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活得像一條流浪狗——關于失落感的七則猜想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作者:簡媜 著


活得像一條流浪狗——關于失落感的七則猜想

當然,我見過流浪狗。在城市邊境,垂著尾巴與我錯身而過,它不認識我,不會纏著我討食物,只是自顧自地低頭趕路,專心流浪,甚至沒察覺我這個“路人”回頭目送它好一會兒,祝福它一路平安,不要變成網(wǎng)絡上虐殺貓狗照的下一個主角。

然而有一天,當我回頭看一只淋過小雨的流浪狗時,發(fā)覺它也正在回頭看我。那瞬間,那被指認卻引不起快意的瞬間,我的腦海浮出未曾有過的念頭:“難道,在這位見過世面的動物小友眼中,我已經(jīng)是個散發(fā)流浪霉味的靈長類?”

繼續(xù)行走,腳步卻慢起來。眼前仍是欠缺美感但早就習以為常的城市街道,迎面而來的多是老者,一個比一個高齡,天天都是重陽節(jié)的樣子。我仿佛闖入銀發(fā)族園游會現(xiàn)場,逛一攤老一歲,終于也要成為肢體抖顫需依賴雞爪助行器的一員。雖然,我離那景況還有一段路,況且比我年長的同輩不時示范抵死抗拒姓“歐”(歐吉桑、歐巴桑)的高難度技巧,但此時,我不在意成為“準歐盟成員”,也不嫌惡老者,反而從他們身上獲得一絲認同的暖度——他們是退潮的人,我是浮游之民(至少那只小浪犬是這么看的),皆非當今主流戰(zhàn)場上的驍將,街頭相遇,同是淪落人。我心里納悶的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讓我那原本朝氣蓬發(fā)的內在漸漸產(chǎn)生變化,以致眼神渙散、表情嚴霜、背脊彎駝、腳步沉重,像一個裹著皮的骷髏而不自知,卻讓一條聰慧的流浪狗一眼看穿。

我猜想,必是跟崩壞、焚毀的事件有關:半生賴以寄托的價值體系崩了,擋風遮雨的道德屋檐焚了,染上“后中年期”失落感流行病毒,癥狀顯著,不時發(fā)作。那只流浪狗能嗅出我身上有灰飛煙滅的氣味,倒是個知音呢!

在尚未失落“失落感”之前,隨手記下幾件看來稀松平常卻讓我發(fā)愣的小事,以備有一天失落了“失落感”,整個人麻了瘸了聾了,自己看看(如果還沒瞎的話),或許還能接回幾條神經(jīng),喚起什么,進而恢復“刺痛”那種新鮮的知覺。

1.半張裸照

報紙社會版,約占三分之一版面登著一張照片:面對觀者的是兩個人,站在護欄邊,一位微胖婦人伸出雙手做出阻擋動作,一位是高瘦的大男孩,臉上表情被“馬賽克”處理,看不出動作;背對觀者的是新聞主角,一位站在遮雨棚上的女性,襯衫向后套著,沒扣扣子,因而完整且清晰地讓觀者看到全裸之下那曲線畢露的背影。

文字描述了時間地點事件人物:憂郁癥母親全裸爬上遮雨棚欲尋死,友人與兒子隔著護欄阻擋,那件襯衫必是在溫情呼喊之間扔過去讓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她披上的。在她之下,也必然有圍觀的群眾及一臺盡責的攝影機,咔嚓咔嚓,當晚有一名盡責的編輯決定放大照片,讓裸背裸臀裸腿畢露,次日一大早給民眾看(他們的慣用語是,民眾有知的權利),文字里提到為了照顧生病的母親,就讀高中的大男孩休學。

如果,如果我是那位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憂郁母親,次日打開報紙,我該如何看待這張報紙對我兒子的傷害呢?他有個以這種方式上了報的母親,鄰居以及他的老師、同學、朋友甚至心里喜歡的女孩,都看到了,想必也在餐桌上談論了。我這個被絕望封鎖的母親還能不能掙出一絲力氣,告訴兒子:“認命吧,民眾有知的權利。”

