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戎馬書生”

人間魯迅 作者:林賢治 著


二 “戎馬書生”

南京成了人生的第一個驛站。

不是人選擇道路,就是道路選擇人。選擇的結果,他學開礦而開掘了人類的靈魂,想當兵而成長為別種類型的戰(zhàn)士。

11 水兵之夢

一個虎踞龍盤的古都。一個矮小憔悴的少年。在同一度空間里,兩者的分量,顯得何等的不相稱!然而,彼此都無法預料:若干年后,由于各自成為不同的社會勢力的代表,而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殊死的對抗。

鳳儀門。

少年放慢了腳步,背上的鋪蓋卷和手中的網(wǎng)籃仿佛頓時變得沉重了許多。他擰起眉毛,打量面前的由丘陵、墻垣和佛寺組成的龐然大物。正是在這里,清政府與英人簽訂了第一個不平等條約——“江寧條約”。走向社會的第一個驛站,命運,便為他選定了這樣一個家庭與民族的屈辱的連結點。

直到望見水師學堂的桅桿,他才從夢魘似的沉思中清醒過來。桅桿,高高的桅桿!他吁了一口氣:桅頂那天空多么的藍呵,簡直像大海!對了,大海!大海就這么遼闊地展開,連白云也嘩嘩地淌出水聲了……心,突然跳得厲害。藍色一下子把他拋到另外一個夢境中去。海之夢。輪船。戰(zhàn)旗?;鹋c浪花……

這個生性敏感,容易激動,且又具有一種堅忍氣質的少年,在周椒生的眼中不過是一個可悲憫的孩子。雖然他在這個學堂里任職,卻并不怎么看重它,甚至以為它所收受的無非是一群失意者、低能兒;他們只因為絕望于仕途,才來這里找一個飯碗的。自然,有一個正當?shù)穆殬I(yè),要比那些“破腳骨”終日閑蕩和鬼混好得多。

幾天過后,他來到后房,鄭重地對少年說:“豫才,把名字改掉罷!”

“為什么?”少年驚呆了。

“水師學堂本是當兵的去處,而你,正好走到讀書人的末路上來了,”周椒生緩緩說道,“新臺門周家乃書香門第,若用宗譜上的名號,那是要辱沒祖先令譽的?!?/p>

他是個舉人,一貫以小小功名自詡。分明知道人們都熟識新臺門周家,每次寫信,都得在封套上寫明“文魁第周宅”。確實,他是以這個大家族的當然繼承人自居的。

舊小說里不是常常寫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么?使周椒生大感意外的是,樟壽竟爽然答應了。

不錯。周椒生點點頭,然后,擺了擺肥大的衣袖,伸出一根指頭說:“古語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唔,我看就叫‘樹人’?!?/p>

在名與實之間,他從來看重實。且不必說后來不斷改換名字,成為全世界筆名最多的一位作家,即以此時而言,名字這東西,尚能喚起某種依戀者,也無非是由此而想及在辭海里尋到它,在生活中呼喚它,在過往的歲月以無限的溫存庇佑它的家人罷了。祖父,祖母,母親,還有父親……然而,既然走異鄉(xiāng),逃異地,又何必拘泥于一個異名的使用呢?幾年來受驅逐,受凌辱,受謠諑,簡直把自己作為人而活著的事情都給忘了!從今開始,那么就讓自己認認真真地做一回人罷……

考試是極容易通過的。做過試題《武有七德論》,錄取的試習生里,就有了這樣一個新的名字:周樹人。

當了洋學生以后,才知道這所學校完全移用官場的一套,糟糕到了絕頂。譬如編級辦法,就是仿照官階擬訂的。它規(guī)定,遇缺才能補入高一級的班次。周樹人“試習”的三個月,事實上等于候補;正式補班時,由于二班沒有缺額,這才補了三班。

試習期間,零用錢只有五百文,候補期滿,便可以遞增到每月二兩銀子。至于其他方面的待遇,低班生與高班生也相去甚遠。當一個三班生,臥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兩塊,頭二班學生就不同了,桌凳足足增加兩倍,床板也多到三塊。開早飯的號聲一響,低班生就得立刻奔到飯廳里去,而高班生則仍然高臥不起,因為廚房里自會有人托著長方形的木盤,把稀飯和一碟腌蘿卜或醬萵苣送上門來。午飯和晚飯,本來是八人一桌的,而高班生每桌至多只坐六人,并且座位都有一定,席間可以從容談笑,不必互相搶奪,狼吞虎咽。低班生可狼狽了,一到飯廳,急急地到處亂鉆,只要在桌間見到一個空位,便趕緊坐下,有時好容易找到了位置,而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幾片肥肉早已不翼而飛了。

等級化制度培養(yǎng)了高班生的優(yōu)越感。他們不但上講堂時挾著一堆大而且厚的洋書,昂昂然使低班生不敢正視;就算空著手,也一定要將肘彎撐開,大搖大擺地走,像螃蟹似的。這時,低班生只好忍住氣,跟著屁股慢慢位移,很少有人敢于僭越。

學生共分駕駛和管輪兩科,互相之間相當隔膜。駕駛科畢業(yè)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輪的前途頂多也只配做一個“大伡”,終歸是船主的下屬。這種近于宿命的安排,便別立了一種界標,使學生各自顯示出自卑或是倨傲的態(tài)度來。

這所為福建人所壟斷的學校,如果不是同籍,或是同當局有點關系的,是不可能分配到駕駛班的;只要不在駕駛班,就永遠別想上艙面去。周樹人當然分在管輪科。水兵的夢是幻滅了。

即使不去考慮未來的去向,而專注于眼前的功課罷,那課程的刻板和單調,也不免令人氣短。一個星期中,幾乎有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Is it a rat?”一整天是漢文:“君子曰,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愛其母,施及莊公。”一整天是做漢文:《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論》,《潁考叔論》,《云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光看這題目,就夠稀奇古怪了,怎么可能提起學習的興致?

