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留住激情,留住天真

愛自己,一切都是自由的 作者:蕭紅 著


二 留住激情,留住天真

十元鈔票

在綠色的燈下,人們跳著舞狂歡著,有的抱著椅子跳,胖朋友他也丟開風(fēng)琴,從角落扭轉(zhuǎn)出來,他扭到混雜的一堆人去,但并不消失在人中。因為他胖,同時也因為他跳舞做著怪樣,他十分不協(xié)調(diào)地在跳,兩腿扭顫得發(fā)著瘋。他故意妨礙別人,最終他把別人都弄散開去,地板中央只留下一個流汗的胖子。人們怎樣大笑,他不管。

“老牛跳得好!”人們向他招呼。

他不聽這些,他不是跳舞,他是亂跳瞎跳,他完全胡鬧,他蠢得和豬、和蟹子那般。

紅燈開起來,扭扭轉(zhuǎn)轉(zhuǎn)的那一些綠色的人變紅起來。紅燈帶來另一種趣味,紅燈帶給人們更熱心的胡鬧。瘦高的老桐扮了一個女相,和胖朋友跳舞。女人們笑流淚了!直不起腰了!但是胖朋友仍是一拐一拐。他的“女舞伴”在他的手臂中也是諧和地把頭一扭一拐,扭得太丑,太愚蠢,幾乎要把頭扭掉,要把腰扭斷,但是他還扭,好像很不要臉?biāo)频?,一點也不知羞似的,那滿臉的紅胭脂呵!那滿臉丑惡得到妙處的笑容。

第二次老桐又跑去化妝,出來時,頭上包一張紅布,脖子后拖著很硬的但有點顫動的棍狀的東西。那是用紅布扎起來的、掃帚把柄的樣子,生在他的腦后。又是跳舞,每跳一下,腦后的小尾巴就隨著顫動一下。

跳舞結(jié)束了,人們開始吃蘋果,吃糖,吃茶。就是吃也沒有個吃的樣子!有人說:“我能整吞一個蘋果。”

“你不能,你若能整吞個蘋果,我就能整吞一個活豬!”另一個說。

自然,蘋果也沒有吞,豬也沒有吞。

外面對門那家鎖著的大狗,鎖鏈子在響動。臘月開始嚴(yán)寒起來,狗凍得小聲吼叫著。

帶顏色的燈閉起來,因為沒有顏色的刺激,人們暫時安定了一刻。因為過于興奮的緣故,我感到疲乏,也許人人感到疲乏大家都安定下來,都像恢復(fù)了人的本性。

小“電驢子”從馬路篤篤地跑過,又是日本憲兵在巡邏吧!可是沒有人害怕,人們對于日本憲兵的印像還淺。

“玩呀!樂呀!”第一個站起的人說。

“不樂白不樂,今朝有酒今朝醉……”大個子老桐也說。

胖朋友的女人拿一封信,送到我的手里:“這信你到家去看好啦!”

郎華來到我的身邊。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我就把信放到衣袋中。

只要一走出屋門,寒風(fēng)立刻刮到人們的臉,外衣的領(lǐng)子豎起來,顯然郎華的夾外套是感到冷,但是他說:“不冷?!?/p>

一同出來的人,都講著過舊年時比這更有趣味,那一些趣味早從我們跳開去。我想我有點餓,回家可吃什么?于是別的人再講什么,我聽不到了!郎華也冷了吧,他拉著我走向前面,越走越快了,使我們和那些人遠(yuǎn)遠(yuǎn)地分開。

在蠟燭旁忍著腳痛看那封信,信里邊十元鈔票露出來。

夜是如此靜了,小狗在房后吼叫。

第二天,一些朋友來約我們到“牽牛房”去吃夜飯。果然吃很好,這樣的飽餐,非常覺得不多得,有魚,有肉,有很好滋味的湯。又是玩到半夜才回來。這次我走路時很起勁,餓了也不怕,在家有十元票子在等我。我特別充實地邁著大步,寒風(fēng)不能打擊我。

“新城大街”,“中央大街,”行人很稀少了!人走在行人道,好像沒有掛掌的馬走在冰面,很小心的,然而時時要跌倒。店鋪的鐵門關(guān)得緊緊,里面無光了,街燈和警察還存在,警察和垃圾箱似的失去了威權(quán),他背上的槍提醒著他的職務(wù),若不然他會依著電線柱睡著的。再走就快到“商市街”了!然而今夜我還沒有走夠,“馬迭爾”旅館門前的大時鐘孤獨掛著。向北望去,松花江就是這條街的盡頭。

我的勇氣一直到“商市街”口還沒消滅、腦中、心中、脊背上、腿上,似乎各處有一張十元票子,我被十元票子鼓勵得膚淺得可笑了。

是叫化子吧!起著哼聲,在街的那在移動。我想他沒有十元票子吧!

鐵門用鑰匙打開,我們走進(jìn)院去,但,我仍聽得到叫化子的哼聲。

同命運的小魚

我們的小魚死了。它從盆中跳出來死的。

我后悔,為什么要出去那么久!為什么只貪圖自己的快樂而把小魚干死了!

那天魚放到盆中去洗的時候,有兩條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來。那么只用那三條死的來燒菜。魚鱗一片一片地掀掉,沉到水盆底去;肚子剝開,腸子流出來。我只管掀掉魚鱗,我還沒有洗過魚,這是試著干,所以有點害怕,并且冰涼的魚的身子,我總會聯(lián)想到蛇;剝魚肚子我更不敢了。郎華剝著,我就在旁邊看,然而看也有點躲躲閃閃,好像鄉(xiāng)下沒有教養(yǎng)的孩子怕著已死的貓會還魂一般。

“你看你這個無用的,連魚都怕?!闭f著,他把已經(jīng)收拾干凈的魚放下,又剝第二個魚肚子。這回魚有點動,我連忙扯了他的肩膀一下:“魚活啦,魚活啦!”

“什么活啦!神經(jīng)質(zhì)的人,你就看著好啦!”他逞強(qiáng)一般地在魚肚子上劃了一刀,魚立刻跳動起來,從手上跳下盆去。

“怎么辦哪?”這回他向我說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從水中摸出來看看,好像魚會咬了他的手,馬上又丟下水去。

魚的腸子流在外面一半,魚是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p>

魚再被拿到手上,一些也不動彈。他又安然地把它收拾干凈。直到第三條魚收拾完,我都是守候在旁邊,怕看,又想看。第三條魚是全死的,沒有動。盆中更小的一條很活潑了,在盆中轉(zhuǎn)圈。另一條怕是要死,立起不多時又橫在水面。

火爐的鐵板熱起來,我的臉感覺烤痛時,鍋中的油翻著花。

魚就在大爐臺的菜板上,就要放到油鍋里去。我跑到二層門去拿油瓶,聽得廚房里有什么東西跳起來,噼噼啪啪的。他也來看。盆中的魚仍在游著,那么菜板上的魚活了,沒有肚子的魚活了,尾巴仍打得菜板很響。

這時我不知該怎樣做,我怕看那悲慘的東西。躲到門口,我想:不吃這魚吧。然而它已經(jīng)沒有肚子了,可怎樣再活?我的眼淚都跑上眼睛來,再不能看了。我轉(zhuǎn)過身去,面向著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紅毛雞,房東的使女小菊挨過打以后到墻根處去哭……

這是兇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世界。

晚飯的魚是吃的,可是很腥,我們吃得很少,全部丟到垃圾箱去。

剩下來兩條活的就在盆里游泳。夜間睡醒時,聽見廚房里有乒乓的水聲。點起洋燭去看一下??墒俏也桓胰?,叫郎華去看。

“盆里的魚死了一條,另一條魚在游水響……”

到早晨,用報紙把它包起來,丟到垃圾箱去。只剩一條在水中上下游著,又為它換了一盆水,早飯時又丟了一些飯粒給它。

小魚兩天都是快活的,到第三天憂郁起來,看了幾次,它都是沉到盆底。

“小魚都不吃食啦,大概要死吧?”我告訴郎華。

他敲一下盆沿,小魚走動兩步;再敲一下,再走動兩步……不敲,它就不走,它就沉下去。

又過一天,小魚的尾巴也不搖了,就是敲盆沿,它也不動一動尾巴。

“把它送到江里一定能好,不會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憂愁起來!”

