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
走自己的路,看人生風景
時間過得真快,沒有想到認識馮驥才先生超過三十年了。找到他送我的第一套書《馮驥才選集》,時間為一九八六年七月七日。我們熟悉后,不再叫馮先生,而是叫“大馮”,一直叫到今天。
站在馮驥才面前,個矮的我們,只能仰視。如果合影,更為懸殊。這位個頭高大的人,喜歡運動,曾是籃球隊員,可是,他卻把更多的時間、精力,投入到藝術門類之中。他從小開始畫畫,居然一次又一次臨摹《清明上河圖》,那可真是要下不一般的功夫。他喜歡收藏民間大大小小的物件,從而奠定后來全身心投入文化保護事業(yè)的扎實基礎。當然,對于他,誘惑最大的是文學。這一誘惑,是在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間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他的面前,令他無法抗拒。
馮驥才一九四二年出生,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時,二十四歲的他與顧同昭大姐結婚。新婚之際,未曾預料的風暴就來了。五十年,他們相濡以沫,在風云變幻中走過。二○一六年,他們步入金婚,我收到他們夫婦題贈的《金婚圖記》。翻閱圖記,兩個大家族在天津的風風雨雨,依次展開……
動蕩歲月,沉甸甸的歷史責任感促使馮驥才開始偷偷記錄。他無法抗拒!身處浩劫之中,他清醒意識到他們這代人,需要以不同方式記錄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一切,為了現(xiàn)實不被遺忘,更是為了留存歷史。下面他的這段文字描述當年情形:
我把自己鎖在屋里,偷偷寫起來,只要有人叩門,我立即停筆,并把寫了字的紙東藏西掖。這片言只語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就會毀了自己,甚至家破人亡,不堪設想。每每運動一來,我就把這些寫好的東西埋藏在院子的磚塊下邊,塞在樓板縫里,或者一層層粘起來,外邊糊上宣傳畫片,作為掩蔽,以便將來有用時拿溫水泡了再一張張揭出來?!貣|西的人總覺得什么地方都不穩(wěn)妥。一度,我把這些稿子卷成卷兒,塞進自行車的橫梁管兒里。這車白天就放在單位里,單位整天鬧著互相查找“敵情線索”。我總覺得會有人猛撲過去從車管兒里把稿子掏出來。不安整天折磨著我。終于我把稿子悄悄弄出來,用火點著燒了。心里立刻平靜下來,跟著而來的卻是茫然和沮喪。以后,我一發(fā)有了抑制不住的寫的沖動時,便隨寫隨撕碎,扔在廁所里沖掉;冬天我守著爐子寫,寫好了,輕輕讀給自己聽,讀到自己也受感動時便再重讀幾遍,最后卻只能戀戀不舍地投進火爐里。當輾轉的火舌把一張張浸著心血的紙?zhí)虺杀”〉挠嗷視r,我的心仿佛被灼熱的火舌刺穿了。
(《命運的驅使》)
命運的驅使,讓他永遠停不下腳步!
一九七五年前后,大馮寫了一系列詩歌,其中這首《路》,四十年后再讀,仍然令人感動。
人們自己走自己的路,誰也不管誰,
我卻選定這樣一條路——
一條時而歡欣、時而痛苦的路,
一條充滿荊棘、布滿溝塹的路。
一條寬起來無邊、窄起來驚心的路,
一條爬上去艱難、滑下去危險的路。
一條沒有盡頭、沒有歸宿的路,
一條沒有路標、無處詢問的路,
一條時時中斷的路,
一條看不見的路……
但我決意走這條路,
因為它是一條真實的路。
馮驥才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自己的路。一走,就是五十年!