由于“中體西用”體現(xiàn)了近期官方的精神,教育方面,當然要求讀經(jīng)與外文并重。不過,既是“水師”,除了功課以外,總需有一點與“水”相關的實習的。奇怪的是,學生無須乎諳習水性;說到專業(yè)訓練,只有爬桅桿一項而已。

桅桿是可愛的。如果爬到桅頂,可以近看獅子山,遠眺莫愁湖。但是,這樣馳目騁懷的機會并不多。人不能整天懸在空中,最后仍得降落到地面上。

那桅桿下面,據(jù)說原來有一個大池,專供學生學游泳。由于曾經(jīng)淹死兩個年幼的學生,才把池給填平,上面再建造了一所小小的關帝廟。廟旁有一座焚化字紙的磚爐,上方橫寫著四個大字道:“敬惜字紙?!币苍S是憐惜那兩個淹死鬼失了水池,難討替代,或是別的莫名其妙的原因,每年七月十五,還特地請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場來放焰口,由其中的一個紅鼻子的肥胖和尚戴上毗盧帽,捏訣念一串無人能解的咒語:“回資羅,普彌耶吽!唵耶吽!耶!吽?。?!”……終年被關圣帝君鎮(zhèn)壓著,算只有在這個時候才得到一點好處,真足令人寒心。周樹人偶爾也會想:做學生總得自己小心些。

其實,呆在這樣的地方,小心與否又有什么意義?況且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害怕燒傷小指頭的人。

有一天,他果然玩火了。

學校來了一名新教員,勢派很大,目空一切,不幸的是在班上點名時把“沈釗”讀成了“沈鈞”。于是,周樹人和別的一些同學就把這名教員直呼為“沈鈞”了。歷來師道尊嚴,像這般肆意侮辱師長,怎么了得?學校當局隨即給他們記了兩大過兩小過,只需再記小過一次就要被開除。

官辦的學校,必然具備官府式的威嚴。在這里,學堂總辦是由候補充任的,擔任總辦也等于補了道臺。監(jiān)督則用州縣級官吏,周椒生雖然有候補知縣的資格,也得通過一位妻族長親的幕后外交才占上這個位置。由官吏執(zhí)掌的學校當局,不但迷信鬼神,重要的是迷信在握的權力。大堂上,就陳列著“令箭”,只要學生違犯“軍令”,插上一支,那么被割下腦袋也不是什么可駭怪的大事情。

這樣烏煙瘴氣的學校,難道還能呆下去么?

回想初來時,抄寫《水學入門》講義真是太認真了。水,水,當一名水兵的念頭曾經(jīng)怎樣地喚起無邊的幻想呵!校門的柱對,居然還寫什么“中流砥柱,大雅扶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讀經(jīng)拜鬼,何敢奢求那般獨立支持的大氣魄?至今,自己連一個支點也還沒有找到呢!

周樹人常常望著那二十丈高的桅桿發(fā)呆。那周圍,什么也未曾改變,卻依然在一個勁兒地藍……

12 縣考:第一次妥協(xié)

少時放過風箏。那些紙糊的玩物,扶搖直上,全憑牽引和提舉。不能自主的飛翔是悲哀的飛翔。一個人,難道就不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去選擇道路嗎?周樹人決心作一次嘗試。這時候,他仿佛已經(jīng)感覺到翅膀的活力了。

要求變法維新的浪潮不可遏止。紫禁城的朱墻,不可能隔絕近代文明的沖擊和可怖的回聲。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背著幕后的慈禧,召見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等維新派的頭面人物,決定實行變法。于是,各種新政詔書和諭令陸續(xù)頒行:廢除八股,改革科舉,裁汰冗員,設辦學堂,筑路開礦,派人留學,等等;整個社會的輪軸開始變得松動起來。

一股生氣勃勃的新思潮一旦找到了它的物質形式,便構成了對于既存制度的致命的威脅,因此,遭到頑固勢力的抵抗是必不可免的。9月21日,當慈禧再出“訓政”,光緒隨即被幽禁深宮,康、梁流亡國外,譚嗣同等“六君子”則以殷殷血跡,在菜市口寫下歷史上醒目的一頁:“百日維新?!?/p>

悲劇的結束,也就是正劇的起始?!拔鲗W”的影響,變革的思潮,經(jīng)過血的洗禮,而日益擴展開來。擴展的結果,致使把握最高權柄的反對派也不得不斂容遷就。洋務派官僚兩江總督劉坤一聽說青龍山煤礦潛力很大,便呈請在陸師學堂內增設礦務鐵路學堂。這時,正值政變過后不久,慈禧為了粉刷自己的面目,不出半個月就下詔批準了。