“怎么送呢?大江還沒有開凍,就是能找到一個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凍死,再不然也要餓死?!蔽艺f。

郎華笑了。他說我像玩鳥的人一樣,把鳥放在籠子里,給它米子吃,就說它沒有悲哀了,就說比在山里好得多,不會凍死,不會餓死。

“有誰不愛自由呢?海洋愛自由,野獸愛自由,昆蟲也愛自由?!崩扇A又敲了一下水盆。

小魚只悲哀了兩天,又暢快起來,尾巴打著水響。我每天在火邊燒飯,一邊看著它,好像生過病又好起來的自己的孩子似的,更珍貴一點,更愛惜一點。天真太冷,打算過了冷天就把它放到江里去。

我們每夜到朋友那里去玩,小魚就自己在廚房里過個整夜。它什么也不知道,它也不怕貓會把它攫了去,它也不怕耗子會使它驚跳。我們半夜回來也要看看,它總是安安然然地游著。家里沒有貓,知道它沒有危險。

又一天就在朋友那里過的夜,終夜是跳舞,唱戲。第二天晚上才回來。時間太長了,我們的小魚死了!

第一步踏進(jìn)門的是郎華,差一點沒踏碎那小魚。點起洋燭去看,還有一點呼吸,腮還輕輕地抽著。我去摸它身上的鱗,都干了。小魚是什么時候跳出水的?是半夜?是黃昏?耗子驚了你,還是你聽到了貓叫?

蠟油滴了滿地,我舉著蠟燭的手,不知歪斜到什么程度。

屏著呼吸,我把魚從地板上拾起來,再慢慢把它放到水里,好像親手讓我完成一件喪儀。沉重的悲哀壓住了我的頭,我的手也顫抖了。

短命的小魚死了!是誰把你摧殘死的?你還那樣幼小,來到世界—說你來到魚群吧,在魚群中你還是幼芽一般正應(yīng)該生長的,可是你死了!

郎華出去了,把空漠的屋子留給我。他回來時正在開門,我就趕上去說:“小魚沒死,小魚又活啦!”我一面拍著手,眼淚就要流出來。我到桌子了去取蠟燭。他敲著盆沿,沒有動,魚又不動了。

“怎么又不會動了?”手到水里去把魚立起來,可是它又橫過去。

“站起來吧。你看蠟油??!……”他拉我離開盆邊。

小魚這回是真死了!可是過一會又活了。這回我們相信小魚絕對不會死,離水的時間太長,復(fù)一復(fù)原就會好的。

半夜郎華起來看,說它一點也不動了,但是不怕,那一定是又在休息。我招呼郎華不要動它,小魚在養(yǎng)病,不要攪擾它。

亮天看它還在休息,吃過早飯看它還在休息。又把飯粒丟到盆中。我的腳踏起地板來也放輕些,只怕把它驚醒,我說小魚是在睡覺。

這睡覺就再沒有醒。我用報紙包它起來,魚鱗沁著血,一只眼睛一定是在地板上掙跳時弄破的。

就這樣吧,我送它到垃圾箱去。

幾個歡快的日子

人們跳著舞,“牽牛房”那一些人們每夜跳著舞。過舊年那夜,他們就在茶桌上擺起大紅蠟燭,他們摹仿著供財神,拜祖宗。靈秋穿起紫紅綢袍,黃馬褂,腰中配著黃腰帶,他第一個跑到神桌前。老桐又是他那一套,穿起靈秋太太瘦小的旗袍,長短到膝蓋以上,大紅的臉,腦后又是用紅布包起笤帚把柄樣的東西,他跑到靈秋旁邊,他們倆是一致的,每磕一下頭,口里就自己喊一聲口號:一、二、三……不倒翁樣不能自主地倒下又起來。后來就在地板上烘起火來,說是過年都是燒紙的……這套把戲玩得熟了,慣了!不是過年,也每天來這一套,人們看得厭了!對于這事冷淡下來,沒有人去大笑,于是又變一套把戲:捉迷藏。

客廳是個捉迷藏的地盤,四下竄走,桌子底下蹲著人,椅子倒過來扣在頭上頂著跑,電燈泡碎了一個。蒙住眼睛的人受著大家的玩戲,在那昏庸的頭上摸一下,在那分張的兩手上打一下。有各種各樣的叫聲,蛤蟆叫、狗叫、豬叫還有人在裝哭。要想捉住一個很不容易,從客廳的四個門會跑到那些小屋去。有時瞎子就摸到小屋去,從門后扯出一個來,也有時誤捉了靈秋的小孩。雖然說不準(zhǔn)向小屋跑,但總是跑。后一次瞎子摸到王女士的門扇。

“那門不好進(jìn)去?!庇腥艘嬖V他。

“看著,看著不要吵嚷!”又有人說。

全屋靜下來,人們覺得有什么奇跡要發(fā)生。瞎子的手接觸到門扇,他觸到門上的銅環(huán)響,眼看他就要進(jìn)去把王女士捉出來,每人心里都想著這個:看他怎樣捉啊!

“誰呀!誰?請進(jìn)來!”跟著很脆的聲音開門來迎接客人了!以為她的朋友來訪她。

小浪一般沖過去的笑聲,使摸門的人臉上的罩布脫掉了,紅了臉。王女士笑著關(guān)了門。

玩得厭了!大家就坐下喝茶,不知從什么瞎話上又拉到正經(jīng)問題上。于是“做人”這個問題使大家都興奮起來。

—怎樣是“人”,怎樣不是“人”?

“沒有感情的人不是人?!?/p>

“沒有勇氣的人不是人?!?/p>

“冷血動物不是人?!?/p>

“殘忍的人不是人。”

“有人性的人才是人。”

“……”

每個人都會規(guī)定怎樣做人。有的人他要說出兩種不同做人的標(biāo)準(zhǔn)。起首是坐著說,后來站起來說,有的也要跳起來說……

“人是情感的動物,沒有情感就不能生出同情,沒有同情那就是自私,為己……結(jié)果是互相殺害,那就不是人。”那人的眼睛睜得很圓,表示他的理由充足,表示他把人的定義下得準(zhǔn)確……

“你說的不對,什么同情不同情,就沒有同情,中國人就是冷血動物,中國人就不是人?!钡谝粋€又站了起來,這個人他不常說話,偶然說一句使人很注意。

說完了,他自己先紅了臉,他是山東人,老桐學(xué)著他的山東調(diào):……

“老猛(孟),你使(是)人不使人?”

許多人愛和老孟開玩笑,因為他老實,人們說他像個大姑娘?!?/p>

“浪漫詩人……”,是老桐的綽號。他好喝酒,讓他作詩不用筆就能一套連著一套,連想也不用想一下。他看到什么就給什么作個詩;朋友來了他也作詩:……

“梆梆梆敲門響,呀!何人來了?”

