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翰林院里年輕的庶吉士
嘉慶十六年(1811)的春天,京城格外妖嬈,桃紅杏白柳葉綠。
金榜題名,就這春時節(jié)。
林則徐,榜列第七十四名,復試一等,殿試二甲第四名,朝考第五名。
終于被賜為進士,時年他二十七歲。蒼天不負有心人,苦盡甘來。
林則徐是殿試二甲第四名,可在皇宮保和殿里唱名,但不引出班。唱名結束后,一干大學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進士們,在鼓樂聲中向皇上行三跪九叩禮,中和韶樂奏顯平樂章。典禮完畢,恭送皇帝乘輦還宮。
新進士林則徐,終于親眼見到傳說中的皇帝。
不知他內心中的感覺如何,不外乎激動萬分之余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也算是他們林家?guī)状怂谂蔚膱雒姘桑拾耦}名,那會兒夫復何求。
接著是,禮部尚書用云盤奉舉黃榜,置放在“彩亭”之中,并在禮樂儀仗下出太和中門至東長安門外,在長安街上張掛三日。同時,引領新進士從左出昭德門,從右出貞度門,一甲三人則隨榜亭從午門正中出。這里當然沒有林則徐的份兒,他只是二甲四名。不過他已很知足。外邊燃放的鞭炮禮花,京城民眾爭閱皇榜的喜慶氣氛,從未見識過的這大熱鬧場面,已使他心潮難平,眼含著熱淚南望故鄉(xiāng),恨不得生雙翅飛去把喜訊報知老父親和家人。
繁縟禮節(jié)的最后,是朝考。
林則徐憑朝考第五名的成績,被選為庶吉士。算起來在這次全部上榜的百人以上進士中,包括前邊一甲三人,他的排列應該在第八位。
接著是緊張而忙碌的應酬,更是少不了拜謝各位師長。
這次會考,他的座師是文華殿大學士董誥、戶部尚書曹振鏞、閣學文幹、兵部右侍郎胡長齡,房師是翰林院編修沈維矯,朝考讀卷老師宋镕。
座師,是指舉人進士們對會試主考官的尊稱。
房師,是舉人、貢士對薦舉自己試卷的同屋考官的尊稱。因鄉(xiāng)試、會試中分房閱卷,應考者的試卷須經某一房的同考官選出,加批語后推薦給主考官或總裁,才可錄取。
一甲的進士狀元、探花、榜眼,則直接授予翰林院修撰、編修。
另外從二甲、三甲中再選擇年輕而才華出眾的進士,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入庶常館。二甲三甲,加一起有上百名進士,林則徐脫穎而出選進翰林院庶常館,實屬不易。
翰林院庶常館,其實就是朝廷的人才儲備庫。
自此,林則徐在這所人才庫里充任被收存培養(yǎng)的人才,很是怡然自得。他的“北漂”生活,開局還不錯。
從十四歲中秀才到二十歲中舉人,是七年,再從二十歲到二十七歲中進士,又是七年。他正好一步步印證“辨才須待七年期”這句驚世名句,詩王白樂天在地下也可撫須而樂,自覺說得真準。
咱先說說這庶常館。
清初設庶常館,隸內弘文院,是為新進士深造之所,沿明制而設置。每年殿試后,選德才兼優(yōu)之士為庶吉士,再入館學習,名曰館選。庶吉士又稱庶常吉士,故稱其學館為庶常館。庶常館設滿、漢教習先生二人,由吏部開列翰林院掌院學士、內閣學士,題請皇帝“欽派”?;蛴纱髮W士、尚書、侍郎內特簡。小教習若干人,由侍讀學士以下各官內選用。分別訓練庶吉士滿、漢文課程。提調二人,供事一人。提調由掌院學士在編修、檢討內派充,掌庶常館的行政事務。
庶吉士,要在館內學習三年,學習滿文、翻譯及漢文之經史、詞、詩等。期滿,由庶常館教習先生奏請皇帝“御試”,分發(fā)任用,稱為“散館”。庶吉士在館學習期間,每人每月給廩餼銀四兩五錢,到戶部領取。器用什物,到工部支取。
入翰林院庶常館,自然是先“派習國書”。國書就是滿文。讓新來者學習滿文,這是規(guī)矩,也是滿族統治者的需要。對此項學習事,林則徐心里有些打怵,想掌握另一民族的文字和語言談何容易?
