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是敵是友

雙驕(大結(jié)局) 作者:尼羅 著


(一)

民國十七年冬,承德虞宅。

虞天佐帶著一身寒氣進(jìn)了屋子,進(jìn)來之后被迎面的熱氣撲面一吹,鼻子癢癢,登時打出了個大噴嚏。躺在暖炕上的雷一鳴一哆嗦,坐起來說道:“老虞,嚇我一跳?!?/p>

虞天佐站在地上,由著勤務(wù)兵為自己解下了外面的大氅,然后走到炕邊坐下來,一邊等著勤務(wù)兵繼續(xù)為自己脫馬靴,一邊說道:“冷,太冷,今天我就不該出門。”

勤務(wù)兵提著他那冰涼的大氅和馬靴退出去了,虞天佐把兩條腿往上一收,盤腿轉(zhuǎn)向了雷一鳴,同時用手在背后一劃拉,劃拉出了個挺大的紫檀盒子。盒子精致,做成了一本厚書的模樣,然而封面打開來,里面墊著紅絲絨里子,擺著的卻是一副煙具。連盒子帶煙具一起往雷一鳴面前一推,虞天佐又打了個噴嚏:“勞駕,我得喘口氣歇歇,他媽的,一宿的工夫,雪下了這么厚,風(fēng)跟刀子似的!”

雷一鳴沒說什么,把盒子拽到了自己面前,心里則是相當(dāng)?shù)牟粷M。原來他和虞天佐在北京見面時,虞天佐也經(jīng)常鬧著讓他給自己燒煙——虞天佐是鬧著玩,他給虞天佐燒煙,也是鬧著玩,雙方平等??勺詮乃侗嫉搅擞萏熳舻募依?,他就發(fā)現(xiàn)虞天佐有點得寸進(jìn)尺,把一件鬧著玩的事兒,弄得不像玩了。

他雷一鳴,是伺候別人抽大煙的人嗎?

但他不滿歸不滿,臉上可是一點都不露。點了煙燈歪在炕上,他和顏悅色的挑煙膏子燒煙泡,這是個不要力氣要功夫的巧活兒,而他干得相當(dāng)不錯——在他年輕的時候,吸鴉片煙是件挺時髦的事,他跟著湊熱鬧玩幾口,玩著玩著就有了癮,因為這個,瑪麗馮大發(fā)雷霆,指著他的鼻子讓他滾。他不想滾,就一狠心,把這口癮給戒了。戒了之后,他也覺得這鴉片煙真不是好東西,故而長了記性,再也不碰。

燒了兩個煙泡預(yù)備上了,他相當(dāng)和氣的招呼虞天佐:“老虞,來吧!”

虞天佐也不道謝,理直氣壯的躺下去扶了煙槍,一口接一口的大吸起來。這一陣子,他心里也煩悶,所以煙癮明顯見長,一口氣吸了十個煙泡,他閉著嘴坐起身,門外的勤務(wù)兵立刻送進(jìn)了一小壺?zé)岵?。他仰頭就著壺嘴喝了一陣,然后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

轉(zhuǎn)身挪回到了雷一鳴身邊,他不再急吼吼的想著過癮了,倚著個靠枕伸了雙腿,他往嘴里送了一根香煙,然后探頭湊到煙燈上,吸燃了煙卷。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漫不經(jīng)心的擺弄著煙槍,他半晌沒說話,自顧自的享受。雷一鳴當(dāng)初擺了他一道,他一直記著仇,記到如今,雷一鳴總算是落到了他的手里,要是沒有這點仇恨作祟,他可能還不會如此熱心的伸出援手——當(dāng)然,雷一鳴除了燒煙之外,還有別的價值。虞天佐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不會為了報一份不甚緊急的私仇,而把個大麻煩引到自己家里來。

一根香煙吸到一半,他抬手一拍雷一鳴的腦袋:“前巡閱使親自伺候我過癮,我這福分可不小哇!”

雷一鳴差一點就要翻臉,但在最后關(guān)頭忍耐住了,只一晃腦袋,還是那么的和氣:“唉,老虞,別鬧?!?/p>

虞天佐滿不在乎,繼續(xù)摸他的頭發(fā):“我說你這個腦袋,天天早上收拾一場,也得挺費事吧?”

雷一鳴終于忍無可忍,撥開了虞天佐的手:“你吃喝拉撒費不費事?”

虞天佐收回了手,笑嘻嘻的又道:“我吃喝拉撒,那是為了活著,費事也得干,你就不一樣了,你是圖漂亮??赡氵@漂亮的,離了兩次婚;我這糙的,在家倒是一直挺招人愛。你看,你這是不是白漂亮了?”

然后他向著雷一鳴湊了湊,壓低聲音問道:“你要是有點兒別的什么毛病,我就給你介紹個好大夫。城外有個老頭子,也不算大夫,其實就是個賣藥的,他那個藥我吃過,我天,當(dāng)天晚上,我把床給弄塌了。”

說到這里,他哈哈笑了起來,笑得直拍炕:“我家小老四小老五第二天走路都扶墻,罵了那老頭子一個禮拜?!闭f到這里,他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笑,一邊伸手去拍雷一鳴:“我忘了,你現(xiàn)在走路也扶墻?!?/p>

雷一鳴坐了起來,對著他板了臉:“老虞,倒退十年,你要是跟我說這話,我非跟你打一架不可。”

虞天佐受了鴉片煙的刺激,有些身不由己的興奮,并且也有一點故意的成分:“那現(xiàn)在呢?”

雷一鳴看他笑得瘋瘋癲癲,臉上也露出了一點微笑:“現(xiàn)在不打了,老了,不在乎了?!?/p>

然后他把話題扯了開:“老虞,我問你,你今天出去見特使,見得怎么樣?”

虞天佐這時也笑過了勁,抬袖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淚,他清清喉嚨,決定暫時饒了雷一鳴:“見了跟沒見差不多,他光盤問我來著,自己可啥都沒說?!?/p>

特使是少帥從沈陽派過來的,肩負(fù)兩方聯(lián)絡(luò)溝通的重任。虞天佐現(xiàn)在唯少帥馬首是瞻,可同時心里也另有一副小算盤,畢竟,現(xiàn)在雖說那國民黨的北伐是成功在望了,可天下照舊是不太平,所以他頗想渾水摸魚,趁機(jī)圓了自己那個巡閱使之夢——當(dāng)不成巡閱使,當(dāng)個和巡閱使差不多大的官也行,他無所謂??蓱{著他一人的勢力,他實在是沒有翻江倒海抓大魚的自信,故而就把雷一鳴弄了過來。雷一鳴畢竟也曾是一方之主,如今縱是下了臺,也總還留著些許余威,興許有用。就算他那余威沒什么用,至少,虞天佐想著,有他和自己合伙干大事,自己多少總能從他那兒要幾個軍餉過來。

如果這人實在是又沒用又沒錢,那他也沒有太大的損失,大不了等他出氣出夠了,把這人再送回天津去就是了。

這時,雷一鳴又問道:“他們知道我在你這兒嗎?”