總之,就是貓和狗打架,你若問他,他也有詩,他不喜歡談?wù)撌裁慈死?!社會啦?/p>

他躲開正在為了“人”而吵叫的茶桌,摸到一本唐詩在讀:“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讀得有腔有調(diào),他用意就在打攪吵叫的一群。郎華正在高叫著:……

“不剝削人,不被人剝削的就是人?!?/p>

老桐讀詩也感到無味?!?/p>

“走!走??!我們喝酒去?!?/p>

他看一看只有靈秋同意他,所以他又說:“走,走,喝酒去。我請客……”

客請完了!差不多都是醉著回來。郎華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半段歌,是維特別離綠蒂的故事,人人喜歡聽,也學(xué)著唱。

聽到哭聲了!正像綠蒂一般年輕的姑娘被歌聲引動著,哪能不哭?是誰哭?就是王女士。單身的男人在客廳中也被感動了,倒不是被歌聲感動,而是被少女的明脆而好聽的哭聲所感動,在地心不住地打著轉(zhuǎn)。尤其是老桐,他貪婪的耳朵幾乎豎起來,脖子一定更長了點,他到門邊去聽,他故意說:……

“哭什么?真沒意思!”其實老桐感到很有意思,所以他聽了又聽,說了又說:“沒意思?!?/p>

不到幾天,老桐和那女士戀愛了!那女士也和大家熟識了!也到客廳來和大家一道跳舞。從那時起,老桐的胡鬧也是高等的胡鬧了!

在王女士面前,他恥于再把紅布包在頭上,當(dāng)靈秋叫他去跳滑稽舞的時候,他說:“我不跳啦!”一點興致也不表示。

等王女士從箱子里把粉紅色的面紗取出來:“誰來當(dāng)小姑娘,我給他化妝?!?/p>

“我來,我……我來……”老桐他怎能像個小姑娘?他像個長頸鹿似的跑過去。

他自己覺得很好的樣子,雖然是胡鬧,也總算是高等的胡鬧。頭上頂著面紗,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平平靜靜地在地板上動著步。

但給人的感覺無異于他腦后的顫動著紅掃帚柄的感覺。

別的單身漢,就開始羨慕幸福的老桐。可是老桐的幸福還沒十分摸到,那女士已經(jīng)和別人戀愛了!

所以“浪漫詩人”就開始作詩。正是這時候他失一次盜:丟掉他的毛毯,所以他就作詩“哭毛毯”??廾旱脑娮鞯煤芏啵^幾天來一套,過幾天又來一套。朋友們看到他就問:“你的毛毯哭得怎樣了?”

女教師

一個初中學(xué)生,拿著書本來到家里上課,郎華一大聲開講,我就躲到廚房里去。第二天,那個學(xué)生又來,就沒拿書,他說他父親不許他讀白話文,打算讓他做商人,說白話文沒有用;讀古文他父親供給學(xué)費,讀白話文他父親就不管。

最后,他從口袋摸出一張一元票子給郎華。

“很對不起先生,我讀一天書,就給一元錢吧!”那學(xué)生很難過的樣子,他說他不愿意學(xué)買賣。手拿著錢,他要哭似的。

郎華和我同時覺得很不好過,臨走時,強(qiáng)迫把他的錢給他裝進(jìn)衣袋。

郎華的兩個讀中學(xué)課本的學(xué)生也不讀了!他實在不善于這行業(yè),到現(xiàn)在我們的生命線又?jǐn)啾M。胖朋友剛搬過家,我就拿了一張郎華寫的條子到他家去?;貋頃r我是帶著米、面、木柈,還有幾角錢。

我眼睛不住地盯住那馬車,怕那車夫拉了木柈跑掉。所以我手下提著用紙盒盛著的米,因為我在快走而震搖著;又怕小面袋從車上翻下來,趕忙跑到車前去弄一弄。

聽見馬的鈴鐺響,郎華才出來!這一些東西很使他歡樂,親切地把小面袋先拿進(jìn)屋去。他穿著很單的衣裳,就在窗前擺堆著木柈。

“進(jìn)來暖一暖再出去……凍著!”可是招呼不住他。始終擺完才進(jìn)來。

“天真夠冷?!彼檬殖蹲『芗t的耳朵。

他又呵著氣跑出去,他想把火爐點著,這是他第一次點火。

“柈子真不少,夠燒五六天啦!米面也夠吃五六天,又不怕啦!”

他弄著火,我就洗米燒飯。他又說了一些看見米面時特有高興的話,我簡直沒理他。

米面就這樣早飯晚飯的又快不見了,這就到我做女教師的時候了!

我也把桌子上鋪了一塊報紙,開講的時候也是很大的聲。郎華一看,我就要笑。他也是常常躲到廚房去。我的女學(xué)生,她讀小學(xué)課本,什么豬啦,羊啦,狗啦!這一類字都不用我教她,她搶著自己念:“我認(rèn)識,我認(rèn)識!”

不管在什么地方碰到她認(rèn)識的字,她就先一個一個念出來,不讓她念也不行,因為她比我的歲數(shù)還大,我總有點不好意思。她先給我拿五元錢,并說:“過幾天我再交那五元?!?/p>

四五天她沒有來,以為她不會再來了。那天,我正在燒晚飯,她跑來。她說她這幾天生病。我看她不像生病,那么她又來做什么呢?過了好久,她站在我的身邊:“先生,我有點事求求你!”

“什么事?說吧……”我把蔥花加到油里去炸。

她的紙單在手心握得很熱,交給我,這是藥方嗎?信嗎?

都不是。

借著爐臺上那個流著油的小蠟燭看,看不清,怕是再點兩支蠟燭我也看不清,因為我不認(rèn)識那樣的字。

“這是《易經(jīng)》上的字!”郎華看了好些時才說。

“我批了個八字,找了好些人也看不懂,我想先生是很有學(xué)問的人,我拿來給先生看看。”

這次她走去,再也沒有來,大概她覺得這樣的先生教不了她,連個“八字”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春意掛上了樹梢

三月花還沒有開,人們嗅不到花香,只是馬路上融化了積雪的泥濘干起來。天空打起朦朧的多有春意的云彩;暖風(fēng)和輕紗一般浮動在街道上,院子里。春末了,關(guān)外的人們才知道春來。春是來了,街頭的白楊樹躥著芽,拖馬車的馬冒著氣,馬車夫們的大氈靴也不見了,行人道上外國女人的腳又從長統(tǒng)套鞋里顯現(xiàn)出來。笑聲,見面打招呼聲,又復(fù)活在行人道上。商店為著快快地傳播春天的感覺,櫥窗里的花已經(jīng)開了,草也綠了,那是布置著公園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時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著那樣小沿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點熱?!?/p>

看著她轉(zhuǎn)過“商市街”,我們才來到另一家店鋪,并不是買什么,只是看看,同時曬曬太陽。這樣好的行人道,有樹,也有椅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閉起,一切春的夢,春的謎,春的暖力……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進(jìn)去。

聽著,聽著吧!春在歌唱……

“大爺,大奶奶……幫幫吧!……”這是什么歌呢,從背后來的?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個叫化子嘴里吃著個爛梨,一條腿和一只腳腫得把另一只顯得好像不存在似的。

“我的腿凍壞啦!大爺,幫幫吧!

唉唉……!”

有誰還記得冬天?陽光這樣暖了!街樹躥著芽!