周樹人參加了礦路學堂的考試,很快就被錄取了。好夢也罷,噩夢也罷,隨著當兵計劃的幻滅,事情總算有了一個成功的過渡。

這時候,他想家了。

其實他是常常想家的,惟此際的鄉(xiāng)思愈加紛亂,不可收拾罷了。故鄉(xiāng),一個曾經(jīng)訣袂徑去的地方,為什么值得如此頻頻回首,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清楚。由于外國教員尚未到校,不得不推遲上課時間,這樣正好留下一個可以回家的間隙。

到了下關碼頭,樹人快步走上“長江船”。不料,統(tǒng)艙的床位,全被擔桿、繩子、破衣服之類占據(jù)了。

他早就聽說過客船上這類事情:只要占了空鋪,就可以恃強發(fā)賣。如果有誰要臥下休息,除了船票以外,必須另外掏錢把“鋪位”買下來。簡直是強盜!他擱下行李卷,干脆一屁股坐在上面,呼呼地假裝打起盹來。他那般堅執(zhí),像一個小無賴,任隨強人從旁怎么吆喝,也一動不動,從不松一松眼皮兒。

“當!”銅鑼一響,輪船將開了。那些臨時主人不得已,只好放棄地盤,抓起擱放的東西憤憤而去。直到這時,樹人才從容地站起身,覷一眼岸上的背影,然后把鋪蓋慢慢打開來……

游子滯留異地,總想望回到故鄉(xiāng);而一旦來歸,卻又怕見家中的寥落。自從父親去后,什么天倫之樂,都成了永遠無可填補的欠缺了。

歲月不居,帶走那么多,帶來也那么多。祖母突然變得這般蒼老。見面的話分明少了,雖然依舊親切,已不復如從前的風趣。母親的寬臉膛,再也尋不到往日的笑容,大半年間,倒添織了不少細密的皺襞。她那么仔細,乍一見面,就從兒子的身上看出了破綻。

“阿樟,你過來。”

她伸手在樹人的兩肩摸了摸,立即掉過頭去。原來,黑棉襖早就穿破了。謹防棉絮從破洞里探首而出,樹人裁了一張白紙,用墨汁涂成一個顏色糊在上面。

良久,母親才叮囑道:“晚上,你脫下來補一補吧……”

盡管有一些親人和同學前來看望和交談,也有二弟不時說些書里和城里的新舊掌故,樹人還是郁郁寡歡。他知道自己在家庭中所占的位置。當初離家時,以為把靈魂賣給鬼子,不失為一條可行的道路;結果呢?收買靈魂的,仍然長著同紹興人一樣的面孔和心肝。至于即將就讀的礦路學堂,誰知道是不是同樣一個烏煙瘴氣的處所?二弟聰明,讀書也不少,三弟也進縣學堂了,他們將來都得跟隨自己走異端的道路么?世人的冷眼,對于自己來說還算不了什么,可母親怎么能長此承受下去呢?

十一月初六,是縣考的日子。

個別好心腸的親人,便自動上門當說客了。他們勸說魯瑞,說樹人兄弟學識不淺,應當讓他們倆前去應試。命中怕也未必注定窮落,由此一改從前的窘狀也說不定的。櫆壽早就抱有這種想法,于是也極力攛掇著,讓大哥相陪同去。

對于縣試,樹人未嘗沒有心動過。他想初試鋒芒,吐一口氣,但又隨即為自己感到羞恥。祖父,父親,那么多熱心科舉的先輩,其結局還不夠悲慘嗎?即使在考場上做一個戰(zhàn)勝者,又有什么意義?但是,他終于去了。他可以抵抗各種的壓力和誘惑,卻經(jīng)不住母親的勸說。

晚上,樹人兄弟同伯文、仲翔一起應試回來了。

櫆壽一進門,就告訴母親說,在考場怎樣碰到阮家、酈家、魯家的表兄,又說上輩連襟相逢在杭州考場,現(xiàn)在晚輩又在紹興考場巧遇,諸如此類,絮絮不休。

樹人看過臥病的四弟,就從里屋出來了。二弟的訴說,使他感到十分煩躁……

入夜,椿壽喘促著,翻來覆去老是睡不安穩(wěn)。樹人挨近母親在床沿坐著,不時摸他的額角,發(fā)覺手燙得厲害。

母子倆一夜沒睡,但也無法可想,城里并沒有專看兒科的醫(yī)生。好容易熬到天亮,魯瑞便差櫆壽坐了小船,趕到小皋埠把做醫(yī)生的大舅父怡堂請來。

靜靜地把脈。樹人的目光,不時地從大舅父的手指頭移到四弟有點發(fā)青的臉上,那鼻翼一扇一扇地,使他頓然想起父親當年去世的情景,不由得全身緊張起來。

“怎么樣?”

