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詩

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1190—1244），字晉卿，遼東丹王耶律突欲八世孫，金尚書右丞耶律履之子。初仕金，官至尚書省左右司員外郎。元太祖鐵木真取燕后，被召用，很受信任。太宗朝，官至中書令。元代立國規(guī)制，多由其奠定。工詩，也能詞，有《湛然居士集》。

西域河中十詠（選三）

寂寞河中府，臨流結(jié)草廬[1]。開尊傾美酒[2]，擲網(wǎng)得新魚。有客同聯(lián)句，無人獨看書。天涯獲此樂，終老又何如。

寂寞河中府，頹垣繞故城[3]。園林無盡處，花木不知名。南岸獨垂釣，西疇自省耕[4]。為人但知足，何處不安生。

寂寞河中府，西流綠水傾。沖風(fēng)磨舊麥[5]，懸碓杵新粳[6]。春月花渾謝[7]，冬天草再生。優(yōu)游聊卒歲[8]，更不忘歸程。

說明

河中府原為西遼西都尋思干城，即今烏茲別克撒馬爾罕。公元1219年秋，成吉思汗率大軍西征，攻克此城。耶律楚材當(dāng)時扈駕西行，詩當(dāng)作于此時。詩采用白描手法，一一表現(xiàn)西域特有的山川風(fēng)光和民族風(fēng)情，質(zhì)樸自然，清新可喜，宛如一幅幅優(yōu)美生動的西域風(fēng)俗畫。

集評

顧嗣立曰：“（耶律楚材）雄篇秀句散落人間，為一代詞臣倡始?！?/p>

——顧嗣立《元詩選》

早行

馬駝殘夢過寒塘[9]，低轉(zhuǎn)銀河夜已央[10]。雁跡印開沙岸月，馬蹄踏破板橋霜[11]。湯寒卯酒兩三盞[12]，引睡新詩四五章[13]。古道遲遲四十里[14]，千山清曉日蒼涼。

說明

全詩扣住“早”字。開頭用殘夢、夜盡，結(jié)尾行四十里方見曉日，均突出“早”，中間兩聯(lián)選用岸月、板橋霜的意象和人飲卯酒、做詩引睡的動作也無不生動形象地描畫出早行之人的所見、所感、所為。詩刻畫細(xì)致，意境清峻，層次清晰，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

戴表元

戴表元（1244—1310），字帥初，一字曾伯，慶元奉化（今浙江奉化）人。宋度宗咸淳年間進士。官建寧府教授。元成宗大德八年（1304）除信州教授，后辭官隱居。以文章大家著稱于時，詩多為傷時憫亂、悲憂感憤之作。有《剡源集》。

苕溪[15]

六月苕溪路，人言似若邪[16]。漁罾掛棕樹[17]，酒舫出荷花。碧水千塍共[18]，青山一道斜。人間無限事，不厭是桑麻[19]。

說明

該詩描寫苕溪六月的景色，清新自然，韻味淳厚。中間兩聯(lián)寫景由近而遠(yuǎn)，突出漁罾和酒舫兩意象，表現(xiàn)出詩人恬淡、灑脫而又豪逸的生活意趣。尾聯(lián)點題，抒發(fā)對農(nóng)村生活的向往之情。

仇遠(yuǎn)

仇遠(yuǎn)（1247—1326），字仁近，一字仁父，號山村民，又號近村，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宋末即以詩名。元大德年間為溧陽州學(xué)教授，以杭州知事至仕。晚居余杭溪上之仇山。工詩善畫、亦能詞。有《金淵集》、《山村遺稿》、《無弦琴譜》等。

湖上值雨

波痕新綠草新青，有約尋芳苦不晴。莎徑泥深雙燕濕[20]，柳橋煙淡一鶯鳴。山圍故苑春常鎖[21]，泉落低畦暖未耕[22]。十載舊蹤時入夢[23]，畫船多處看傾城[24]。

說明

該詩寫西湖雨景?！吧瘡健币宦?lián)，選用莎徑、雙燕、煙柳、鳴鶯等富有春日特征的意象，表現(xiàn)春天西湖煙雨朦朧的清麗與空濛，形象生動，又具大自然的生氣。“山圍”以下情調(diào)一變，落到心中的故國之思，尾聯(lián)以憶南宋西湖盛時景象而收，語意含蓄，尤為沉痛。

集評

陶玉禾曰：“不減唐人?！?/p>

——顧奎光《元詩選》

劉因

劉因（1249—1293），字夢吉，號靜修，又號樵庵、雷溪真隱，保定容城（今河北容城）人。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征拜承德郎，右贊善大夫，以母疾辭歸。二十八年（1291）再征為集賢學(xué)士，固辭不就。仁宗延佑中追贈翰林學(xué)士、容城郡公，謚文靖。工詩文，多反映元初遺民思想。有《靜修集》。

白溝[25]

寶符藏山自可攻[26]，兒孫誰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27]，豐沛空歌海內(nèi)風(fēng)[28]。趙普元無四方志[29]，澶淵堪笑百年功[30]。白溝移向江淮去[31]，止罪宣和恐未公[32]。

說明

這是一首詠史詩，通過宋太祖與其無一“出群雄”的后代的對比，對宋亡的歷史教訓(xùn)作了深沉的思索。尾聯(lián)兩句將宋亡原因從表象向深層挖掘，尤為警策。全詩縱橫捭闔，筆力精深，堪稱大家手筆。

集評

顧嗣立曰：“靜修詩才超卓，多豪邁不羈之氣?！?/p>

——顧嗣立《元詩選》

趙孟

趙孟（1254—1322），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宋太祖子秦王趙德芳之后，因賜第湖州，遂為湖州（今屬浙江）人。年十四，以父蔭補官。入元后，以程巨夫薦，授刑部主事，遷集賢直學(xué)士。官至翰林學(xué)士承旨。卒追封魏國公，謚文敏。書、畫兼工，書法流轉(zhuǎn)遒麗，人稱“趙體”，畫亦開元代畫風(fēng)，為一代大家。能詩詞。有《松雪齋集》。

岳鄂王墓[33]

鄂王墓上草離離[34]，秋日荒涼石獸危[35]。南渡君臣輕社稷[36]，中原父老望旌旗[37]。英雄已死嗟何及[38]，天下中分遂不支[39]。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

說明

南宋紹興十一年（1142），抗金名將岳飛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殺于杭州，葬于西湖邊的棲霞嶺下。百多年以后，趙孟路過岳飛墓，看到墓前秋草離離、石獸高踞的荒涼而又肅穆景象，想到岳飛當(dāng)年的冤死和南宋的亡滅，心中感慨頓生，寫下此詩。詩追悼英雄，感懷歷史，表現(xiàn)對英雄的崇敬和對南宋統(tǒng)治者誤國的激憤，境界蒼涼，風(fēng)格沉郁，語言精深，歷來為人稱道。

集評

陶宗儀曰：“岳王墓詩，不下數(shù)百篇，其膾炙人口者，莫如趙魏公作?！?/p>

——陶宗儀《南村輟耕錄》

瞿佑曰：“岳王墓詩，趙子昂‘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世皆稱誦?！?/p>

——瞿佑《歸田詩話》

絕句

溪頭月色如白沙，近水樓頭一萬家。誰向夜深吹玉笛？傷心莫聽《后庭花[40]》。

說明

詩純用杜牧《泊秦淮》詩意，但境界清麗朦朧，情思幽深高遠(yuǎn)，別具一種妙處。若聯(lián)系趙孟身為宋皇室子孫，在南宋滅亡后又變節(jié)仕元的獨特經(jīng)歷，則詩中似又有一種淡淡的故國之思與亡國之痛。

集評

胡應(yīng)麟曰：“元絕妙境?！?/p>

——胡應(yīng)麟《詩藪》

楊載

楊載（1271—1323），字仲弘，浦城（今屬福建）人，后遷居杭州。博覽群書，年四十而不仕，以布衣召為國史院編修官，與修武宗實錄。元仁宗延祐二年（1315）進士，官至寧國路總管府推官。與虞集、范梈、揭傒斯齊名，為元中期著名文學(xué)家。有《楊仲弘集》。

到京師

城雪初消薺菜生[41]，角門深巷少人行[42]。柳梢聽得黃鸝語，此是春來第一聲。

說明

該詩選用雪初消、薺菜生、少人行、黃鸝語等富有早春特色的意象，渲染早春的清寒和大地已開始顯露的勃勃生機，從中透露出人的欣喜之情。值得注意的是，詩題作“到京師”，是詩人年過四十以布衣召為國史院編修官，開始踏上仕途時的抒懷之作。因此，詩中描繪的初春景象，其實也象征著詩人此時心中孕育著的無限希望。

集評

陶玉禾曰：“可擬‘天街小雨’之什?！?/p>

——顧奎光《元詩選》

宗陽宮望月[43]

老君臺上涼如水，坐看冰輪轉(zhuǎn)二更[44]。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風(fēng)露寂無聲。蛟龍并起承金榜[45]，鸞鳳雙飛載玉笙。不信弱流三萬里[46]，此身今夕到蓬瀛[47]。

