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母親站在豐收的院落里

一個人的西部 作者:雪漠 著


2.母親站在豐收的院落里

我最先想到請的,當然是家鄉(xiāng)人。

我說的家鄉(xiāng),不是大概念,而是小范圍,具體說來,就是特指涼州區(qū)洪祥鎮(zhèn)陳兒四組。我出生的那時,還不叫陳兒村,叫夾河大隊。

五十多年前,我就是在夾河大隊出生的。

我出生于1963年農(nóng)歷十月二十,上高中以前,我一直待在家里,小學上的是家附近的夾河小學,初中上的是洪祥中學。高中和師范,我是在城里上的。那時起,我才開始遠離家人的生活。

現(xiàn)在看來,家鄉(xiāng)的土地,給我的影響確實很深,在那里,我接受了最早的文化和藝術熏陶,天性中的一些基因,比如對書的熱愛,比如對信仰的追求,都是在那塊土地上被激活的。我的夢想,我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等,都有著那塊土地的印記和味道。而另一方面,我最天真無邪、最無憂無慮的時光,也是在那里度過的。上初中后,我就有了一種緊張的生活方式,總是在收集各種資料,總是在學習,總是在禪修,總是在練武和讀書,我從來沒有揮霍過生命。因為從十歲起,死神就走入了我的心里——那時我明白了村里人為啥發(fā)喪,我從來不覺得人的一生定然很長。我的頭上,始終吊著一把叫死亡的利劍,這讓我對生命珍惜到了極點,對每一件跟夢想有關的事,我都會盡量做到最好,我的人生,當然是無悔的。但在一些人眼里,我定然少了很多孩子的那種精彩,讓一些人覺得沒意思。我其實不在乎那有意思,還是沒意思,不管有沒有意思,那意思,都在不斷消失著,留不住的。所以我要的不是意思,而是意義。但是,直到今天,我仍會時時想起家鄉(xiāng)的那塊土地,留戀它帶給我的那種溫馨。

至今,我的母親還生活在那兒,她不喜歡廣東。

母親叫暢蘭英,她個性剛強、強悍、不服輸,是典型的西部婦女?!洞竽馈分徐`官媽的很多細節(jié),都源于母親。母親經(jīng)常幫助村里人,有好吃的,常會讓給別人,也非常勤勞。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她每天一大早就會下地干活,出門前總是叫我做早飯,因為我是老大。可我那時很小,貪睡,母親從地里回來時,我還在蒙頭大睡。她就掀開被子,在我屁股上狠狠打幾下。那時,父母要養(yǎng)活七口人,為了掙工分,母親可以整晚不睡覺,干幾個人的活。秋收時,一般人一天能割上五分麥子,有十分工,一毛幾分錢,她一晝夜能割上一畝五分地,能掙三倍的工分。

直到今天,母親還在勞動,身體也很好,七十歲了,還能扛著一百斤的東西上樓。我常對她說,不要種地了,你掙的那點錢我給你,可她不愿意,把她接來跟我們一起住,她也不愿意。她只想像以前那樣活著,她已經(jīng)習慣了。

母親非常善良,那種善良之中,也有佛家的影響。她一輩子信佛。我妹妹生了個女兒,有人就想丟掉——西部農(nóng)民重男輕女,如果沒有兒子,女娃一生下來就會被拋棄,《大漠祭》中小引弟的悲劇,在我們那兒經(jīng)常發(fā)生,《長煙落日處》里那些死掉的女娃子,都是這樣被拋棄的——母親卻不同意,后來,她就自己養(yǎng)著那孩子,雖然很辛苦,但無怨無悔,她覺得本來就該那樣。我父親也是這樣。村里有個老人大出血時,不能用馬車送,怕顛,父親等人就用扁擔抬著門板,做成擔架,把老人送到醫(yī)院搶救。醫(yī)院離家很遠,有二十多公里,抬了人差不多要走一夜,但父親沒有任何怨言。為啥?也是因為,他覺得本來就該這樣。我的父母沒有行善的概念,但他們一直在行善。

他們那樣的行為,在現(xiàn)在的城里很罕見了。好些城里人不愿救人,卻喜歡圍觀。平日里,不愿給救護車讓路的小車也很多。利益和欲望,讓人變得冷漠和麻木,好些人,已經(jīng)不再為別人的悲劇而心痛了。