虞天佐答道:“反正我是沒說。”

雷一鳴點了點頭:“對,先不要說?!?/p>

“不說外頭也都知道?!?/p>

“既是都知道,那你更不用說了?!彼戳擞萏熳粢谎郏骸拔疫@回是姜太公釣魚?!?/p>

虞天佐望向了他:“那我算是周文王呢?還是你的魚?”

雷一鳴直視著他的眼睛,做了回答:“放心,這回肯定讓你做周文王?!?/p>

“那倒也不用?!庇萏熳粜Σ[瞇的:“咱倆還是有能者居之吧?!?/p>

雷一鳴當(dāng)即搖了頭:“老虞,你甭拿話敲打我。實不相瞞,這些年我也累得夠了,要不是在天津?qū)嵲谶^不下去,你派了八抬大轎抬我,我都不來?!?/p>

虞天佐對于他這番話,有點信,又有點不信,故而就只是笑,不言語。

虞天佐和雷一鳴談了一個多小時,談過之后,他穿上烤熱了的馬靴和大氅,告辭離去。虞宅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他隨便撥出一角院落出來,就足夠雷一鳴住的。而從雷一鳴這里走回他的屋子,又要讓他頂風(fēng)冒雪的受一場罪。

他空手走了,留下了炕上那套煙家伙。雷一鳴低頭熄了煙燈,把煙膏子煙槍一樣一樣的往盒子里裝。這一套玩意兒,是他剛來那一天,虞天佐自己帶過來的。虞天佐向來有這個嗜好,他當(dāng)時也沒在意,結(jié)果虞天佐竟把這套玩意兒留在了他的屋子里,自己一天過來一趟,有事說事,沒事扯淡,同時等著他給他燒煙,仿佛此地是虞天佐的小公館,虞天佐每天就是為了享受一場才溜達(dá)過來的。

雷一鳴知道虞天佐對自己有意見,意見不算特別的大,還不至于成仇,但有了這能解恨的機(jī)會,他也定要往自己頭上撒一撒氣。好在他在先前已經(jīng)在張嘉田和林子楓那里嘗盡了苦頭,相形之下,虞天佐所給他的小小侮辱,簡直可以不算事。

房門又開了,葉文健走了進(jìn)來,身上冷冷的,興許是剛玩過了雪,袖扣還結(jié)著冰粒子,眉毛睫毛也上了霜,面頰紅紅的,眼睛黑黑的,像個上了妝的小伶人。他雖是個十幾歲的小子,但是不討人厭,是眼看著虞天佐走了,他才進(jìn)來的。走到暖炕前頭,他摘了帽子,說道:“姐夫,我姐又來信了?!?/p>

雷一鳴低著頭,還在繼續(xù)收拾煙具:“電報?”

“不是,是特別快信,讓我回天津去。”

雷一鳴扣上盒子,抬頭心算了一下日期——他到承德也有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里,葉春好幾乎是每隔三天就有一封信到,瘋了似的催促葉文健回家。葉文健被他姐姐的發(fā)信速度嚇怕了,怕回家之后被姐姐扒一層皮,所以心驚膽戰(zhàn)的,反倒是一天拖一天的不敢回去。

這時,葉文健又說道:“我姐說她想我都想病了。”

雷一鳴扭頭看著他:“把外頭衣服脫了,上來暖和暖和吧?!?/p>

葉文健把皮袍子脫了,棉鞋棉褲也脫了,另找了一條單布褲子穿了上,他上炕坐到了角落里:“姐夫,要不然……我回去?”

雷一鳴也向炕里挪了挪,靠墻坐著:“回去復(fù)習(xí)功課,明年繼續(xù)考中學(xué)?”

葉文健聽了這話,心里立刻涌上一陣反感——不是反感姐夫和姐姐,是反感那種生活,葉春好越逼著他讀書上進(jìn),他越是一個字都讀不進(jìn)去,而他越是讀不進(jìn)去,葉春好越是看賊一樣看著他,讓他常有受辱之感。在外頭流浪那三年,沒人拿他當(dāng)個人看,他也沒覺得受辱,糊里糊涂的只知道活;如今回家變成少爺了,他反倒動輒鬧脾氣、成了個敏感易怒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

“我姐讓我念書,是對的?!彼麌肃橹f道:“是我自己不好??晌覀兗以疽矝]出過秀才,我爹是做買賣的,我娘都不認(rèn)字,就我姐愛上學(xué)……我可能就不是讀書的材料……”

“你姐知道你這意思嗎?”

“我跟她說過,她罵了我一頓?!?/p>

雷一鳴笑了笑,想起了葉春好是“常有理”。好的家庭里,應(yīng)該有這么一位主婦,一顆心像天平那么公正,并且目光如炬、明察秋毫,能整本全套的講道理,鎮(zhèn)壓得住全家的熊孩子和小混蛋。家里若是有了這么一位太太,那么先生可以省無數(shù)的心和力??上?,他和她已經(jīng)完了。

完不完的,他感覺得到。她對他或許還有一點牽掛,但是沒有柔情了。

抬眼再去看葉文健,他見他擺著一張做賊心虛的面孔,正在擺弄那只裝著煙具的紫檀盒子。鴉片是有毒的東西,葉文健從小就知道,所以這匣子里的各種器具,在他眼中,也都是神秘的毒物。試試探探的拿起了煙槍,他把嘴唇湊近煙嘴比量了一下,就在這時,雷一鳴忽然說了話:“把煙嘴擦擦,老虞剛才用過?!?/p>

葉文健嚇了一跳,訕訕的去看雷一鳴:“我就是看看?!?/p>

雷一鳴漫不經(jīng)心的一笑:“偶爾玩兩口也沒事,別像我當(dāng)年似的,天天把它當(dāng)個正經(jīng)事來干就好?!?/p>

葉文健睜大了眼睛:“姐夫,你也抽過這個?”

雷一鳴一點頭:“后來,我當(dāng)時那個太太不允許,我就把它戒了?!?/p>

“戒它是不是特別受罪?”