說明

該詩寫老君臺望月，詞采清麗、想象豐富，被嘆為絕唱。首聯(lián)擒題，并烘染氣氛；頷聯(lián)實寫，狀物繪景極為工麗；頸聯(lián)虛寫，設(shè)想天上景象；尾聯(lián)抒發(fā)感想，表現(xiàn)對理想境界的向往。詩清幽高華，思致奇妙，韻味悠然。

集評

瞿佑曰：“楊仲宏（弘）以《宗陽宮望月》詩得名?！?/p>

——瞿佑《歸田詩話》

陶玉禾曰：“高華吰亮，即在唐音中亦是高調(diào)。昔人稱仲宏（弘）詩，亦以此作為第一。”

——顧奎光《元詩選》

虞集

虞集（1272—1348），字伯生，號道園，人稱邵庵先生，祖籍仁壽（今屬四川），遷崇仁（今屬江西）。成宗大德初，薦授大都路儒學(xué)教授，歷國子助教，累遷秘書少監(jiān)，翰林直學(xué)士，兼國子祭酒，奎章閣侍書學(xué)士，曾修《經(jīng)世大典》。卒贈江西行省參知政事，仁壽郡公，謚文清。詩文均負(fù)盛名。朝廷典冊，公聊碑版，一時多出其手。詩與楊載、范梈、揭傒斯齊名。有《道園學(xué)古錄》。

挽文丞相

徒把金戈挽落暉[48]，南冠無奈北風(fēng)吹[49]。子房本為韓仇出[50]，諸葛安知漢祚移[51]。云暗鼎湖龍去遠(yuǎn)[52]，月明華表鶴歸遲[53]。不須更上新亭望[54]，大不如前灑淚時。

說明

該詩追悼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表現(xiàn)對英雄的崇敬以及對宋室氣數(shù)已盡，文天祥回天無力，終歸失敗的惋惜之情。第三聯(lián)用“鼎湖”、“鶴歸”兩典，既流露對宋亡的感傷，又表達了對文天祥忠魂化鶴歸來的企盼，語意遙深，反映詩人心底難以泯滅的民族感情。詩筆力勁健，風(fēng)格沉郁，雖用典較多，卻大都貼切自然，并無堆砌之感。

集評

陶玉禾曰：“意到、氣到、神到、挽文山詩，此為第一。”

——顧奎光《元詩選》

揭傒斯

揭傒斯（1274—1344），字曼碩，龍興富州（今江西豐城）人。元仁宗延祐初，薦授翰林院國史編修，應(yīng)奉翰林文字，后官至翰林侍講學(xué)士，同知經(jīng)筵事。曾總修宋、遼、金三史。卒贈豫章郡公，謚文安。其詩與虞集、楊載、范梈齊名。亦善書，行書尤工。有《揭文安公全集》。

高郵城[55]

高郵城，城何長，城上種麥，城下種桑。昔日鐵不如[56]，今為耕種場。但愿千萬年，盡四海外為封疆[57]。桑陰陰，麥茫茫，終古不用城與隍[58]。

說明

該詩通過高郵城的今昔變遷，以極明白的語言，表達了希望和平，永不要戰(zhàn)爭的美好愿望。詩以雜言形式寫成，質(zhì)樸自然，變化靈活，別有一種風(fēng)味。

寒夜作

疏星凍霜空，流月濕林薄[59]。虛館人不眠[60]，時聞一葉落。

說明

該詩寥寥二十字，傳神地描畫出一幅秋夜清寒，客舍難眠的詩人客旅圖，從中傳達出詩人心中的孤寂之情。詩前兩句選用疏星、白霜、流月、林木四種意象，渲染秋夜的空曠、靜寂和清寒，句中“凍”、“濕”兩字十分講究，很見其錘煉之功。下兩句落到抒情主體，著一“虛”字，表現(xiàn)環(huán)境凄寥；時聞葉落，一是表現(xiàn)四野的靜謐，二是突出人的不眠，由此，人的愁緒也就在其中了。全詩凄清靜幽，含蓄綿邈，韻味十分悠長。

集評

陶玉禾曰：“幽寂?！?/p>

——顧奎光《元詩選》

王冕

王冕（1287—1359），字元章，號煮石山農(nóng)、飯牛翁、會稽外史、梅花屋主等，諸暨（今屬浙江）人。出身農(nóng)家，刻苦自學(xué)，后從韓性受教。應(yīng)進士舉不第，遂下東吳、入淮楚。曾北游大都，薦官不就，歸隱九里山。工畫，為元代著名畫家，尤以畫“沒骨梅”著名。詩亦有名。有《竹齋集》。

墨梅[61]

我家洗硯池頭樹[62]，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63]。

說明

王冕“平生嗜畫梅，畫成未嘗無詩也”（《七修類稿》），此詩即其中較好的一首。詩通過對梅花的歌頌，婉轉(zhuǎn)地表達了詩人潔身自守、不求聞達的志趣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節(jié)操。藝術(shù)上采用比興手法，取喻自然，語言樸素，寓意深刻。

楊維楨

楊維楨（1296—1370），字廉夫，號鐵崖，別號東維子，鐵笛道人，諸暨（今屬浙江）人。泰定四年（1327）進士。歷任天臺縣尹、錢清場鹽司、建德路總管府推官等。元末遇兵亂，隱居富春山、錢塘、松江等地。詩在當(dāng)時有較大影響，時稱“鐵崖體”。有《鐵崖古樂府》、《復(fù)古詩集》、《麗則遺音》等。

廬山瀑布謠

甲申秋八月十六夜，予夢與酸齋仙客游廬山，各賦詩，酸齋賦《彭郎詞》，予賦《瀑布謠》[64]。

銀河忽如瓠子決[65]，瀉諸五老之峰前[66]。我疑天孫織素練[67]，素練脫軸垂青天[68]。便欲手把并州剪[69]，剪取一幅玻璃煙[70]。相逢云石子[71]，有似捉月仙[72]。酒喉無耐夜渴甚，騎鯨吸?？萆Ｌ?span >[73]。居然化作十萬丈，玉虹倒掛清冷淵[74]。

說明

該詩寫廬山瀑布，以超人的想象、極度的夸張和巧妙的比喻，盡情展示了廬山瀑布的壯麗、雄奇、險峻，使人如身臨其境，仿佛聽到瀑布飛流直下三千丈的轟然聲響，感受到瀑布飛珠濺玉形成的絲絲霧氣。全詩境界闊大，氣勢奔放。

集評

陶玉禾曰：“老橫。鐵崖筆力橫處，無人可及?！?/p>

——顧奎光《元詩選》

顧嗣立曰：“廉夫古樂府上法漢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p>

——顧嗣立《寒廳詩話》

薩都剌

薩都剌（約1300—？），字天錫，號直齋，回族。祖父薩拉布哈（一譯思蘭不花）以武功鎮(zhèn)守晉北，薩都剌生于代州（今山西代縣），即古之雁門，故薩都剌自稱雁門人。早年貧寒，曾到吳、楚等地經(jīng)商謀生。泰定四年（1327）進士，授鎮(zhèn)江錄事司達魯花赤，累官應(yīng)奉翰林文字，后因彈劾權(quán)貴，出為淮西江北道廉訪司經(jīng)歷。晚年居武林（今杭州市），流連山水間。工詩詞，亦擅書畫。有《雁門集》。

七夕后一日登樂陵臺倚梧桐望月有懷李御史公藝[75]

涼風(fēng)吹墮梧桐月，瀉下泠泠露華白。樂陵臺上悄無人，獨倚梧桐看秋月。月高當(dāng)午桐陰直[76]，不覺衣沾露華濕。此時卻憶金陵人[77]，酒醒紅樓夜吹笛。

說明

月的意象在中國古詩詞里往往和人的離別聯(lián)系在一起，如謝莊《月賦》“隔千里兮共明月”和蘇東坡《水調(diào)歌頭》“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都是借月抒懷，表達對離別之人的深深懷念。薩都剌這首詩也同樣通過月夜景象的描寫，表達對友人李公藝的思念之情，境界清麗靜幽，感情真切自然，結(jié)尾以月夜笛聲收束，韻味顯得更為悠長。

集評

顧嗣立曰：“（薩都剌詩）清而不佻，麗而不縟，于虞、楊、范、揭之外，別開生面。”

——顧嗣立《寒廳詩話》

倪瓚

倪瓚（1301—1374），字元鎮(zhèn)，自號云林居士，又號風(fēng)月主人，無錫（今屬江蘇）人。生性孤傲，終生不仕。元至正初年，賣盡田產(chǎn)，扁舟來往于太湖、泖湖間。擅長山水畫，與黃公望、吳鎮(zhèn)、王蒙合稱“元四家”；亦工詩，以詠景、題畫之作較有藝術(shù)特色；詞曲亦佳。有《清閟閣集》。

題鄭所南蘭[78]