手風(fēng)琴在隔道唱起來,這也不是春天的調(diào),只要一看那個瞎人為著拉琴而挪歪的頭,就覺得很殘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沒有。壞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于無腿。

世界上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著也等于不存在,倒不如趕早把他們消滅掉,免得在春天他們會唱這樣難聽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著一支煙卷,她又換一套衣裳。那是淡綠色的,和樹枝發(fā)出的芽一樣的顏色。她腋下夾著一封信,看見我們,趕忙把信送進(jìn)衣袋去。

“大概又是情書吧!”郎華隨便說著玩笑話。

她跑進(jìn)屋去了。香煙的煙縷在門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滅。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滿了音樂的夜。流浪人的音樂,日本舞場的音樂,外國飯店的音樂……七點鐘以后。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條橫口,那個很響的擴(kuò)音機(jī)哇哇地叫起來,這歌聲差不多響徹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會疑心是從玻璃發(fā)著震響。一條完全在風(fēng)雪里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號叫起來。

外國人!紳士樣的,流氓樣的,老婆子,少女們,跑了滿街……有的連起人排來封閉住商店的窗子,但這只限于年輕人。也有的同唱機(jī)一樣唱起來,但這也只限于年輕人。

這好像特有的年輕人的集會。他們和姑娘們一道說笑,和姑娘們連起排來走。中國人來混在這些卷發(fā)人中間,少得只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們又遇到她。她和另一個也和她同樣打扮漂亮的、白臉的女人同走……卷發(fā)的人用俄國話說她漂亮。她也用俄國話和他們笑了一陣。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漸漸稀疏了。

墻根,轉(zhuǎn)角,都發(fā)現(xiàn)著哀哭,老頭子、孩子、母親們……哀哭著的是永久被人間遺棄的人們!那邊,還望得見那邊快樂的人群。還聽得見那邊快樂的聲音。

三月,花還沒有,人們嗅不到花香。

夜的街,樹枝上嫩綠的芽子看不見,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樂的人們,不問四季總是快樂;哀哭的人們,不問四季也總是哀哭!

公園

樹葉搖搖曳曳地掛滿了池邊。一個半胖的人走在橋上,他是一個報社的編輯。

“你們來多久啦?”他一看到我們兩個在長石凳上就說。

“多幸福,像你們多幸福,兩個人逛逛公園……”

“坐在這里吧。”郎華招呼他。

我很快地讓一個位置。但他沒有坐,他的鞋底無意地踢撞著石子,身邊的樹葉讓他扯掉兩片。他更煩惱了,比前些日子看見他更有點兩樣。

“你忙嗎?稿子多不多?”

“忙什么!一天到晚就是那一點事,發(fā)下稿去就完,連大樣子也不看。忙什么,忙著幻想!”

“什么信!那……一點意思也沒有,戀愛對于膽小的人是一種刑罰?!?/p>

讓他坐下,他故意不坐下;沒有人讓他,他自己會坐下。

于是他又用手拔著腳下的短草。他滿臉?biāo)坪趺芍疑?/p>

“要戀愛,那就大大方方地戀愛,何必受罪?”郎華搖一下頭。

一個小信封,小得有些神秘意味的,從他的口袋里拔出來,拔著蝴蝶或是什么會飛的蟲兒一樣,他要把那信給郎華看,結(jié)果只是他自己把頭歪了歪,那信又放進(jìn)了衣袋。

“愛情是苦的呢,是甜的?我還沒有愛她,對不對?家里來信說我母親死了那天,我失眠了一夜,可是第二天就恢復(fù)了。為什么她……她使我不安會整天,整夜?才通信兩個禮拜,我覺得我的頭發(fā)也脫落了不少,嘴上的小胡也增多了。”

當(dāng)我們站起要離開公園時,又來一個熟人:“我煩憂??!我煩憂?。 毕癯话阏f。

我和郎華踏上木橋了,回頭望時,那小樹叢中的人影也像對那個新來的人說:“我煩憂??!我煩憂??!”

我每天早晨看報,先看文藝欄。這一天,有編者的說話:

摩登女子的口紅,我看正相同于“血”。資產(chǎn)階級的小姐們怎樣活著的?不是吃血活著嗎?不能否認(rèn),那是個鮮明的標(biāo)記。人涂著人的“血”在嘴上,那是污濁的嘴,嘴上帶著血腥和血色,那是污濁的標(biāo)記。

我心中很佩服他,因為他來得很干脆。我一面讀報,一面走到院子里去,曬一曬清晨的太陽。汪林也在讀報。

“汪林,起得很早!”

“你看,這一段,什么小姐不小姐,‘血’不‘血’的!這罵人的是誰?”

那天郎華把他做編輯的朋友領(lǐng)到家里來,是帶著酒和菜回來的。郎華說他朋友的女友到別處去進(jìn)大學(xué)了。于是喝酒,我是幫閑喝,郎華是勸朋友。至于被勸的那個朋友呢?他嘴里哼著京調(diào)哼得很難聽。

和我們的窗子相對的是汪林的窗子。里面胡琴響了。那是汪林拉的胡琴。

天氣開始熱了,趁著太陽還沒走到正空,汪林在窗下長凳上洗衣服。編輯朋友來了,郎華不在家,他就在院心里來回走轉(zhuǎn),可是郎華還沒有回來。

“自己洗衣服,很熱吧!”

“洗得干凈。”汪林手里拿著肥皂答他。

郎華還不回來,他走了。

夏夜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長的時間了。小狗在她的腳下打著滾睡了。

“你怎么樣?我胳臂疼?!?/p>

“你要小聲點說,我媽會聽見。”

我抬頭看,她的母親在紗窗里邊,于是我們轉(zhuǎn)了話題。在江上搖船到“太陽島”去洗澡這些事,她是背著她的母親的。

第二天,她又是去洗澡。我們?nèi)齻€人租一條小船,在江上蕩著。清涼的,水的氣味。

郎華和我都唱起來了。汪林的嗓子比我們更高。小船浮得飛起來一般。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涼,我的胳臂為著搖船而痛了,頭覺得發(fā)脹。我不能再聽那一些話感到趣味。什么戀愛啦,誰的未婚夫怎樣啦,某某同學(xué)結(jié)婚,跳舞……我什么也不聽了,只是想睡。

“你們談吧。我可非睡覺不可,”我向她和郎華告辭。

睡在我腳下的小狗,我誤踏了它,小狗還在哽哽地叫著,我就關(guān)了門。

最熱的幾天,差不多天天去洗澡,所以夜夜我早早睡。郎華和汪林就留在暗夜的院子里。

只要接近著床,我什么全忘了。汪林那紅色的嘴,那少女的煩悶……夜夜我不知道郎華什么時候回屋來睡覺。就這樣,我不知過了幾天了。

“她對我要好,真是……少女們。”

“誰呢?”

“那你還不知道!”

“我還不知道?!蔽移鋵嵵馈?/p>

很窮的家庭教師,那樣好看的有錢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對她說了:我們不能夠相愛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們彼此相差得太遠(yuǎn)……你沉靜點吧……”他告訴我。

又要到江上去搖船。那天又多了三個人,汪林也在內(nèi)。一共是六個人:陳成和他的女人,郎華和我,汪林,還有那個編輯朋友。

停在江邊的那一些小船動蕩得落葉似的。我們四個跳上了一條船,當(dāng)然把汪林和半胖的人丟下。他們兩個就站在石堤上。本來是很生疏的,因為都是一對一對的,所以我們故意要看他們兩個也配成一對,我們的船離岸很遠(yuǎn)了。

“你們壞呀!你們壞呀!”汪林仍叫著。

為什么罵我們壞呢?那人不是她一個很好的小水手嗎?為她蕩著槳,有什么不愿意嗎?也許汪林和我的感情最好,也許也最愿意和我同船。船蕩得那么遠(yuǎn)了,一切江岸上的聲音都隔絕,江沿上的人影也消滅了輪廓。

水聲,浪聲,郎華和陳成混合著江聲在唱。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那一些女人的陽傘,這一些船,這一些幸福的船呀!滿江上是幸福的船,滿江上是幸福了!人間,岸上,沒有罪惡了吧!