今年九月,天津將召開馮驥才國際研討會,我寫下這段話,表示敬意:
從小說到非虛構文學的創(chuàng)作,馮驥才為當代文學史提供一個很高的標桿。他的創(chuàng)作,無論小說或者非虛構作品,都與歷史密切相關。歷史場景,在不同類型的體裁形式里得到富有深度的呈現(xiàn),為百年中國歷史,提供不可多得的文本。創(chuàng)作之外,在二十年間,由收藏文物入手,他把視野拓展到文化保護的更大領域。他在《收獲》雜志開設的“田野考察”專欄,他在將近二十年間的關于文化保護的演講中,體現(xiàn)一位作家、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的熱愛,對文化消失的憂慮和保護的緊迫感。他的一次次呼吁和奔走之間,中國的古建筑的保護、民間傳統(tǒng)工藝傳承、農村村落的留存等,引發(fā)上上下下的關注,堪為文化保護的先驅。一個作家,在文學和文化保護兩個領域施展身手,可謂少見。在當代中國文學、文化保護方面,馮驥才必將占據(jù)一個極為重要的位置。
的確,一個人的選擇,決定他應該做什么,可以走多遠。從小說創(chuàng)作到非虛構寫作,從個人收藏轉而在全國呼吁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呼吁保護古村落等,馮驥才對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愛之深痛之切,令他不能丟棄個人責任,不能眼見文化脈絡在這一代人手里斷裂。他敏感焦慮,他四處呼吁與演講,他走進田野考察……
馮驥才走上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我們來看他人生路上的精彩風景。
《鋪花的歧路》——不可替代的文學力量
馮驥才是一位有歷史感的人,故而他的筆下總是呈現(xiàn)沉甸甸的歷史真實。
二○○二年清明時節(jié),得知花甲之年的馮驥才要回故鄉(xiāng)寧波慈溪,馮家祖居將交還于他,同時,在寧波天一閣,還將舉辦“馮驥才甲子省親展覽”,我與之聯(lián)系,帶上吉林衛(wèi)視“回家”欄目組,陪同他走進寧波,紀錄他的故鄉(xiāng)之行。面對鏡頭,馮驥才說了這樣一段談及歷史與生命的話題,說得特別精彩:
作家對生命特別重視,對源頭特別重視,尤其對于生命的來源,總是要追究、尋找遙遠的聯(lián)系,好像要觸摸生命的源頭。我覺得生命有時候會有漂泊感,但是故園、故土、故人給你一種安慰。我覺得這跟植物一樣。植物到春天的時候,所有樹枝往上長,越長越好,表現(xiàn)一種生命力;可是到秋天的時候,它要回到土地上,要尋找土地。所以我也希望我的下一代,能接地氣。這一次把我的小孫女帶回來了。她很聰明,會有一點記憶,我想給她留下一點童年的記憶。
我覺得一個人或者一個民族,他的生命一定是三段的:一段是現(xiàn)代時的,一段是屬于未來的,一段是自己的歷史。歷史也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因為歷史是一種精神,我們的精神、我們的情感、我們生命的本身,實際都存在于已經失去的一段歷史里面。
(《故鄉(xiāng)情結》)
回到故鄉(xiāng),當然不只是觸摸生命源頭,更是體驗生命行程,走進歷史。
最初讀馮驥才的作品,是就讀于復旦大學期間。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我們同班同學盧新華的《傷痕》在《文匯報》發(fā)表,引發(fā)全國性轟動?!秱邸分?,反映“文化大革命”帶給民族傷痛的文學作品,馮驥才的《鋪花的歧路》、從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古華的《芙蓉鎮(zhèn)》等,如井噴般集中問世?!秱邸分?,已有劉心武的《班主任》,在時代轉換之際開文學揭示精神傷痕之先聲,但是,盧新華的這一小說,因其具有更廣泛的社會影響,其篇名更通俗、明確,故很快被用來命名新時期文學的第一波創(chuàng)作潮流——“傷痕文學”。
馮驥才的《鋪花的歧路》,與諸多“傷痕文學”作品類似,寫一位女“紅衛(wèi)兵”白慧失手毆打一位女教師,未曾想到,她后來結識的男朋友常鳴,就是這位教師的兒子。內疚、悔恨、悲痛,一直折磨白慧,她永遠無法擺脫……
與馮驥才后來創(chuàng)作的《雕花煙斗》《神鞭》《三寸金蓮》《炮打雙燈》等小說相比,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鋪花的歧路》的故事敘述能力,還稍嫌薄弱,但他對一代紅衛(wèi)兵內心傷痕的描寫,今天再看,依舊有歷史沉重感。
小說中“文化大革命”高潮過去,白慧上山下鄉(xiāng)前往內蒙古錫林格勒盟草原。已經在紅旗拖拉機廠當工人的常鳴,作為技術員被派往那里的拖拉機修配廠工作半年。常鳴到醫(yī)院看病,走到取藥窗口時,面前的一幕令他為之一震:
常鳴簡直不能相信,在這白布帽和大口罩中間一段白白的臉上,一雙非常熟悉的、細長的眼睛睜得極大,極其驚訝地直對著他。這正是白慧!太意外了的巧合使對方都驚呆了!