雷一鳴想了想,然后答道:“還行?!?/p>

葉文健抬頭吸了吸這屋子里的溫暖煙氣,又道:“這東西有什么好的呢?聞著也不香,像燒麻繩子的味兒?!?/p>

說完這話,他扭頭去看雷一鳴。雷一鳴先是垂眼不理會,后來無可奈何似的一笑,抬頭對著他一招手:“拿過來吧!”

一個小時之后,雷一鳴坐到桌前,在面前攤開紙筆,決定干點正事。

窗外傳來了嗷嗷的嘔吐聲,是葉文健。葉文健在吸過了兩個煙泡之后就有了反應(yīng),頭暈,惡心,宛如生了急病,也像是嚴(yán)重的宿醉。

(二)

雷一鳴坐在桌前,一手支著頭,一手握著筆,歪著腦袋寫信。

這封信是他寫給張嘉田的。先前他對這個小子,不是極度的恨,就是極度的怕。恨怕到了那一夜,他和他在黑暗中過招似的談了一次,他反倒是對這個人又有了一層新的認(rèn)識。這層新認(rèn)識讓他在信箋第一行寫下了“嘉田”二字。

然后他思索了片刻,寫道:

“我這一次出走,并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林子楓。你我之間的話,那一夜已談盡了。我當(dāng)初視你為心腹大患,必要殺你,如今看來,真是錯了,只是我如今自身難保,不能向你補(bǔ)償。將來境況若好轉(zhuǎn)了,我們再見面。帶小文來,也是不得已,因我是秘密行動,我不帶小文走,接我的人為安全起見,也不會放小文回去。他們不是我的人,不受我的指揮。如今小文不敢回家,是怕春好生氣,并不是我不讓他走,請你轉(zhuǎn)告春好,要她諒解,不要一味只當(dāng)我是壞人?!?/p>

寫到這里,他停筆想了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話說明白了,便在信箋左下角寫了一個“兄”字,筆尖停在最后一點頓了頓,他隨即又加上了二字“宇霆”。

他把信箋折好塞進(jìn)信封里,葉文健也彎腰駝背的回來了。吹著寒風(fēng)嘔吐了一場之后,他覺得清涼痛快了許多。站在雷一鳴身后,他問道:“姐夫,你是在給我姐寫信嗎?”

雷一鳴搖了搖頭,背對著他答道:“我是在給張嘉田寫信。”

“他對你那么壞,你還給他寫信?”

雷一鳴輕飄飄的嘆了口氣:“我看,他對我還是有感情的?!?/p>

“他把你腿都打折了,還有感情?”

雷一鳴笑了笑,不言語。他殺了那小子兩次,而那小子只砸折了他一條腿,這還不算是有感情?這感情大了,只不過那小子年輕糊涂,不知道而已??上谔旖蛞恢笨床坏匠雎罚伊肿訔麝幓瓴簧?,也實在是瘆人,所以他不走不行。否則的話,他自信能把張嘉田再籠絡(luò)回來——他似乎是有一種天賦,仿佛是情場上的獵犬,對待愛情,他是一嗅一個準(zhǔn),除了愛情之外的其它感情,他也總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

相形之下,葉春好倒是更難打動,可嘆她是個女人,沒有在社會上大展拳腳的機(jī)會,否則憑著她那種天生的性情,很有可能會成為一名常青樹式的政客。總而言之,他只在那一夜從張嘉田身上嗅到了感情的氣味,葉春好則是一直無懈可擊,讓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

至于林子楓……

他不敢和林子楓講感情,因為林子楓對他太有感情了。林子楓式的感情,他招架不住、講不起。

這封信沒有走郵局,雷一鳴讓專人跑了趟天津,把它一直送到了張嘉田手中。而張嘉田在讀過了這封短信之后,第一個感覺就是“難受”。

非常的難受,像是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也像是吃了什么不對勁的東西,總之身心都未幸免??伤晕覚z討了一番,實在是沒找出自己的錯誤來,實在要找一樣的話,那就是沒把雷一鳴的另一條腿也砸折,導(dǎo)致他上個月拐帶走了葉文健。

把這封信反復(fù)的又讀了幾遍,他難受到了極致,于是帶著這封信去見了葉春好。

葉春好在這一個月里,瘦了五六斤,嘴上起了幾枚大火泡,這幾天剛結(jié)痂,頭發(fā)本是一個月要修剪一次的,如今也不修剪了,隨它彎彎曲曲的亂長。聽聞雷一鳴來了信,她雙目放光,幾乎是把信從張嘉田手里一把搶了過去。

可把這封信讀過了一遍之后,她頹然的坐了下去:“這讓我說什么好?小文怕我怕到不敢回家,反倒認(rèn)他做了親人。”

把信放到了桌子上,她又道:“小文還是個孩子,哪里是他的對手?他——他專會這一套手段。”

張嘉田思索著出主意:“那你再好好的寫一封信,向小文做個保證,保證不再逼他讀書,先把他哄回來再說?!?/p>

葉春好直接搖了頭:“沒用的。有他在小文身邊,我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闭f到這里,她抬頭望向了張嘉田:“你當(dāng)他那個人只是脾氣壞嗎?他那個人是——是——”

她說到了這里,一時間竟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而且越是著急,越是沒詞。六神無主的又站了起來,她忽然對張嘉田說道:“二哥,你記住我的話,將來你要是又見了他,無論他是得意還是落魄,你都不可和他再深交。無論他說了什么動人的話,你也全不要信——你可以幫他,也可以救他,唯獨不要信他。記住了嗎?”

她忽然說出這么一篇話來,神情又很嚴(yán)肅,倒是讓張嘉田有些緊張:“春好,你看這么著行不行?我派幾個得力的人,到承德去接小文一趟。咱們的人過去見了小文,就知道小文是真不敢回來,還是雷一鳴搗鬼扣住了他。要不然你天天寫信,這得寫到哪天算完?”

葉春好點了點頭,心里覺得這個主意也不算高明,不過畢竟是行動起來了,總比自己在家坐著發(fā)愁強(qiáng)。

張嘉田要派幾個人去熱河,這消息讓滿山紅聽見了,立刻主動請纓,然而被張嘉田當(dāng)場否決,張嘉田告訴她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咱倆是一起從死人堆里逃出來的,我不能眼看著你再犯傻。你是苦孩子,比我苦得多,好容易有了今天的出息,你就給我好好的玩好好的樂,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你要真是跟他又好上了,你對得起你那些死了的兄弟嗎?”