再也聽不到汪林的喊,他們的船是脫開離我們很遠(yuǎn)了。

郎華故意把槳打起的水星落到我的臉上。船越行越慢,但郎華和陳成流起汗來。槳板打到江心的沙灘了,小船就要擱淺在沙灘上。這兩個勇敢的大魚似的跳下水去,在大江上挽著船行。

一入了灣,把船任意停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我浮水是這樣浮的:把頭昂在水外,我也移動著,看起來在浮,其實手卻抓著江底的泥沙,鱷魚一樣,四條腿一起爬著浮。那只船到來時,聽著汪林在叫。很快她脫了衣裳,也和我一樣抓著江底在爬,但她是快樂的,爬得很有意思。在沙灘上滾著的時候,居然很熟識了,她把傘打起來,給她同船的人遮著太陽,她保護(hù)著他。陳成揚(yáng)著沙子飛向他:“陵,著鏢吧!”

汪林和陵站了一隊,用沙子反攻。

我們的船出了灣,已行在江上時,他們兩個仍在沙灘上走著。

“你們先走吧,看我們誰先上岸。”汪林說。

太陽的熱力在江面上開始減低,船是順?biāo)邢氯サ?。他們還沒有來,看過多少只船,看過多少柄陽傘,然而沒有汪林的陽傘。太陽西沉?xí)r,江風(fēng)很大了,浪也很高,我們有點擔(dān)心那只船。李說那只船是“迷船”。

四個人在岸上就等著這“迷船”,意想不到的是他們繞著彎子從上游來的。

汪林不罵我們是壞人了,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那興奮的樣子,這次搖船好像她比我們得到的快樂更大,更多……

早晨在看報時,編輯居然作詩了。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愿意風(fēng)把船吹翻,愿意和美人一起沉下江去……

我這樣一說,就沒有詩意了??傊?,可不是前幾天那樣的話,什么摩登女子吃“血”活著啦,小姐們的嘴是吃“血”的嘴啦……總之可不是那一套。這套比那套文雅得多,這套說摩登女子是天仙,那套說摩登女子是惡魔。

林和郎華在夜間也不那么談話了。陵編輯一來,她就到我們屋里來,因此陵到我們家來的次數(shù)多多了。

“今天早點走……多玩一會,你們在街角等我。”這樣的話,汪林再不向我們說了。

她用不到約我們?nèi)ァ疤枍u”了。

伴著這吃人血的女子在街上走,在電影院里會,他也不怕她會吃他的血,還說什么怕呢,常常在那紅色的嘴上接吻,正因為她的嘴和血一樣紅才可愛。

罵小姐們是惡魔是羨的意思,是伸手去攫取怕她逃避的意思。

在街上,汪林的高跟鞋,陵的亮皮鞋,咯噔咯噔和諧地響著。

冊子

永遠(yuǎn)不安定下來的洋燭的火光,使眼睛痛了。抄寫,抄寫……

“幾千字了?”

“才三千多?!?/p>

“不手疼嗎?休息休息吧,別弄壞了眼睛?!崩扇A打著哈欠到床邊,兩只手相交著依在頭后,背脊靠著鐵床的鋼骨。我還沒停下來,筆尖在紙上作出響聲……

紗窗外陣陣起著狗叫,很響的皮鞋,人們的腳步從大門道來近。不自禁的恐怖落在我的心上。

“誰來了,你出去看看。”

郎華開了門,李和陳成進(jìn)來。他們是劇團(tuán)的同志,帶來的一定是劇本。我沒接過來看,讓他們隨便坐在床邊。

“吟真忙,又在寫什么?”

“沒有寫,抄一點什么?!蔽矣帜闷鸸P來抄。

他們的談話,我一句半句地聽到一點,我的神經(jīng)開始不能統(tǒng)一,時時寫出錯字來,或是丟掉字,或是寫重字。

蚊蟲啄著我的腳面,后來在燈下也嗡嗡叫,我才放下不寫。

呵呀呀,蚊蟲滿屋了!門扇仍大開著。一個小狗崽溜走進(jìn)來,又卷著尾巴跑出去。

關(guān)起門來,蚊蟲仍是飛……我用手搔著作癢的耳,搔著腿和腳……手指的骨節(jié)搔得腫脹起來,這些中了蚊毒的地方,使我已經(jīng)發(fā)酸的手腕不得不停下。我的嘴唇腫得很高,眼邊也感到發(fā)熱和緊脹。這里搔搔,那里搔搔,我的手感到不夠用了。

“冊子怎么樣啦?”李的煙卷在嘴上冒煙。

“只剩這一篇?!崩扇A回答。

“封面是什么樣子?”

“就是等著封面呢……”

第二天,我也跟著跑到印刷局去。使我特別高興,折得很整齊的一帖一帖的都是要完成的冊子,比兒時母親為我制一件新衣裳更覺歡喜?!矣值脚陪U字的工人旁邊,他手下按住的正是一個題目,很大的鉛字,方的,帶來無限的感情,那正是我的那篇《夜風(fēng)》。

那天預(yù)先吃了一頓外國包子,郎華說他為著冊子來敬祝我,所以到柜臺前叫那人倒了兩個杯“伏特克”酒。我說這是為著冊子敬祝他。

被大歡喜追逐著,我們變成孩子了!走進(jìn)公園,在大樹下乘了一刻涼,覺得公園是滿足的地方。望著樹梢頂邊的天。外國孩子們在地面弄著沙土。因為還是上午,游園的人不多,日本女人撐著傘走。賣“冰激凌”的小板房洗刷著杯子。我忽然覺得渴了,但那一排排的透明的汽水瓶子,并不引誘我們。我還沒有養(yǎng)成那樣的習(xí)慣,在公園還沒喝過一次那樣?xùn)|西。

“我們回家去喝水吧?!敝挥谢丶胰ズ壤渌依锏睦渌挪灰X。

拉開第一扇門,大草帽被震落下來。喝完了水,我提議戴上大草帽到江邊走走。

赤著腳,郎華穿的是短褲,我穿的是小短裙子,向江邊出發(fā)了。

兩個人漁翁似的,時時在沿街玻璃窗上反映著。

“劃小船吧,多么好的天氣!”到了江邊我又提議。

“就剩兩毛錢……但也可以劃,都花了吧!”

擇一個船底鋪著青草的、有兩副槳的船。和船夫說明,一點鐘一角五分。并沒打算洗澡,連洗澡的衣裳也沒有穿。船夫給推開了船,我們向江心去了。兩副槳翻著,順?biāo)铝鳎孟窠对谕俗?。我們不是故意去尋,任意遇到了一個沙洲,有兩方丈的沙灘突出江心,郎華勇敢地先跳上沙灘,我膽怯,遲疑著,怕沙洲會沉下江底。

最后洗澡了,就在沙洲上脫掉衣服。郎華是完全脫的。我看了看江沿洗衣人的面孔是辨不出來的,那么我借了船身的遮掩,才爬下水底把衣服脫掉。我時時靠沙灘,怕水流把我?guī)ё?。江浪擊撞著船底,我拉住船板,頭在水上,身子在水里,水光、天光,離開了人間一般的。當(dāng)我躺在沙灘曬太陽時,從北面來了一只小劃船。我慌張起來,穿衣裳已經(jīng)來不及,怎么好呢?爬下水去吧!船走過,我又爬上來。

我穿好衣服。郎華還沒穿好。他找他的襯衫,他說他的襯衫洗完了就掛在船板上,結(jié)果找不到。遠(yuǎn)處有白色的東西浮著,他想一定是他的襯衫了。劃船去追白色的東西,那白東西走得很慢,那是一條魚,死掉的白色的魚。

雖然丟掉了襯衫并不感到可惜,郎華赤著膀子大嚷大笑地把魚捉上來,大概他覺得在江上能夠捉到魚是一件很有本領(lǐng)的事。

“晚飯就吃這條魚,你給煎煎它?!?/p>

“死魚不能吃,大概臭了。”

他趕快把魚腮掀給我看:“你看,你看,這樣紅就會臭的?”