如果,如果我是大男孩,我該怎么處理媽媽的感受?甚至,漫長的這一生,我有沒有能力處理這一塊瘀傷?可以假裝一切未曾發(fā)生嗎?或是,永難抹滅那張報紙的烙印,夢里,從被張揚的屈辱感與恐懼中醒來。一輩子被一個噩夢綁架了。

如果,我是報社主管,我是不是應該親自向記者與編輯嘉勉一番,在腥風血雨的媒體廝殺戰(zhàn)場上,他們捕捉到數(shù)秒間的獨家精彩鏡頭,更重要是,懂得放大。

閱報的早餐時刻,草草看完之后,我憤怒地將這張沒人味的報紙撕下,丟入回收箱。

每一款人生都有困境,有些人生的艱難程度非他人能想象;但,這不代表正在淵谷中奮戰(zhàn)的人喜歡被張揚、被刺探、被圍觀、被民眾當作佐茶的糕點。有時,越是深沉的痛苦,越希望旁人沉默地走開。而我們,完全幫不上忙、遠在天邊的人有什么權利大剌剌地觀看他人的痛苦而后繼續(xù)嚼食早餐等待股市開盤?一張被放大的半裸照,蝕去我們面對他人痛苦時那種最基本的“靜默的尊重”,一種“不張揚的體貼”。我們放任自己處在被改造、被喂食重咸口味的危險中而不自覺。我們花錢買一份報紙,馴服地任他們把我們善良的心給玷污了。

我也明白,這半張遮遮掩掩的背影算什么,更露骨的圖照、更能刺激官能反應的文字——仿佛跟每天郵件垃圾匣里成堆的穢字淫辭皆出自同一人之手(或是同一批被處理過的腦袋),早已處處可見、時時能聞。剛從沙漠逃出來的人,開口閉口稱誦水呀河??;關過黑牢的人,愛說陽光鳥鳴繁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使得一群選圖照、下標題的編者,除了“性、奶、乳、暴、淫、侵、晃、弒、槍、血、殺”及其相關詞串,已寫不出其他詞匯(他們必然高呼:讀者只愛血與性)。被這幾個字規(guī)格化的人,看到一根電線桿旁有條死蛇,腦海里也必然浮現(xiàn)斗大標題:慘死!電線桿性侵夜歸蛇!

什么時候開始,媒體變成屠宰場,豢養(yǎng)數(shù)十條餓狼巨蟒,張著血盆大口,每日拖回獵物,玩弄、逗鬧,待現(xiàn)出驚慌掙扎之狀,再加以活剝現(xiàn)宰,必得見到一攤血淋淋,滿足所謂“讀者有知的權利”,方才罷手。然而從內容選擇角度來看,這句話恰好證明社方認為:我們有權利讓讀者“無知”。

如果有一天,大多數(shù)媒體以舐癰吮痔、茹毛飲血為樂為癮為賺頭,我,一個漸老之人,應該強迫自己習慣這些嗎?我,可以期待那一天永遠不要來嗎?

2.一張桌子

金融海嘯席卷了原本就困難的家庭,那陣子中高齡失業(yè)、家中斷炊的事件時有所聞。有家善心面包店于晚間將到期面包放在紙箱內供民眾取用,對困頓之人而言,倒也不無小補。

畫面上,幾個彎腰、蹲著的阿婆正從紙箱里取面包。影像過眼即逝,卻留下悵然之感,總覺得少了什么?

少了一張桌子。

把面包放在紙箱里,保持食物潔凈,把紙箱放在桌子上,保全了他人的自尊。為他人保全尊嚴,是一種高難度的體貼吧!

3.樹,必須死

對某些人而言,砍樹是一種癮,有權力砍樹極為過癮。他們握有或大或小的權力,需搜集越多越好的選票;精算時間成本,絕不會選擇種樹,因為等不到綠樹成蔭的成績,就被對手以“毫無建設”的罪名轟下去。所以,為了被看見,鄉(xiāng)鎮(zhèn)村里巷弄野丘河濱,所有的樹都必須砍。清出空地,蓋光禿禿的小公園“以增加使用率”,放不安全的兒童游樂器材給越來越少的兒童玩(君不見推嬰兒車的人少了,牽寵物狗的人多了),種兩個月必死的草花以持續(xù)性地消化預算??鄢昙句崾钆_風寒冬,到處都看得到的無樹小公園到底成全了誰的成績單誰的荷包?我們得到什么?一張張樹的死亡證明,一匹匹生銹的搖搖馬——沒孩子可坐,寵物狗不愛坐,給老人坐又危險得有讓他安樂死的嫌疑。

