhàn)》有相似之處。描述戰(zhàn)事均以對戰(zhàn)事的評論為重心,戰(zhàn)斗過程僅寥寥幾筆帶過;用語也同樣簡潔有力、凝練傳神。所不同的是兩位國君對待將軍建議的態(tài)度:魯莊公虛心接受曹劌的建議,因而能以弱克強;而宋襄公則狂妄迂腐,坐失良機,以致大敗而還。

文章通過宋襄公與子魚的對話形象地刻畫出君臣二人的性格特征。

宋襄公戰(zhàn)敗之后仍振振有詞,繼續(xù)鼓吹“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毫不痛惜過分追求政治虛名給國家?guī)淼膰?yán)重實禍。而子魚論戰(zhàn),從不阻不鼓,到不重不擒;復(fù)從不重不擒,到不阻不鼓,環(huán)環(huán)相扣,絲絲入理,詞鋒遒緊銳利。一句“君未知戰(zhàn)”,引出了一段痛快淋漓的議論,從軍事觀點上指出了宋襄公向世人展示“仁義之師”意圖的荒謬。

集評

金圣嘆曰:筆快卻如剪刀快相似,愈剪愈疾,愈疾愈剪。胸中無數(shù)關(guān)隔噎欬之病,讀此文,便一時頓消。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一

林云銘曰:宋襄以不阻不鼓取敗,《公羊》過褒,胡氏過貶,均失其實??傄岳^霸之初,不知度德量力,欲以假仁假義籠絡(luò)諸侯,故但用正兵,不肯詐勝,是其愚處。與前此以乘車會楚被執(zhí),同一好笑。及敗后受通國咎責(zé),因引及“不重傷、不禽二毛”門面話頭,虛張掩護(hù),更覺不情。獨不思敵之傷可恤、敵之老可矜,而己之師、己之股、己之門官皆可不必計乎?

——《古文析義·初編》卷一

俞寧世曰:子魚一段,快利曲折。要知此事原易辨駁。佳在起處鋪敘。一曰“不可”,一曰“未可”,與曹劌論戰(zhàn)相似,將毋莫測襄公胸中有多少甲兵?及至敗后說出,如此腐爛可笑,然后受子魚痛言,更不復(fù)置一詞。人徒賞其后半篇,而不知得神在前半篇也。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一

馮李驊曰:此是《左氏》開手第一篇駁難文字??雌鋵訉泳裾晦D(zhuǎn)一緊,臨了卻作宕漾之筆,于緊處得松,尤能令意味悠然有余也。

——《左繡》卷六

又曰:(子魚之論)以反詰起,以正告結(jié),從容有致,不作傖父面目。

——《左繡》卷六

林紓曰:凡駁難文字,取其遒緊。宋公滿腔迂腐,子魚滿腹牢騷。君臣對答之言,針鋒極準(zhǔn)。通篇用五“可”字。公曰“不可”,又曰“未可”。子魚則曰“不亦可乎”,此猶作商量語。至末段用兩“可也”,則直出兵謀,為教導(dǎo)襄公語矣。一步緊似一步。詞鋒之便利,令讀者動色……子魚不更與辯,但曰“君未知戰(zhàn)”一語,已將以上腐話掃盡。

——《左傳擷華》

晉楚城濮之戰(zhàn)[213]

宋人使門尹般如晉師告急[214]。公曰[215]:“宋人告急,舍之則絕[216],告楚不許。我欲戰(zhàn)矣,齊、秦未可[217],若之何[218]?”先軫曰[219]:“使宋舍我而賂齊、秦[220],藉之告楚[221]。我執(zhí)曹君,而分曹、衛(wèi)之田以賜宋人[222]。楚愛曹、衛(wèi)[223],必不許也。喜賂怒頑[224],能無戰(zhàn)乎?”公說[225],執(zhí)曹伯[226],分曹、衛(wèi)之田以畀宋人[227]

楚子入居于申[228],使申叔去谷[229],使子玉去宋[230],曰:“無從晉師[231]!晉侯在外[232],十九年矣,而果得晉國。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233],盡知之矣。天假之年[234],而除其害[235],天之所置,其可廢乎?《軍志》曰[236]:‘允當(dāng)則歸[237]’。又曰:‘知難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敵[238]。’此三志者,晉之謂矣?!?/p>

子玉使伯棼請戰(zhàn)[239],曰:“非敢必有功也[240],愿以間執(zhí)讒慝之口[241]?!蓖跖?,少與之師[242],唯西廣、東宮與若敖之六卒實從之[243]。