滿山紅一聳肩膀:“那你再給我個團(tuán)長當(dāng)當(dāng),我上戰(zhàn)場去?!?/p>

“不給!別不懂好歹?。 ?/p>

滿山紅又一聳肩膀,不以為然的溜了——先前在戰(zhàn)場上,她帶著個名不副實的一個團(tuán),很是打過幾個勝仗。可隨著戰(zhàn)事日益激烈,張嘉田怕她愣頭愣腦的送了命,所以把她調(diào)到了直屬軍部的特務(wù)連做副連長,盡量的不讓她上前線。滿山紅對于自己是什么“長”,倒不太在意,反正她現(xiàn)在手下有人有槍,事情來了,她想干就干,不想干便推給正連長。

三言兩語的攆走了滿山紅,張嘉田挑了幾名機(jī)靈可靠的人物,讓他們啟程往承德去。哪知就在他們啟程的當(dāng)天,天氣陡變,北方下起了大暴雪,北上的列車全停了,什么時候恢復(fù)通車,沒人知道。

機(jī)靈人物們沒有辦法,只好在天津靜等。如此一直等到了十二月,他們才得以登上了火車。火車行駛得也慢,一路走走停停,等他們到達(dá)承德之時,已經(jīng)將要進(jìn)入十二月的中旬了。

很順利的,他們見到了雷一鳴,也見到了葉文健。按照張嘉田和葉春好的囑咐,他們一個個都溫柔得如春風(fēng)一般,見了葉文健,是未語先笑,恨不得把他頂在頭上一路哄回去。然而葉文健低頭坐在雷一鳴身邊,冷著一張臉,只是不說話。

雷一鳴告訴這些人:“我也很希望小文能夠回家去,他姐姐既可以安心,我也少擔(dān)一分責(zé)任。你們既是來了,正好多勸勸他?!?/p>

說完這話,他起身走了,把葉文健獨自留了下來。來者們前后左右的看了個遍,確定周圍再也沒有監(jiān)督的眼睛了,便急得說道:“葉少爺,令姐在家里日夜思念著你,你放心,這回她后悔得了不得,再也不敢逼你讀書了?!?/p>

葉文健不看他們,垂頭答道:“我開了春再回去?!?/p>

來者心里著急,臉上含笑:“這又是為了什么呢?”

“不為什么。”

“我的小少爺,你看,你現(xiàn)在跟我們回去,一路上有人照應(yīng)著,舒舒服服的,一點累也不用受。等下了火車到了家,令姐見了你,那不知道得高興成什么樣子。你在家里輕輕松松的玩上一些日子,也就到了過年的時候了。在自己的家里過年,那多舒服自在?再說這兒哪有天津好玩呀?我們臨走的時候,葉小姐還說呢,說這些天讓你受委屈了,這回等你回來了,她要帶你到上海痛痛快快的玩一趟。”

來者認(rèn)為自己這一番話說出來,只要是個孩子,甭管年紀(jì)大小,聽了就必要動心。哪知葉文健耷拉著腦袋,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說:“請您告訴我姐,我很好,開了春就回去。”

然后他站了起來,對這些人一眼不看,推門就走了。

這些人不能硬把葉文健綁回天津去,所以在對著葉文健磨了三天嘴皮子之后,不得不空手回去了。

這些人走的那天,葉文健消失不見,不知道是躲到了哪里去,直到了傍晚時分,他才像個小鬼似的,從黑暗中冒了出來。

他進(jìn)房時,雷一鳴正在逗妞兒玩。妞兒能東倒西歪的走幾步了,話還不大會說,可已經(jīng)知道雷一鳴是“爸”,偶爾也認(rèn)得葉文健是“舅”,也會發(fā)“媽”的音,但不知道媽是什么,所以除了爸和舅之外,其余人等全可以算媽,上次見了虞天佐,她都興高采烈的喊了聲“媽”。房內(nèi)暖氣燒得很熱,雷一鳴跪在炕上,正在親手給妞兒穿衣裳——妞兒睡得早,鬧了半天,已然困了。

等到奶媽子把妞兒抱走之后,雷一鳴盤腿坐下來,問葉文健道:“跑哪兒去了?”

葉文健不說話,自己在炕邊坐下了。

雷一鳴看了他一會兒,也沉了臉:“讓你走,你不走?,F(xiàn)在又過來給我臉子看,這是誰給你慣出來的脾氣?不許坐,站起來!”

葉文健起了身,喃喃說道:“我這樣子,怎么走???”

雷一鳴呵斥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葉文健抬手一抹眼睛,聲音里帶了哭腔:“我以為……說戒就能戒呢……我哪知道……”

雷一鳴不理他,自顧自的點了一根香煙,等到把香煙吸到了頭,他抬眼望向葉文健,感覺這孩子差不多也要悲傷絕望到極致了,這才又發(fā)了話:“你上來?!?/p>

葉文健乖乖的上炕爬到了他跟前,而他抬手在葉文健的頭上胡嚕了一把,聲音中有了一點笑意:“傻小子,不用怕成這個樣子。現(xiàn)在姐夫心亂,沒空管你,等過完了年,姐夫幫著你,下狠心熬它十天半個月,沒有戒不了的。”

然后他抬手向旁一勾手指,又道:“這玩意兒不是好東西,可也不是毒藥,老虞抽了這么多年,身體比我好。”

葉文健見了他的手勢,當(dāng)即轉(zhuǎn)身從靠墻的炕柜里捧出一只紅木盒子。盒子里裝著一套嶄新的煙具,是他姐夫新購置來的,價值一千余元,不比虞天佐那一套家伙次。打開盒子取出煙具擺好了,他在一旁躺下來,眼巴巴的看著他姐夫燒煙。雷一鳴一邊拈起煙簽子,一邊低聲笑道:“要我說啊,這東西的毛病——”他從小瓷瓶里挑出了煙膏子,說出了后面的話:“就是貴。不過咱們這樣的人家,倒是不差這幾口煙錢?!?/p>

將燒好的煙泡挑到了煙斗里,他歪著身體問葉文健:“你嘗嘗,今天的味兒怎么樣?”