常鳴就像觸了電似的,渾身一抖。他猛轉過身,藥也沒取就離開了窗口。他大步走到樓門口時,只聽后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趕上來。他趕緊推開玻璃大門走出去。剛剛下了兩磴臺階,身后邊響起一個痛苦的乞求似的哀叫聲。
(《鋪花的歧路》)
這一陣“乞求似的哀叫聲”,當然是白慧發(fā)出的。白慧無法原諒自己,卻又無法割舍對常鳴的情感。下面這段對話,讀來令人心痛:
“常鳴,你先停一下……”
常鳴在臺階中間站住了。沒回頭,卻看見白慧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他的腳旁。
“你……你好嗎?”白慧說。她站在臺階上邊,兩只手好像不知該放在哪兒而合抱在胸前。
“嗯?!背xQ的聲音冷冷的。
“你來做什么?”
“辦事?!?/p>
“你,你住在哪兒?”
“我一會兒就回去了!”
隨后便是沉默。這是一種尷尬、緊張和可怕的沉默。白慧見常鳴的右腳又下了一磴臺階,她就像要去抓住斷了的纜繩、很快就要被風浪帶走的小船似的,急切地往前走了兩步,兩條瘦瘦的胳膊伸向前,聲音哀顫:
“常鳴,你真的永遠也不能原諒我嗎?”
常鳴給這痛徹心肺的呼聲打動了,慢慢扭過頭來。當轉過半張臉的時候,忽然又下狠心似的重新轉回頭去,堅定地邁著大步走了。
他走了。沒聽見身后發(fā)出任何聲音,即便有任何聲音也不會使他再回轉身來。就這樣,他回到招待所,沒上樓,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鎖上門,關了燈;一個人在黑暗中來回走著。
(《鋪花的歧路》)
醫(yī)院里的重逢,以凄涼結局告終。從常鳴在黑暗中的徘徊,可以想見他內心的另外一種痛苦。
“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以粉碎“四人幫”結束。天下同慶之際,白慧給父親留下一封長信。她決定離開人世——“我走了……我決定了。”下面這段話令父親痛心不已:“如果人有兩條生命多好!我情愿死掉以前那恥辱的一條。讓另一條生命重新開始,好好開始!但可惜人只有一條生命……”
白慧還留下一封寫給常鳴的信,請父親交給小說中的另外一位女“紅衛(wèi)兵”杜瑩瑩,轉交常鳴。這封信,同樣寫得感人至深:
常鳴:
你一共兩次沒有原諒我。我知道你現(xiàn)在仍然不能原諒我,我也決不請你原諒我了!