子玉使宛春告于晉師曰[244]:“請復(fù)衛(wèi)侯而封曹[245],臣亦釋宋之圍[246]?!弊臃冈唬骸白佑駸o禮哉!君取一,臣取二[247]。不可失矣[248]?!毕容F曰:“子與之[249]。定人之謂禮[250]。楚一言而定三國[251],我一言而亡之,我則無禮,何以戰(zhàn)乎?不許楚言,是棄宋也。救而棄之,謂諸侯何[252]?楚有三施[253],我有三怨,怨仇已多,將何以戰(zhàn)[254]?不如私許復(fù)曹、衛(wèi)以攜之[255],執(zhí)宛春以怒楚,既戰(zhàn)而后圖之[256]?!惫f,乃拘宛春于衛(wèi),且私許復(fù)曹、衛(wèi)。曹、衛(wèi)告絕于楚[257]

子玉怒,從晉師。晉師退。軍吏曰[258]:“以君避臣[259],辱也;且楚師老矣[260],何故退?”子犯曰:“師直為壯[261],曲為老,豈在久乎?微楚之惠不及此[262],退三舍避之[263],所以報也。背惠食言[264],以亢其仇[265],我曲楚直,其眾素飽[266],不可謂老。我退而楚還,我將何求[267]?若其不還,君退、臣犯,曲在彼矣?!蓖巳?。楚眾欲止,子玉不可。

夏四月,戊辰[268],晉侯、宋公、齊國歸父、崔夭、秦小子憗次于城濮[269]。楚師背酅而舍[270]。晉侯患之。聽輿人之誦曰[271]:“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272]。”公疑焉。子犯曰:“戰(zhàn)也!戰(zhàn)而捷,必得諸侯[273]。若其不捷,表里山河[274],必?zé)o害也。”公曰:“若楚惠何[275]?”欒貞子曰[276]:“漢陽諸姬,楚實盡之[277]。思小惠而忘大恥[278],不如戰(zhàn)也。”晉侯夢與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腦,是以懼[279]。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280]。”

子玉使鬬勃請戰(zhàn)[281],曰:“請與君之士戲,君馮軾而觀之,得臣與寓目焉[282]。”晉侯使欒枝對曰:“寡君聞命矣[283]。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284]。為大夫退,其敢當(dāng)君乎[285]?既不獲命矣[286],敢煩大夫,謂二三子[287]:‘戒爾車乘,敬爾君事[288],詰朝將見[289]?!?/p>

晉車七百乘[290],韅、靷、鞅、靽[291]。晉侯登有莘之虛以觀師[292],曰:“少長有禮[293],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294]。己巳[295],晉師陳于莘北[296],胥臣以下軍之佐當(dāng)陳、蔡[297]。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將中軍,曰:“今日必?zé)o晉矣?!弊游鲗⒆?,子上將右[298]。

胥臣蒙馬以虎皮,先犯陳、蔡。陳、蔡奔,楚右?guī)煗?。狐毛設(shè)二旆而退之[299]。欒枝使輿曳柴而偽遁,楚師馳之[300]。原軫、郤溱以中軍公族橫擊之[301],狐毛、狐偃以上軍夾攻子西,楚左師潰。楚師敗績。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敗。

晉師三日館穀[302],及癸酉而還[303]

說明

晉楚城濮之戰(zhàn)發(fā)生于公元前632年,是春秋時期化被動為主動、變劣勢為優(yōu)勢的戰(zhàn)爭之一。它奠定了晉文公霸業(yè)的基礎(chǔ)。

本文描寫城濮之戰(zhàn),以晉楚爭霸為線索,不僅著眼于戰(zhàn)爭過程,還重點描寫了與軍事有關(guān)的政治策略和外交斗爭。作者通過描寫晉文公、子犯、原軫、楚子、子玉等人在戰(zhàn)爭中的不同表現(xiàn)及各人的品德修養(yǎng)、性格氣質(zhì),反映了指揮集團(tuán)的主觀能動性在作戰(zhàn)時起的關(guān)鍵作用。

作者敘述戰(zhàn)爭場面簡要準(zhǔn)確,記事脈絡(luò)分明,層次清晰,事件曲折動人。在戰(zhàn)事醞釀階段,晉用計,使齊秦“喜賂怒頑”,創(chuàng)造了與齊、秦聯(lián)盟的條件;接著楚王避戰(zhàn),子玉請戰(zhàn);晉“私許復(fù)曹、衛(wèi)”,進(jìn)行離間;晉軍執(zhí)宛春以激怒楚國,使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晉軍又退避三舍,以示己直而楚曲;而在兩軍對峙、一觸即發(fā)之際,晉文公忽又心生疑慮,猶豫不決,使得情節(jié)委曲有致,波瀾起伏。