直到上岸,他才靜下去。

“我怎么辦呢!光著膀子,在中央大街上可怎樣走?”他完全靜下去了,大概這時候忘了他的魚。

我跑到家去拿了衣裳回來,滿頭流著汗??墒牵诮睾痛a頭夫們在一起喝茶了。

在那個樣的布棚下吹著江風(fēng)。他第一句和我說的話,想來是:“你熱吧?”

但他不是問我,他先問魚:“你把魚放在哪里啦?用涼水泡上沒有?”

“五分錢給我!”我要買醋,煎魚要用醋的。

“一個銅板也沒剩,我喝了茶,你不知道?”

被大歡喜追逐著的兩個人,把所有的錢用掉,把襯衣丟到大江,換得一條死魚。

等到吃魚的時候,郎華又說:“為著冊子,我請你吃魚?!?/p>

這是我們創(chuàng)作的一個階段,最前的一個階段,冊子就是劃分這個階段的東西。

八月十四日,家家準(zhǔn)備著過節(jié)的那天。我們到印刷局去,自己開始裝訂,裝訂了一整天。郎華用拳頭打著背,我也感到背痛。

于是郎華跑出去叫來一部斗車,一百本冊子提上車去。就在夕陽中,馬脖子上顛動著很響的鈴子,走在回家的道上。

家里,地板上擺著冊子,朋友們手里拿著冊子,談?wù)撘彩莾宰?。同時關(guān)于冊子出了謠言:沒收啦!日本憲兵隊逮捕啦!

逮捕可沒有逮捕,沒收是真的。送到書店去的書,沒有幾天就被禁止發(fā)賣了。

劇團(tuán)

冊子帶來了恐怖。黃昏時候,我們排完了劇,和劇團(tuán)那些人出了“民眾教育館”,恐怖使我對于家有點不安。街燈亮起來,進(jìn)院,那些人跟在我們后面。門扇、窗子,和每日一樣安然地關(guān)著。我十分放心,知道家中沒有來過什么惡物。

失望了,開門的鑰匙由郎華帶著,于是大家只好坐在窗下的樓梯口。李買的香瓜,大家就吃香瓜。

汪林照樣吸著煙。她掀起紗窗簾向我們這邊笑了笑。陳成把一個香瓜高舉起來。

“不要。”她搖頭,隔著玻璃窗說。

我一點趣味也感不到,一直到他們把公演的事情議論完,我想的事情還沒停下來。

我愿意他們快快走,我好收拾箱子,好像箱子里面藏著什么使我和郎華犯罪的東西。

那些人走了,郎華從床底把箱子拉出來,洋燭立在地板上,我們開始收拾了。弄了滿地紙片,什么犯罪的東西也沒有。但不敢自信,怕書頁里邊夾著罵“滿洲國”的,或是罵什么的字跡,所以每冊書都翻了一遍。一切收拾好,箱子是空空洞洞的了。一張高爾基的照片,也把它燒掉。大火爐燒得烤痛人的面。我燒得很快,日本憲兵就要來捉人似的。

當(dāng)我們坐下來喝茶的時候,當(dāng)然是十分定心了,十分有把握了。一張吸墨紙我無意地玩弄著,我把腰挺得很直,很大方的樣子,我的心像被拉滿的弓放了下來一般的松適。

我細(xì)看紅鉛筆在吸墨紙上寫的字,那字正是犯法的字:—小日本子,走狗,他媽的“滿洲國”……

我連再看一遍也沒有看,就送到火爐里邊。

“吸墨紙?。渴俏垼 崩扇A可惜得跺著腳。等他發(fā)覺那已開始燒起了:“那樣大一張吸墨紙你燒掉它,燒花眼了?什么都燒,看用什么!”

他過于可惜那張吸墨紙。我看他那種樣子也很生氣。吸墨紙重要,還是拿生命去開玩笑重要?

“為著一個虱子燒掉一件棉襖!”郎華罵我,“那你就不會把字剪掉?”

我哪想起來這樣做!真傻,為著一塊瘡疤丟掉一個蘋果!

我們把“滿洲國”建國紀(jì)念明信片擺到桌上,那是朋友送給的,很厚的一打。還有兩本上面寫著“滿洲國”字樣的不知是什么書,連看也沒有看也擺起來。桌子上面很有意思:《離騷》《李后主詞》《石達(dá)開日記》,他當(dāng)家庭教師用的小學(xué)算術(shù)教本。

一本《世界各國革命史》也從桌子抽下去,郎華說那上面載著日本怎樣壓迫朝鮮的歷史,所以不能擺在外面。我一聽說有這種重要性,馬上就要去燒掉,我已經(jīng)站起來了,郎華把我按下:“瘋了嗎?你瘋了嗎?”

我就一聲不響了,一直到滅了燈睡下,連呼吸也不能呼吸似的。在黑暗中我把眼睛張得很大。院中的狗叫聲也多起來。大門扇響得也厲害了??傊磺心馨l(fā)聲的東西都比平常發(fā)的聲音要高,平常不會響的東西也被我新發(fā)現(xiàn)著,棚頂發(fā)著響,洋瓦房蓋被風(fēng)吹著也響,響,響……

郎華按住我的胸口……我的不會說話的胸口。鐵大門震響了一下,我跳了一下?!?/p>

“不要怕,我們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謠傳不要太認(rèn)真。他媽的,哪天捉去哪天算!睡吧,睡不足,明天要頭疼的……”

他按住我的胸口。好像給惡夢驚醒的孩子似的,心在母親的手下大跳著。

有一天,到一家影戲院去試劇,散散雜雜的這一些人,從我們的小房出發(fā)。

全體都到齊,只少了徐志,他一次也沒有不到過,要試演他就不到,大家以為他病了。

很大的舞臺,很漂亮的垂幕。我扮演的是一個老太婆的角色,還要我哭,還要我生病。把四個椅子拼成一張床,試一試倒下去,我的腰部觸得很疼。

先試給影戲院老板看的,是郎華飾的《小偷》中的杰姆和李飾的律師夫人對話的那一幕。我是另外一個劇本,還沒挨到我,大家就退出影戲院了。

三個劇排了三個月,若說演不出,總有點可惜?!?/p>

“關(guān)于你們冊子的風(fēng)聲怎么樣?”……

“沒有什么。怕狼、怕虎是不行的。這年頭只得碰上什么算什么……”郎華是剛強(qiáng)的。

又是冬天

窗前的大雪白絨一般,沒有停地在落,整天沒有停。我去年受凍的腳完全好起來,可是今年沒有凍,壁爐著得呼呼發(fā)響,時時起著木柈的小炸音;玻璃窗簡直就沒被冰霜蔽??;柈子不像去年擺在窗前,而是裝滿了柈子房的。

我們決定非“回國”(當(dāng)時哈爾濱屬“滿洲國”,因此離開哈爾濱到關(guān)里,等于是從滿洲國回中國。)不可。每次到書店去,一本雜志也沒有,至于別的書,那還是三年前擺在玻璃窗里退了色的舊書。

非去不可,非走不可。

遇到朋友,我們就問:……

“海上幾月里浪小?小海船是怎樣暈法?……”因為我們都沒航過海,海船那樣大,在圖畫上看見也是害怕,所以一經(jīng)過“萬國車票公司”的窗前,必須要停住許多時候,要看窗子里立著的大圖畫,我們計算著這海船有多么高啊!都說海上無風(fēng)三尺浪,我在玻璃上就用手去量,看海船有海浪的幾倍高?結(jié)果那太差遠(yuǎn)了!海船的高度等于海浪的二十倍。我說海船六丈高?!?/p>

“哪有六丈?”郎華反對我,他又量量:“哼!可不是嗎!差不多……海浪三尺,船高是二十三尺?!?/p>

也有時因為我反復(fù)著說:“有那么高嗎?沒有吧!也許有!”