從他給回福建的恩公張師誠的一封信函中,便可洞悉他那會兒的心情:
……則徐雖遠隔絳帷,然無日不以老夫子之所厚期者三復銘心,以求無負?!较聻E廁清華,弱鳥高巢,恐非終據。本擬即行旋里,趨待門墻,偏經派習國書,辭不獲已。茲事已起爐灶,工既什佰,費更浩繁,習此者無不畏難,而則徐尤多棘手。日內即在都門就傅,粗盡數月功夫,秋后請假回南,只得于同鄉(xiāng)前輩中藉資講習。以鈍根人學新樣枝,其勢定難建功,將來散館一關,深堪惴惴!……則徐滯跡都中,誠有不能奮飛之憾。
足見,國文不好對付,像林則徐這樣的聰明人都叫苦,尤其出生在南國閩地,說一口福州語的他那根舌頭實在不給力,無法適應生成于長城以北大東北的屬通古斯語系的滿語(又稱阿爾泰語系中的滿——通古斯語)。然而,再難也得硬著頭皮啃,要不然處境會危險,“散館御試”過不了關,朝廷也不給你安排事做。
苦熬苦學數月,入秋了。北方的大雁開始南飛,勾起了林則徐濃濃的思鄉(xiāng)情。
庶常館里,還有漫長的三年苦讀時間,等于現在的讀博士后。于是,他請假回老家,一是拜見父母,二是需要把家眷帶來北京,可說是陪讀吧。請假最有說服力的理由是,假期不耽誤學滿語,身邊帶著教材,走到哪里學到哪里,如同當今自學英語,回老家還可搞個小“滿語角”。
得到恩準了。他如同籠里放飛的小鳥,一路南下。這是當年十月二十五日,重陽節(jié)過后的事。
又是一通喜慶賀宴。從京城衣錦還鄉(xiāng)的皇榜進士、朝考庶吉士,少不了一場場的熱鬧筵席,賓朋應酬。林氏祖墳冒青煙,多少代出一名光宗耀祖的人物,遠親近鄰都要過來討一分喜慶。當地名流紳士、學友故舊,更是以攀交林則徐為榮。
老父林賓日喜悅自豪的心情更不必說,吸著煙鍋,撫摸著腿邊的愛鶴,悠悠地自言,當初給兒取名“則徐”,如今“鳳凰已起飛”,何等深邃,何等有前瞻性!