文章將人物的性格言行與政治、軍事、外交的斗爭結(jié)合起來加以刻畫。通過子玉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寫出了他的輕率、傲慢和剛愎自用。通過晉文公在戰(zhàn)爭中的言行,又展現(xiàn)出一位謙恭、謹(jǐn)慎、虛心納諫的新興霸主形象。

此外,作者還揭示了春秋時統(tǒng)治者假借仁義的一貫做法。雖說“春秋無義戰(zhàn)”,可是國家出兵一定要以仁義為借口,一方面“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避之,所以報也”;另一方面“思小惠而忘大恥,不如戰(zhàn)也”。晉國正是采用這一策略,在政治上和道義上自居于正義地位的。

集評

林云銘曰:篇中寫子玉處,只是粗莽;寫文公處,只是謹(jǐn)慎;寫原軫、子犯處,只是機變。至寫兩國交戰(zhàn)處,覺楚之三軍,各自為部,可以驚而退,可以誘而進(jìn);而晉之三軍,如一身指臂,彼此互相接應(yīng),有常山首尾之形。成敗之勢自見。至?xí)x文之譎,在致楚上斷,私復(fù)曹衛(wèi)、執(zhí)宛春二事而已。與蒙馬等無涉,不可不辨。

——《古文析義·二編》卷一

馮李驊曰:文章妙用,全在多作開合,此篇則開合之至奇極變者。如齊、秦未可則一開,宋人之畀則一合;楚子入申則一開,伯棼請戰(zhàn)則一合。宛春告釋又一開,曹衛(wèi)告絕又一合。至子玉怒從晉師,竟可合矣,又退三舍,著實一開。使讀者一閃一閃,急不得就,方才落到次于城濮。以為今而后可以徑寫戰(zhàn)事矣,忽然接寫晉侯聽誦而疑,則又開。再寫夢搏而懼,則又開。然后跌落鬬勃請戰(zhàn)、晉侯觀師,著實一合,而以敘戰(zhàn)終焉。一路無數(shù)峰巒,層層起伏,文章巨觀,其是之謂乎?

——《左繡》卷七

浦起龍曰:是傳也,成晉霸也,春秋大戰(zhàn)第一也。分四大支:開局一支,以曹、衛(wèi)為媒,以齊、宋助釆;正局二支,一在未戰(zhàn)前步驟生波,一在臨戰(zhàn)時出陣整變;收局一支,尊王以正名,錫命以張伐。通篇文德軍機,奇正相輔。山岳動搖之事,部州居次之文。

——《古文眉詮》卷三

秦晉殽之戰(zhàn)[304]

冬,晉文公卒。庚辰,將殯于曲沃[305];出絳[306],柩有聲如牛[307]。卜偃使大夫拜[308],曰:“君命大事[309],將有西師過軼我[310];擊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311]:“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312],若潛師以來[313],國可得也。”穆公訪諸蹇叔[314]。蹇叔曰:“勞師以襲遠(yuǎn),非所聞也[315]。師勞力竭,遠(yuǎn)主備之,無乃不可乎[316]?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317],必有悖心[318],且行千里,其誰不知[319]!”公辭焉[320],召孟明、西乞、白乙[321],使出師于東門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322]!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公使謂之曰:“爾何知?中壽[323],爾墓之木拱矣[324]!”

蹇叔之子與師[325]??薅椭?,曰:“晉人御師必于殽[326]。殽有二陵焉[327]: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328];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fēng)雨也[329]。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

秦師遂東[330]。

三十三年,春,秦師過周北門[331]。左右免胄而下[332],超乘者三百乘[333]。王孫滿尚幼[334],觀之;言于王曰[335]:“秦師輕而無禮[336],必敗。輕則寡謀,無禮則脫[337];入險而脫,又不能謀,能無敗乎?”