我現(xiàn)在可以對你說兩句心里話。因為我再不用顧慮你看過信會怎樣想……我多么愛你!原來——如果沒有那樁事——我可以成為你的愛人,但由于受了騙子們的愚弄,卻成了你的仇人。我無限痛恨他們,也恨自己。等我明白過來甚至早在我感到自己所做的事是一種罪過時,就已經晚了,不可挽救了。我為什么不能像你一樣呢?你可以理直氣壯地生活,我卻不能。我原來也可以做一個好人呀!也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意愿生活呀!只可惜,恐怕直到現(xiàn)在,你并不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不知道我的心……
我就要永遠地離開你了。這也沒什么,因為我們早已分開了。而且早在我們沒認識之前,事情就埋藏著這些后果。我毫不怨怪你。我只感謝你救過我。我對不起你。而且直至現(xiàn)在還愛你……當然說這些都沒用了。
祝你幸福吧!常鳴。像你這樣的人,我相信,你一定都會是幸福的。
我全向你表白了,別了!
白慧
常鳴終于讀到了白慧這份發(fā)自肺腑的情書——可惜只是生命告別書。常鳴騎上自行車一路飛馳,用整整一個上午尋找白慧,卻毫無蹤影。他把車停在一塊空地上,對面是東大河的大灣渡口,圓形大鐘在遠方豎立。這個地方,正是白慧第一次約會常鳴的地方。常鳴當年沒有前來,這次卻意外地又來到這里?!八男腋:孟駨倪@兒斷絕的,現(xiàn)在卻又偶然地來到這里。意味著什么呢?”這顯然是馮驥才埋下的伏筆。
常鳴走到沙灘上,在不遠處退潮的沙地上,看見一個姑娘的身影,正是白慧:
白慧扭頭看見了常鳴!在沙灘上這對情人之間,時間好像只停留下片刻。忽然白慧轉過身,她好像終于找到了出路。一條灑滿了光、無限寬廣的路。她擺脫開剛才的一切,帶著一股熱切的沖動,甩著兩條胳膊,滿臉流著熱淚,朝常鳴跑來了,跑來了……
《鋪花的歧路》從校園批斗,寫到“上山下鄉(xiāng)”時白慧與常鳴的醫(yī)院偶遇,再到海邊沙灘上他們的擁抱,白慧與常鳴終于有了一個大團圓結局。我想,這是馮驥才在敘述歷史真實的同時,希望給予這一代年輕人一種痛定思痛之后的溫暖,這種溫暖,會讓他們重新感受生活的厚愛,珍惜生命,從而取得繼續(xù)前行的力量。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將近四十年,再讀之,仍然能感受到以文學敘述歷史真實的一種不可替代的力量。
經過幾年的創(chuàng)作經驗積累,馮驥才對作家這一職業(yè)形成了頗為清晰的認識。一九八四年,他在《我心中的文學》一文中,這樣談到一個作家應該具備的素質和能力:
一個作家應當具備哪些素質?
想象力、發(fā)現(xiàn)力、感受力、洞察力、捕捉力、判斷力;活躍的形象思維和嚴謹?shù)倪壿嬎季S;盡可能龐雜的生活知識和盡可能全面的藝術素養(yǎng);要巧、要拙、要靈、要韌,要對大千世界充滿好奇心,要對千形萬態(tài)事物所獨具的細節(jié)異常敏感,要對形形色色人的音容笑貌、舉止動念,抓得又牢又準;還要對這一切,最磅礴和最細微的,有形和無形的,運動和靜止的,清晰繁雜和朦朧一團的,都能準確地表達出來。筆頭有如湘繡藝人的針尖,布局有如拿破侖擺陣;手中仿佛真有魔法,把所有無生活的東西勾勒得活靈活現(xiàn)。還要感覺靈敏,情感飽滿,境界豐富。作家內心是個小舞臺,社會舞臺的小模型,生活的一切經過藝術的濃縮,都在這里重演,而且它還要不斷地變幻人物、場景、氣氛和情趣。作家的能力最高表現(xiàn)為,在這之上,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富有典型意義和審美價值的人物。
(《我心中的文學》)
這是在文壇亮相不久的作家對文學的感悟。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一直期盼進入這個境界。
口述實錄下的歷史真實
從《鋪花的歧路》開始,對歷史的叩問,從來沒有離開馮驥才的視野。八十年代中期,他的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是非虛構的“口述歷史實錄”《一百個人的十年》。
“口述歷史實錄”最初盛行于歐美。一九八三年,畢朔望先生組織一批譯者,翻譯美國斯特茲·特克爾(Studs.Terkel)的作品,以“美國夢尋”為書名出版。在綴語里,畢朔望呼吁中國的作家,向特克爾學習,也以這種“口述歷史實錄”的方式,留存現(xiàn)實與歷史。他這樣寫道:
此,忽念中國之大、人物之盛、思想之開拓、情感之深刻,如果弄一本特克爾式的《神州人語》之類的實錄文字來,一定很有意思,也會暢銷的。真希望有人費點力氣來試它一試。當然,只能借意。中國有自己的國情,譬如訪問對象便絕不會忽略知識分子,這是不消說得的。
(《美國夢尋》綴語)