秋風(fēng)蘭蕙化為茅[79]，南國凄涼氣已消[80]。只有所南心不變，淚泉和墨寫離騷[81]。

說明

這是一首題畫詩，歌頌了南宋遺民鄭思肖對故國的一片深情和對南宋政權(quán)的忠貞不二，也表達出作者的民族意識和反抗精神。藝術(shù)上采用比興手法：以化茅之蘭暗諷某些人的變節(jié)仕元，并以之反襯鄭所南的不變之心，含蓄委婉，筆力深長。

集評

顧起綸曰：“倪隱君元鎮(zhèn)，高風(fēng)潔行，為我明逸人之宗?！?/p>

——顧起綸《國雅品》

劉基

劉基（1311—1375），字伯溫，青田（今屬浙江）人。元至順年間進士。曾任江西高安縣丞，浙江儒學(xué)副提舉，不久棄官歸隱。后又出任浙東行省都事，因事而被革職。元至正二十年（1360）至金陵，為朱元璋出謀劃策，協(xié)助其奪取天下。明初任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封誠意伯。洪武四年（1371），辭官歸里。后為胡惟庸所譖，受太祖猜疑，憂憤而死；一說被胡惟庸毒死。正德中，追謚文成。其散文奔放，詩歌雄渾，自成一家。有《誠意伯集》。

梁甫吟

誰謂秋月明，蔽之往往由纖翳[82]；誰謂江水清，淆之往往隨沙泥。人情旦暮有反覆，平地倏忽成山溪。君不見桓公相仲父，豎刁終亂齊[83]。秦穆信逢孫，遂違百里奚[84]。赤符天子明見萬里外，乃以薏苡為文犀[85]。?；槠捅螒嵟?span >[86]，青天白日生虹蜺。明良際會有如此[87]，而況童角不辨粟與稊[88]。外間皇父中艷妻，馬角突兀連牝雞[89]。以聰為聾狂作圣，顛倒衣裳行蒺藜。屈原懷沙子胥棄[90]，魑魅叫嘯風(fēng)凄凄[91]。梁甫吟，悲以凄，岐山竹實日稀少[92]，鳳凰憔悴將安棲？

說明

詩以《梁甫吟》古樂府舊題抒發(fā)忠而見謗，信而見疑，良臣遭陷的不平之鳴，悲涼激越，感慨頗深。詩懷古感今，用了兩組典故：其一為管仲之于齊桓公，百里奚之于秦穆公，馬援之于光武帝，魏征之于唐太宗，他們均為歷史上有名的哲王良臣，即所謂“明良際會”，但彼此還是生出許多不白之冤，何況像唐肅宗那樣昏聵無能，重用奸佞的昏君；第二組為屈原和伍子胥，兩人忠心為國，反遭陷害，最終連性命都難以保全，怎不令人唏噓悲嘆。全詩沉痛郁勃，筆力千鈞，寫出“悲士不遇”的千年古調(diào)。

集評

沈德潛曰：“拉雜成文，極煩冤瞆亂之致，此《離騷》遺音也?！?/p>

——沈德潛《明詩別裁》

感懷

結(jié)發(fā)事遠(yuǎn)游[93]，逍遙觀四方。天地一何闊[94]，山川杳茫茫[95]。眾鳥各自飛，喬木空蒼涼。登高見萬里，懷古使心傷。佇立望浮云，安得凌鳳翔。

說明

這是一首述志詩。詩人登高遠(yuǎn)望，撫今追昔，于廣袤的空間和悠長的時間中領(lǐng)悟到生命有限，不能虛度的積極想法，從而抒發(fā)了何時能一展宏圖的凌云壯志。詩以五言的形式寫，前八句寫結(jié)發(fā)遠(yuǎn)游的經(jīng)歷和面對河山的感慨，主要起鋪墊和渲染的作用，后兩句點題，托出自己的遠(yuǎn)大志向。全詩立意高遠(yuǎn)，景象闊大，具有種積極向上的力量。

集評

沈德潛曰：“元季詩都尚辭華，文成獨標(biāo)高格，時欲追逐杜、韓，故超然獨勝，允為一代之冠。”

——沈德潛《明詩別裁》

袁凱

袁凱（1316？—1385？），字景文，號海叟，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元末為府吏。洪武三年（1370）由舉人授御史。因事為太祖朱元璋所惡，懼，佯狂謝病，得歸故里。少時曾在楊維楨座上賦《白燕》詩，以此得名，號稱“袁白燕”。有《海叟集》。

白燕

故國飄零事已非，舊時王謝見應(yīng)稀[96]。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97]。柳絮池塘香入夢，梨花庭院冷侵衣[98]。趙家姊妹多相忌[99]，莫向昭陽殿里飛。

說明

這是一首詠物詩，結(jié)合用典，以明月滿地、柳絮飛舞、梨花冷衣等景象暗喻白燕的輕盈和白潔，自然而貼切。結(jié)尾用趙飛燕之典，既扣合一“燕”字，又暗寓詩人的感慨，使詩的容量增大。全詩秀麗流暢，構(gòu)思巧妙，確為詠物之佳作。

集評

楊儀曰：“時大本賦《白燕》詩，呈楊鐵崖，鐵崖極稱‘殊簾十二中間卷，玉剪一雙高下飛’。景文在座，曰：‘詩雖佳，未盡體物之妙?！虿灰詾槿?。景文歸作詩，翌日呈之，鐵崖?lián)艄?jié)嘆贊，連書數(shù)紙，盡散座客。一時呼為‘袁白燕’?！?/p>

——楊儀《驪珠雜錄》

楊基

楊基（1326—1378），字孟載，號眉庵，原籍嘉定（今四川樂山），生長于吳縣（今屬江蘇）。元末曾為張士誠幕賓。洪武初，任滎陽知縣，擢兵部員外郎，遷山西按察使，后削職，謫戍遼東，卒于工所。能詩擅詞，與高啟、張羽、徐賁稱“吳中四杰”。有《眉庵集》。

岳陽樓

春色醉巴陵[100]，闌干落洞庭[101]。水吞三楚白[102]，山接九疑青[103]。空闊魚龍氣[104]，嬋娟帝子靈[105]。何人夜吹笛，風(fēng)急雨冥冥[106]。

說明

詩詠岳陽樓。首聯(lián)總寫洞庭春色；頷聯(lián)具體描繪眼前之景，“吞”、“接”兩字尤妙，形象地表現(xiàn)出洞庭湖浩浩渺渺，無邊無際的雄偉氣勢；頸聯(lián)由實轉(zhuǎn)虛，聯(lián)想起舜之二妃投湘水而為湘水之靈的傳說，使美麗的洞庭湖更添一層神秘色彩，似真似幻，更為迷人；尾聯(lián)聲色渲染，用筆空靈，反映出洞庭湖風(fēng)雨凄迷，煙霧蒙蒙的春夜之景。詩虛實結(jié)合，形神兼具，堪稱力作。

集評

胡應(yīng)麟曰：“《岳陽》一首，壯麗欲亞孟浩然。其末句‘何人夜吹笛，風(fēng)急雨冥冥’，尤為膾炙?！?/p>

——胡應(yīng)麟《詩藪》

沈德潛曰：“應(yīng)推五言射雕手，起結(jié)尤入神境。”

——沈德潛《明詩別裁》

天平山中[107]

細(xì)雨茸茸濕楝花[108]，南風(fēng)樹樹熟枇杷。徐行不計山深淺，一路鶯啼送到家。

說明

該詩前兩句側(cè)重客觀之景，后兩句側(cè)重主觀感受，前兩句重視覺，后兩句重聽覺，清新自然，野趣盎然，十分真切生動地刻畫出天平山的春光和詩人欣喜自適之情。情景交融，韻味悠然。

集評

顧起綸曰：“（楊基詩）才長逸蕩，興多雋永，且格高韻勝，渾然無跡。”

——顧起綸《國雅品》

高啟

高啟（1336—1374），字季迪，號槎軒，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元末隱居吳淞青丘，自號青丘子。明洪武初年，召修《元史》，為翰林院國史編修。拜戶部右侍郎，不受，賜金放還。后被太祖借故腰斬。博學(xué)工詩，與楊基、張羽、徐賁并稱“吳中四杰”。有《高太史大全集》。