守得住樹的地方,也有守不住的事。

經(jīng)過某縣份最有名的綠色隧道,兩旁百年老樹一起盤成綠蔭長廊,仿佛土地守護神,聯(lián)手護衛(wèi)斯土斯民。我若是本鄉(xiāng)游子,返鄉(xiāng)看到老樹依然等我護我,如兒時一般,怎能不潸然淚下?千千萬萬盆遇雨即毀、曝日即枯的草花,怎能取代一棵老樹?能護住老樹隧道,是掌權者的佳績。

慢著,這樹下怎么裝了這么多燈箱?兩大排,三步一具,行車經(jīng)過,仰頭而望是一匹綠幛,低頭而看,嚇!像特力屋燈區(qū)展示。

這個縣天天鬧鬼嗎?需要這么密集的燈箱!據(jù)云斥資千萬。

接著(以下是我的猜想),因為節(jié)能省電之需,燈箱只能開一半。再來,維修耗材之預算有限,壞掉的燈就讓它壞吧。接著,練臂力的縣民丟過來的石頭把燈箱弄破了,最后,剩下不知該怎么辦的“箱”。

這縣份有不少需協(xié)助、課輔的兒童,那千萬資源若用于教育該有多好。然而,從秀出一張漂亮成績單的角度來看,必然是:

一個吃飽了的貧童的笑容,不是成績;一具燈箱,是。

一棵繼續(xù)在四季風雨中歌吟的樹,不是成績;一座秋千,是。

也許,我們應該重新定義“建設”,選一個不隨便建設的人,而不是大興土木把土地剃成光頭、把海灣蓋成酒店的人。

我非常懷念老樹,高大的樹,藏著一萬朵綠浪等著風來嬉鬧的樹,芬芳的樹,收留鳥巢的樹。我從不緬懷青春,從不追憶少女,卻思念那一棵棵與我萍水相逢,曾經(jīng)為我遮蔭、安慰我漂流的心卻永遠離開了世間的樹。我行過一坪六十萬起跳號稱水岸人文首席的新興住宅區(qū),想念的是二十多年前站在此地的兩株百年桂花樹;我記得花開得澎湃,薄雨午后,我癡迷地嗅聞花香遲遲不忍離去,景象如在眼前。是的,憂傷會突然襲來,會浮現(xiàn)不合乎閱歷與年齡的問題:那些被砍死的豐美的樹們,會投胎轉世嗎?會乘愿再來嗎?會因我的思念而幻影再現(xiàn),等在路上與我相逢嗎?

樹,比人可愛;樹,比人有涵養(yǎng)。路途中,當我看見一棵大樹,總會在心里感謝他這么美,觸摸他等同握手,鄭重地祈愿:“可不可以請你永遠活著,永遠為我活著?!?/p>

然后,憂傷會突然襲來。

4.假如我是一具尸體

假如我是一具置身戶外的尸體,那必然是不幸事件:或因被莫名其妙的流彈波及,或是交通意外,或遇天災,總之,我必是在無辜且極度驚怖的狀態(tài)下被迫成為一具尸體。正因如此,以我對自己的了解,不可能露出安詳滿足的微笑,恐怕正好相反,死狀凄慘。

不多久,必定有警車、救護車抵達現(xiàn)場,拉起封鎖線展開忙碌的偵查工作。此時,必定也圍攏了幾個不趕時間的路人,非常關心現(xiàn)場狀況其實關心的是能否搜括更多資料以獲得隨口轉播的談話興致。

譬如,場景一:是個女的啦,五十開外,聽說是地產(chǎn)大亨,從口袋撒出好多鉆石,看到?jīng)]有,警察都赤腳卷褲管,那個女的手上有一張清單寫著共有幾顆鉆石,一顆都不能少!用膝蓋想也知道,財殺啦財殺啦!