《美國夢尋》一經出版,立即引起諸多讀者和作家的關注。率先采用“口述實錄”形式記錄中國現(xiàn)實和歷史的,分別是馮驥才、張辛欣與桑曄。
一九八四年,張辛欣、桑曄兩人合作,四處尋訪、記錄普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第二年開始,在不同期刊上陸續(xù)發(fā)表,然后結集為《北京人——一百個普通中國人的自敘》出版。
幾乎同時,馮驥才也開始以“口述實錄”方式,借不同人的個體記憶,為“文化大革命”歷史留下群體印象。這些口述實錄中的人物各行各業(yè)都有,敘述的角度也各不相同——《拾紙救父》《崇拜的代價》《偉大的受難者》《我到底有沒有罪》《搞原子彈的科學家》《一個八歲的死刑陪綁者》《一對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失蹤的少女》《一個老紅衛(wèi)兵的自白》《我不愿意承認是犧牲品》《懺悔錄》……正是這些方方面面的敘述,使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歷史敘述更為豐富,更為立體??梢哉f,其歷史價值和對人性的呈現(xiàn),不可代替。
這些口述實錄,一九八六年開始在《收獲》《當代》等期刊上陸續(xù)發(fā)表,后結集為《一百個人的十年》第一集,于一九八七年出版。距今,正好三十年。
口述實錄的采訪過程,也是馮驥才再次親歷“文化大革命”歷史的過程。從不同談話對象那里,他深深感受到社會對他的信任。他為之感動,從而意識到手中之筆的分量。他知道,自己不能辜負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們對他的信任。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將他們傾訴的親身經歷寫下來,既是為他們,也是為自己,為歷史。他在該書《前記》中寫道:
在本書寫作中,我卻獲得新的發(fā)現(xiàn)。
這些向我訴說“文化大革命”經歷者,都與我素不相識。他們聽說我要為他們記載“文化大革命”經歷,急渴渴設法找到我。這急迫感不斷給我以猛烈的撞擊。我記載的要求只一條,是肯于向我袒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實現(xiàn)這想法并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經驗,每人心中都有一塊天地絕對屬于他自己,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只能埋藏得更深??墒钱斶@些人淌著淚水向我吐露壓在心底的隱私時,我才知道,世上最沉重的還是人的心。但他們守不住痛苦,渴望拆掉心的圍欄,他們無法永遠沉默,也不會永遠沉默。這是為了尋求一種擺脫、一種慰藉、一種發(fā)泄、一種報復,更是尋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場人間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之后,我為得到這樣無戒備無保留的信賴而深感欣慰。
……
盡管我力圖以一百個人各不相同的經歷,盡可能反映這一歷練十年、全社會大劫難異常復雜的全貌,實際上難以如愿;若要對這數(shù)億人經驗過的生活做出宏觀的概括,任何個人都力不能及。我努力做的,只能在我所能接觸到的人中間,進行心靈體驗上所具獨特性的選擇。至于經歷本身的獨特,無需我去尋找。在無比強大的社會破壞力面前,各種命運的奇跡都會呈現(xiàn),再大膽的想象也會相形見絀。但我不想收集各種苦難的奇觀,只想尋求受難者心靈的真實。我有意記錄普通人的經歷,因為只有底層小百姓的真實才是生活本質的真實。只有愛惜每一根無名小草,每一顆碧綠的生命,才能緊緊擁抱住整個草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的精神氣質,它驚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對美好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憂慮,以及它對大地永無猜疑、近似于愚者的赤誠。
(《一百個人的十年》前記)
馮驥才的這本口述實錄,時隔多年,又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再版。為新版,馮驥才新寫了一篇《決不放棄使命——〈一百個人的十年〉再記》,最后他寫下的這段話,令人百感交集:
一位讀者曾寫信譴責我:“你曾經信誓旦旦,要為我們一代人寫‘心靈史’,為什么有頭無尾,放一炮跑了?你死了?勇氣沒了?還是也做買賣去了?”