青丘子歌

江上有青丘，予徙家其南，因自號青丘子。閑居無事，終日苦吟。閑作《青丘子歌》言其志，以解詩淫之嘲[109]。

青丘子，臞而清[110]，本是五云閣下之仙卿[111]。何年降謫在世間，向人不道姓與名。躡厭遠(yuǎn)游[112]，荷鋤懶躬耕[113]，有劍任銹澀，有書任縱橫。不肯折腰為五斗米[114]，不肯掉舌下七十城[115]。但好覓詩句，自吟自酬賡[116]。田間曳杖復(fù)帶索[117]，旁人不識笑且輕，謂是魯迂儒、楚狂生[118]。青丘子聞之不介意，吟聲出吻不絕咿咿鳴[119]。朝吟忘其饑，暮吟散不平[120]。當(dāng)其苦吟時，兀兀如被酲[121]。頭發(fā)不暇櫛[122]，家事不及營。兒啼不知憐，客至不果迎。不憂回也空[123]，不慕猗氏盈[124]。不慚被寬褐[125]，不羨垂華纓[126]。不問龍虎苦戰(zhàn)斗[127]，不管烏兔忙奔傾[128]。向水中獨坐，林中獨行，斫元氣[129]，搜元精[130]，造化萬物難隱情[131]。冥茫八極游心兵[132]，坐令無象作有聲[133]。微如破懸虱[134]，壯若屠長鯨[135]。清同吸沆瀣[136]，險比排崢嶸[137]。靄靄晴云披[138]，軋軋凍草萌[139]。高攀天根探月窟[140]，犀照牛渚萬怪呈[141]。妙意俄同鬼神會，佳景每與江山爭。星虹助光氣，煙露滋華英[142]。聽音諧韶樂[143]，咀味得大羹[144]。世間無物為我娛，自出金石相轟鏗。江邊茅屋風(fēng)雨晴，閉門睡足詩初成。叩壺自高歌[145]，不顧俗耳驚。欲呼君山父老，攜諸仙所弄之長笛，和我此歌吹月明。但愁歘忽波浪起，鳥獸駭叫山搖崩[146]。天帝聞之怒，下遣白鶴迎，不容在世作狡獪[147]，復(fù)結(jié)飛佩還瑤京[148]。

說明

此詩作于高啟二十三歲時，帶有很重的自傳性質(zhì)。詩以流暢形象的筆法，表現(xiàn)了作者不慕功名，鄙薄富貴的高潔品格和追求藝術(shù)如癡如醉的不俗志趣，同時又通過不同詩歌創(chuàng)作境界的展示，表現(xiàn)了作者的文藝觀念和審美情趣。詩以雜言的歌行形式寫，長短錯落，筆法自由，文酣墨暢，一氣流轉(zhuǎn)，其浩大氣勢正與其自由不羈的個性特征相一致，極富藝術(shù)感染力。

集評

沈德潛曰：“侍郎（高啟）詩上自漢魏、盛唐，下自宋、元諸家，靡不出入其間，一時推大作手。”

——沈德潛《明詩別裁》

陳田曰：“季迪諸體并工，天才絕特，允為明三百年詩人稱首，不止冠絕一時也?！?/p>

——陳田《明詩紀(jì)事》

王世貞曰：“高季迪如射雕胡兒，伉健急利，往往命中；又如燕姬靚妝，巧笑便辟?！?/p>

——王世貞《藝苑卮言》

與劉將軍杜文學(xué)晚登西城

木落悲南國[149]，城高見北辰[150]。飄零猶有客，經(jīng)濟豈無人[151]。鳥過風(fēng)生翼，歸龍雨在鱗。相期俱努力[152]，天地正烽塵[153]。

說明

元末明初，群雄并起，天下紛亂，給社會和百姓帶來深重災(zāi)難，這種現(xiàn)實，促使高啟寫下一系列反映社會動蕩，渴望天下安定的感亂詩，這首《與劉將軍杜文學(xué)晚登西城》正是其中較好的一首。詩為登高遠(yuǎn)望所感，既是勉友，也是自勉，表現(xiàn)出“平息烽塵，舍我輩其誰”的氣概。詩采用五律形式，語言平實，境界開闊，格調(diào)高邁。

集評

沈德潛曰：“悲壯。”

——沈德潛《明詩別裁》

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154]

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鐘山如龍獨西上[155]，欲破巨浪乘長風(fēng)[156]。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夸天下壯。秦皇空此瘞黃金[157]，佳氣蔥蔥至今王。我懷郁塞何由開，酒酣走上城南臺[158]。坐覺蒼茫萬古意，遠(yuǎn)自荒煙落日之中來。石頭城下濤聲怒[159]，武騎千群誰敢渡？黃旗入洛竟何祥[160]，鐵鎖橫江未為固[161]。前三國，后六朝[162]，草生宮闕何蕭蕭。英雄來時務(wù)割據(jù)，幾度戰(zhàn)血流寒潮。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國[163]，禍亂初平事休息。從今四海永為家[164]，不用長江限南北[165]。

說明

該詩作于明洪武二年（1369），是時明朝初立，萬象更新，生氣勃勃，呈現(xiàn)出一種蒸蒸日上的氣勢，這種氣勢與詩人登上雨花臺所見長江咆哮萬里、奔騰不絕的氣勢相一致，深深地感染了詩人。因此，這首詩一反前人金陵懷古的凄幽蒼涼，雄渾壯闊，大筆揮灑，表現(xiàn)出對歷史的深沉思索與對國家統(tǒng)一的熱烈歌頌。全詩分寫景、懷古、議論三部分，由實到虛，環(huán)環(huán)相扣，既層次分明又一氣貫注，其神情筆力真可逼近李青蓮。

集評

趙翼曰：“李青蓮詩，從未有能學(xué)之者，惟青丘與之相上下，不惟形似，而且神似?！?/p>

——趙翼《甌北詩話》

李調(diào)元曰：“明詩一洗宋、元纖腐之習(xí)，逼近唐人。高、楊、張、徐四杰開其風(fēng)，而季迪究為有明冠冕?！?/p>

——李調(diào)元《雨村詩話》

高棅

高棅（1350—1423），一名廷禮，字彥恢，號漫士，長樂（今屬福建）人。永樂初以布衣召為翰林待詔，遷典籍。擅詩，亦工書畫。與林鴻、王偁、陳亮、王恭、唐泰、鄭定、王褒、周玄、黃玄號稱“閩中十子”。論詩主唐音，編《唐詩品匯》，主宋嚴(yán)羽之說，分唐詩為初、盛、中、晚四期。有《嘯臺集》、《木天清氣集》。

嶠嶼春潮[166]

瀛洲見海色[167]，潮來如風(fēng)雨。初日照寒濤，春聲在孤嶼。飛帆落鏡中[168]，望入桃花去[169]。

說明

該詩以白描手法，從不同側(cè)面描寫嶠嶼春潮：先寫春潮之勢，如風(fēng)雨驟至；次寫春潮之色，初陽下繽紛閃耀；再寫春潮之色，孤嶼上轟鳴回響；最后寫春潮過后，海面碧波白帆，分外平靜。全詩清峻壯麗，聲色兼到，充滿畫意。

楊士奇

楊士奇（1365—1444），初名寓，以字行，泰和（今屬江西）人。建文初，入翰林院，與修《太祖實錄》，累官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學(xué)士。宣德、正統(tǒng)間，與楊榮、楊溥同執(zhí)國政，號稱“三楊”。詩多歌功頌德之作，為“臺閣體”詩派重要人物。有《東里全集》。

發(fā)淮安[170]

岸蓼疏紅水荇青[171]，茨菰花白小如萍[172]。雙鬟短袖慚人見，背立船頭自采菱。

說明

該詩寫淮安水鄉(xiāng)的一個生活小景，清新可喜，天趣盎然。前兩句是背景描寫，選取紅蓼、青荇、茨菰三組意象，極富水鄉(xiāng)風(fēng)貌特征。后兩句寫人的背立采菱，極為生動?！皯M人見”三字極富表現(xiàn)力，活畫出采菱少女的嬌羞之態(tài)。詩活潑、自然、歡快，宛如一段流暢、清亮的鄉(xiāng)間小唱。

于謙

于謙（1398—1457），字廷益，號節(jié)庵，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永樂十九年（1421）進士。宣德初授御史，以才遷兵部右侍郎?！巴聊颈ぁ敝?，英宗被俘，瓦刺軍兵逼北京，于謙于危難之際出任兵部尚書，反對南遷，擁立景帝，擊退敵軍。英宗復(fù)辟后，以“大逆不道，迎立外藩”之罪被殺害。后贈太傅，謚肅愍，又謚忠肅。有《于忠肅》集。

石灰吟

千錘萬擊出深山[173]，烈火焚燒若等閑[174]。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說明

這是首詠物詩，據(jù)說為詩人十九歲（一說十二歲）時作。詩人以石灰自喻，表達不畏艱險、不怕犧牲的堅強意志和不入流俗、永志清白的高尚節(jié)操。詩文字明暢，取喻自然，寓意深刻。

詠煤炭

鑿開混沌得烏金[175]，藏蓄陽和意最深[176]。爝火燃回春浩浩[177]，洪爐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賴生成力[178]，鐵石猶存死后心[179]。但愿蒼生俱飽暖[180]，不辭辛苦出山林。

說明

該詩通過對煤炭不辭辛苦，為人類發(fā)光發(fā)熱的精神的歌頌，婉轉(zhuǎn)地表達自己為國為民，不遺余力的堅定信念。詩明寫煤炭，實喻自己，用的是比興手法；但以煤炭自擬，在古詩詞中又不多見，令人耳目一新。

郭登

郭登（？—1472），字元登，臨淮（今安徽鳳陽）人。武定侯郭英之孫。正統(tǒng)中，擢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巴聊颈ぁ敝y，以都督僉事守大同，以功封定襄伯。英宗復(fù)辟，謫戍甘肅。成化初復(fù)爵，卒贈侯，謚忠武。有《聯(lián)珠集》。

保定途中偶成[181]

