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自唱自和自徘徊

痛也是一種感覺。沒有幸福的心悸，來自于他的傷痛的纏磨，對于以前的她來說，也是甘之如飴的。

晚上十點多，等婆婆睡下，將家里簡單打掃一下，洗衣機調(diào)成預約洗滌，終于算是忙完了這一天的所有事情。

隱竺窩進床里，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放在電話的叉簧上，總是猶豫不決。她很想給吳夜來打個電話，這個念頭似乎在中午的時候就隱隱的冒出來過，只是她一直選擇忽視罷了。

給他打電話，比跟他談話更難。面對面的時候，還能通過他的表情多少揣測出一點他的反應(yīng)，可電話里和他說話，他的回答簡短得讓人無從猜測。手機對于吳夜來來說，相當于緊急聯(lián)絡(luò)工具，只限于隱竺匯報與家里有關(guān)的突發(fā)事件。閑聊，也不是絕對的沒有，但僅限于隱竺一個人強自說個不停。她生怕自己停下來就會冷場，因為吳夜來是不會接過她任何話頭去說開去的?？墒且稽c也不停頓，誰又能做得到呢。一次一次，冷場已經(jīng)成為必然，或者他是真的不感興趣，對她說的不感興趣，對她的生活不感興趣。她覺得心累了，也就停了下來。過于安靜的聆聽者也會澆熄傾訴的欲望吧。

這個時間，他怕是在查房吧?？墒乾F(xiàn)在不打過去，他一會兒又要就寢了，以他們的紀律，私人電話是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接聽的?？墒牵贿@個時間打，又什么時間打呢？如果他周末真的能回來，隱竺希望那個時候，他能給自己他的意見，哪怕是沒有意見的意見。

下意識的坐正自己，隱竺撥通了電話，一手拿著聽筒，另外一只手拉過來屬于他的那只枕頭，抱在懷里。

電話只響了兩聲，吳夜來那邊就接了起來?！霸趺戳?？”

“沒事。奶奶今天精神了一點，我晚上剛?cè)タ催^。她雖然還不能吃飯，但醫(yī)生今天說，流質(zhì)的食物可以少吃一點，我明早做粥送過去?！敝浪麚哪棠痰牟∏?，隱竺忙簡明扼要的回答。

“有事？”這句話是問隱竺的，這個時間打電話，不像是馮隱竺會做的事情。一般他們通電話，都是周末的時候吳夜來打到家里，長輩們問候一遍，最后交給她，他會叮囑兩句，讓她照顧好家里，通話完畢。再重要的事情，她都會先發(fā)個詳細的、條理清楚的短信過來，至于需要不需要通話，決定權(quán)交在他手里。

“嗯，有一點?！?/p>

吳夜來拿著手機走到外面訓練場。營房、訓練場，再過去是大型維修機庫，機場。這里的夜，并不靜寂。

“說吧?！?/p>

“我現(xiàn)在工作上有個機會，但是需要到J市工作?！?/p>

“去多長時間？”

“時間上不能確定，少則一年，多則三五年吧?！边@也是隱竺遲遲沒下定決心的原因之一。現(xiàn)在的工作，雖然無足輕重，但也穩(wěn)當?shù)煤?。秘書室又不單單她一個，老板也不是一個人，出了事情，自然有官大的頂著，任務(wù)不算繁重，錢也不少賺。跟了蕭離過去，那就是實打?qū)嵉牡障?，載沉載浮，那就算是栓在蕭離這棵大樹上了。樹倒了，她也倒了，想散都難。

但反過來說，如果蕭離春風得意，一帆風順，那么，對她的好處也是明擺著的。以蕭離那般人才，遲早還是要調(diào)回總公司的。他本人有種讓別人信任親近的氣質(zhì)，簡言之，就是個人魅力吧。她做幾年經(jīng)理秘書，派個辦公室主任的缺是情理之中。她的事業(yè)，以她的資歷止步于此，也不算虧了。在這邊熬著，如果以這個位置為最高目標，也未必就不會達到。所以，蕭離提攜她，其實多少有些浪費機會的，誰讓她已經(jīng)消磨掉所有的野心了呢。

“你想去么？”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p>

J市離C市并不算遠，高速的車程也就半個小時左右，距離并不是主要的困難，主要的問題在于，要不要再增加彼此間的距離。可能這一點點距離，就會抻斷了已經(jīng)過于纖細的那么一點聯(lián)系。

吳夜來那邊忽然沒了聲音，隱竺以為他在考慮，也沒出聲，靜靜的等著。

忽然，那邊有了聲音，也有了背景的那種很熟悉的噪聲：“先這樣，我這里還有事。”