場景二:查某的啦,生作矮矮的,頭毛白速速,面全血,嘖嘖可憐哦……

換言之,鄉(xiāng)親們關心的是自身的閑話趣味。要不,他們既不負責救援、指揮、勘察、聯(lián)絡、拖吊,也不必安慰家屬、清掃、買便當,不出力不出錢,杵在現(xiàn)場圍觀,抽煙嚼檳榔聊天,等著看“死相”聽家屬“號哭”,不是把滿足好奇心的快樂建筑在他人的悲傷之上,是什么?

假如我是曝尸于野的尸體,若冥府發(fā)給慘死者六張優(yōu)惠折價券稍作補償,允許靈魂在事發(fā)現(xiàn)場做六件標記、行使獎懲的話,那么,第一張,我當然用來標記跟死因相關的事物,有助于破案或避免他人發(fā)生同樣慘劇。第二張,標給救援的人,他們應得到祝福。第三張,送給路過卻不圍觀,以同理心尊重遭逢意外的我,并且在心中祝禱逝者得安息生者得安慰的人(這也是我一貫的作為,若經(jīng)過事故現(xiàn)場,便稱頌觀世音菩薩悲海緣聲,為不幸的人默禱)。第四張,我得大大地使用,標記圍觀的“鄉(xiāng)親勢大”,他們將得到我的怒氣。第五張,我必然要送給用鏡頭蹂躪我的攝影記者,他們欺負我這個死人,肆無忌憚,拍攝且特寫我那壓扁的頭顱、噴血的五官甚至殘軀躺臥的模樣,次日登在報上以“饗”讀者,無一絲“尊重亡者”的同情心,更不顧念家屬看到這種照片將何等心痛心碎,永遠不能磨滅親愛的家人慘死的樣子。(想想啊,如果躺在車輪下的是年輕的孩子,父母親看到報上登這種照片,是什么感受?或是,躺在那兒的是報社老板的親人,攝影者也敢這么賣力地拍足各種角度再把照片洗一套送給老板留念嗎?)隱藏在各種冠冕堂皇的理論、理由下,這種照片得到呈現(xiàn)的合理性,然而我只看到掠奪與殘忍。光憑這一點,我不僅要牢牢標記,更要用第六張優(yōu)惠券向鬼差大哥借一下鋼叉,朝那鏡頭狠狠地叉去——我可不敢說,以死人的眼力,我會叉中鏡頭還是鏡頭后活人的眼球。

5.電視新聞與阿茲海默癥、名嘴與失眠的另類治療

對不少退休族群而言,遙控器已成為不可或缺的手部輔具,那形似狗骨頭或一條松阪肉、布著敏感小突起的器具,頗似巫師法器,老人家坐下來,朝電視一按,音量放大,開始上班。

依臀部耐力,上班的部門可分為:戲劇處,計有韓劇組、日劇組、臺劇組、大陸劇組、偶像劇組、電影組……新聞處:三立、民視、TVBS、中天、年代、東森、臺、中、華、公視……藍綠各取所需。名嘴處:大話新聞(后來停播了)、全民開講、頭家開講、星光大道……亦是有藍有綠。另有財經(jīng)處、賣藥處、烹飪處、命理處、宗教處、購物處、體育處、卡通處、綜藝處、三姑六婆磕牙瞎扯處等部門可供選擇。粗略估算,從六十五歲退休到乘鶴西歸或駕返瑤池,上二十多年電視班。此班無正常上下班時間,依各人睡眠作息而定,無給職,有爆肝之虞。

照理說,一百多臺,如滿漢全席應是視聽之無上饗宴,實則不然!有一陣子,我用功看電視,抱著預習銀發(fā)生活的態(tài)度,好好了解萬一將來我這顆腦袋不管用了,可以看些什么節(jié)目,長一點知識??戳瞬痪?,原本平靜無波的心竟升起一把野火,覺得再看下去,我這顆腦袋瓜可以丟入廚余桶。

就說新聞吧,那真是一人份的智力就可以完成的一日份連續(xù)劇。只要讀幾份早報,挑幾個頭版、配幾則政治重點,補一些鏡頭或電話連線,叫主播念一念,這也能算重大、獨家新聞!此外,再配合血與性相關社會事件,諸如:車禍、吵架、追殺、尋仇、械斗、性侵、販毒、偷拍、燒炭、跳樓、減肥、美容、醫(yī)療疏失,再大量灌入美食、小吃介紹,佐以政商緋聞、影視八卦,摘一些國外趣聞點綴點綴,若嫌不夠,網(wǎng)絡是現(xiàn)成的資源回收站,隨手搜括幾件也真的可以撐下去了。