白璧何從摘舊瑕[182]，才開羅網(wǎng)向天涯[183]。寒窗兒女燈前淚，客路風(fēng)霜夢里家。豈有鴆人羊叔子[184]，可憐憂國賈長沙[185]。獨醒空和騷人詠[186]，滿耳斜陽噪晚鴉。

說明

明正統(tǒng)十四年（1449），明英宗御駕親征瓦剌，失利被俘。瓦剌軍兵臨大同城下，以英宗相要挾，鎮(zhèn)守大同的郭登以民族大義為重，拒絕了瓦剌軍的要挾，聲言：“臣奉命守城，不知其他?！保ㄊ乱姟睹魇贰け緜鳌罚┧m保住了城池，卻也得罪了英宗。英宗復(fù)辟后，羅織罪名，將郭登貶謫甘肅。詩即遷謫途中經(jīng)保定時所作。詩人以羊叔子、賈長沙、屈原自比，抒發(fā)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無比怨憤，又表現(xiàn)對家人兒女的深深眷戀，詩感情沉郁，筆力雄博，足以感動人心。

集評

李東陽曰：“國朝武將能詩者，莫過定襄伯郭元登?！?/p>

——李東陽《懷麓堂詩話》

朱彝尊曰：“（郭登詩）直兼張、王、韓、杜之長，豈惟武臣？一時臺閣諸公，孰出其右？”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

李東陽

李東陽（1447—1516），字賓之，號西涯，茶陵（今屬湖南）人。天順八年（1464）進士。官至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xué)士，加少傅，再加少師。卒后贈太師，謚文正。明成化、弘治年間，形成以他為首的茶陵詩派，為明代一大詩家。有《懷麓堂集》、《懷麓堂詩話》。

九日渡江

秋風(fēng)江口聽鳴榔[187]，遠(yuǎn)客歸心正渺茫。萬古乾坤此江水，百年風(fēng)日幾重陽[188]。煙中樹色浮瓜步[189]，城上山形繞建康[190]。直過真州更東下[191]，夜深燈火宿維揚[192]。

說明

明成化十六年（1480），李東陽出為應(yīng)天鄉(xiāng)試考官，公干完后，由南京渡江經(jīng)揚州北上，時逢重陽，家家團圓，一種思親之情從心上升起，遂寫下此詩。詩從歸途所見落筆，景中寓情，其中“萬里乾坤此江水，百年風(fēng)日幾重陽”兩句將江水的奔流不息同生命的悄悄流逝結(jié)合起來，慨嘆歲月無情，人生短暫，由此進一步襯出親情的可貴和佳節(jié)的難遇。全詩清麗流暢，辭情兼美，確為佳構(gòu)。

寄彭民望[193]

斫地哀歌興未闌[194]，歸來長鋏尚須彈[195]。秋風(fēng)布褐衣猶短[196]，夜雨江湖夢亦寒。木葉下時驚歲晚[197]，人情閱盡見交難。長安旅食淹留地[198]，慚愧先生苜蓿盤[199]。

說明

彭民望為作者友人，曾以舉人官應(yīng)天通判，后落魄歸鄉(xiāng)。李東陽感嘆彭民望滿腹才華而不被所用的不幸遭際，又設(shè)想他窮愁潦倒，生計艱難的處境，寫了這首飽含朋友深情的詩寄給他。詩用了馮諼彈鋏之典，既扣合人物身份，又寄寓詩人的不平與同情，含蓄而又深沉。全詩起句突兀，結(jié)句悠長，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文字老到，表現(xiàn)出很高的藝術(shù)技巧。

集評

李東陽曰：“彭民望失志歸湘，得予所寄詩，乃潸然淚下，為之悲歌數(shù)十遍不休。”

——李東陽《懷麓堂詩話》

祝允明

祝允明（1460—1526），字希哲，號枝山，自號枝指生，枝指山人，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弘治五年（1492）舉人，官廣東興寧知縣，遷應(yīng)天府通判。能詩，工書法。與唐寅、文徵明、徐禎卿并稱“吳中四子”。有《懷星堂集》。

山窗晝睡

身在云房夢亦閑[200]，松頭鶴影枕屏間。一聲隔谷鳴華雉[201]，信手推窗滿眼山。

說明

該詩首句扣住題面中“晝睡”兩字，而“夢亦閑”更可見人的閑適、淡泊；結(jié)句扣住題面“山窗”兩字，隨手推窗，即見青山滿眼，不僅是寫環(huán)境，照應(yīng)前面的“松頭”、“鶴影”、“華雉”，而且還十分形象地表現(xiàn)出詩人情與境合，悠然自得的心態(tài)，頗有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風(fēng)致。

唐寅

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逃禪仙吏，吳縣（今屬江蘇）人。弘治十一年（1498）舉鄉(xiāng)試第一名，深得詹事程敏政所賞，次年入京會試，敏政為考官，被劾，唐亦株連下獄。放歸，遂佯狂縱酒，筑室桃花塢，與客日飲其中，自置“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工詩、善書，尤長于繪畫。有《六如居士全集》。

把酒對月歌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李白如今已仙去[202]，月在青天幾圓缺。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我學(xué)李白對明月[203]，白與明月安能知？李白能詩復(fù)能酒，我今百杯復(fù)千首。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yīng)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204]。姑蘇城外一茅屋[205]，萬樹梅花月滿天。

說明

唐寅晚李白出生七百年，且才情也遠(yuǎn)不如李白，但兩人在性格與人生追求上卻有某種程度的相似，他敬佩李白，仰慕李白，并常常以李白自比。這首《把酒對月歌》扣住酒、月這兩個李白詩中常出現(xiàn)的意象，將自己與李白聯(lián)系在一起，表達出自己效法李白，蔑視世俗，狂放不羈的豪逸曠達之情。詩歌九次出現(xiàn)李白，六次出現(xiàn)我，反復(fù)回環(huán)，一氣流轉(zhuǎn)，將對李白的崇拜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李夢陽

李夢陽（1473—1530），字天賜，更字獻吉，號空同子，慶陽（今屬甘肅）人。弘治六年（1493）進士。授戶部主事。因代尚書韓文擬疏彈劉瑾，被下獄，幾至死。瑾死，起官江西提學(xué)副使，又以事奪職家居。卒后，弟子私謚文毅，天啟初，追謚景文。在明代首倡詩文復(fù)古運動，與何景明等提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口號，在“前七子”中最為著名。有《空同集》。

石將軍戰(zhàn)場歌[206]

清風(fēng)店南逢父老[207]，告我己巳年間事[208]。店北猶存古戰(zhàn)場，遺鏃尚帶勤王字[209]。憶昔蒙塵實慘怛[210]，反覆勢如風(fēng)雨至。紫荊關(guān)頭晝吹角[211]，殺氣軍聲滿幽朔[212]。胡兒飲馬彰義門[213]，烽火夜照燕山云[214]。內(nèi)有于尚書[215]，外有石將軍。石家官軍若雷電，天清野曠來酣戰(zhàn)。朝廷既失紫荊關(guān)，吾民豈保清風(fēng)店？牽爺負(fù)子無處逃，哭聲震天風(fēng)怒號。兒女床頭伏鼓角，野人屋上看旌旄。將軍此時挺戈出，殺敵不異草與蒿。追北歸來血洗刀，白日不動蒼天高。萬里煙塵一劍掃，父子英雄古來少[216]。單于痛哭倒馬關(guān)[217]，羯奴半死飛狐道[218]。處處歡聲鼓噪旗；家家牛酒犒王師[219]。應(yīng)追漢室驃姚將[220]，還憶唐家郭子儀[221]。沉吟此事六十春[222]，此地經(jīng)過淚滿巾。黃云落日古骨白，砂礫慘淡愁行人。行人來折戰(zhàn)場柳，下馬坐望居庸口[223]。卻憶千官迎駕初，千乘萬騎下皇都[224]。乾坤得見中興主，殺伐重開載造圖[225]。姓名應(yīng)列云臺上[226]，如此戰(zhàn)功天下無。嗚呼戰(zhàn)功今已無，安得再生此輩西備胡。

說明

石亨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人物，詩人以之為歌詠對象，其意并不在于對其一生作出歷史評價，而是只就其前半生的戰(zhàn)功進行表彰，從中托出自己的愛國情懷。詩末尾“嗚呼戰(zhàn)功今已無，安得再生此輩西備胡”當(dāng)有感而發(fā)，詩人作此詩時，蒙古瓦剌部雖已告衰，但代之而起的韃靼又對我國北方及西北邊境構(gòu)成一定威脅，詩人希望有石亨這樣的神威武將出現(xiàn)，保衛(wèi)邊關(guān)，其意與“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王昌齡《出塞》）相仿佛。此詩為李夢陽七言歌行的主要代表之一，全詩騰挪轉(zhuǎn)折，大開大合，跳蕩變化，一氣貫注，寫得極有氣勢。

集評

沈德潛曰：“‘追北歸來’二語，捫之字字俱起洼棱。”

又曰：“石亨跋扈伏法，臣節(jié)有虧，要之戰(zhàn)功不可埋沒，此特表其戰(zhàn)功也。上皇返國，實由尚書之守，將軍之戰(zhàn)，作者特為表出。中云‘還憶唐家郭子儀’，以不失臣節(jié)愧之也。此作者微意?！?/p>