不過,我的父親不信佛,信佛的母親常跟他吵架、拌嘴。父親就會反問,你一個信佛的人,咋還能這樣罵我?這一罵,往往很管用。

前些年,我把媽請到了廣東的家里,想叫她享福。她卻覺得自己像坐牢,就硬三霸四地回了家,將自家院落經(jīng)營得十分富足。那時,我才知道,媽只要有屬于自己的三分地,只要有吃的、住的,有屬于自己的空間,她就很滿足了。她離不開土地。兒子再發(fā)達,再風光,也是兒子的事,似乎跟她沒多大關系。她只想待在自己的天地里,跟自己熟悉的一切在一起,外面的世界,再美,再好,對于像媽那樣歲數(shù)的人來說,也好像沒啥意義。她似乎已經(jīng)看淡了,不爭了,不盼了,很知足,只想在自己的天地里靜靜地活著,不渴望另一種新的活法了。而我,雖然也不爭了、不盼了,一樣很知足,也想靜靜地活著,但我的靈魂深處,卻始終在尋找一種新的營養(yǎng),或新的可能性,我始終在打碎已形成固定模式的一切。你看,我是個作家,卻在五十歲時,開始學涂鴉了。我的生命中,總是會在突然間,迸出一種新的可能。這也是我之所以能走出涼州,走進一個更大的世界的原因之一。但是媽不一樣,無論是轟轟烈烈的世界,還是另一種生活方式,對媽來說,都像是一種巨大的擠壓,會讓她覺得不自在,會讓她惶恐不安,她是不會看到改變的必然性,和改變背后那巨大的可能的。一旦習慣了那塊土地,她就很難舍棄了,一切理由,包括兒子的孝心,在對土地的依戀面前,都被撞得粉碎了。他們這輩的人,都這樣,他們是離不開土地的。所以,來到廣東后,媽就有點六神無主、不知所措,她老說自己覺得飄,不著地。于是,我就隨她,送她回了老家。我知道,那老家,才是媽真正的安心法門——那是對土地的一種天性的依賴。

當然,媽也希望我在老了后,回到家鄉(xiāng),就像人們所說的,落葉歸根。在家鄉(xiāng)的祖墳里,也給我留下了一塊地方,等待一個叫陳開紅的漢子百年后的到來。

我家的祖墳,在村邊的河灣里。那里,埋著我的奶奶,埋著我的爹,爹的前方埋著我的二弟,二弟的旁邊留著我的位置。我曾叫媽將那墳場弄大些,要不然,過不了多久,就沒法埋人了。這次回去,果然發(fā)現(xiàn),那河灣也被一些人利用政策的方便搶占了。鎮(zhèn)上提倡村里人養(yǎng)豬,誰家要是建了養(yǎng)豬場,每平方米鎮(zhèn)上補助八十元。有錢的,已經(jīng)動工了,一般農(nóng)民,或是沒有那觀念,或是沒錢修建,就叫那些有錢人搶了個先,只出了一些所謂的平地費,一畝地一千元,就把許多人家的麥場都收購了。照這陣候,要不了多久,這河灣也沒了。

雖然,人老說,祖墳影響后人的興衰,但我家的墳,實在沒一點夠得上樣的地方——我的家鄉(xiāng),真沒啥風水寶地——可那夠不上樣的祖墳,卻沒有影響我的“運勢”。這也證明了我的理論:我能到今天,其實全在于我的選擇。我會算命,但不信命。我相信命是我的心造的。我想成為啥,我就能成為啥。弟妹們,卻沒有我這樣的心。所以,我的弟妹們延續(xù)的,是父輩祖先的命運。曾經(jīng)有很多次,我想幫幫弟妹和侄輩們,但我一次次幫了,又一次次地失望。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們是不可能聽我的話的。我改變不了他們的心,就改變不了他們的命。我的心,決定了我的今天,他們的心亦然。

這次,我回到家鄉(xiāng)時,正值豐收季節(jié),咱家的院里,也秋意正濃。媽種了很多菜,有幾十個南瓜,每個足有四五十斤,為院落增添了許多豐盛,也惹出了媽一臉的笑。

媽無疑是快樂的,但快樂的是心,身體,還是免不了變老。這次回家,我就發(fā)現(xiàn)媽老了,七十多歲,一臉皺紋,一頭白發(fā),身子倒很硬朗。

我說她老了時,她就笑著說,孫子都娶媳婦了,叫我怎能不老?還說,你就一個兒子,要辦,就辦紅火些,人一輩子就這么一次,別難為著孩子。

媽這樣說,涼州的許多老人也這樣說。

在涼州人眼里,兒子結婚當然是最大的事。以前,我曾提出不參與陳亦新的婚事,叫他自個兒辦去。陳亦新說,你瞧,這可是我一生里最大的事。言外之意,老子必須把這事做好,要不,就是老子的失職。真不知,這是誰定下的規(guī)矩。

那么,就好好地辦吧。倒是因為這個緣起,我想到了很多人。一想到那些人,想起他們各自的好,我的心里便有了一股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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