葉文健扶著煙槍,呼嚕嚕的吸了一通,然后噴云吐霧的答道:“好像……沒有昨天的香?!?/p>

雷一鳴笑了起來,伸手輕輕一拍他的腦袋:“不錯,你很知道好壞。昨天是香港過來的印度大土,今天這是本地產(chǎn)的北口土。最近虞家的大土斷了貨,你先拿這個湊合幾天,等新貨到了,我多要一些回來?!?/p>

然后他又往煙斗上挑了個新燒好的煙泡,葉文健湊上煙槍又吸了一陣,原本先前是悲痛欲絕了的,可此刻暖洋洋的躺在這里,他心中漸漸生出了一股奇異的輕松,再想起他那遠(yuǎn)在天津的姐姐,也不再那么心如刀絞的含羞帶愧了。鴉片煙霧從他的口鼻中逸散開來,他甚至有了閑心去仔細(xì)的品味:“姐夫,這個土雖然不夠香,但是煙勁兒大?!?/p>

雷一鳴笑了一下:“你還嘗得出煙勁兒來?”

“能??!”

雷一鳴又是一笑,把第三個煙泡也燒好了。

(三)

張嘉田和他大哥感情不深,他大哥失蹤的那個時候,他根本沒在乎,甚至還覺得家里少了個對頭,自己落了個眼凈。也正是因此,他不很理解葉春好為什么會為了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牽腸掛肚、死去活來。據(jù)他所看,葉春好那個弟弟是相當(dāng)?shù)牟辉趺礃?,簡直就是個陰沉沉的小白臉,一點招人愛的地方都沒有,可葉春好在得知弟弟死活不肯回來之后,當(dāng)場就坐在家里哭起來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是個被人傷透心了的模樣。

他留在葉公館,想要施展手段,哄住葉春好的眼淚,然而在將手段一一使盡了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弄巧成拙,不知道是哪句話刺中了葉春好的痛處,讓她那眼淚越發(fā)的洶涌了。

他閉了嘴,心里很納悶,因為一直覺得自己心靈嘴巧,是個會說話的。若非如此,他當(dāng)年怎么能對雷一鳴一哄一個準(zhǔn)呢?可事實證明他那一套功夫?qū)Ω恫涣藘蓚€人,能制服雷一鳴,對著葉春好卻是無效。

“我想不通?!比~春好紅著眼睛,鼻音很重:“他是我?guī)Т蟮模畾q之前,他最聽我的話,天天姐姐姐姐的纏著我,爹給他買糖炒栗子,他一粒一粒剝好了給我留著,不許別人吃……”她抓起手帕擦拭涕淚:“我也是為了他好,做人哪有不讀書的呢,他這么小,不念書還能干什么?我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妞兒是雷一鳴的,根本沒我的份兒,我就只有一個他。他要是丟個徹底,我當(dāng)他死了,索性自己過日子,也不操這份心,可他既是回來了,我又怎么能不把心放回到他身上?我當(dāng)年是想讀書而不可得,沒有辦法,可他呢?他氣死我了……”

她平時一貫氣定神閑,最擅長講大道理,張嘉田第一次聽她這么連哭帶訴絮絮叨叨,感覺她像是從天而降,終于腳落了實地。而葉春好也知道自己是氣急敗壞失了態(tài),可實在是憋得久了,不吐不快。

她長篇大論的哭訴了一場,末了張嘉田聽她說到了尾聲,這才有了開口的機(jī)會:“你也別太擔(dān)心,他是個小子,又不是個姑娘。當(dāng)初在外面要了三年飯都沒餓死呢,這回跟著雷一鳴,他——最起碼——總是能活著的吧?”

葉春好心知他是滿懷著好意來勸解自己,可是聽了這一番話,未得安慰,只覺刺耳——她最不愛提起弟弟那段小叫花子的經(jīng)歷,太慘了,慘得她不敢想,也不許別人提。

張嘉田這時靈機(jī)一動,想出了一句巧話:“春好,還有一樁,就是雷一鳴那個人呢,你我都了解,一開始看著像個好人,時間一長就露原型了。你看著吧,興許不用等到開春,小文就自己跑回來了。”

葉春好聽了這話,覺得張嘉田簡直是在犯蠢:“這不一樣,他籠絡(luò)小文是另有目的,他恨我,他這是要向我報仇?!?/p>

張嘉田怎么說怎么不對,一時間也沒了主意,只得呆坐在葉春好身邊,等她自然的哭夠。

午夜時分,張嘉田回了家。

到家之后,他翻出了雷一鳴寫給他的那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又回想自己方才在葉公館所說的那些話,心里便羞愧至極,也覺得自己那話都沒說在點子上。

在葉春好面前,他總是有點呆頭呆腦,說話做事也都沒水平,仿佛每一次都是專程到她面前出乖露丑的。目光重新落到信箋上,他沒從白紙黑字上看出花來,也沒把雷一鳴的心思琢磨透徹。看到最后落款處的那個“兄”字,他更是感覺不可思議,因為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和雷一鳴論兄弟。

他和雷一鳴,要么是親人,要么是仇人,沒有第三種關(guān)系。他永遠(yuǎn)記著他們之間最好的時候,也永遠(yuǎn)記著他們之間最壞的時候。相形之下,他更希望自己和雷一鳴可以保持仇人的關(guān)系,做仇人,最安全。

雷一鳴的這封信在正破壞他們的仇人關(guān)系,所以他出于本能,身心一起有了反應(yīng)——他不自在,他難受。

把這封信往枕頭底下一掖,他仰面朝天的躺下了,雙手搭在了胃部,心里忽然又想起了一個人:林子楓。

張嘉田夜里想到了林子楓,結(jié)果第二天心想事成,林子楓本人駕到。

張嘉田見了誰都能熱熱鬧鬧的有說有笑,哪怕對方是永遠(yuǎn)板著一張白臉的林子楓。三言兩語的寒暄過后,張嘉田把笑容收了收,問道:“老林,你知道吧?雷一鳴跑了,跑承德去了?!?/p>

林子楓點點頭:“我在北平就知道了。”

“唉,他媽的,這老小子倒是奸,早知道我就把他那條腿也打折了?!?/p>

說完這話,他偷眼去看林子楓,卻見林子楓面無波瀾,說話的語氣也很平淡:“他走了也好。”

“哦?這有什么好的?”

林子楓像是被他問住了,坐著出了會兒神,然后如夢初醒的一抬頭:“張軍長,我這一趟登門,是有個忙,想請你幫。”

張嘉田萬沒想到他會忽然換了話題,也是一愣:“什么忙?你說。能幫我一定幫?!?/p>

林子楓當(dāng)即講起了公務(wù)——他那禁煙委員會得了情報,和公安局一起在碼頭扣住了一船鴉片,然而那船來歷不凡,船上鴉片乃是虞天佐的貨,也正是因此,船上船下都有全副武裝的便衣保鏢。警察和他們鏖戰(zhàn)一場,被他們打得屁滾尿流。禁煙委員會內(nèi)的委員們雖然沒有被打,但也因此鬧了個灰頭土臉。

“據(jù)我所知,虞后天還會有一船煙土從天津出發(fā)南下。警察實在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我想到了張軍長,來問一問你有沒有同禁煙委員會合作一次的意思?!?/p>

張嘉田一聽這話就明白了:“怎么分?”