——沈德潛《明詩別裁》

秋望

黃河水繞漢邊墻[227]，河上秋風(fēng)雁幾行?？妥舆^壕追野馬[228]，將軍韜箭射天狼[229]。黃塵古渡迷飛挽[230]，白月橫空冷戰(zhàn)場。聞道朔方多勇略[231]，只今誰是郭汾陽[232]。

說明

這是一首邊塞詩，從詩人清秋季節(jié)遠(yuǎn)望黃河一帶邊塞曠野時所產(chǎn)生的一系列聯(lián)想落筆，借景抒情，懷古感今，意在盼望有郭子儀這樣的人物鎮(zhèn)守邊防，平定西北外族的侵?jǐn)_。詩慷慨悲涼，雄渾勁健，備受稱贊。

集評

王世貞曰：“雄渾流麗?！?/p>

——王世貞《藝苑卮言》

邊貢

邊貢（1476—1532），字廷實，號華泉，歷城（今山東濟南）人。弘治九年（1496）進士。嘉靖中歷官至南京刑部侍郎、戶部尚書。后都御史劾其縱酒廢事，遂罷歸。參與李夢陽等倡導(dǎo)的文學(xué)復(fù)古運動，為前七子之一。有《華泉集》。

謁文山祠[233]

丞相英靈迥未消[234]，絳帷燈火颯寒飚[235]。黃冠日月胡云斷[236]，碧血山河龍馭遙[237]。花外子規(guī)燕市月[238]，水邊精衛(wèi)浙江潮[239]。祠堂亦有西湖樹[240]，不遣南枝向北朝。

說明

這是首憑吊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詩。詩從文山祠周圍氣氛落筆，三、四兩句，僅用十四字，高度概括文天祥的光輝業(yè)績，用筆極為精練。下半首展開想象，句子富于主觀色彩。尾聯(lián)回到祠堂，用祠中之樹遣枝向南描寫文天祥魂魄不散，誓向南宋的一片忠誠。全詩用典妥切，屬對工整，精致細(xì)密，筆神俱到。

集評

沈德潛曰：“后半神到，吊信國詩此為第一?！?/p>

——沈德潛《明詩別裁》

徐禎卿

徐禎卿（1479—1511），字昌谷，一字昌國，吳縣（今屬江蘇）人。弘治十八年（1505）進士。授大理寺左寺副，以過失降為國子監(jiān)博士。與唐寅、祝永明、文徵明號“吳中四子”。后與李夢陽等并稱前七子，倡導(dǎo)文學(xué)復(fù)古運動。有《迪功集》、《談藝錄》。

在武昌作

洞庭葉未下[241]，瀟湘秋欲生[242]。高齋今夜雨，獨臥武昌城。重以桑梓念[243]，凄其江漢情[244]。不知天外雁，何事樂長征。

說明

該詩表達的只是一種思念家鄉(xiāng)之情與倦于漂泊之意，但筆法、句法上較有特點，頷聯(lián)當(dāng)對不對，首聯(lián)不對而對，故意造成古樸氣象；意境上則刻意追求高遠(yuǎn)、清逸的風(fēng)格。全詩古澹拙樸，氣韻高渾，別具一格。

集評

李舒章曰：“八句竟不可斷?！?/p>

——沈德潛《明詩別裁》引

沈德潛曰：“五言律皆孟襄陽遺法，純以氣格勝人。”

——沈德潛《明詩別裁》

何景明

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號大復(fù)山人，信陽（今屬河南）人。弘治十五年（1502）進士。授中書舍人，因得罪劉瑾而落職，正德五年（1510），劉瑾事敗，復(fù)起用，累官吏部員外郎，陜西提學(xué)副使。與李夢陽齊名，為前七子之一。有《大復(fù)集》。

秋江詞

煙渺渺[245]，碧波遠(yuǎn)。白露晞[246]，翠莎晚[247]。泛綠漪[248]，蒹葭淺[249]，浦風(fēng)吹帽寒發(fā)短[250]。美人立，江中流。暮雨帆檣江上舟，夕陽簾櫳江上樓[251]。舟中采蓮紅藕香，樓前踏翠芳草愁。芳草愁，西風(fēng)起。芙蓉花[252]，落秋水。江白如練月如洗[253]，醉下煙波千萬里。

說明

詩以時間為線索，描畫秋江晨景、暮景和月夜之景，清麗、疏淡，韻味悠然；景中又寓情，除芳草遙遠(yuǎn)的思鄉(xiāng)之情和芙蓉漸老的悲秋之意外，還含有詩人對自我人格的肯定。藝術(shù)上多用前人句意，提煉熔鑄，渾化無痕；句法上以三字句和七字句為主，錯落有致，變化自如，較好地表現(xiàn)了秋景在不同時空中的不同美感。

集評

沈德潛曰：“‘美人娟娟隔秋水’，風(fēng)度似之，溫飛卿樂府過于旖旎，詩格轉(zhuǎn)不逮也。一本節(jié)去末二語，更有余韻?！?/p>

——沈德潛《明詩別裁》

易水行[254]

寒風(fēng)夕吹易水波，漸離擊筑荊卿歌[255]。白衣灑淚當(dāng)祖路[256]，日落登車去不顧。秦皇殿上開地圖[257]，舞陽色沮那敢呼[258]！手持匕首摘銅柱[259]，事已不成空罵倨[260]。吁嗟乎！燕丹寡謀當(dāng)滅身[261]，田光自吻何足云[262]？惜哉枉殺樊將軍[263]。

說明

這是首詠史詩，取材于荊軻刺秦王的故事，雖是前人寫濫的題材，卻也能翻出新意，別具一格。詩分三部分：先寫易水送別，悲壯激越，次寫秦庭謀刺，驚心動魄，末以議論而結(jié)，對燕丹、田光、樊於期三人一一予以評價，表現(xiàn)出詩人獨到的眼光和精深的筆力。全詩悲涼慷慨，氣韻沉雄，讀之令人扼腕。

集評

沈德潛曰：“三語千古斷案?！?/p>

——沈德潛《明詩別裁》

楊慎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新都（今屬四川）人。太子太師楊廷和之子。正德六年（1511）中進士第一，授翰林修撰。世宗時，以直言報諫被謫戍云南永昌。詩于“七子”之外，自成一家。又能文、詞、曲，對民間文學(xué)也頗重視。著作多達一百余種，后人輯有《升庵集》。

吊毛用成[264]（二首選一）

闕下蒼茫別[265]，泉臺汗漫游[266]。丹心君事畢，白發(fā)我生浮。四海英雄淚[267]，三年魑魅愁[268]。臨風(fēng)誰與問，天道信悠悠？

說明

明正德十六年（1521）武宗死，無子嗣，閣臣楊廷和等議立興獻王之子朱厚熜（武宗從弟），是為世宗。世宗即位六天，下詔禮部，命廷臣集議自己生父興獻王的主祀和尊號，其意在“繼統(tǒng)不繼嗣”，尊稱生父為興獻皇帝，以圖新建宗系。進士張璁迎合帝意，上疏主張加興獻尊號，而楊廷和、毛澄為首的府部群臣一致反對，世宗勉從眾議，稱孝宗皇考，本生父母為興獻帝后，不稱“皇”。嘉靖三年（1524），首輔楊廷和等致仕，世宗重新集議大禮，欲“伯孝宗，考興獻”。七月十二日正式下詔，定“大禮”。群臣爭議不從，相持對立，楊慎挺身而出，曰“國家養(yǎng)士百五十年，仗節(jié)死義，正在今日”，于是九卿、翰林等二百二十九人跪伏左順門請愿。自辰至午，不肯退散。世宗派錦衣衛(wèi)鎮(zhèn)壓，捉走領(lǐng)頭八人。楊慎等“撼門大哭，眾皆哭，聲震闕廷”。又收囚一百三十四人下錦衣衛(wèi)獄。十七日廷杖楊慎等一百六十余人，二十七日再杖帶頭聚眾伏哭的楊慎等七人。先后有毛用成等十七人死于酷刑之下。最后楊慎謫戍永昌，“永遠(yuǎn)充軍”。

楊慎與毛用成本為世交，毛卒后，對其給予極高評價，撰《毛給諫遺像贊》，稱其“抗疏清節(jié)，直節(jié)勁氣。奮弗顧身，獨立不懼。仁成一朝，名香百祀”。此詞作于云南流放之地，詩人緬懷朋友，感嘆世事，同時抒發(fā)自己胸中清正剛直之氣，筆力十分凝重。

宿金沙江[269]

往年曾向嘉陵宿[270]，驛樓東畔闌干曲。江聲徹夜攪離愁，月色中天照幽獨[271]。豈意飄零瘴海頭[272]，嘉陵回首轉(zhuǎn)悠悠。江聲月色那堪說[273]，腸斷金沙萬里樓。