及滑[338],鄭商人弦高將市于周[339],遇之。以乘韋先[340],牛十二,犒師。曰:

“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于敝邑[341],敢犒從者。不腆敝邑[342],為從者之淹[343],居則具一日之積[344],行則備一夕之衛(wèi)[345]?!鼻沂瑰岣嬗卩?span >[346]。

鄭穆公使視客館[347],則束載、厲兵、秣馬矣[348]。使皇武子辭焉[349],曰:“吾子淹久于敝邑[350],唯是脯資餼牽竭矣[351]。為吾子之將行也,鄭之有原圃[352],猶秦之有具囿也[353];吾子取其麋鹿,以閑敝邑[354],若何?”杞子奔齊,逢孫、揚孫奔宋。

孟明曰:“鄭有備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圍之不繼[355],吾其還也[356]?!睖缁€。

晉原軫曰[357]:“秦違蹇叔[358],而以貪勤民[359],天奉我也[360]。奉不可失,敵不可縱[361]??v敵患生[362];違天,不祥。必伐秦師!”欒枝曰[363]:“未報秦施而伐其師[364],其為死君乎[365]?先軫曰:“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366],秦則無禮,何施之為[367]?吾聞之:‘一日縱敵,數(shù)世之患也’。謀及子孫[368],可謂死君乎!”遂發(fā)命,遽興姜戎[369]。子墨衰绖[370],梁弘御戎[371],萊駒為右[372]。夏四月辛巳[373],敗秦師于殽,獲百里孟明視、西乞術(shù)、白乙丙以歸。遂墨以葬文公,晉于是始墨[374]。

文嬴請三帥[375],曰:“彼實構(gòu)吾二君[376],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厭[377],君何辱討焉[378]?使歸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379],若何?”公許之。

先軫朝,問秦囚。公曰:“夫人請之,吾舍之矣?!毕容F怒曰:“武夫力而拘諸原[380],婦人暫而免諸國[381],墮軍實而長寇仇[382],亡無日矣[383]!”不顧而唾[384]。公使陽處父追之[385],及諸河,則在舟中矣。釋左驂[386],以公命贈孟明。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釁鼓[387],使歸就戮于秦,寡君之以為戮[388],死且不朽[389]。若從君惠而免之,三年將拜君賜[390]?!?/p>

秦伯素服郊次[391],鄉(xiāng)師而哭[392],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辈惶婷厦?span >[393],曰:“孤之過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394]。”

說明

殽之戰(zhàn)發(fā)生于公元前628年,是秦晉爭霸的又一場戰(zhàn)役。秦穆公興兵襲鄭,勞師襲遠(yuǎn),鄭得到消息,早有防備,秦軍只好滅滑而還,行至殽,遭到晉軍的襲擊,大敗而歸。

本篇描寫戰(zhàn)爭極為出色,充分體現(xiàn)了《左傳》敘戰(zhàn)的一貫特色。描寫戰(zhàn)爭不是著眼于生死一瞬的搏斗場面,而是將敘述重點放在戰(zhàn)前的準(zhǔn)備和戰(zhàn)后的評價上,委曲詳盡,不惜筆墨。

為避免平鋪直敘,作者通過幾個場面的刻畫,從側(cè)面來表現(xiàn)戰(zhàn)爭。殽之戰(zhàn)便是由“蹇叔哭師”、“王孫滿觀秦師”、“弦高犒師”、“皇武子請客行獵”、“文嬴請三帥”、“秦穆公哭師謝罪”等一組場景構(gòu)成,而每一個場景又皆可獨立成篇。

本文另一個特色是敘事語言和人物對話極為準(zhǔn)確生動,可謂酷肖各人聲口。三言兩語便勾勒出人物的性格特征。蹇叔的遠(yuǎn)見卓識和忠心耿耿,秦穆公的剛愎自用和勇于改過,弦高的機智愛國,王孫滿的年少有識,先軫的果斷善戰(zhàn),都刻畫得栩栩如生。

集評

金圣嘆曰:讀原軫語,讀欒枝語,讀破欒枝語,讀文嬴語,讀先軫怒語,讀孟明謝陽處父語,讀秦伯哭師語,逐段細(xì)細(xì)讀,逐段如畫。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一

林云銘曰:篇中以違蹇叔起,違蹇叔收,是正應(yīng)法。晉兇服反用墨,秦常服反用素,是倒應(yīng)法。秦伯鄉(xiāng)師而哭,與前此蹇叔出師之哭,是遙應(yīng)法。若婦人能與軍事,臣子敢怒其君,囚既釋而復(fù)追,將既敗而猶用。其中結(jié)構(gòu)穿插,皆以失奉、縱敵二句為脈絡(luò),是暗應(yīng)法。細(xì)讀自知。

——《古文析義·二編》卷一

俞寧世曰:布景精,著色麗,辭令、議論,節(jié)節(jié)入神。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一