最高興的人,自然是妻子鄭淑卿了。女怕嫁錯郎,男怕干錯行。她是毫無疑問嫁對郎了,自己的老縣太爺父親果然眼光了得,十歲便把她許配給此人,看得果然夠遠。鄭淑卿生在貴閣,書香門第,從小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她愛好也頗多,酷鉆碑帖,擅長書畫,吟詩作賦都有天分,還懂得醫(yī)理藥學。跟夫君有著諸多共同語言,相濡以沫,感情很深,相互間有說不完的掏心話。林則徐在這期間,正好與妻子切磋棋藝詩文,一起觀摩書畫字帖,其樂融融,充滿了生活的樂趣,也趁此排遣一下這多年為準備趕考付出的辛苦,以調養(yǎng)身心。
更實際的是,陪他研習那頭疼的國文。
那些個發(fā)小兒們,一幫學友士子們,自然不會讓他天天躲在家里陪愛妻和老人了。郊游踏訪,品茶飲酒,聊聊皇城樂子事,傳授一下會試經驗,這些都是少不了的。何況他又是個謙和而熱心之人。這期間,正好發(fā)小兒好友梁章鉅從南甫回家,聚集巷里諸多“名流觴詠”,請到自家夾道坊南新開的紫藤吟館,林則徐自然是座上賓了。林則徐在《題梁芷林方伯藤花書屋圖》詩里回憶說:“夾道坊南君徙居,寒藤夭矯學草書?!薄帮w觴我亦坐花醉,但少奇句酬溪藤?!?/p>
顯然,這幫浪漫青年,文人才俊,玩兒得可是不亦樂乎。
時間是經不起過的,尤其好時光往往轉瞬即逝。
時間很快到了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林則徐假期時間到了,刨去路上花費的日子,在家也就待了不到半年,不過他很知足,感謝皇上恩典和庶常館師長們寬限許允。
離別的日子到了,傷感的文友們“皆以詩寵行”,把酒話別。
游光繹詩云:
昔賢俱自重,名士豈空豪。我老無遐想,臨岐首重搔。
梁章鉅更是題詩四首,其一云:
當代清華選,通才易冠場。
揮鞭增意氣,為爾一軒昂。
楊慶琛吟曰:
宵旰佇英豪,星霜敢憚勞。皋夔期位業(yè),枚馬繼風騷。
從這一首首詩中,可以讀出朋友們文采橫溢,對他寄望很高,沒有什么羨慕嫉妒恨,有的只是濃濃的情和真誠的祝愿。來日方長,青年豪俠,只要執(zhí)意奮斗,人人都有展現抱負的機會。
秋水清清,船家悠悠。
林則徐偕妻子鄭淑卿,灑淚揮別老父母和朋友們,提箱拎包地從福州洪山橋出發(fā),租船一路北上了。
走了一個多月,第二年元月初,才抵達杭州。逆水行舟,緩慢而艱難。
杭州號稱人間天堂。隋煬帝楊廣開運河,就是為游江南,玩蘇杭。
樂天翁白居易詞《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啊,古今文人騷客,幾乎把人間所有美好詞句,都獻給了秀麗的江南蘇杭。
林則徐自然是在杭州且做逗留。妻子鄭淑卿頭一次來這里不說,更難得的是有位故友正好也在這里。他就是恩公張師誠之子張應昌,字仲甫,號寄庵,本是錢塘(杭州)的祖籍,生于湖州。清嘉慶十五年(1810)舉人,任內閣中書,道光初年因病辭職返鄉(xiāng),閉門不出,致力于《春秋》之學,歷經三十余年完成《春秋屬辭辨例編》八十卷。
于是張應昌陪著他們夫妻二人,暢游西湖,上斷橋,走白堤,觀盡這里的名勝古跡,領略風土人情。
辭別故人,繼續(xù)前行北上。出吳越,不料租船上的船家老嫗小女,突患重疾,又無法靠岸尋醫(yī),急壞了船家。這時妻子鄭淑卿顯露身手,以己所學醫(yī)術診脈望診,調劑藥物細心治療,果然醫(yī)好了船家小孩。老母女感恩戴德,口稱遇著了活菩薩,為表達感激之情,把自家私藏唐代褚遂良法書《圣教序》《慈恩塔》精美拓本,毫不吝惜地奉贈給他們夫妻。此事傳出后成為坊間美談。
林則徐的友人同年登第的程恩澤,還為此題寫了一首七言長詩,加以贊頌:
儂家愁病鎮(zhèn)相仍,赤箭黃環(huán)兩不勝。