說明

楊慎因“議大禮”事件被謫戍云南，直至老死。其間曾也因病獲準(zhǔn)回家鄉(xiāng)四川，不料行至半途又被追回，憾恨終身。此詩即于川滇途中宿金沙江有感而作。前四句回憶早年嘉陵之宿，其時離愁滿懷，已覺天涯，不料如今飄零“瘴海頭”，想嘉陵而不可得，更令人愁苦腸斷。詩以嘉陵之宿反襯金沙江之宿，是翻進一層寫法，感情沉痛，筆力深致，足以撼動千古遷客逐臣之心。

集評

沈德潛曰：“楊用修負(fù)高明伉爽之才，沉博絕麗之學(xué)，隨物賦形，空所依傍。讀《宿金沙江》、《錦津舟中》諸篇，令人對此茫茫，百端交集?！?/p>

——沈德潛《說詩晬語》

謝榛

謝榛（1495—1575），字茂秦，號四溟山人，臨清（今屬山東）人。未嘗仕進。與李攀龍、王世貞一同倡導(dǎo)文學(xué)復(fù)古運動，后因與李不合而遭到排擠。后七子之一。有《四溟集》、《四溟詩話》等。

榆河曉發(fā)[274]

朝暉開眾山，遙見居庸關(guān)[275]。云出三邊外[276]，風(fēng)生萬馬間。征塵何日靜，古戍幾人還？忽憶棄者[277]，空慚旅鬢斑。

說明

詩首聯(lián)述行，頷聯(lián)寫景，頸聯(lián)抒情，尾聯(lián)感慨，由實到虛，層層深入，抒發(fā)了詩人感嘆邊塵的國事之憂和空慚前賢的身世之慨。值得一提的是頷聯(lián)的寫景，境界開闊，氣勢宏大，歷來受到贊譽。

集評

沈德潛曰：“讀‘風(fēng)生萬馬間’，紙上有聲。若衍成二語，氣味便薄?！?/p>

——沈德潛《明詩別裁》

大梁冬夜[278]

坐嘯南樓夜[279]，孤燈客思長。人吹五更笛[280]，月照萬家霜[281]。歸計身多病，生涯鬢易蒼。征鴻向何許？春意遍湖湘。

說明

“客思”兩字為一篇之主。首聯(lián)總寫，突出詩人因客思而孤燈獨坐，南樓坐嘯的自身形象；頷聯(lián)選用笛聲、月色兩意象，虛實并用，聲色渲染，突出客思；頸聯(lián)客中嘆老，隱約有凄苦之懷；尾聯(lián)借征鴻而寄托歸思之心。全詩情景相生，格調(diào)高遠(yuǎn)，渾然有唐人之意。

集評

沈德潛曰：“（謝榛）五言律句烹字煉，氣逸調(diào)高?！庇衷唬骸凹小舜滴甯?，月照萬家霜’……高、岑遇之，行當(dāng)把臂。”

——沈德潛《說詩晬語》

潘德輿曰：“謝茂秦五律，堅整如城，宛然唐調(diào)?！?/p>

——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

李攀龍

李攀龍（1514—1570），字于鱗，號滄溟，歷城（今山東濟南）人。嘉靖二十三年（1544）進士，授刑部主事。累官至河南按察使。與王世貞同為后七子首領(lǐng)，倡導(dǎo)復(fù)古，所作詩文也有擬古傾向。有《滄溟集》。

廣陽山道中

出峽還何地？松杉郁不開。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地勝紆王事[282]，年饑損吏才[283]。難將憂國淚，涕泣向蒿萊[284]。

說明

詩前四句寫景，扣住廣陽山道所見落筆，其中“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一聯(lián)，聲色兼到，氣勢宏大，形象地反映了山中雷雨驟至?xí)r的景象。下四句抒情，表現(xiàn)了詩人憂世傷時的感慨。全詩境界雄闊，情思沉郁，語言精深。

塞上曲送元美[285]（四首選一）

白羽如霜出塞寒[286]，胡烽不斷接長安[287]。城頭一片西山月[288]，多少征人馬上看。

說明

這是首送別詩。前兩句選用白羽、寒塞、胡烽、長安四組意象，強調(diào)軍情的緊急，為王世貞的出行渲染氣氛。下兩句以西山之月連接征人與京城，既表現(xiàn)征人不戀京城，竭力守邊，又希望王世貞能勉力邊務(wù)，不辱使命。詩蒼勁雄闊，意境深幽，頗有唐代邊塞詩風(fēng)格。

集評

沈德潛曰：“送元美、寄元美諸詩，可使樂人歌之?！?/p>

——沈德潛《明詩別裁》

胡應(yīng)麟曰：“（李攀龍）七言律絕，高華杰起，一代宗風(fēng)，而用字多同，十篇而外，不耐多讀?！?/p>

——胡應(yīng)麟《詩藪》

錢謙益曰：“（李攀龍）七言今體，三百年來推為冠冕，然舉其字則三十余字盡之矣，舉其句則數(shù)十句盡之矣?！?/p>

——錢謙益《列朝詩集》

王世貞

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弇州山人，太倉（今屬江蘇）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累官至南京刑部尚書。與李攀龍同為后七子首領(lǐng)，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晚年閱世日深，讀書漸細(xì)，復(fù)古主張稍有變化。有《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戰(zhàn)城南[289]

戰(zhàn)城南，城南壁[290]，黑云壓我城北[291]。伏兵搗我東，游騎抄我西，使我不得休息。黃塵合匝[292]，日為青，天模糊。鉦鼓發(fā)[293]，亂歡呼。胡騎斂[294]，飚迅驅(qū)[295]。樹若薺[296]，草為枯。啼者何？父收子，妻問夫。戈甲委積[297]，血淹頭顱。家家招魂入，隊隊自哀呼。告主將，主將若不知。生為邊陲士，野葬復(fù)何悲！釜中食，午未炊。惜其倉皇遂長訣，焉得一飽為？野風(fēng)騷屑魂依之[298]。曷不睹主將，高牙大纛坐城中[299]。生當(dāng)封徹侯[300]，死當(dāng)廟食無窮[301]。

說明

本詩采用對比手法，將戰(zhàn)士殊死搏斗，最后戰(zhàn)死沙場的悲慘場面與主將生封徹侯，死享廟食的榮華顯貴作對比，形象生動地表達了“一將功成萬骨枯”（曹松《己亥歲》）的古老主題。本詩用古樂府的形式寫，直質(zhì)，古樸，別具一種美感。

集評

沈德潛曰：“‘黃塵合匝’三語，寫出古戰(zhàn)場。末即‘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意，特變化無跡?！?/p>

——沈德潛《明詩別裁》

登太白樓[302]

昔聞李供奉[303]，長嘯獨登樓[304]。此地一垂顧[305]，高名百代留。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門秋[306]。欲覓重來者，潺湲濟水流[307]。

說明

該詩為登臨山東濟寧太白酒樓時所作。詩人登樓懷古，百感交集：李白遺跡尚存，李白遺風(fēng)蕩然，欲重覓李白這樣灑脫不羈、蔑視權(quán)貴的人物，已很困難了。詩最后以景作結(jié)，表現(xiàn)對李白的緬懷之情和對當(dāng)今世風(fēng)的深深感嘆。詩境界開闊，氣勢不凡，頗能體現(xiàn)李白的胸襟和氣魄。

集評

沈德潛曰：“天空海闊。有此眼界筆力，才許作《登太白樓》詩。”

——沈德潛《明詩別裁》

高攀龍

高攀龍（1562—1626），字存之，又字云從、景逸，無錫（今屬江蘇）人。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熹宗時歷官光祿丞，刑部侍郎，左都御史，以反對魏忠賢被革職。與顧憲成在無錫東林書院講學(xué)，時稱“高顧”，為東林黨領(lǐng)袖人物。后魏忠賢派緹騎搜捕，高投水而死。崇禎初贈太子太保，兵部尚書，謚忠憲。著有《高子遺書》。

夜步

幽人夜未眠[308]，月出每孤往。繁林亂螢照，村屋人語響。宿鳥一時鳴[309]，草徑微露上。欣然意有會[310]，誰與共心賞。

說明

詩寫夜步所見、所聞、所感，突出表現(xiàn)了夜晚幽林靜中有動，靜中有聲，靜中充滿生機的自然之趣。這種趣味只有擺脫俗念，幽居鄉(xiāng)野時方能悠然神會，產(chǎn)生“欣然意有會”的境界。全詩清幽靜謚，韻味悠然。

集評

沈德潛曰：“忠憲詩無心學(xué)陶，天趣自會?！?/p>

——沈德潛《明詩別裁》

袁宏道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湖廣公安（今屬湖北）人。萬歷二十年（1592）進士。除吳縣知縣、改順天教授，歷國子博士，吏部員外郎。與兄宗道、弟中道合稱“三袁”。反對前后七子的復(fù)古主張，強調(diào)抒寫“性靈”。有《袁中郎全集》。

感事

湘山晴色遠(yuǎn)微微[311]，盡日江邊取醉歸。不見兩關(guān)傳露布[312]，尚聞三殿未垂衣[313]。邊籌自古無中下[314]，朝論于今有是非[315]。日暮平沙秋草亂，一雙白鳥避人飛。