“你三我七?!?/p>

“不行?!?/p>

“四六?”

張嘉田向他張開了一只巴掌:“五五?!?/p>

林子楓思索了片刻,末了一點頭:“好,那就五五?!?/p>

張嘉田笑了,興高采烈的一拍桌子:“行!有我出手,你就等好吧!”

他這一拍力氣十足,幾乎是拍出了一聲巨響。林子楓的身體巋然不動,心則是被震得一顫。掃了張嘉田一眼,他感覺這人粗俗得簡直讓人無法忍受。而這回他在北平見了白雪峰,白雪峰胖了,并且如愿以償,終于勾搭上了一位闊小姐,見了林子楓,他滿口就只會談結(jié)婚那一件事,仿佛幾輩子沒結(jié)過婚,憋到了這一世,終于忍無可忍、非結(jié)不可。林子楓先前覺得白雪峰這人也還不錯,哪知道這回和他談了一個小時,險些被他活活俗死。

林子楓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么了,眾人紛紛變得討厭起來。抬頭又看了張嘉田一眼,他聽張嘉田要留自己吃飯,慌忙起身告辭。

離了張宅之后,林子楓回了自己在天津的住處,草草吃了一頓午飯。到了下午,禁煙委員會內(nèi)的一名委員登門拜訪,請他到自家聽?wèi)蛉?。這名委員今年也就二十多歲,是個詩人,詩作得相當(dāng)不錯,家境也好,除了作詩,別的一概不會,是個掛名吃空餉的委員。林子楓認(rèn)為詩人還有幾分清雅氣,故而對他高看一眼,欣然應(yīng)邀。

詩人不撒謊,家里真有四個能唱戲的小戲子,都是十三四歲的小男孩,一個個涂脂抹粉,將面孔修飾得白里透紅,兩道眉毛畫得長長的。林子楓本打算過來受一點音樂的陶冶,哪知道進(jìn)門之后,先見了這么幾個俗不可耐的小妖精,便是一驚。小妖精之一站到人前,翹起蘭花指開唱,捏著嗓子放出雞鳴一般的聲音,余下三妖精,一個奔了詩人去,另兩個則是包圍了林子楓。

詩人將小妖精抱到腿上,含笑扭頭去看林子楓,自認(rèn)為是投了他的所好。而林子楓正襟危坐,兩只手攥著拳頭放在大腿上,先是端然不動,等到前方一段戲唱完了,他猛的站了起來:“晚上還有事,我先走了。”

然后不等詩人回答,他逃之夭夭。

逃回家后,他洗了個長長的澡,覺得自己是受了那兩個小戲子的玷污。洗過澡后,他抽動著鼻子滿房里嗅,總覺得屋子里還有脂粉芬芳,以及人類肉體的氣味。

“可怕?!彼搿?/p>

這時,仆人走來敲響了他的房門:“先生,外面來了一位客人,名叫蘇秉君,想要見您,還說您是認(rèn)識他的?!?/p>

林子楓裹著浴袍,一皺眉頭,半晌沒做聲,經(jīng)過了一番思考之后,才答道:“帶他到會客室?!?/p>

然后又過了四十分鐘,他才穿戴整齊,慢悠悠的也走進(jìn)了會客室。會客室里坐著一名西裝革履的青年,一見他就站了起來,笑著說道:“林先生,有日子沒見您啦?!比缓笏研θ菔樟耸?,顯出了莊嚴(yán)些的樣子,對著林子楓鞠了一躬:“秉君向您問安?!?/p>

林子楓上下打量著他,就見這小子衣著不錯,氣色也不錯,完全沒有倒霉相,便一點頭:“確實是有日子沒見了,蘇隊長?!?/p>

蘇秉君當(dāng)即擺了手:“我現(xiàn)在不是隊長了,您叫我小蘇就成。”

隔著相當(dāng)?shù)木嚯x,林子楓坐下了:“自從安泰一別,不知道蘇先生這些日子是在何處高就?”

蘇秉君答道:“我們投降之后,也沒人管,就各走各路了?;氐奖本┲?,我沒找到大帥,也沒什么事做,就一直混日子。后來,也就是這個月的中旬,我聽說大帥到了承德,就找了過去,結(jié)果大帥見了我,還挺高興,知道我沒差事,就讓我繼續(xù)跟著他?!?/p>

林子楓說道:“看來,你是很忠于他的了。”

蘇秉君只是笑:“我的本領(lǐng)有限,能繼續(xù)跟隨大帥,總比另謀別的差事強(qiáng)。”

林子楓翹起了二郎腿,抬手一推金絲眼鏡:“這很奇怪,你既然是忠于他的,那么就不該來見我。我和他的事情,你不該不知道?!?/p>

蘇秉君聽了這話,依舊坦然:“我現(xiàn)在在大帥手底下吃飯,照理來講,確實是不該私自登您的門。可我這一次是奉了大帥的命令而來,算是因公,并非因私?!?/p>

林子楓沉默片刻,然后低聲問道:“為了后天那一艘船?”

蘇秉君答道:“是的。”

然后他從懷里摸出一張支票,起身走到林子楓面前,雙手將支票送向了他:“那艘船上的貨,一半是虞都統(tǒng)的,一半是大帥的。大帥愿意出這個數(shù),請您高抬貴手,放行一次?!?/p>

林子楓掃了支票一眼,并不是很把上面的數(shù)目放在心里,只問:“我要是不放行呢?”

蘇秉君伸著雙手,臉上露出了進(jìn)退兩難的微笑:“大帥說……”

林子楓抬頭看他:“他說什么?”

“那個……這是大帥的原話,您聽了別見笑。大帥說,您要是不放行的話,他就再也不會見您了?!?/p>

說完這話,蘇秉君偷眼去看林子楓,同時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感覺大帥這話說得像鬧著玩似的,實在是拿不到這談判桌上來。然而林子楓聽了這話,卻是面沉似水,直視著前方,半晌不言語。

最后,他終于低聲開了口:“這是在威脅我么?”

他隨即站了起來,一扯西裝下擺:“你告訴他,我很討厭這種輕浮無聊的威脅。不放行!”