畫面上,主播與記者一唱一搭:

“……我們立刻跟本臺特派記者連線,xxx,請告訴我們現(xiàn)場的情形?!?/p>

“好的,主播,各位觀眾,記者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就是野豬出沒的地點,從我右手邊的地方可以看到有很多警察正在進行搜查的動作,他們從昨晚到現(xiàn)在都沒有休息,可以說是非常的辛苦。從地上的腳印可知,不止一只野豬在這里活動,警方判斷至少有一只大的兩只小的,我們來看一下稍早的訪問……以上是現(xiàn)場最新的狀況,把鏡頭還給主播。”每隔一小時,重播再重播,像跳針的唱片。

重播,竟成為現(xiàn)今電視新聞頻道的常態(tài),這么看來,豈不是電視報紙化!

某日清早,一古跡失火,記者連線主管機關首長詢問災情,此首長聲音稍啞,大約起床不久,諸如此類一番,說了一句:“至于詳細的災情,要進一步了解之后才能知道。”此時剛剛事發(fā),合理。到了晚炊時分,這則新聞又播了,“以下是本臺記者的報道”,狀似有進一步消息,秀出的畫面仍是記者與首長的電話連線,播出的聲音竟然是:“至于詳細的災情,要進一步了解之后才能知道?!本褪窃缟蟿偲鸫驳哪歉眴∩ぁ那逶缡掳l(fā)到傍晚,這則新聞動也不動,像報紙上的,這能叫有聲有影的新聞嗎?

我總想要一個解釋,終于恍然大悟,摸出一點道理來了。上學上班的人沒空看電視,掛在網(wǎng)絡上的新世代蜘蛛們不習慣看電視,這么多臺從早播到晚的新聞給誰看?我猜,給忠實觀眾,也就是退休多年的宅公宅婆看。

上了年紀的宅公宅婆,腦力退化,甚至有不少是記憶力逐漸喪失的初期阿茲海默癥患者,不斷重播的新聞內容對他們而言確實是最有人情味的做法。反復練習,說不定能發(fā)揮療效,延緩病變。啊,我誤解他們了,原以為這樣的新聞是一種墮落(我年輕時,新聞記者幾乎就是社會精英分子的代名詞),現(xiàn)在才知新聞工作者早就卸下無冕王改當老者良伴;如此說來,走綜藝路線的變裝新聞播報法,乃仿效老萊子娛親[1],真是一件功德?。?/p>

自此,看新聞如做記憶力測驗,若抓到回放便沾沾自喜,證明自己尚未失智。管它愛播幾次就播幾次,一則采訪連播幾天快成醬瓜了也無所謂,我只要拿起遙控器送它一個黑暗就行了。

談到政論性談話節(jié)目,稱得上是臺灣電視史上的奇跡。我們年少時曾對“三廳電影”——男女主角在客廳、餐廳、咖啡廳愛得死去活來的愛情片感到不耐,沒想到臨老卻完全接受比三廳更單調的“一桌”談話節(jié)目。好歹,人家男女明星皆俊俏,穿著講究,至少也是或站或坐、或拉扯或擁抱、或傻笑或哭啼;如今,明星換成名嘴,談話節(jié)目里,名嘴們坐著不動,只動兩手——嘴,上身穿戴看來整齊,但我強烈猜疑桌底下大約是一排短褲、幾雙布什鞋。

名嘴雖貌不驚人但口若懸河,所懸之河大大有別:藍嘴懸藍河,綠嘴吐綠波,立場與市場不同、生態(tài)各異,絕不相混。任何一事,藍嘴說是綠營的陰謀,綠嘴反控是藍營抹黑,除了陰謀與抹黑,有幾個關鍵詞常常出現(xiàn):操作、誣蔑、斗爭、欺瞞、侮辱、包庇、切割、止血、栽贓、打手、踐踏、人格追殺、國家機器、民脂民膏、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社會自有公評……若你的遙控器游走于兩大陣營御用節(jié)目之間,將錯覺那是兩個國度,或是兩個星球的戰(zhàn)爭。一生堅定做藍骨的人是幸福的,死后上藍天堂;一世誓為綠魂也是福報,死后自去綠色極樂世界。如我者,不藍不綠、嫌藍惡綠,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大約只能算是小小一條浪犬了。浪犬身上只有灰塵的顏色,不必為了一塊賞肉彎曲骨架跳扭腰擺尾的舞,想來,很適合我這種“游民”。