隱竺把電話輕輕放好，懷中的枕頭推開。原來，剛剛不是他在思考，他只是捂住了手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個簡單的動作，擋住的不僅僅是聲音，輕輕的把隱竺擋在了他的生活之外。他有什么事呢，他都在忙些什么呢，隱竺從來不知道。不是沒試圖去了解，可是要他親自解釋，一一說明，他會先覺得煩了。她的事情，在他那里，輕飄飄的不見一點份量。

晨光總是能撫平暗夜的創(chuàng)傷。看到初升的太陽，隱竺瞇著眼睛舒展了一下身體，新的一天，還是由好心情開始吧。昨夜睡得不好不壞，對于吳夜來給她的打擊，她已經(jīng)麻木了。痛還是痛的，不去理會，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了。她有時會想，什么時候能夠免疫，自己也就得道成仙了。痛也是一種感覺，沒有幸福的心悸，來自于他的傷痛的纏磨，對于以前的她來說，也是甘之如飴的?，F(xiàn)在或者達不到那種境界了，但盡量保持傳統(tǒng)吧，隱竺不無自嘲的想。曾經(jīng)在心里許愿，只得一個他，便別無他求。現(xiàn)在呢，除了他，家庭，工作，朋友都是她的寄托，他，反而是離得最遠的一個，不論是何種距離。

每個早晨，一旦動起來，隱竺就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部機器，連動的運轉(zhuǎn)著，再難停下來。即便如此，很適應(yīng)的節(jié)奏又不會讓她覺得疲累，加上一些舒心的事情點綴潤滑，她這部機器，就會很保質(zhì)保量的完成指令了。

中午，陪蕭離出席一個商務(wù)餐會，會后，蕭離突然跟她說：“下午放你假，你好好休息?！?/p>

隱竺有點驚訝的抬頭，蕭離是很有風度沒錯，但是他從來不會做這種很著痕跡的籠絡(luò)人心的事情，這樣的示好，實在是有點過于給她這個小秘書面子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是客氣的推托一下，或者是欣然接受呢？

蕭離沒給她太多時間胡思亂想，“這個月你加班很多，現(xiàn)在快月底了，你不休假也會作廢?！?/p>

這是公司的規(guī)定，也是福利之一。公司實行彈性加班休假制度，加班除了給按照國家要求支付加班費之外，加班的時間，可以累積為休假，但有效期僅限于本月。比如前一晚你加班四個小時，那么，這個月之后的某一天，你覺得沒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可以請四個小時的假，只需要跟上司打個招呼即可，自由度很高。

隱竺以前會有計劃的攢這類休假，和周末連在一起，就可以去吳夜來的駐地看他。攢是攢了很多，可這兩年來，也就成行了兩次，他那邊太忙，趕一個兩個人都有空的時間不容易。真的去了，部隊還要給她專門安排住處，他不可能放下工作只陪她，更多的時候，她的假期就是一個人在房間里面度過的。他們的機場屬于戰(zhàn)略要地，是不允許參觀的。太多的現(xiàn)實問題，阻擋在她面前，她也無能為力。時間長了，由不得她不氣餒，休假看起來沒那么誘人了，沒有私人空間的她，不讓她上班，她都不知道在家里可以做些什么。

“回去好好休息。”蕭離說完，徑自開車走了。

事實上，他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多事，這不是他一貫的行事風格。對于馮隱竺，他有個基本的判斷就是值得信任。能力姑且不說，她是少數(shù)會讓他覺得穩(wěn)妥的女性。共事兩年的時間，他發(fā)覺，馮隱竺雖然不是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類型，但是她能很快進入工作狀態(tài)，為人低調(diào)，沒有什么是非，這些都是難能可貴的優(yōu)點。所以，這次調(diào)任，上面知會他可以帶一兩個人，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盡管與馮隱竺沒有多少私交，但是工作中培養(yǎng)出來的默契，已經(jīng)足夠配合他在新崗位上施展拳腳。

今天的提議其實也并非偶然。馮隱竺工作兩年來，休假屈指可數(shù)。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固然好，可太勤力的人就會給周圍的人帶來無形的壓力。周瑤紅就曾經(jīng)半真半假的抱怨過，覺得馮隱竺工作起來好像不知疲倦，只加班不休假，弄得大家都不好意思讓她加班了。秘書室的其他幾個人，要么有家有小，要么忙著談戀愛，馮隱竺這種羅敷有夫而又相隔兩地的倒成了加班的最適當人選。如果她加班后正常找機會休假，其他人就會心安理得了，可馮隱竺偏偏總是忘記休假，倒弄得別人不舒服了。