又曰:秦入滑一段,應(yīng)蹇叔對穆公;晉敗秦一段,應(yīng)蹇叔哭孟明。末以“孤違蹇叔”收,是一頭兩腳文字。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一

馮李驊曰:此是一首過峽文字?!猩习胍詳∏赜跉榍拔慕Y(jié)穴,下半以請帥、追帥為后文提頭。末段秦伯哭師,“孤之罪也”顧上,“孤之過也”起下,“大夫何罪”又是顧上,“不以一眚”又是起下。先收上半篇文字,后收下半篇文字,章法明整之極。

——《左繡》卷七

余誠曰:只“遂發(fā)命”一段是正寫晉敗秦師處。以下皆所以敗秦之故,以下皆敗秦師后文字。前從蹇叔起,后以蹇叔止,篇法秩然。至敘述諸人問答,描畫諸人舉動形聲,無不婉然曲肖,更為寫生妙手。

——《重訂古文釋義新編》卷二

晉郤克敗齊于鞌[395]

癸酉[396],師陳于鞌[397]。邴夏御齊侯[398],逢丑父為右[399]。晉解張御郤克,鄭丘緩為右[400]。齊侯曰:“余姑剪滅此而朝食[401]!”不介馬而馳之[402]。郤克傷于矢[403],流血及屨,未絕鼓音[404]。曰:“余病矣[405]!”張侯曰:“自始合[406],而矢貫余手及肘;余折以御[407],左輪朱殷[408]。豈敢言???吾子忍之?!本徳唬骸白允己?,茍有險[409],余必下推車。子豈識之[410]?然子病矣?!睆埡钤唬骸皫熤浚谖崞旃?,進(jìn)退從之[411]。此車一人殿之,可以集事[412]。若之何其以病敗君之大事也[413]?擐甲執(zhí)兵,固即死也[414];病未及死,吾子勉之[415]!”左并轡,右援枹而鼓[416],馬逸不能止[417],師從之[418]。齊師敗績[419]。逐之,三周華不注[420]

韓厥夢子輿謂己曰[421]:“旦辟左右[422]?!惫手杏鴱凝R侯[423]。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424]?!惫唬骸爸^之君子而射之,非禮也。”射其左,越于車下[425];射其右,斃于車中[426]。綦毋張喪車[427],從韓厥曰:“請寓乘[428]?!睆淖笥?,皆肘之[429],使立于后。韓厥俛定其右[430]。

逢丑父與公易位[431]。將及華泉[432],驂于木而止[433]。丑父寢于中[434],蛇出于其下,以肱擊之,傷而匿之[435],故不能推車而及[436]。韓厥執(zhí)縶馬前[437],再拜稽首,奉觴加璧以進(jìn)[438],曰:“寡君使群臣為魯衛(wèi)請[439],曰無令輿師陷入君地[440]。下臣不幸,屬當(dāng)戎行[441],無所逃隱,且懼奔辟而忝兩君[442]。臣辱戎士[443],敢告不敏,攝官承乏[444]?!背蟾甘构?,如華泉取飲[445]。鄭周父御佐車,宛茷為右[446],載齊侯以免[447]。韓厥獻(xiàn)丑父,郤獻(xiàn)子將戮之。呼曰[448]:“自今無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將為戮乎[449]?”郤子曰:“人不難以死免其君[450],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勸事君者[451]。”乃免之[452]。

說明

齊晉鞌之戰(zhàn)是春秋時期的著名戰(zhàn)役之一,這里選取了其中的幾個重要場面。

文章記敘戰(zhàn)爭,但沒有作鳥瞰式的全局描寫,而是通過對幾個主要將領(lǐng)的對話和行動的描繪,以點帶面反映了整個戰(zhàn)役。郤克、張侯(解張)、鄭丘緩三人的對話,表現(xiàn)了晉軍的同仇敵愾和士氣昂揚,也透露出戰(zhàn)爭的激烈和殘酷?!白允己希肛炗嗍旨爸?;余折以御,左輪朱殷。豈敢言???”“擐甲執(zhí)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這幾句話簡練有力,擲地有聲。為國家社稷,區(qū)區(qū)個人安危何足掛齒。張侯雖是一名御者,但為大局著想,敢于冒犯主帥。晉軍有如此將士,怎能不獲全勝?