讀了這信,我點燃一支煙,一直抽得燒到手指頭,捉筆只給他寫了一句話:
“我沒權利放棄這使命!”
(《一百個人的十年》再記)
說得真好——“我沒權利放棄這使命!”
馮驥才的確沒有“放棄這使命”。二十多年后,他相繼完成非虛構作品《無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凌汛》《地獄天堂》《激流中》等。在這些作品里,他敘述自己親歷的歷史浩劫,敘述新時期文學開始階段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前輩編輯們互動的場景……在他的筆下,諸多歷史細節(jié)豐富了時代記憶,為歷史存照。
今年五月下旬,我前往南京看望九十八歲的楊苡老人,聊天時,她談到了《收獲》發(fā)表的《無路可逃》。她說,沒有想到馮驥才的岳母,就是她在天津時的閨蜜。她找出七十年代馮驥才岳母的來信,又找出抗戰(zhàn)爆發(fā)后她離開天津之前,在顧家花園里拍攝的照片。老人記憶甚好,居然在一張紙上,把顧家?guī)讉€孩子的名字全部寫出。我將這次巧遇,微信告知馮驥才,他也為之吃驚、感嘆。
歷史敘述的魅力就是如此誘人。人們閱讀之后,總是會在不經意間重溫記憶,走進歷史深處。非虛構作品的力量,就在于此。
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
進入九十年代,中國的各大城市,不知為何,紛紛開始舊城改造。地產業(yè)的大動作,從此讓曾經保留若干古城風貌的城市,老街、胡同、弄堂、老建筑等,仿佛秋風中的落葉一般被一掃而盡。
馮驥才清醒意識到,天津的舊城必將失去曾有的風韻。早在一九九四年,馮驥才就組成一個團隊,用照相機拍攝天津的老房子,現(xiàn)在,舊城改造讓這個團隊,有了更強烈的緊迫感。
天津的舊城改造于一九九五年六月七日開始。馮驥才組織二十幾位攝影師、十幾位測繪人員,走進大街小巷,走進即將被拆除的建筑。這可謂一次前所未有的田野考察,因為他們的拍攝和測繪,三年之后,《天津老房子》系列畫冊出版了。
一九九九年二月,收到馮驥才寄來的請柬,他將在天津舉辦《天津老房子》畫冊的發(fā)布會。我們前去參加。
這是一次難得的聚會。我們聽馮驥才慷慨陳詞,聽一位又一位參與者們的講述,他們的故鄉(xiāng)情懷令人感動。
我喜歡這一系列中的《舊城遺韻》。翻閱一幅幅圖片,再看后面那些攝影師的照片。說實話,應該感謝這些參與者,他們與馮驥才同行,為自己的故鄉(xiāng)天津城,留下城市遺韻,借圖片延續(xù)文脈。
二○○四年,馮驥才在《收獲》雜志開設“田野調查”專欄。年過六旬的他,一次又一次走進田野,在民間尋訪,在工匠傳人那里尋找傳統(tǒng)的源流。這本書后來由作家出版社以“民間靈氣”的書名結集出版。“民間靈氣”,多么好的書名。馮驥才在田野調查中,感受到的正是充溢民間的靈氣。是千百年的民間工匠靈氣,讓傳統(tǒng)多了魅力。如今,馮驥才用筆將之呈現(xiàn)于我們面前。