制度就是制度，蕭離希望馮隱竺能明白這一點，并且尊重既定制度。他心中的理想員工，并不是全身心奉獻給公司，奉獻給工作的人，而是能勞逸結(jié)合，張弛有度的。如果讓他來挑剔馮隱竺還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她把她自己繃得太緊，看似很隨和的一個人，卻是每天在按部就班、一絲不茍的循規(guī)蹈矩。既然決定了想帶她過去，蕭離并不希望別人以為馮隱竺是靠過度的工作來達到表現(xiàn)的目的。

蕭離此時并沒有意識到，他關(guān)于馮隱竺的希望，是多了一點。

憑空多了一個下午的時間，隱竺一時間不知道該去哪里，做些什么。以家里現(xiàn)在的狀況，她是應(yīng)該馬上振作精神到醫(yī)院幫忙的，可是偏偏兩只腳特別的沉，動也動不了。那么多的事情都是該做的，可什么是她想做的呢？她甚至都不敢去想這個問題，毫無意義的、沒指望的空想與少女時期的夢幻不同，后者可以看作是生活的花邊，浪漫而美好；前者卻是箍住腰身的不合體的裙裝，讓人透不過氣之余，還會反襯出自己的丑態(tài)。

隱竺知道自己需要減壓，需要好好的放松一下?？墒钦娴恼J真去想該怎么放松，她反而有點不知何去何從了?；丶铱纯锤改?？這個念頭其實已經(jīng)很久了，但是她總是不敢回去。媽媽去年退休了，這個時間應(yīng)該在家里。

隱竺的父親是公務(wù)員，母親在保險公司工作，兩個人是大學同學。隱竺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極力反對。并不是有什么門當戶對的偏見，可把女兒嫁給一個常年不在家的人，而這個家的負擔又是那么重，但凡是父母，都不會無動于衷吧。但到臨結(jié)婚之前，見實在拗不過女兒，他們還是把她叫過去，給她一個存折，囑咐她買個房子搬出來單住，他們終究還是狠不下心看她一個人擔負一大家子。

隱竺至今都記得媽媽拉住她的手說：“小竺，你怎么都要嫁，我和你爸攔不住你。我們或者考慮得太多，但我們?yōu)榱苏l？我們是為了你。我們希望你們結(jié)婚后單過，畢竟他經(jīng)常不在家，你一個人住在婆家，也不方便?！眿寢屨f到這里的時候，聲音甚至是有點哽咽的。

隱竺又何嘗不知道自己不孝，她是家里的獨女，爸爸媽媽經(jīng)常說，等她結(jié)婚，給她在家附近買個房子，讓她可以天天回家吃飯，還可以幫她帶孩子。她的父母是那種特傳統(tǒng)，也特含辛茹苦的父母。雖然她自覺從小到大很少給他們機會操心，他們在她讀書的時候，依然會每天比她早起很多，做好飯送她上學，晚上放學會接她回家。不論她的表現(xiàn)怎么樣，他們都是數(shù)年如一日的關(guān)心她，支持她。

隱竺是很乖的。她在學校怎么玩，和同學怎么交往也好，但是只要回家，她就很少出門了，都是在家里陪陪爸爸媽媽。大學的假期，有數(shù)的幾次出門，也都是為了吳夜來。她的叛逆，也只為了他。

終究是辜負的父母的一番好意。她當時雖然接過來存折，可根本沒跟吳夜來提過這件事情。她怎么會不明白兩個人過自己的小日子舒服，吳夜來不在家的時候，她更大可以回家住，既順了父母的意，又全了自己想嫁他的心?？墒?，他家里當時的情況，讓她實在難以啟齒。隱竺也隱隱明白，家里的需要或者是吳夜來娶她的真正動因。但那個時候，陷在愛情中的她，只看得到他，以后可以名正言順的站在他身邊，就是她那時對婚姻的全部期待。

結(jié)婚以后，非但沒按父母的意思搬出來住，更是連家都難得回去一趟。自己回去吧，怕他們擔心，也不想聽媽媽轉(zhuǎn)彎抹角的探聽吳夜來什么時候轉(zhuǎn)業(yè)的事情，因為她沒有答案。同吳夜來一起回去，更是罕見。即便是回去，也就是略坐坐或者吃個飯就走，她的房間，從結(jié)婚以后，就空置至今。在車站上徘徊了好久，她還是坐上回婆婆家的車。能休息的時候，她還是想一個人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