蘇秉君愣在了原地,眼看著林子楓轉(zhuǎn)身大步走出了會客室。

(四)

雷一鳴得知了林子楓“不放行”,氣得砸了房內(nèi)一只大花瓶:“這個王八蛋到底是想怎么樣?他不是——”

房里當(dāng)時還有別人,所以他強(qiáng)行忍住了后頭的話:他不是愛我嗎?

其實一想到自己被林子楓“愛”上了,他心里也十分的犯別扭,畢竟林子楓是個男人,而且在他身邊潛伏了十年,已經(jīng)混成了他的心腹。只不過是值此非常時刻,他病急亂投醫(yī),不得不采取了非常的辦法。他也是咬牙切齒一狠心,才讓蘇秉君去向林子楓傳話的。哪知道林子楓瘋得不輕,竟然完全不給他面子,不但不給面子,還罵他“輕浮無聊”。這讓他在砸碎了大花瓶后,踉蹌著后退坐上椅子,簡直氣得要發(fā)昏。

昏了片刻之后,他鎮(zhèn)定下來,忽然又想起了張嘉田——想也白想,做事總得循序漸進(jìn),他現(xiàn)在若是去支使張嘉田為自己賣力氣,必定又要碰一鼻子灰。

一天過后,雷一鳴收到消息,那一船煙土果然是被扣住了,扣船的一方不再是公安局,而是禁煙委員會和當(dāng)?shù)氐鸟v軍。虞天佐跑到他面前唉聲嘆氣發(fā)牢騷:“你看,你不是說你有法子嗎?我信了你的話,這一船就沒加防備,這下可好,賠大發(fā)了?!?/p>

雷一鳴在地上來回的踱步,踱了兩圈之后,他答道:“老虞,這回確實是我說了大話,我把事情想簡單了?!?/p>

“我沒逼著你承認(rèn)錯誤,但你說接下來該怎么辦?就你那個子楓,一點舊情都不講,這都連著兩個多月了,專門找我的麻煩,我的船都不敢在天津碼頭明著靠岸了?!?/p>

雷一鳴不耐煩的一搖頭:“他不是我的子楓!”

“我就納悶了,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他恨你恨成這樣?”

“我沒有得罪過他,他神經(jīng)??!”

虞天佐抬手指了指他:“你別嘴硬,你肯定是有惹了他的地方。但咱們現(xiàn)在先不談這個,這都是小事?!?/p>

“這還小?”

虞天佐走到他身邊,對著他耳語了一句。雷一鳴立刻扭頭望向了他:“真的?消息可靠?”

“一定可靠?!?/p>

雷一鳴思索著虞天佐方才的那句耳語。虞天佐告訴他,東北的少帥決定歸順南京,換言之,便是這場北伐大戰(zhàn)——起碼是在名義上——勝利結(jié)束了。

“好哇!”他果然把那一船煙土忘去了腦后,在虞天佐面前又來回兜了兩圈,他末了停下來,抬頭對著虞天佐一笑:“好消息啊!”

虞天佐在炕邊坐下了:“好?哪兒好?這回也算是改朝換代了,誰知道我這熱河都統(tǒng)還當(dāng)不當(dāng)?shù)米。俊?/p>

雷一鳴答道:“你有兵,當(dāng)不當(dāng)?shù)米?,還不是你說了算?”

“好,就算我當(dāng)?shù)米?,那你呢?你又樂的是哪一出??/p>

雷一鳴把臉上的微笑收了收,又清了清喉嚨,正色答道:“我也是個愛和平的人??!”

虞天佐向他一踢腿,笑著罵道:“我去你媽的?!?/p>

雷一鳴和虞天佐談笑了片刻,等虞天佐走了,他那臉上還殘留著一點笑容的余影。他方才并沒有對虞天佐扯謊,他是真的愛和平——勝利了,和平了,大家才能坐下來瓜分勝利果實,才能分贓不均,才能再打起來。先前那一仗,他們還都有著共同的敵人和信念,如今再開戰(zhàn),可就沒有那么漂亮的宗旨了。彎腰揉了揉自己的左小腿,左小腿的骨頭長結(jié)實了,然而時不時就要隱隱作痛,走起路來也不那么得力。就因為這條腿,他想自己有朝一日若是東山再起了,就該再要去張嘉田的半條命。

但是,他不要了。

張嘉田被他殺了兩次,兩次都是斬草除根、趕盡殺絕??绅埵侨绱耍€能從張嘉田那里嗅到感情的氣味。所以張嘉田是世上第一人,終于通過了他的考驗。

所以他不會再殺他了,他要珍惜他了。

如此又過了兩日,東北的少帥果然發(fā)表全國通電,宣布效忠南京中央政府。社會各界紛紛慶祝,虞天佐也花了一筆錢,將全軍的五色旗都換成了青天白日旗。

虞天佐忙虞天佐的,雷一鳴忙雷一鳴的——他這幾天找到了陳運基。

陳運基當(dāng)時在戰(zhàn)場上受了突襲,落敗而逃,躲進(jìn)了山中。及至后來他出山回城了,眼看雷一鳴大勢已去,又想起自己曾經(jīng)痛揍過張嘉田,便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繼續(xù)躲著去。悄悄的回了老家,他這幾個月來一直心驚膽戰(zhàn),隨時預(yù)備著召集人馬去當(dāng)土匪——如果張嘉田帶兵來找他報仇的話。

結(jié)果等來等去,他沒等到張嘉田的人,反倒是等來了雷一鳴的消息。雷一鳴對陳運基有一點了解,又一直沒得到他的死訊,故而派了個人到他家鄉(xiāng)去,打算碰碰運氣,哪知道一找就把他找著了。

陳運基除了打仗,別的全不會,性情又暴戾,急了眼就要殺人,有了錢也不能安安分分的當(dāng)小老百姓。雷一鳴對他比較了解,他對自己也有個清醒的認(rèn)識,故而在聽聞雷一鳴還打算東山再起之后,他想都沒想,直接就來了承德。

雷一鳴每天除了敷衍虞天佐之外,余下時間都是在和陳運基長談——陳運基從肉身到靈魂,都不符合雷一鳴的喜好,雷一鳴沒看上他,故而也就不肯花心思去考驗他,對他有一說一,雙方反倒談得輕松明白。如此過了幾天,陳運基不聲不響的離了承德,而他剛走,蘇秉君便回了來。

蘇秉君在北平住了好一陣子,這次回來見了雷一鳴,便說道:“大帥——”