作者描寫戰(zhàn)爭,將戰(zhàn)爭的結(jié)果隱含于戰(zhàn)爭的開始。齊侯身為一軍之主帥,“余姑剪滅此而朝食”、“不介馬而馳之”。主帥如此輕敵自大,又怎能不敗于準(zhǔn)備充分、士氣高昂的晉軍?

閱讀本文,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記敘了韓厥的夢,以及夢的靈驗。這似乎表明了晉軍有上天的庇護(hù),取勝乃天定。而齊軍的驂右逢丑父,手臂被蛇咬傷,“故不能推車而及”。齊軍的失利似乎也是天意。這反映了作者的唯心史觀。另外,邴夏說:“射其御者,君子也。”齊侯卻認(rèn)為“謂之君子而射之,非禮也”。以及逢丑父代其君被捕,郤克說:“人不難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則反映了春秋時代上層人士的禮義觀。

文章多用短句,渲染出戰(zhàn)斗的激烈和戰(zhàn)事的瞬息萬變。敘事語言簡潔、流暢、生動,人物的對話更凸顯了人物的形象。張侯的直率、勇敢、識大體;逢丑父的機智、英勇,都可謂形神畢肖。

集評

儲欣曰:一“病”字生出議論。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二

林云銘曰:中軍將自執(zhí)旗鼓,言痛極而昏,不能支持,欲退師也?!拔唇^鼓音”四字直貫到下文問答語畢,蓋一面口中說話,一面手中打鼓,氣力雖微,音猶未斷也。不然,鼓音絕則三軍皆止而不進(jìn),勝敗間不容發(fā),俟語畢再鼓,豈能及乎?作者傳神在此,不可錯看。

——《古文析義·二編》卷一

又曰:鄰國之君雖在戰(zhàn)場,而外臣之分猶存,韓厥此時措辭最難??此刃蘧炊Y,步步說來,俱有不得已之意。婉而得體,辭令至此,可謂臻極。丑父代君任患,與漢紀(jì)信、明韓成同一作用。郤子免之,俱稱難得,語亦頓挫生姿。

——《古文析義·二編》卷一

王孫滿對楚子[453]

楚子伐陸渾之戎[454],遂至于洛[455],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456],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457]。對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yuǎn)方圖物[458],貢金九牧[459],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460]。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461]。螭魅罔兩[462],莫能逢之。用能協(xié)于上下,以承天休[463]。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464]。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465],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466],雖大,輕也。天祚明德[467],有所底止[468]。成王定鼎于郟鄏[469],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p>

說明

春秋時期,周王室逐漸衰落,諸侯稱雄爭霸。公元前606年,楚莊王先后吞并了一些小國,于是便陳兵于周朝邊境。這篇文章敘述了楚王問鼎,周大夫王孫滿站在維護(hù)周王朝地位的立場上的一番回答,表現(xiàn)了“在德不在鼎”的觀點。

鼎在夏、商、周三代,被視作王權(quán)的象征,而楚莊王“問鼎之大小輕重”,便暴露出楚國欲霸天下的野心。對此,王孫滿援引史實,講述了鼎的來歷,以德和鼎的關(guān)系闡述了夏、商、周的更替。“昔夏之方有德也”,然后“桀有昏德,鼎遷于商”,“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周德雖衰,天命未改”。最后以“鼎之輕重,未可問也”,對楚王的要求作了委婉的拒絕。

文中王孫滿的回答,句句針對楚國的意圖,娓娓道來,滴水不漏。且文章多用四字句,節(jié)奏短促有力,給人以義正辭嚴(yán)、不容置辯之感。

集評

林云銘曰:楚莊問鼎,自不是閑問。但彼時周室雖微,名義猶存,未必遽為楚并;即楚力能并周,諸侯亦未必服從,徒負(fù)不義之名于天下耳。王孫滿“在德不在鼎”一語,確是正論。其言鑄鼎之始,乃在夏后有天下之后,非因得鼎而后興也。其言夏鼎遷商、商鼎遷周,必有奸回昏亂如桀、紂者,而湯、武始得以休明之德坐享天祚。況天命有當(dāng)改之時,非人力所能勝。今周縱失德,未必如桀、紂;楚之明德,未必如湯、武。即此日之天命,亦未必遽祚楚而厭周,則鼎之問也,不太早計乎?是一篇極有斟酌文字。舊評謂滿卻楚之功不足以贖怠周之罪,何其刻而不當(dāng)理也!