名嘴已是意識形態(tài)代言人,一桌從學界、新聞界轉戰(zhàn)有成的嘴巴們,在鏡頭前莫不擺出“靠一只嘴救國”的悲憤氣勢:橫眉怒眼、目含兇光,氣沖腦門,頸部青筋浮現(xiàn),臉上肌肉抽搐,嘴巴急速開合,佐以揮手抱拳伸指,出示手板、報紙、資料或幾句自寫的、宛如扶乩而得的箴言,口沫橫飛,罵人多說理少。其說理內容不必多做準備,“google”一下便有一籮筐,加上活用關鍵詞,懂得包裝、引申、詮釋、反對他人意見,再佐以政商交游深不可測之言說密技,諸如:“我上禮拜才見過他,在一個工商大佬的家宴里,至于同桌的還有誰我不便說……”“昨晚,我接到一通電話,是你們貴黨的大佬,我這樣一說你應該知道是誰了……”“光這一個月,我見過他三次,三次都在私人場合……”如此這般,說理罵人爆料吹捧四合一,夠撐好幾個節(jié)目,一日數(shù)萬金入袋。

是以,藍者恒藍、綠者恒綠,藍綠必須天天對決,萬萬不可和解,如此才能造就荷包鼓脹的名嘴經(jīng)濟學。若有一日,兩營以兄妹相稱、邱陳情同叔侄,將咱兩色一起打破,用水調和,再拈一個藍,再拈一個綠,你藍中有我的綠,我綠中有你的藍。如此一來,名嘴皆閉嘴,那是多么乏味的世界,多少人會得“晚飯恐慌癥”——因飯后無談話節(jié)目可看而血壓飆升、情緒暴躁,繼而捶胸頓足、蹲地號哭。

當我們離不開談話節(jié)目,是否意味著離不開廉價、膚淺的生活。談話節(jié)目包山包海無所不談,名嘴上天下地無所不知,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各取所需。藍嘴服務藍觀眾,每日怒罵對手以安撫藍民之迫害情結;綠嘴亦如是,批判敵方以鞏固綠民之悲憤意識。說是臧否時政、月旦人物、為民喉舌、伸張正義,未免太沉重也太抬舉了。換個角度看,政論性談話節(jié)目是當年“憤青”如今是憤怒中老年人的政治夜店,是迫害幻想者的心靈團體馬殺雞,是被損害與被侮辱者幻想中的臨時法庭,是孤老者飯后的兒孫團聚,失眠者的安眠藥。

我終于找到獨門的觀看談話節(jié)目方法,那是發(fā)生在研究此類型節(jié)目接近臨界點的時刻:某日,一激動派名嘴手持資料,斷章取義,信口“十大建設”(“信口開河”已不足以形容),批判敵黨某員,其疾言厲色之狀令人覺得此員罪大惡極,乃歷史罪人,斬立決!我聽得目瞪口呆,呼吸忽然急促,一撮火苗竄入心扉,腦部仿佛有戰(zhàn)斗機轟隆飛過,由于平日未養(yǎng)成持誦三字經(jīng)習慣,情緒找不到出口,遂抓起遙控器正要朝電視擲去,緊急一瞬間,幸虧理智遙控了情緒,改拿遙控器按“電源”卻不小心按到“靜音”,頓時只見這位名嘴夸張地鼓動兩片嘴唇,如一頭激動的牛大口嚼著竹掃帚,卻發(fā)不出聲音。

我被這突梯的畫面惹得哈哈大笑,遂以靜音模式觀看各臺名嘴耍嘴皮子的嘴臉,察其發(fā)量多寡、皺紋深淺,齒列是否整齊、衣著是否得當,樂不可支。打電話跟好友分享這意外得來的樂子,還發(fā)想應該有人發(fā)明可以朝電視射飛鏢的小鏢子,既出氣又可以練手臂,一陣哈哈,說完,自覺事態(tài)嚴重,正色問:“我樂成這樣,是不是該去看醫(yī)生?”