魯怡堂沒有回答妹子,起身走到廊下,才回頭說:“我看沒有辦法了?!闭f完,低著頭出了房門。

聽得沒有辦法,魯瑞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身子搖晃了一下,松壽急忙把她扶住,送到小堂前坐下。這時,祖母、長媽媽和寶姑也都陸續(xù)來到??吹酱缶烁笡]有留下藥方,她們都很傷心,知道椿壽快不行了。

魯瑞定了定神,把所有人都打發(fā)去睡覺,只留樹人一個人陪著她。

過了好些時候,椿壽才慢慢睜開眼睛,對母親說:“娘,我難受呀!”

魯瑞握緊他的手,湊近臉說:“阿囝,你難受,阿娘知道……”

長媽媽進來,見椿壽喘得厲害,便抱了起來,讓他伏在自己的膝上,撫摸他的背部。突然,他喉嚨里“咯”的一聲,就透大氣了。

“四阿官!”長媽媽叫喚道。

此刻,椿壽已經(jīng)不會答應,接著是一片凄涼的哭聲……

把四弟收殮完畢,樹人便走了。本來,距府試不滿一個月,且看大案出來,如果榜上有名,應了府試再回南京讀書也并不晚的。而且,才失了四弟,母親也很需要他的慰藉。但是,無論多少人的苦心規(guī)勸,也終于挽留不住。他走了,像受了驅趕似的,那么匆匆,簡直是逃跑。

13 《天演論》·真理的第一道臺階

礦路學堂位置在三牌樓,離水師不遠,坐北朝南,面臨妙耳山。有兩座高聳的建筑物,那是總辦的辦公樓和德國教員居住的小洋樓。其余校舍都是平房,整整齊齊地站在一起,顯示著一種應有的秩序。

學生宿舍東西兩廂各有四幢,礦路學堂的學生住在西面第一幢,周樹人是宿舍總門右首第一間的主人。這所十四平方米左右的狹長居室,開著一個寬大的木窗子,每天,它最先迎來東方的晨光,每當夜色闌珊,卻是最后一個抹去那橘黃色的燈影。

樹人不愛游玩,不愛交際,不愛說話,他把幾乎整個的夜晚都揉進保險燈的小光圈里。精神危機已經(jīng)過去。此時,他是那般亢奮,勤勉,精力充沛。

最使他滿意的是新學校的平等空氣。不多不少,他也分得了半個房子,一張木架棕棚床,一臺雙斗小木桌,一張黑漆小凳和一只小書架。雖然學的漢文仍舊是“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外加一點也無非是《小學集注》,論文題目也是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之類,但畢竟來到了一個可以讀書的地方。況且,還有不少科目: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都是過去所未曾學習過的。還有德語。至于生理學,雖然并不講授,卻可以看到木版的《全體新論》和《化學衛(wèi)生論》。比較先前的醫(yī)生的議論和方藥,他已經(jīng)悟到,中醫(yī)不過是一種有意無意的騙子罷了。想起已故的父親、康姑、四弟,還有那么多被騙的病人和家屬,他的心中充滿了憐憫。

他以非常濃厚的興致,學習這些課程,尤其是地質學和礦物學。一本英國賴耶爾的《地學淺說》,就不知給了他多少驚奇和喜悅。無論在課堂還是在課后,他的講義,都用毛筆抄寫得十分細致和工整,插圖則用鉛筆繪制,也一樣的精密。由于平素喜歡整潔,講義全用毛邊紙,對開折疊,再用紙捻裝訂;而且封面也取一例的格式:在左上角豎寫講義名稱,右下角署名“周樹人”。

凡是新課程,都得使用洋課本,這些課本對于中國的情況是無從顧及的。為此,他常常聯(lián)系對比中國礦冶的實際,在《金石識別》一類的邊頁上寫下批注,補訂其中的紕漏和錯誤。紙上談兵,照抄照搬,無論如何是不能令他滿足的。他特別喜歡采集礦石標本,不但因為標本可以加深對礦物知識的理解,而且喜歡那嶙峋而不規(guī)則的形體本身,它們以最質樸的方式,在荒無人跡的曠野間顯示自己的存在。

他于物質生活無所求,穿一條夾褲,吃吃辣椒,照樣過長長的冬天;而精神生活卻是充實的,他的心靈,似乎長駐著一個火熱的季節(jié)。坐在桌子旁邊,每當功課復習完了,筆記抄得久了,他便從中脫身出來,從書架上檢取一部《紅樓夢》,或是《西廂記》,或是別的小說雜書,徉徜于人類歷史的原野和心靈的幽洞之中。那里,是無法窺覓的又一個奇妙的世界。

知識之火既然點燃起來,他就不會圍著爐子取暖。比起周圍的同學,他越來越熱心于閱讀課外的書籍。他愿意像篝火那樣,在無遮的天幕下作野性的燃燒……

第二年,總辦換了一個新黨人物俞明震。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鼓吹維新的《時務報》??紳h文由自己出題目,跟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弄得漢文教員也得惴惴地向學生打聽:“華盛頓是什么東西呀?”