——《古文析義·初編》卷一

吳楚材等曰:提出“德”字,已足以破癡人之夢;揭出“天”字,尤足以寒奸雄之膽。

——《古文觀止》卷二

俞寧世曰:“天”字、“德”字為關(guān)鍵,“大小”、“輕重”為眼目,筆力高古,議論明快。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二

又曰:囫圇問個大小、輕重,卻從大小分出輕重,洗刷精妙。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二

季札觀周樂[470]

吳公子札來聘[471],請觀于周樂[472]。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473],曰:“美哉!始基之矣[474],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475]!”為之歌《邶》、《鄘》、《衛(wèi)》[476],曰:“美哉,淵乎[477]!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478],是其《衛(wèi)風(fēng)》乎?”為之歌《王》[479],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480]?”為之歌《鄭》[481],曰:“美哉!其細(xì)已甚[482],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483],曰:“美哉!泱泱乎[484],大風(fēng)也哉[485]!表東海者,其大公乎[486]?國未可量也?!睘橹琛夺佟?span >[487],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488]?”為之歌《秦》[489],曰:“此之謂夏聲[490]!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491],曰:“美哉,沨沨乎[492]!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493],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494]?不然,何憂之遠(yuǎn)也?非令德之后[495],誰能若是!”為之歌《陳》[496],曰:“國無主[497],其能久乎?”自《鄶》以下[498],無譏焉。

為之歌《小雅》[499],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500],曰:“廣哉,熙熙乎[501]!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

為之歌《頌》[502],曰:“至矣哉!直而不倨[503],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yuǎn)而不攜;遷而不淫,復(fù)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504];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505],行而不流。五聲和[506],八風(fēng)平[507];節(jié)有度,守有序[508]。盛德之所同也?!?/p>

見舞《象箾》、《南籥》者[509],曰:“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者[510],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者[511],曰:“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512]。圣人之難也?!币娢琛洞笙摹氛?span >[513],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514],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515],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516]。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

說明

公元前554年,吳王派季札訪問魯、齊、鄭、衛(wèi)諸國。魯國是當(dāng)時保存周代文物較多、文化發(fā)展程度較高的國家。季札到魯后特地請求觀賞周樂。本文記載的便是季札欣賞樂舞時的評論,反映了春秋時期藝術(shù)欣賞的水平,并為后世了解當(dāng)時音樂、舞蹈的發(fā)展?fàn)顩r提供了重要的文獻(xiàn)依據(jù)。

季札把樂舞作為政治的象征,觀樂時,結(jié)合樂舞,將各國的歷史政治加以分析評論。如聽到《周南》、《召南》,便聯(lián)系到文王教化;聽到《邶》、《鄘》、《衛(wèi)》,便聯(lián)系到衛(wèi)康叔、武公的德政;聽到《王》,便聯(lián)系到周室東遷;一直到《雅》、《頌》均是如此。季札的評論既反映了他豐富的歷史知識,也反映出他具有深厚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值得注意的是,贊語中的“美哉”,不是針對政治情況的好壞,而是就藝術(shù)反映現(xiàn)實的效果而言的。此外,這段評論的獨到之處還在于側(cè)重表現(xiàn)觀樂者的體驗和感受,而不作理論上的分析,這在對《頌》的評論上最為明顯。這種評論方法對后世影響很大,還直接影響到文學(xué)批評,如自《文心雕龍》、《詩品》等一直到后世的詩話、詞話,都保持著這一傳統(tǒng)特色。

集評

林云銘曰:札從器數(shù)中推出帝王心地,所以歸重于《韶》之德。此理未解,切弗浪讀是篇奇文。

——《古文析義·初編》卷一

吳楚材等曰:季札賢公子,其神智器識乃是春秋第一流人物,故聞歌見舞,便能盡察其所以然。讀之者細(xì)玩其逐層摹寫,逐節(jié)推敲,必有得于聲容之外者。如此奇文,非左氏其孰能傳之?

——《古文觀止》卷二

馮李驊曰:通篇以“德”字為線索,尤立論大處。無此線索,則文意渙而不屬矣。

——《左繡》卷十九

鄭子產(chǎn)相國[517]

子產(chǎn)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518];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性、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519];裨諶能謀,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520]。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chǎn)乃問四國之為于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yīng)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521]。北宮文子所謂有禮也[522]

鄭人游于鄉(xiāng)校,以論執(zhí)政[523]。然明謂子產(chǎn)曰[524]:“毀鄉(xiāng)校何如?”子產(chǎn)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zhí)政之善否[525]。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526],不聞作威以防怨[527]。豈不遽止[528]?然猶防川[529],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

不如小決使道[530],不如吾聞而藥之也[531]?!比幻髟唬骸懊镆步穸笾嶙又趴墒乱?span >[532]!小人實不才。若果行此,其鄭國實賴之;豈唯二三臣[533]?”