郎華聽了就生起氣了,因為海船的事差不多在街上就吵架……

可是朋友們不知道我們要走。有一天,我們在胖朋友家里舉起酒杯的時候,嘴里吃著燒雞的時候,郎華要說,我不叫他說,可是到底說了。……

“走了好!我看你早就該走!”以前胖朋友常這樣說:“郎華,你走吧!我給你們對付點路費。我天天在××科里邊聽著問案子。皮鞭子打得那個響!哎,走吧!我想要是我的朋友也弄去……那聲音可怎么聽?我一看那行人,我就想到你……”

老秦來了,他是穿著一件嶄新的外套,看起來帽子也是新的,不過沒有問他,他自己先說:“你們看我穿新外套了吧?非去上海不可,忙著做了兩件衣裳,好去進(jìn)當(dāng)鋪,賣破爛,新的也值幾個錢……”

聽了這話,我們很高興,想不說也不可能:“我們也走,非走不可,在這個地方等著活剝皮嗎?”郎華說完了就笑了:……

“你什么時候走?”……

“那么你們呢?”……

“我們沒有一定。”……

“走就五六月走,海上浪小……”……

“那么我們一同走吧!”

老秦并不認(rèn)為我們是真話,大家隨便說了不少關(guān)于走的事情,怎樣走法呢?怕路上檢查,怕路上盤問,到上海什么朋友也沒有,又沒有錢。說得高興起來,逼真了!帶著幻想了!老秦是到過上海的,他說四馬路怎樣怎樣!他說上海的窮是怎樣的窮法……

他走了以后,雪還沒有停。我把火爐又放進(jìn)一塊木柈去。又到燒晚飯的時間了!我想一想去年,想一想今年,看一看自己的手骨節(jié)脹大了一點,個子還是這么高,還是這么瘦……

這房子我看得太熟了,至于墻上或是棚頂有幾個多余的釘子,我都知道。郎華呢?沒有瘦胖,他是照舊,從我認(rèn)識他那時候起,他就是那樣,顴骨很高,眼睛小,嘴大,鼻子是一條柱。

“我們吃什么飯呢?吃面或是飯?”

居然我們有米有面了,這和去年不同,忽然那些回想牽住了我……借到兩角錢或一角錢……空手他跑回來……抱著新棉袍去進(jìn)當(dāng)鋪。

我想到我凍傷的腳,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腳。于是又想到柈子,那樣多的柈子,燒吧!

我就又去搬了木柈進(jìn)來。

“關(guān)上門??!冷啊!”郎華嚷著。

他仍把兩手插在褲袋,在地上打轉(zhuǎn);一說到關(guān)于走,他不住地打轉(zhuǎn),轉(zhuǎn)起半點鐘來也是常常的事。

秋天,我們已經(jīng)裝起電燈了。隱在燈下抄自己的稿子。郎華又跑出去,他是跑出去玩,這可和去年不同,今年他不到外面當(dāng)家庭教師了。

門前的黑影

從昨夜,對于震響的鐵門更怕起來,鐵門扇一響,就跑到過道去看,看過四五次都不是,但愿它不是。清早了,某個學(xué)校的學(xué)生,他是郎華的朋友,他戴著學(xué)生帽,進(jìn)屋也沒有脫,他連坐下也不坐下就說:“風(fēng)聲很不好,關(guān)于你們,我們的同學(xué)弄去了一個?!?/p>

“什么時候?”

“昨天。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假了,他要回家還沒有定。今天一早又來日本憲兵,把全宿舍檢查一遍,每個床鋪都翻過,翻出一本《戰(zhàn)爭與和平》來……”

“《戰(zhàn)爭與和平》又怎么樣?”

“你要小心一點,聽說有人要給你放黑箭?!?/p>

“我又不反滿,不抗日,怕什么?”

“別說這一套話,無緣無故就要拿人,你看,把《戰(zhàn)爭與和平》那本書就帶了去,說是調(diào)查調(diào)查,也不知道調(diào)查什么?”

說完他就走了。問他想放黑箭的是什么人?他不說。過一會,又來一個人,同樣是慌張,也許近些日子看人都是慌張的。

“你們應(yīng)該躲躲,不好吧!外邊都傳說劇團(tuán)不是個好劇團(tuán)。那個團(tuán)員出來了沒有?”

我們送走了他,就到公園走走。冰池上小孩們在上面滑著冰,日本孩子,俄國孩子……中國孩子……

我們繞著冰池走了一周,心上帶著不愉快……所以彼此不講話,走得很沉悶。

“晚飯吃面吧!”他看到路北那個切面鋪才說,我進(jìn)去買了面條。

回到家里,書也不能看,俄語也不能讀,開始慢慢預(yù)備晚飯吧!雖然在預(yù)備吃的東西也不高興,好像不高興吃什么東西。

木格上的鹽罐裝著滿滿的白鹽,鹽罐旁邊擺著一包大海米,醬油瓶、醋瓶、香油瓶,還有一罐炸好的肉醬。墻角有米袋、面袋、柈子房滿堆著木料……這一些并不感到滿足,用肉醬拌面條吃,倒不如去年米飯拌著鹽吃舒服。

“商市街”口,我看到一個人影,那不是尋常的人影,即像日本憲兵。我繼續(xù)前走,怕是郎華知道要害怕。

走了十步八步,可是不能再走了!那穿高筒皮靴的人在鐵門外盤旋。我停止下,想要細(xì)看一看。郎華和我同樣,他也早就注意上這人。我們想逃。他是在門口等我們吧!

不用猜疑,路南就停著小“電驢子”,并且那日本人又走到路南來,他的姿式表示著他的耳朵也在傾聽。

不要家了,我們想逃,但是逃向哪里呢?

那日本人連刀也沒有佩,也沒有別的武裝,我們有點不相信他就會拿人。我們走進(jìn)路南的洋酒面包店去,買了一塊面包,我并不要買腸子,掌柜的就給切了腸子,因為我是聚精會神地在注意玻璃窗外的事情。那沒有佩刀的日本人轉(zhuǎn)著彎子慢慢走掉了。

這真是一場大笑話,我們就在鋪子里消費了三角五分錢,……從玻璃門出來,帶著三角五分錢的面包和腸子。假若是更多的錢在那當(dāng)兒就丟在馬路上,也不覺得可惜……

“要這東西做什么呢?明天襪子又不能買了?!笔录呀?jīng)過去,我懊悔地說。

“我也不知道,誰叫你進(jìn)去買的?想怨誰?”

郎華在前面哐哐地開著門,屋中的熱氣快撲到臉上來。

一個南方的姑娘

郎華告訴我一件新的事情,他去學(xué)開汽車回來的第一句話說:“新認(rèn)識一個朋友,她從上海來,是中學(xué)生。過兩天還要到家里來?!?/p>

第三天,外面打著門了!我先看到的是她頭上扎著漂亮的紅帶,她說她來訪我。老王在前面引著她。大家談起來,差不多我沒有說話,我聽著別人說。

“我到此地四十天了!我的北方話還說不好,大概聽得懂吧!老王是我到此地才認(rèn)識的。那天巧得很,我看報上為著戲劇在開著筆戰(zhàn),署名郎華的我同情他……我同朋友們說:這位郎華先生是誰?論文作得很好。因為老王的介紹,上次,見到郎華……”

我點著頭,遇到生人,我一向是不會說什么話,她又去拿桌上的報紙,她尋找筆戰(zhàn)繼續(xù)的論文。我慢慢地看著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著我吧!她很漂亮,很素凈,臉上不涂粉,頭發(fā)沒有卷起來,只是扎了一條紅綢帶,這更顯得特別風(fēng)味,又美又凈,葡萄灰色的袍子上面,有黃色的花,只是這件袍子我看不很美,但也無損于美。到晚上,這美人似的人就在我們家里吃晚飯。在吃飯以前,汪林也來了!汪林是來約郎華去滑冰,她從小孔窗看了一下:“郎華不在家嗎?”她接著“唔”了一聲。

“你怎么到這里來?”汪林進(jìn)來了。

“我怎么就不許到這里來?”