學校變得相當自由化,看新書的風氣也流行起來了。校內設立了一個閱報處,除了《時務報》,還有《譯學匯編》,那封面的四個字,在樹人看來,就藍得非??蓯邸_@時候,聽說《天演論》出版了,他特地趁星期天跑到城南書店去,花五百文錢買了回來。這白紙石印的厚厚的一本,只要一翻開,就使他坐不住了: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籍征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jīng)刪治如今日者,則無疑也?!?/p>

多么優(yōu)美的文字!多么恢弘的氣魄!多么新穎的思想!一口氣讀下去,蘇格拉底出來了,柏拉圖出來了,斯多噶派也出來了。這些人物,各各帶著自己的思想,走向縱深的歷史。思想超乎一切,甚至比創(chuàng)造它的思想者更崇高!“物競天擇”呵,“適者生存”呵,“世道必進,后勝于今”呵,“保群進化,與天爭勝”呵……他覺得,“天演”的思想,無不與礦石、動植,以及自己周圍的物質世界息息相關,但顯然有著更為炫目的光耀。他讀得那么貪婪,一遍又一遍,《察變》和另外的好些章節(jié),他都熟絡得能夠背出來了。

《天演論》風靡一時而成為知識界的“通幣”,絕不是偶然的。時代需要思想。一連串失敗的事實,把一批又一批民族出路的探索者投入更高層次的思考。從本國到西方,從科技到體制,從經(jīng)濟到政治,歷史規(guī)定了這個有序的演變過程。如果不從價值觀念、思想方法乃至民族心態(tài)方面實行全面更新,很難設想,改革將把一個積弱挨打的民族導向何處。但是,從林則徐到洪秀全,從張謇到康有為,不管他們變換怎樣的角度鍥入思考,都不得不借用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衣缽,因而也都一例無力擎起一代思想的火炬。新時代的思想,不可能從封閉落后的小生產(chǎn)的土地上產(chǎn)生,它只能是近代工業(yè)和科學的產(chǎn)兒。于是,中國呼喚“盜火者”。隨著戊戌政變的失敗,當自立軍和革命黨在一片浸漬著血跡的沼澤地上先后行進的時候,嚴復裹挾他的譯著《天演論》,乃從另一條戰(zhàn)線沖殺而出,成為完整地引進西方哲學和科學方法,實行中國近代思想革命的開山。

《天演論》是英國著名生物學家,“達爾文的一頭猛犬”赫胥黎于1893年在牛津大學做的演講,原題為《進化論與倫理學》。1894年,他加寫了導論,并與其他三篇論文合編成集。他堅持了達爾文學說內在的真理性,把關于生物學的理論應用于社會歷史領域,從而開拓了近代科學思想的新課題。嚴復,這個同樣曾經(jīng)就學于傳授駕船技能學校的人,將其中的導論及前半部意譯出來,結合英國社會學家斯賓塞“天行人治,同歸天演”的思想,淋漓酣暢地發(fā)揮了自己的觀點。由于嚴復立足于民族存亡的基點,以最富于說服力的科學事實和最富于煽動性的文學語言,闡述“取法于人”的中心思想,得出“非最宜不能獨存獨盛”的結論,因此,《天演論》在中國的出版,首先引起的就不是自然科學的革命,而是整個思想界的“一種當頭棒喝”。

每讀到澳洲土蜂的淪滅,美洲紅人和澳洲黑種的耗減,周樹人就明顯地感覺著一種危機感在壓迫著自己。民族的危機。家庭的危機。個人的危機。危機感使人意識到生命的力。自力,自強,自立,自主,這就是一切。正是由于這被喚起的人類的自覺意識,推動著他奔向民族解放和民主運動的前沿。

當一個受創(chuàng)的靈魂沉浸而且震顫于《天演論》的時候,事情讓周椒生知道了。

周椒生對新學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有一回看見櫆壽的來信,外面只寫公歷日期,他便說是“無君無父”,訓斥了一大通。在水師時,他就教訓樹人說:“康有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非圖謀不軌而何?”倘看新書報,自然要入康黨一流了。

他把樹人叫了來,問過話,便沉著臉道:“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那樣的東西怎么能看的?要知道,那是禍根?!?/p>

樹人覺得好笑,只是不說話。

“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叔祖說罷,立即遞過一張報紙來。樹人一看,上邊寫的是:“臣許應骙跪奏……”原來是一個參康有為的奏折。

樹人自然不抄也不看,他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對。

只要有空,就照例嚼他的侉餅、花生米和辣椒,看那看不得的《天演論》。

這個重精神而輕物質的少年人,對于生命以物質形式寄存的軀體并不介意;加以平時多吃辣椒,胃痛便發(fā)生了。痛得劇烈時,他不吭一聲,只是把肚子頂在抽屜角上。但書是不肯放手的,仿佛新書本身就是一包止痛劑。

對于功課,他不再像從前那樣用心溫習了。即使這樣,考試時,同學們還是看他第一個交卷出場,而且看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站到班中的最前列。當時學堂規(guī)定作文每周一次,其他小考每月一次,優(yōu)勝者發(fā)給三等銀質獎章。按章程:四個三等章準許換一個二等的,又幾個二等的換一個頭等的,又幾個頭等的換一個金的。在全班中,得到這種金質獎章的,只有周樹人一個人。

這個班上年紀最小的學生,卻并不懂得愛惜榮譽,獎章到手就都變賣了。除了留一點錢給母親,幾乎都用來買嚴復和林紓的譯著,以及其他新書報;再就是買點心和“摩爾頓”糖,邀幾個要好的同學大嚼一通。