仲尼聞是語也,曰:“以是觀之,人謂子產(chǎn)不仁,吾不信也[534]?!?/p>

子皮欲使尹何為邑[535]。子產(chǎn)曰:“少[536],未知可否。”子皮曰:“愿[537],吾愛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學(xué)焉[538],夫亦愈知治矣?!弊赢a(chǎn)曰:“不可。人之愛人,求利之也[539]。今吾子愛人則以政[540],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傷實多[541]。子之愛人,傷之而已;其誰敢求愛于子?子于鄭國,棟也;棟折榱崩[542],僑將厭焉[543],敢不盡言。子有美錦,不使人學(xué)制焉[544]。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545],而使學(xué)者制焉;其為美錦,不亦多乎[546]?僑聞學(xué)而后入政,未聞以政學(xué)者也[547]。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獵,射御貫[548],則能獲禽。若未嘗登車射御,則敗績厭覆是懼[549],何暇思獲?”

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聞君子務(wù)知大者、遠(yuǎn)者,小人務(wù)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遠(yuǎn)而慢之[550]。微子之言[551],吾不知也。他日我曰[552]:‘子為鄭國[553],我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穸笾蛔?。自今請,雖吾家,聽子而行[554]!”子產(chǎn)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555]?抑心所謂危[556],亦以告也。”

子皮以為忠,故委政焉。子產(chǎn)是以能為鄭國[557]。

說明

子產(chǎn)是春秋時代的著名政治家,執(zhí)政鄭國二十余年,使鄭國這樣一個小國得以在大國爭霸、深受威脅的情況下保持安定的局面。本文就是通過子產(chǎn)“擇能而使”、“不毀鄉(xiāng)校”、“論尹何為邑”三事刻畫出子產(chǎn)作為一名出色政治家的形象的。

文章風(fēng)格明暢老練,既表現(xiàn)在語言上,也反映在敘事和議論的方法上。作者在每段小故事的結(jié)束處,均借他人之口予以評價,使讀者明確知道他對此事的看法。論尹何為邑一段最為精彩。議論譬喻迭出,間以反問,步步深入,反復(fù)論證,氣體溫婉,言辭簡潔,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集評

金圣嘆曰:欲作纏綿貼肉之文,須千遍爛讀此文。非貴其文辭,貴其心地也。此文只是一片心地。

——《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一

林云銘曰:子皮使尹何,猶子路使子羔,欲以民人社稷為學(xué)者也。子產(chǎn)謂之“傷”,即夫子謂之“賊”。俱以大官大邑關(guān)系庇身,使人學(xué)治,不但學(xué)者受傷,而使之學(xué)者自害不小。子產(chǎn)即其所言,層層翻駁,妙在四引喻中煉成一片,絕無痕跡,宜子皮稱善而自咎也。

——《古文析義·初編》卷一

俞寧世曰:因文子“有禮”之言,敘出子產(chǎn)集思廣益之美,另是一格。句句分應(yīng)“使能”,有明有暗,有散有整,與“晉悼復(fù)霸”篇參看。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二

又曰:尹何為邑,私邑也,原與執(zhí)政無關(guān)。但子產(chǎn)與子皮有知己之感,有同舟之義,惟恐邑之不治,害及于家,故不憚懇到詳勉,此子皮所謂忠,又曰“雖吾家,聽子而行也”,觀兩人之語樸樸拙拙、反反復(fù)復(fù),情親義切,志同道合,乃知朋友一倫,同于君父。覺《管晏傳》尚從勢利起見,不若此文之深厚也。

——《古文分編集評·三集》卷二

馮李驊曰:此篇只“學(xué)而后入政”二句為大旨,若就正意發(fā)揮,亦自有一首絕大文字。卻偏將正話只于中間一見,前后都用譬喻指點。語語入理,又語語入情,不作一味板腐大話頭,最是生新出色處,開后人大題小做法門。左氏真無妙不臻、百奇必備者矣。

——《左繡》卷十九

又曰:“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與“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緊相呼應(yīng),上對“為邑”,下照“吾家”,此子產(chǎn)以謀國之余為子皮謀,乃所謂“忠”也?!毒兹A》云:今人混讀,便令子產(chǎn)一段懇切意思抹倒。“子皮以為忠”,從何著落?可為知言。

——《左繡》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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