我于二○一六年十月退休,應大象出版社之邀,負責該社北京工作室的策劃出版。我首先想到了馮驥才。次年四月初微信問他,關于文化保護的演講是否結集出版過。他回復沒有。于是,我們開始了合作,將他十五年間的演講略加整理,以“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為書名出版。裝幀設計過程中,我建議將他在一九七五年寫的《路》這首詩的手稿,放在封底上。在我看來,只有這首《路》,才能夠充分體現(xiàn)一個文化人的精神取向,體現(xiàn)他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愛,他為保護傳統(tǒng)文化而擁有的強烈使命感。
“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可以說,這是馮驥才一生的追求——從文學創(chuàng)作,到文化保護。神圣使命,無法拒絕。
將近二十年的演講,馮驥才將之分為三個階段:二○○一年至二○○六年,民間文化遺產搶救性普查的啟動階段;二○○七年至二○一一年,民間文化遺產的記錄與保護階段;二○一二年至二○一六年,“非遺保護”和古村落搶救性全面普查開始的階段。
一次又一次的演講,成為從花甲至古稀之年的馮驥才,另外一種思想和行為的方式。不妨看看下面這些演講題目,每一個都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民間文化工作者的當代使命是搶救
不能拒絕的神圣使命
我們在艱難中舉步
全國剪紙大普查開始了
為人類守護住東方的文明
和縣長一起思考
民間自救
古村落是中華文化的箱底
只有全民族關心了,我們的文化才有希望
保護傳承人就是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
在全民的熱愛中傳承節(jié)日文化
呼喚全民的文化自覺
讓燦爛的口頭文學永遠相傳下去
為緊急保護古村落再進一言
……
為這本演講集,馮驥才撰寫自序,題為“說出來的思想”。他坦誠傾吐了自己投身于文化遺產搶救的原因:
自二十世紀末,我心甘情愿放下寫小說的筆,投身于文化遺產的搶救,演講就成了我重要的思想與行為的方式。從最初發(fā)動“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開始,從啟動到推動,從非遺到古村落,從學界到社會,從對文化現(xiàn)實與困境不斷深化的認知到每一項重大遺產的普查,全來自思考以及這些思考的傳布。
我說過我要做“行動的知識分子”。我所做的事情——文化遺產的搶救,不僅需要我說我講,需要呼吁乃至呼喊,更需要我用行動告訴人們我們應該做什么和怎樣做。這樣,我的演講既有形而上的“思想”,也有與田野工作緊密相關的理論性的思考,而且近二十年來,它像一條線一直貫穿我為之奮斗的事業(yè),我在全國各地乃至海外,所做的演講何止一二百場。面對的人既有學界,也有社會各界乃至市民村民。因為在我們這個時代,文化搶救更需要喚起民眾。為此,我的演講,包含著我每一步思想的足跡。由于我所做的事,是與同道者共同所為,故而在這些“言論”中,自然可見我們一代文化界的知識分子為民族的文化命運而戰(zhàn)的思想歷程。
(《說出來的思想》)
說出來的思想,就是行動的力量!就是無法拒絕的、必須
履行的神圣使命!
今年,馮驥才步入七十五周歲。他不會放棄已經選擇的路。在這條路上,他仍將繼續(xù)前行!
完稿于二○一七年八月十四日,
修訂于九月底,北京看云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