顏怯醫(yī)前低訴語,肩羞母畔瘦凌兢。
側聞妙術夫人解,能察奇胲穎沖海。
春風吹起病桃花,兩頰芙蓉發(fā)彩。
記:少穆太史同年偕嫂夫人自閩買舟北上,道出吳越間,舟嫗攜及笄女,女因多病,夫人藥而愈之,因持此帖奉贈見意。澤心欽賢夫婦之淵雅多能,與此帖之得所歸也,遂賦詩識其本末。嘉慶己卯(1819)冬月。
篷船繼續(xù)上行,下一停留地是南京。這時已近陰歷年關歲暮。
林則徐在南京,先去拜見仰慕已久的鐘山書院著名桐城派古文大師姚鼐,接著又趕忙奔赴兩江總督府,拜謁總督百齡。他是當年從公牘中發(fā)現自己并極為贊賞的另一恩人。林則徐是個講究情義的人,不能路經而不入,這位老總督見晚生來看望十分高興,本就愛惜人才喜歡則徐,執(zhí)意要留林則徐在他督府過年。不好拂前輩美意,只好讓妻子先行前往清江浦親戚鄭文軒家中,等候他。自己留在總督府,與老前輩討論詩書文化、官場事務、社會問題等,倒也頗有心得,這期間還為百齡《平海集》題詩,又代寫折稿書扇什么的做了不少事。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里他與另一位比他晚一些的重要人物陳鑾相識。
陳鑾,字仲和,湖北江夏(今武昌)人。嘉慶二十五年(1820)一甲三名進士,授編修。道光二年(1822),副主浙江鄉(xiāng)試,京官考核為一等。歷任松江知府、蘇松糧道、浙江按察使、江西江蘇巡撫等職。修水利,建義倉,禁鴉片,頗獲贊譽。道光十一年(1831),湖北沿江遭大水,他捐銀數千兩為家鄉(xiāng)助賑。后升為兩江總督,兼署江南河道總督。道光十九年(1839),冒暑辦公行閱,突然病卒,英年早逝。
二位雅士,一起陪老總督百齡度歲,十分投機,為寂寞官衙增添了不少文人氣氛。對此,梁章鉅在自己的《浪跡續(xù)談》中有描述:
林少穆、陳芝楣二公,同在金陵百文敏公節(jié)幕度歲,署中賓朋頗盛,元旦清晨,齊至林少穆房中賀歲,見壁間貼“元旦開筆,領袖蓬山”一紅箋。次至陳芝楣房中,見所貼紅箋正同此八字,不謀而合,二公亦相視而笑。是年少穆即登館選;逾數科,芝楣亦以鼎甲入翰林,遂為一時佳話。
“元旦開筆,領袖蓬山”!
啊,好一幅豪邁的字。
古今文人都有元旦開筆的傳統。逢新春元旦作一幅字,拿紅箋莊書兩語,如“元旦開筆,百事大吉”“元旦開筆,入泮第一”“元旦開筆,歸田大吉”之類,不一而足。文中提到的“蓬山”,也有典故。唐李商隱有名句:“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眰髡f東漢劉晨與阮肇入天臺山采藥遇二仙女,結成一段奇緣,后因以“劉郎”指情郎。蓬山是海中三仙山之一,這里指意中人的住處。
林則徐和陳芝楣不約而同寫出同樣寄語,足見二人都豪氣干云,胸懷大志。也是以此遠大抱負激勵他們自己,欲圖超越李商隱等前輩文豪。
相聚短,離別長,古來如此。
林則徐拜別恩君百齡和諸公,直奔揚州,到寶應縣上船拜見經此過路的漕運總督阮元,轉遞家鄉(xiāng)鰲峰書院前任山長陳壽祺托寄的書信,然后才從淮安換乘車輛趕赴清江浦署中,與夫人鄭淑卿會合。在清江又盤桓半月有余,從這里搭乘北上運糧船離開。
漫長的路途,終于在六月二日結束。在天津南登陸,于四日進京。
夫妻二人,暫住莆陽會館。一路車船勞頓,終可歇歇腳了。
安頓完畢,就回翰林院報到,銷假。
從此,又開始庶常館內小小庶吉士的研讀生活。
清規(guī)的繁瑣,枯燥的翻書,能否鎖住他欲飛的雙翅,能否抑制他陣陣欲動的雄心呢?其實,人生軌跡早已注定的他,現在只是完成它的進程而已。
林則徐《館選致張?zhí)m渚中丞白東啟》,嘉慶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