我看得她們這樣很熟的樣子,更奇怪。我說:“你們怎么也認(rèn)識呢?”

“我們在舞場里認(rèn)識的?!蓖袅肿吡艘院?,她告訴我。

從這句話當(dāng)然也知道程女士也是常常進(jìn)舞場的人了!汪林是漂亮的小姐,當(dāng)然程女士也是,所以我就不再留意程女士了。

環(huán)境和我不同的人來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興味。

郎華肩著冰鞋回來,汪林大概在院中也看到了他,所以也跟進(jìn)來。這屋子就熱鬧了!

汪林的胡琴口琴都跑去拿過來。

郎華唱:“楊延輝坐宮院?!?/p>

“哈呀呀,怎么唱這個?這是‘奴心未死’!”汪林嘲笑他。

在報紙上就是因為舊劇才開筆戰(zhàn)。郎華自己明明寫著,唱舊戲是奴心未死。

并且汪林聳起肩來笑得背脊靠住暖墻,她帶著西洋少婦的風(fēng)情。程女士很黑,是個黑姑娘。

又過幾天,郎華為我借一雙滑冰鞋來,我也到冰場上去。程女士常到我們這里來,她是來借冰鞋,有時我們就一起去,同時新人當(dāng)然一天比一天熟起來。她漸漸對郎華比對我更熟,她給郎華寫信了,雖然常見,但是要寫信的。

又過些日子,程女士要在我們這里吃面條,我到廚房去調(diào)面條。

“……喳……喳……”等我走進(jìn)屋,他們又在談別的了!

女士只吃一小碗面就說:“飽了?!?/p>

我看她近些日子更黑一點,好像她的“愁”更多了!她不僅僅是“愁”,因為愁并不興奮,可是程女士有點興奮。我忙著收拾家具,她走時我沒有送她,郎華送她出門。

我聽得清楚楚的是在門口:“有信嗎?”

或者不是這么說,總之跟著一聲“喳喳”之后,郎華很響的:“沒有?!?/p>

又過了些日子,程女士就不常來了,大概是她怕見我。

程女士要回南方,她到我們這里來辭行,有我做障礙,她沒有把要訴說出來的“愁”盡量訴說給郎華。她終于帶著“愁”回南方去了。

患病

我在準(zhǔn)備早飯,同時打開了窗子,春朝特有的氣息充滿了屋子。在大爐臺上擺著已經(jīng)去了皮的地豆,小洋刀在手中仍是不斷地轉(zhuǎn)著……淺黃色帶著面性似的地豆,個個在爐臺上擺好,稀飯在旁邊冒著泡,我一面切著地豆,一面想著:江上連一塊冰也融盡了吧!公園的榆樹怕是發(fā)了芽吧!已經(jīng)三天不到公園去,吃過飯非去看看不可。

“郎華呀!你在外邊盡做什么?也來幫我提一桶水去……”

“我不管,你自己去提吧?!彼谠鹤觼砘刈?,又是在想什么文章。于是我跑著,為著高興。把水桶翻得很響,斜著身子從汪家廚房出來,差不多是橫走,水桶在腿邊左搖蕩一下,右搖蕩一下……

菜燒好,飯也燒好。吃過飯就要去江邊,去公園。春天就要在頭上飛,在心上過,然而我不能吃早飯了,肚子偶然疼起來。

我喊郎華進(jìn)來,他很驚訝!但越痛越不可耐了。

他去請醫(yī)生,請來一個治喉病的醫(yī)生。

“你是患著盲腸炎吧?”醫(yī)生問我。

我疼得那個樣子,還曉得什么盲腸炎不盲腸炎的?眼睛發(fā)黑了,喉醫(yī)生在我的臂上打了止痛藥針。

“張醫(yī)生,車費先請自備吧!過幾天和藥費一起送去。”郎華對醫(yī)生說。

一角錢也沒有了,我又不能說再請醫(yī)生,白打了止痛藥針,一點痛也不能止。

郎華又跑出去,我不知他跑出去做什么,說不出懷著怎樣的心情在等他回來。

一個星期過去,我還不能從床上坐起來。第九天,郎華從外面舉著鮮花回來,插在瓶子里,擺在桌上。

“花開了?”

“不但花開,樹還綠了呢!”

我聽說樹綠了!我對于“春”不知懷著多少意義。我想立刻起來去看看,但是什么也不能做,腿軟得好像沒有腿了,我還站不住。

頭痛減輕一些,夜里睡得很熟。有朋友告訴郎華:在什么地方有一個市立的公共醫(yī)院,為貧民而設(shè),不收藥費。

當(dāng)然我掙扎著也要去的。那天是晴天,換好干凈衣服,一步一步走出大門,坐上了人力車,郎華在車旁走,起先他是扶著車走,后來,就走在行人道上了。街樹不是發(fā)著芽的時候,已長好綠葉了!

進(jìn)了診聞所,到掛號處掛了名,很長的堂屋,排著長椅子,那里已經(jīng)開始診斷。穿白衣裳的俄國女人,跑來跑去喚著名字,六七個人一起闖進(jìn)病室去,過一刻就放出來,第一批人再被呼進(jìn)去。到這里來的病人,都是窮人,愁眉苦臉的一個,愁眉苦臉的一個。

撐著木棍的跛子,腳上生瘡縛著白布的腫腳人,肺癆病的女人,白布包住眼睛的盲人,包住眼睛的盲小孩,頭上生瘡的小孩。對面坐著老外國女人,閉著眼睛,把頭靠住椅子,好似睡著,然而她的嘴不住地收縮,她的包頭巾在下巴上慢慢牽動……

小孩治療室有孩子大大地哭叫。內(nèi)科治療室門口。外國女人又闖出來,又叫著外國名字;一會又有中國人從外科治療室闖出來,又喊著中國名字……拐腳子和胖臉人都一起走進(jìn)去……

因為我來得最晚。大概最后才能夠叫到我,等得背痛,頭痛。

“我們回去吧!明天再來?!弊谌肆嚿希乙褵o心再看街樹,這樣去投醫(yī),病像不但沒有減輕,好像更加重了些。

不能不去,因為不要錢。第二次去,也被喚著名字走進(jìn)婦科治療室。雖等了兩點鐘,到底進(jìn)了婦科治療室。既然進(jìn)了治療室,那該說怎樣治療法。

把我引到一個屏風(fēng)后面,那里擺著一張很寬、很高、很短的臺子,臺子的兩邊還立了兩支叉形的東西,叫我爬上這臺子。當(dāng)時我可有些害怕了,爬上去做什么呢?莫非要用刀割嗎?

我堅決地不爬上去。于是那肥胖的外國女人先上去了,沒有什么,并不動刀。換著次序我也被治療了一回,經(jīng)過這樣的治療,并不用吃藥,只在肚子上按了按,或是一面按著,一面問兩句。

我的俄文又不好,所以醫(yī)生問的,我并不全懂,馬馬虎虎地就走出治療室。醫(yī)生告訴我,明天再來一次,好把藥給我。

以后我就沒有再去,因為那天我出了診斷所的時候,我是問過一個重病人的,他哼著,他的家屬哭著。我以為病人病到不可治的程度,“他們不給藥吃,說藥貴,讓自己去買,哪里有錢買?”是這樣說向我的。

去了兩天診療所,等了幾個鐘頭。怕是再去兩天,再去等幾個鐘頭,病人就會自然而然地好起來!可惜我沒有那樣的忍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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