同學們發(fā)現(xiàn):周樹人并不只是具有處子般的沉靜,他的豪俠和勇武之處,往往也是過人的。

他喜歡騎馬。對于他,騎馬與其說是為鍛煉身體,無如說是為了鍛煉意志。而今學的開礦,當兵固然是當不成了,但他仍然神往于戰(zhàn)場上那血的馳驟與白刃的格斗。馬和韁繩,可以帶他去追逐那么一個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幻影。

最初,他曾經(jīng)從馬上墜落,直到皮破血流,也不間斷練習,每天照例騎上一兩個鐘頭。他常常對人說:“落馬一次,就會增一次進步。”等到熟練一點的時候,便約同陸師學生一起租了馬,跑到附近明故宮一帶的旗營里去,同那些善于騎射的旗人子弟競跑。有一次,在競賽中他吃了旗人的暗算,差點兒被刮斷腿腳。少年是圣戰(zhàn)者。暗算又怎樣呢?哪怕面迎旗人子弟惡毒的罵詈和紛飛的石塊,他一樣策馬前往。穿一身黑絨鑲邊的醬紫色粗呢制服,快馬輕鞍,風生蹄下,那是何等的英邁呀!

這期間,他刻過三枚圖章:文章誤我;戎馬書生;戛劍生。

14 “英雄未必忘家”

又是黃昏。

一個影子在操場上徘徊。四周很靜,只有一串若斷若續(xù)的遲重的跫音。

周樹人還不是那種絕無返顧的行者。他的負擔太沉重了。就如一匹初上征程的馬,正欲揚鬃遠去,又不免顧影低回起來。倒不是因為戀棧,即使依戀,也不為自身的溫暖;在家庭的圍柵內,有的只是親人的憂煩而已。他是一個善感的人。

現(xiàn)在,首先是個人出路都成了問題。

聽說學堂快要裁撤了。這是很有可能的。本來,礦路學堂就是因為青龍山的煤礦出息好,才給開辦的;實際情況則不然。在煤礦方面,大約覺得開采并不難,又嫌先前的技師薪水太貴,便辭退掉,另外換了一個不甚了然的人。不到一年,竟連煤在哪里也鬧不大清楚,結果掘得的煤,只夠供燒礦坑里的那兩架蒸汽抽水機,即是抽了水掘煤,掘了煤抽水,算是結一筆出入兩清的賬。既然無利可圖,學堂自然也就無須開設了。從紹興而南京,從水師而陸師,輾轉之余,弄得連一個出賣靈魂的機會也沒有。如果學堂真的裁撤了,那么自己將投寄何處?……

暮春天氣,微飔乍起,遂使人遍身感覺著涼意。

兩年來,除了一紙漂亮的成績單,自己再也拿不出什么可以告慰母親的了。家庭是如此暗淡。春假回家過年,雖然可以見到老親弱弟,還有先生,還有運水,可以游長慶寺、應天塔,可以看社戲,可以在濃厚的情愛和恬靜的自然中沉浸一些時,但畢竟無法逃避貧困的威逼。送灶那天,做過一首詩,有意跟灶君先生調侃一下。闊人家才怕他說壞話,自家還怕他什么?難道世間還有比這更壞的境況嗎?可憐母親典了衣物,還得買供神的香燭和飴糖——希望,千百年來捏就了多少愚人的偶像呵!同二弟作文祭書神,雖然盡可以嘯傲筆海,淹留文冢,瀆錢神而嘲錢奴,而臨末寫的“他年芹茂而樨香”,不也是類似的自我安慰是什么呢?……

一輪圓月正在東邊慢慢地升了起來……

自從院試落第以后,櫆壽便顯得相當消沉。他收了一個年齡跟自己差不多的阿九做學生,其實并不像師生,倒常常在一起游蕩淘氣。什么書籍之類,已經(jīng)無心聞問,有點興致時才叫三弟幫助收拾整理,或者在院內種點花木。祖父怕他荒疏了學業(yè),在獄中曾寫信要他力求上進,投考求是書院;歲暮時,還特地把一本書院章程交給了他。莫名其妙的是,他全然不想到書院去,卻跑到杭州服侍祖父去了。2月,祖父被釋回家,他才表示無論如何也要從家里脫逃出來。一怕祖父平日的胡鬧,二怕每天上街買菜的苦差事。他從小愛體面,上街就怕穿長衫,以為是一種無形的虐待。他簡直經(jīng)受不起一點小小的刺激,一有點小刺激就訴苦。也難怪,嬌寵慣了。雖然家境貧寒,畢竟比自己年幼呀!連自己也不堪忍耐的事情,為什么非要他甘于忍耐不可呢?……

祖父也太糊涂了,經(jīng)歷了這樣的大劫難還得罵人,難道就不可以安靜一點嗎?前些日子手抄過他的《家訓》,明白其中的苦心孤詣,可他為什么偏偏不守自立的訓誡?身處惡劣的境地,而要使暴躁的性格變得溫和,確乎不是容易的事情。倘一旦完全改變過來,處處息事寧人,那也是一種悲哀呀!……

燈火疏疏落落地,月夜是無邊的蒼白……

他不自覺地逃避空曠了。

回到房內,上了燈,他便打開抽屜,取出二弟寄來的詩稿,重新鋪在桌面上:

一片征帆逐雁馳,江干煙樹已離離。

蒼茫獨立增惆悵,卻憶聯(lián)床話雨時。


小橋楊柳野人家,酒入愁腸恨轉加。

芍藥不知離別苦,當階猶自發(fā)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羨人破浪泛樓船。

自慚魚鹿終無就,欲擬靈均問昊天。

眼前波光粼粼,重現(xiàn)了兄弟倆執(zhí)手言別的一瞬……

慚于家食,自是有出息的想法,可是,舉目人間,哪里有一條可以任意馳騁的道路?“脊令在原,兄弟急難”,而今,當兄弟伸手求援,自己卻不敢把手遞過去!……

他感到有一種黏糊糊的溫熱的東西涌上心來,于是抓過紙筆,寫了三首詩:

夢魂常向故鄉(xiāng)馳,始信人間苦別離。

夜半倚床憶諸弟,殘燈如豆月明時。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籬繞屋樹交加。

悵然回憶家鄉(xiāng)樂,抱甕何時共養(yǎng)花?


春風容易送韶年,一棹煙波夜駛船。

何事脊令偏傲我,時隨帆頂過長天!

樹人喜歡按二弟的詩韻步和,希望二弟知道,他的呼喚不是沒有一個切近的回聲。

喃喃了兩遍,覺得意猶未盡,又添了一段尾巴:

仲弟次予去春留別元韻三章,即以送別,并索和。予每把筆,輒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偶暇,潦草成句,即郵寄之。嗟乎!登樓隕涕,英雄未必忘家;執(zhí)手消魂,兄弟竟居異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羈人而增怨。此情此景,蓋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

他放下筆,覺得胸口有些悶,于是走近窗前,把臉湊到柱子上——藍色的月亮。

15 大海行

櫆壽為了脫逃,轉彎抹角地想辦法,最后仍然通過周椒生的渠道考進了水師。像他的大哥一樣,原名也給改掉了,從此他以“作人”的名字進入一個前途未卜的世界。

礦路學堂這方面,一直拖延著沒有裁撤。于是,兄弟倆經(jīng)常借兩個學堂之間的一條小路往返互訪,一同閱讀,一同傾談,一同飽餐廉價的風景。就在命運給周氏兄弟著意安排的不到半年的聚會時間里,他們以彼此的唾沫和共同的志趣互相濡潤著,畫著好夢,將灰暗的日子涂出薔薇的顏色……

人生真也匆匆。年底完了畢業(yè)大考,樹人就要離開南京了。

畢業(yè),自然大家都盼望著這一天;但一到畢業(yè),卻又有些茫然若失。樹人自個檢點了一下: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嗎?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鉆下地底二十丈,結果還是一無所長,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這樣淺薄的根柢能夠干什么呢?為了充實自己,看來只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現(xiàn)在,樹人已經(jīng)不比三味書屋時代的單純了。每當考慮個人出路的時候,除了家庭,他總不免要連帶想及自己的民族,一個不幸的民族。

在南京的大街上,他曾經(jīng)看見新式陸軍荷著槍,操步從面前經(jīng)過。在疲憊的腳步的陪奏下,他們唱著軍歌:“請看印度國土并非小,為奴為馬不得脫籠牢?!逼鋵崳绕鹩《?、波蘭一樣的國度,中國的境況并不見佳,有什么資格諷刺人家的奴性?當時,他覺得臉上和耳輪同時發(fā)熱,背上滲出許多汗珠來。

他下過礦洞,親眼看見過那種凄涼的情形。抽水機有氣無力地轉動,在幾根松樹圓木撐拄著的黑暗的洞窟里,積水半尺來深,上面仍然在滲水,幾個礦工鬼一般地工作著……

維新派是失敗了,洋務派又能有什么政績?為了抗拒洋人的侵入,民間乃有“義和拳”興起。他們是驍勇的,乃至到處都在謠傳他們有著了不得的法術。一時間,家人也頗為之不安,弄得自己不得不去信糾正。那是怎樣的一種愚昧的抵抗呵!有一次上街,看到一個大漢騎著馬,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似的嚷道:“我有一支白蠟桿,可不是普通的白蠟桿呵,這是玄母娘娘賞賜的上方寶劍。只要我用力一揮——喳!鬼子的頭就得統(tǒng)統(tǒng)落地了!叱……”聽人們說,這個人就是“義和拳”。

可悲的中國!可悲的國民!我們有什么辦法可以擺脫這種備受奴役的境遇呢?而洋人,又憑什么贏得這般魚肉異國的權利?“弱肉強食”,難道民族的優(yōu)劣是先天命定的嗎?經(jīng)過《天演論》的一番敲打,他決心要去看看,去比較,去親自找到真理的所在。

“必須到外國去!”他終于這么想。

康有為變法,義和團起事,那可能的結局都被歷史省略了。圓明園的大火,使所有關于舊日的完好的幻想瀕于毀滅。于是滿朝官民又掀起了一個維新的熱潮。按照老譜,照例派官員出洋考察,派學生出洋留學。經(jīng)兩江總督出面保送,礦路學堂也便決定派六名優(yōu)秀學生,由總辦俞明震率領到日本去。其中就有周樹人的名字,畢業(yè)執(zhí)照記錄著他的成績是:一等第三名。