雷一鳴登時皺著眉毛看了他一眼——這是虞家,不是雷家,虞家只有一位大帥,就是虞天佐。他這么個寄人籬下的光桿司令,也大模大樣的充大帥,未免有點不識時務(wù)。

蘇秉君立刻改了口:“大爺,事情已經(jīng)進(jìn)行得差不多了,最遲是在過年前,款子就能到手?!?/p>

雷一鳴點了點頭,沒說什么。想要東山再起,單是有人還不行,人都長著嘴呢,為了喂飽這些人的肚皮,他還得有錢。他手里有一筆老本,可不到緊要關(guān)頭絕不能動,除此之外,他倒是明確的知道自己曾經(jīng)投資過一家大游藝場,股份應(yīng)該是值錢的。

凡是和商業(yè)投資有關(guān)的文件合同,他手里一份都沒有,只能派蘇秉君又去向林子楓索要,這回林子楓倒是沒再刁難他,一要就給。于是蘇秉君在北平天津之間來回奔波了好些天,總算把雷一鳴名下的股份盡數(shù)賣掉了。

雷一鳴對于錢這個東西,沒什么概念,只知道它是好的,盡量的摟就是。值錢的股份全賤賣了,他也完全不心疼,反正是只要錢。揮手示意蘇秉君退出去,他在房內(nèi)又轉(zhuǎn)了幾個圈,然后穿衣戴帽,想去找虞天佐說幾句話。

窗外是個天寒地凍的世界,他總有點信不過自己的左腿,故而還是提了一根手杖,帶著個小勤務(wù)兵往外走。出了院子拐了個彎,他踩著滿地白雪走出了十幾米,忽然停了下來,感覺這北風(fēng)實在是厲害,簡直是一瞬間就吹透了自己的層層衣褲。他想回去,可又不甘心,也不肯承認(rèn)自己羸弱至此,竟會在冬天出不得門。

穿過一條長長的夾道,他進(jìn)了一座空曠院子,院內(nèi)的大雪沒有及時清掃,又經(jīng)了人的踩踏,結(jié)成了一層光滑堅硬的冰殼子。雷一鳴走得一步一滑,有心不走了,可已經(jīng)到了院子中央,想要回去,依然還是得一步一滑。

他又冷又累,同時就覺得氣息不夠用,喘得發(fā)昏。偏在這時,后方又來了一個小丫頭,這小丫頭顯然也在害冷,一邊咝咝哈哈的把手放在嘴邊呵氣,一邊邁著小步向前跑,跑到雷一鳴身邊時,她腳下一滑,驚叫一聲倒向了雷一鳴。而雷一鳴猝不及防的受了她這一撞,當(dāng)即摔了個仰面朝天,手杖飛出去了十幾米,后腦勺磕在冰上,帽子也滾出了老遠(yuǎn)去。小丫頭慌忙爬了起來,和那小勤務(wù)兵一起過來瞧他,就見他雙目緊閉,人事不省,竟是一跤摔暈過去了。

雷一鳴昏迷了半個多小時,悠悠醒轉(zhuǎn)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張大床上,床尾站著一位穿白衣的醫(yī)生,床前椅子上坐著虞天佐。

虞天佐圓睜二目,一直在緊盯著他,忽見他睜了眼睛,他當(dāng)即長出了一口氣:“我的兄弟,總算醒了,你可嚇?biāo)牢伊耍 ?/p>

雷一鳴瞬間回憶起了前因后果,登時胸中生出一團(tuán)怒火,一挺身就坐了起來:“虞天佐,你這日子是怎么過的?家里的事你還管不管了?”

虞天佐聽了這話,目瞪口呆的站了起來:“?。俊?/p>

“啊什么?。∧惆涯慵遗孟窳锉鶊鏊频?,是怕我能走過來找你嗎?”

虞天佐又長出了一口氣:“哎喲我的老天爺,你又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讓我前頭死的那個老婆上身了呢?!?/p>

雷一鳴不再理他,抬手去摸后腦勺,結(jié)果摸到了一個火熱的大包。這時房門開了,有人飛快的向內(nèi)探頭看了一眼。雷一鳴沒在意,繼續(xù)對虞天佐說道:“我有事要找你。”

虞天佐坐回到了椅子上:“你說?!?/p>

“我忘了!”

“摔的?”

“可不就是摔的!”

這時候,房門又開了,雷一鳴抬頭一瞧,不由得愣了愣——門外走進(jìn)來了個大美人。

美人穿著一身紅旗袍,細(xì)身量水蛇腰,裊裊娜娜,滿頭烏云似的長發(fā)都披在肩上,顯出一張紅撲撲的鵝蛋臉。手里端著一只小托盤,她扭頭對著虞天佐說道:“我給雷先生端了熱湯過來。”

她這樣側(cè)過臉,顯出了筆直的高鼻梁,和虞天佐那個鼻子是一個款式,雷一鳴看在眼里,便問道:“老虞,這位小姐是……”

虞天佐答道:“我老妹子,你沒見過?”

雷一鳴搖搖頭:“沒見過?!?/p>

那美人把托盤交到了虞天佐手里,然后走到床邊,向雷一鳴伸出了一只手:“虞碧英?!?/p>

雷一鳴一看她這副做派,就知道這是個西洋式的摩登女郎。抬手和虞碧英握了握,他剛要開口,然而虞碧英抽出手來,一轉(zhuǎn)身走回虞天佐面前,接過托盤又回了來,笑盈盈的說道:“接下來,我要向雷將軍賠罪了。”

雷一鳴問道:“這話是從何說起?”

虞碧英答道:“因為把雷將軍撞倒的人,就是我房里的小丫頭,我作為她的主人,自然是要負(fù)起責(zé)任來的?!?/p>

說完這話,她把托盤放到桌上,端起那一碗熱湯送到了雷一鳴面前:“天太冷了,請喝點兒熱的吧?!?/p>

雷一鳴道了聲謝,接過小碗喝了一口,因嘗出是參湯,便又把小碗送回了虞碧英的手中:“多謝,虞小姐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p>

虞碧英睜大了眼睛:“是太燙了?還是味道不對?”

雷一鳴微笑了一下:“都不是,是我一喝參湯,就要流鼻血?!?/p>

然后他掙扎著伸腿下床,對虞天佐說道:“既然我一時半會兒想不起那句話,就等到想起來了再和你說吧!走了?!?/p>

虞碧英這時說道:“哥你送他?!?/p>

虞天佐沒說什么,披上大衣跟著雷一鳴走了出去,剛一出門,他就對雷一鳴說道:“你這個漂亮腦袋,還真是沒白收拾?!?/p>

雷一鳴在呼呼的北風(fēng)聲中沒聽清楚,扭頭大聲問道:“什么?”

虞天佐搖搖頭:“沒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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