6.從踐踏別人中得到快樂

被稱為“四年級、五年級前段班”的我這一代,仿佛是山里部落的住民,抬頭有天,腳下有地,就這么信任著,但現(xiàn)在,泥石流來了,我們該逃還是死守到底?

回顧我們的成長,雖生于清貧年代卻懷抱改變社會的理想,少年時期的我們背上都有一條自我鞭策的鞭子,奮斗,渴望,愿意吃苦,穿著不合腳的布鞋(我們的上一代穿草鞋,再上一代赤腳)離鄉(xiāng)尋找拼搏的機會。我們吃過什么樣的苦頭,從來不讓父母知道。

我們這一代可能也是保有家族觀念的最后一代。處在大家族與小家庭的分隔島位置,雖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卻對父母與家族長輩懷抱著濃厚的親情。所有上一代認真護守、交到我們手上的禮儀祭典、為人處世之道都儲存在思維脈絡里;我們對“奉養(yǎng)父母、尊敬長者”有感覺,對“人格修養(yǎng)”這四字有感覺,對“知書達禮”有感覺,對“溫柔敦厚”也有無比向往的感覺。

這些,夠了,已能解釋為什么當我看到那兩件事時,心會隱隱作痛。

電視上,一位女“立委”以傲慢態(tài)度、具羞辱性的言詞質詢一位學術機構的女副院長;這位飲譽學界、健康狀態(tài)不佳的老前輩,如遭亂棍痛毆,站在臺前,氣極攻心卻無力反擊以致露出絕望的表情。女“立委”打得過癮,咄咄逼人,如逼問一級戰(zhàn)犯。

看到這一幕,我的腦海因浮出“踐踏”二字而急遽結冰,打了寒顫,看見冷酷地獄浮現(xiàn)于人間。

人,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人?

如果這是對的,那么我們心中積存的對仁厚的向往,算什么呢?

難道,這些向往早就被政商名流、權威人士棄如敝屣,早就是個笑話,只有我不知道還在念念不忘?

不多久,務求驚悚的新聞果然搜到一則驚異事件。

老人照護中心,幾名小護士對一位重殘臥床的老爺爺戲鬧,逗他拿餅干,言語輕浮,滿室嬉笑,更將這一段過程錄下鋪在網(wǎng)上“以饗好友”,說是留作紀念。

紀念什么?紀念一個人雖然老了殘了,還有剩余價值,可供年輕人當作玩具取樂?還是標志在這個翻臉不認人的時代,人心可以邪惡到什么地步?

如果躺在床上的是院長的爸爸,小護士會這么鬧嗎?如果那是她自己的爸爸,她會這么做嗎?如果躺著的是她自己,她還會覺得這是可供紀念的歡樂的片刻嗎?如果,在職場權力的考量下,她不敢,在親情考量下,她不準,在自身感受考量下,她不愿,何以對一個重殘老人,她竟敢竟準竟愿了?層層剝開之后,看見的不是欺負弱者的邪惡力量是什么?

道德的泥石流轟然沖下,我這一代逃不快或不想逃的,注定被埋。

然而,如果“從踐踏別人中獲取快樂”是政商、媒體的時尚游戲,是市井小民的家常小吃,則我情愿找一個小山洞自埋。濁世滔滔,隱在無人搭理的角落里,享有安靜的黑暗,勝過與一群腦滿腸肥的俗夫赤裸裸地泡在溷汁與唾沫相混的溫泉里啊!

7.沙灘標語與掃墓的老前輩

有些物品褪流行了,必須丟掉,才有空間容納新產(chǎn)品;有些價值觀落伍了,必須拋棄,才能合乎時潮;有些道德觀過于迂腐,必須刪除,方能與時俱進,跟上所謂時代的腳步。

是這樣嗎?