說明

該詩為感事而作，不僅反映當(dāng)時南北邊患嚴(yán)重，朝內(nèi)意見不一的社會現(xiàn)實，還表現(xiàn)出了詩人對國家命運的深深憂慮。詩采用七律形式，中間兩聯(lián)以議為主，屬對工巧，用字妥切；首尾兩聯(lián)以寫景為主，也恰到好處地烘染了詩人憂慮國事，內(nèi)心難以平靜的思想情懷。

鐘惺

鐘惺（1574—1624），字伯敬，號退谷，竟陵（今湖北天門）人。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累官至福建提學(xué)僉事。與譚元春同為竟陵派創(chuàng)始人，在抒寫性靈方面與公安派一致，但又以為公安派膚淺俚俗，倡導(dǎo)幽深孤峭，追求形式上的險僻。有《隱秀軒集》。

夜歸

落月下山徑，草堂人未歸。砌蟲泣涼露[316]，籬犬吠殘暉。霜靜月逾皎，煙生墟更微。入秋知幾日，鄰杵數(shù)聲稀[317]。

說明

該詩以時間為線索，寫夜歸途中所見。首聯(lián)一句一意，落實題面“夜”、“歸”兩字；頷聯(lián)以聲襯靜，描寫秋日農(nóng)村黃昏景象；頸聯(lián)已是入夜，霜靜月皎，村落朦朧，萬籟俱寂；尾聯(lián)靜中有聲，以鄰家傳來斷續(xù)的搗衣聲而收，使清幽寧靜的詩境又帶上淡淡的秋的凄涼。

陳子龍

陳子龍（1608—1647），字臥子，號大樽，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崇禎十年（1637）進士，選紹興推官，升兵科給事中。見朝政腐敗，辭職歸鄉(xiāng)。清兵破南京，聯(lián)絡(luò)松江水師抗清，兵敗，避匿山中。又結(jié)太湖兵抗清，事泄露，在蘇州被捕，乘隙投水而死。崇禎間，曾與同鄉(xiāng)夏允彝等組織“幾社”，與“復(fù)社”呼應(yīng)。其文學(xué)主張繼承后七子傳統(tǒng)，復(fù)古傾向。工詩詞。有《陳忠裕公全集》。

小車行[318]

小車班班黃塵晚[319]，夫為推，婦為挽[320]。出門何所之？青青者榆療吾饑[321]，愿得樂土共哺糜[322]。風(fēng)吹黃蒿[323]，望見墻宇，中有主人當(dāng)飼汝[324]。叩門無人室無釜，躑躅空巷淚如雨[325]。

說明

崇禎十年（1637），陳子龍中進士，被派往南方任職。時兩畿大旱，山東蝗災(zāi)嚴(yán)重，詩人離京赴任途中目擊災(zāi)民流離失所慘狀，深有感觸，寫下此詩。詩通過一對災(zāi)民夫婦推小車流浪情景，生動地勾勒了一幅悲慘的明末流民圖，表現(xiàn)詩人對災(zāi)民的深切關(guān)注和同情。詩采用新題樂府形式，以白描手法真實而簡練地刻畫了一對災(zāi)民夫婦形象，悲切凄慘，哀哀動人，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集評

沈德潛曰：“寫流人情事，恐鄭監(jiān)門亦不能繪?！?/p>

——沈德潛《明詩別裁》

秋日雜感（十首選一）

行吟坐嘯獨悲秋[326]，海霧江云引暮愁[327]。不信有天常似醉[328]，最憐無地可埋憂[329]。荒荒葵井多新鬼[330]，寂寂瓜田識故侯[331]。見說五湖供飲馬[332]，滄浪何處著漁舟[333]？

說明

這首詩約作于清世祖順治三年（1646）秋天，時陳子龍抗清兵敗，避居于嘉興武塘一帶。詩從蕭索秋景落筆，情景交融，形象地反映了清兵入侵給江南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和詩人懷念故國、哀悼亡友的沉痛心情以及不甘屈服、謀求復(fù)國的斗爭精神。由于詩作于兵敗不久，字里行間籠罩著悲涼之氣，但深入體味，更有抗清復(fù)國、戰(zhàn)斗到底的深層力量。全詩筆力凝重，沉郁蒼勁，讀之令人蕩氣回腸。

遼事雜詩[334]（八首選一）

盧龍雄塞倚天開[335]，十載三逢敵騎來[336]，磧里角聲搖日月[337]，回中烽色動樓臺[338]。陵園白露年年滿[339]，城郭青燐夜夜哀[340]。共道安危任樽俎[341]，即今誰是出雄才。

說明

詩作于崇禎十年（1637）前后。詩人有感于邊境時局，表達了對朝廷御敵救亡無策的不滿和對國家前途的深深憂慮。詩前三聯(lián)具體描寫敵騎的入侵和嚴(yán)重的后果，向人們呈現(xiàn)了一幅哀切凄涼的悲慘圖像。末聯(lián)以議論而收，感嘆朝中無人能力挽狂瀾，扭轉(zhuǎn)危局。全詩蒼勁悲涼，充滿激憤之情。

集評

胡應(yīng)麟曰：“（陳子龍詩）格高氣逸，韻遠(yuǎn)思深?！?/p>

——胡應(yīng)麟《詩藪》

吳偉業(yè)曰：“（陳子龍詩）高華雄渾，睥睨一世?！?/p>

——吳偉業(yè)《梅村詩話》

夏完淳

夏完淳（1631—1647），原名復(fù)，字存古，松江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十四歲即隨父夏允彝、師陳子龍起兵抗清。夏允彝兵敗自殺后，夏完淳與陳子龍聯(lián)絡(luò)太湖義軍起兵抗清。任魯王中書舍人，參謀太湖吳昜軍事，吳昜敗，仍為抗清奔走。兵敗被俘，在南京痛斥明朝降將洪承疇，不屈而死，年僅十七歲。詩詞多抒寫政治抱負(fù)和國破家亡悲痛，激昂慷慨，很有特色。有《夏節(jié)愍公集》、《南冠草》等。

魚服[342]

投筆新從定遠(yuǎn)侯[343]，登壇誓飲月支頭[344]。蓮花劍淬胡霜重[345]，柳葉衣輕漢月秋[346]。勵志雞鳴思擊楫[347]，驚心魚服愧同舟。一身湖海茫茫恨，縞素秦庭矢報仇[348]。

說明

該詩以“魚服”為題，點出作詩的特定背景，也反映出了詩人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深深憂慮。詩用典較多，但都妥切穩(wěn)當(dāng)，尤其是兩處用了祖逖故事，以精練的語言表達了詩人以古代志士為榜樣，矢志滅清復(fù)明的堅定決心。詩語言華美，氣勢昂揚，洋溢著一個少年英雄的愛國思想與文學(xué)才氣。

集評

沈德潛曰：“存古十五從軍，十七授命，生為才人，死為鬼雄，汪锜不足多也。詩格亦高古罕匹?！?/p>

——沈德潛《明詩別裁》

別云間[349]

三年羈旅客[350]，今日又南冠[351]。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已知泉路近[352]，欲明故鄉(xiāng)難。毅魄歸來日[353]，靈旗空際看[354]。

說明

這首詩是作者被捕后押往南京，告別故鄉(xiāng)、親人時所作，抒發(fā)了對故鄉(xiāng)、親人的依戀和對自由生活的熱愛，也表達了抗清失敗的悲憤和至死不屈的斗志。前三聯(lián)回顧三年來艱苦的斗爭生涯，抒寫悲恨之情，末聯(lián)設(shè)想死后化魂也要返鄉(xiāng)，堅持作抗清斗爭，詩于高潮中戛然而止，顯得鏗鏘而有余韻。全詞昂揚激越，感情深摯，真實地表現(xiàn)了詩人的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情懷。

錢謙益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尚湖，又號牧齋，又自稱牧翁、蒙叟、東澗遺老、絳云老人、敬他老人等，常熟（今屬江蘇）人。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官禮部侍郎，為溫體仁所陷，被革職。南明弘光時，出為禮部尚書。清兵南下時降清，任禮部右侍郎管秘書院事、明史副總裁。半年后，稱疾歸里。詩文皆工，為一時文宗。有《初學(xué)集》、《有學(xué)集》、《投筆集》等。

后秋興之十三（選一）

海角崖山一線斜[355]，從今也不屬中華。更無魚腹捐軀地[356]，況有龍涎泛海槎[357]。望斷關(guān)河非漢幟[358]，吹殘日月是胡笳[359]。嫦娥老大無歸處，獨倚銀輪哭桂花[360]。

說明

此詩原有作者自注，曰：“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訛言繁興，鼠憂泣血，感慟而作，猶冀其言之或誣也。”此處“訛言”，即桂王被殺的消息?？梢娫娛歉杏谀厦鞴鹜醣粴⒍?，表達詩人對南明政治勢力最后消失的悲憤之情。詩感情真摯，表達含蓄，其重要特點就是大量用典，這些典故不僅貼切穩(wěn)妥，而且還使詩的感情增大，顯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