面臨出國,未嘗沒有牽掛,但已經(jīng)不是初次離家時的那種憂怨了,自然也沒有別的一些官費留學生那般亢奮。他,是在深沉的思索中選定這條道路的。

出國前,六名同學中間,有一個因為祖母哭得死去活來,結果不去了。剩下的都不知道:到異國去應該準備些什么?于是相約了一同跑去請教一個曾經(jīng)游歷過日本的前輩同學,那人教導說:“日本的襪是萬萬不能穿的,要多帶些中國襪。我看紙票也不好,你們把錢帶去,不如都換了他們的現(xiàn)銀?!彼膫€人都說遵命,于是,樹人也便買了十雙中國襪——白襪,準備帶出去。

看過二弟,次日就匆匆回到了紹興。

祖父出獄后第一次看到長孫,看到長孫執(zhí)照上的成績,心里頗感欣慰。樹人告訴他說,要留學日本去;他點頭“嗯”了一聲,同意了。他認為能夠留學就意味著獲得了自立的能力,而自立,正是他一貫的人生主張。母親見他考得好,自然十分欣喜,但聽說要到比南京還要遙遠千百倍的外國去,眉端不免要流露出一些憂戚來。

樹人出洋的消息,一下子轟動了新臺門。他依次到各個房族去告別,驚奇、惋惜、鄙視,各種各樣的目光投落到他身上。

到了伯文叔那兒,還沒把話說完,這位痛恨新黨的叔祖便一掌將他推了過去。他猝不及防,打了一個趔趄,在背后的一堵墻上停定了。他想不到會在大家庭里演出這樣一個場面。像被釘子釘住一樣,他緊緊地貼在墻上,看這位叔祖恨恨地掉頭走遠……

大局已定。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束縛鼓動的雙翼,也許,這一幕惡作劇更加堅定了振翮高飛的決心。半個月后,他草草收拾了書籍,便動身去南京了。

這回攜帶的書籍很多,除了預備出國閱讀的十本《科學叢書》,兩本《日本新政考》,一本《和文漢讀法》以外,所有都是留交作人的,連同大衫,連同食物。

是最后一次給自己帶書了。在遠離鄉(xiāng)土的南京,可以取暖的算只有大哥的溫情。此后,海天相隔,茫茫間怎么好遞一聲柔弱的呼喚?大哥的離去,使作人頓然失去了依傍,心中有說不出的空虛和悵惘。

周椒生特意設了便宴,為樹人餞行。

次日,天空作鉛灰色,細雨紛紛揚揚飄落臉上,涼絲絲地,就像離愁般不可撣拂。

作人讓叔子去找大哥,自己陪著坐車到了下關,看過太古怡和各個碼頭,都不見影子,心緒十分煩亂。返回后街,打了酒,本意在澆澆愁悶,結果喝不上半杯又坐不住了。最后,還是在頓船上找到了樹人。

兄弟倆對坐著,許多要說的話,此刻都化作了沉默。

晚上,作人跑去看胡韻仙;仿佛能夠看到大哥的好友,也算是一種慰藉似的。

剛進門,韻仙就抱住他問:“大哥走了嗎?”

“還在下關等船呢?!?/p>

“我做了三首詩,你帶去給他,算是我送行了?!焙嵪烧f罷,掏出詩來朗聲念道:

英雄大志總難侔,夸向東瀛作遠游。

極目中原深暮色,回天責任在君流。


總角相逢憶昔年,羨君先著祖生鞭。

敢云附驥云泥判,臨別江干獨愴然。


乘風破浪氣豪哉!上國文光異地開。

舊域江山幾破碎,勸君更展?jié)鷷r才。

第二天上午,當作人遣人帶去下關時,已找不到可讀詩的人了。

大海?!按筘懲琛碧枴淙丝看险局?,腳底的波濤像心事一樣翻騰不已……

真正的朋友,空間可以把他們隨意割切,而相通的心靈卻可以占據(jù)同一個時間。就在胡韻仙感懷賦詩的同時,周樹人也想到這位摯友了。

在學堂,能夠縱談家國者,二三人而已。丁耀卿算一個,可惜死得太早。記得獲悉他死的消息,曾經(jīng)和二弟一同感嘆過,還寫過挽聯(lián)。再就是胡韻仙,他有志向,能說話,善詩文,而且很有活動能力。在駕駛堂的宿舍里,他獨自占了一間,將床板拆開,只留三張半桌子,放在房子中間,晚上便睡在上面;平時將衣服打成背包,背著繞桌子走。問他是什么意思,他回答道:中國這樣下去非垮臺不可,大家還是學習逃難要緊。聽的人都說他是狂人,可沒有誰知道,他正在暗暗地鍛煉吃苦哩。然而這一回,他卻不能同自己一塊走了……

在彼岸等待自己的,將是一些什么人?一個什么世界?一條什么樣的道路呢?……

翻騰的大海。輪船,在海浪中顛簸得厲害。從前曾經(jīng)去過鎮(zhèn)塘殿,從一個缺口觀潮,即使潮來如蓋,那也不是大海呵!周樹人向遠方望去。遠方,海面那么遼闊而平靜;與天相接處,有一道銀線正閃爍著神秘的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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