勤儉,算不算落伍?愿意尊重每一樣物品或食品被制造、種植出來所費的時間與勞力,因此物盡其用、絕不浪費,是否已被掃入阿嬤級思維而遭到恥笑?一個人需要無止境地開發(fā)欲望,囤積五十雙鞋子、七十個名牌包、丟棄“吃到飽”食物、每年追逐更智能的手機活在喬布斯創(chuàng)立之蘋果帝國的殖民里制造更多電子垃圾才能證明自己活在世界的中心?在炫富潮浪中,選擇簡約低碳生活的人,難道不值得贊許?我們應該鼓勵極盡個人享受的奢華價值觀,或是揚棄物質魔咒,改而追求性靈成長,看看一個人站在自己那渺小的位置,是否依然能對世界發(fā)揮最大的善意,如同美麗的賣菜女士樹菊阿姐,不知名的榮民老伯伯。他們顯然沒嘗過、住過、用過當今最頂級豪奢的物質享受,但話說回來,哪一樣物質能換得到他們已完成的人生境界?

誠實與誠懇,算不算落伍?難道沒有人欣賞這檜木一般的德性?

我想起幾年前在異國沙灘見到的一則標語。

那是美國西岸一處度假勝地,陽光、沙灘、游艇、賞鯨,游客如織,四處是歡愉的氣氛。沙灘上,出現(xiàn)了奇特的景象:約有五六處“討賞小站”(姑且如此稱之),在沙灘上鋪一條浴巾,四角用石頭壓住,中間置一盒子供游客投錢,也有的不設盒子,直接丟在浴巾上。旁邊豎一張紙板牌告,說明“募款”目的。沒看見募款主人,不知躲在何處。這么隨興的裝備,游客都知道這是“討賞”不是“募款”,路過的人看著五六個牌告,誰家的標語打動他,就賞那盒子幾個零錢。

我停下腳步,讀每張紙板。有的寫:“救救雨林吧!”有一張說:“關懷北極熊”,盒子里都有賞錢。獨獨有一則這么寫著:

“Need Beer Why Lie.”(需要啤酒,為什么說謊。)

果然,浴巾上的賞錢最多。我莞爾一笑,也投去一塊錢。我猜想投錢給他的路人一定也有相同的想法:別用虛假的理想來騙我的錢,說真話,我愿意請你喝啤酒。

感恩與感謝,算不算落伍?這一瓣心香,難道已不值得珍惜?

不止一次,我聽到老人家以溫暖的口吻追憶當年提拔他的那位處長。五十多年前,他仍年輕,部門里有個科長缺,處長力拒上頭交派的人選,要升任奉公盡責、操守廉潔的他。小小一個科長位,竟成為各方勢力明爭暗斗的決戰(zhàn)場。這位處長堅決地拔擢他,用人唯才,展現(xiàn)了擔當。

他內心感謝,終生不忘。逢年過節(jié)必親訪,即使處長退休了、失智住進贍養(yǎng)中心,他依然帶著老妻轉搭公交車去探望。而后處長辭世,他感念他一生未婚,無子嗣祭拜,每年清明節(jié),必攜帶鮮花與老妻爬上軍人公墓的階梯去靈前鞠躬致敬。

老人家老了,背脊駝得厲害,子女婉言相勸不宜上山,但老人家依然履行清明祭拜之愿。

老人家上山鞠躬直到九十二歲,第二年清明節(jié)前一個月,他以九十三歲高齡辭世。認真算,在他活著的每一個清明節(jié),都守著這份感謝,終生不渝。一個月后,是清明節(jié)了。他的兒子想起老父對這位處長的感恩之情,自覺該上山一趟。他不知處長的塔位在何處,于是站在大門口朝內鞠了三個躬,心中向這位未曾謀面的處長稟報:“爸爸不能來,他離開我們了。也許,你們已經(jīng)在天上見面了……”

什么樣的人有那副肩膀,挑起擔當?什么樣的人做得到那種純粹,把一份感恩的心拭得無比晶亮,映照出神的身影?

這些,不值得一顧嗎?

如果,我邁向老年的路途中,種種曾經(jīng)被贊嘆的德行、情操,都被掃入溝渠,這社會變成邪魔者的狂歡舞會,敗德者的度假樂園,那么,我情愿當一條默默無聞的流浪狗。

當流浪狗也沒什么不好,朝夕陽西沉的地方小跑步,跑過一個山頭,說不定能遇到同類,一群老犬,述說著彼此能懂的純樸往日,相約對著皎潔的月亮吠叫。吠著吠著,說不定天亮時,能把往日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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