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浙東學派的興起
南宋浙東學派,主要包括永嘉學派、永康學派和金華呂學三大派別。以“浙學”來概括這三地的學術(shù),并非簡單地著眼于其地域的一致,更在于三者學術(shù)風格、學術(shù)價值觀念的相似性,即總體上表現(xiàn)出謀實效、重實用、求實功的特點。永嘉的經(jīng)制事功之學、永康的王霸之學,都表現(xiàn)出對儒家經(jīng)世思想的發(fā)揚和對國家危亡現(xiàn)實的熱切關(guān)注。呂祖謙雖為南宋理學宗師,但他以史學作為學術(shù)根基,并受到永嘉、永康學者一定的影響,事功思想也漸漸突出。尤其在他去世后,呂學弟子與永嘉、永康之學出現(xiàn)了合流的趨向。這在標榜純粹至善的“天理”的理學宗師朱熹眼中,則為“功利”之潮,認為這往往是和不純的欲望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對之大加誅伐。所以,浙東學派興起的過程,很長時間內(nèi)都伴隨著同朱熹及其理學思想的沖撞,但這也激發(fā)起“浙學”自身的思想活力。在政治思想方面,浙東學人同正統(tǒng)的理學家一樣懷有致君行道的理想,并通過上書、薦士、辯爭、參與內(nèi)禪等政治行為,以冀革除弊政、中興復仇,使經(jīng)世之“道”得以實現(xiàn)。
第一節(jié) 浙東學術(shù)和浙東學人群
一、“浙學”的外延和內(nèi)涵
“浙東”既是一個地理名詞,在思想史上又有特定的內(nèi)涵。作為地域概念的“浙東”,古為《禹貢》揚州之域,秦屬會稽郡。后屢經(jīng)沿革,入宋后始設兩浙路。北宋熙寧七年,分為浙東、浙西兩路,后時分時合。南渡后,始以臨安、平江、鎮(zhèn)江、嘉興四府,安吉、常、嚴三州,江陰一軍為浙西路;紹興、慶元、瑞安三府,婺州、臺州、衢州、處州四州為浙東路。
浙西包括今天浙江省北部和江蘇省的東南部地區(qū),浙東則包括了今天浙江省的大部?!罢銓W”或曰“浙東學術(shù)”,草昧于北宋,興盛于南宋尤其是乾道、淳熙年間,它興起于浙東地區(qū),尤以永嘉、金華、永康三地為盛。人們論及宋代的浙學派別,大體上指這三支。
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提到“浙學”時說:“晦翁(朱熹)作《伊洛淵源錄》,累書與止齋(陳傅良)求事跡,當無疑矣。而許衡塘(許景衡)之忠茂,竟不列其人,何也?予故謂為晦翁未成之書,今合為一卷,以志吾浙學之盛,實始于此?!?sup>又謂:“勉齋之傳,得金華而益昌。說者謂北山(何基)絕似和靖,魯齋(王柏)絕似上蔡,而金文安公(金履祥)尤為明體達用之儒,浙學之中興也?!?sup>
再則說:“四明之專宗朱氏者,東發(fā)(黃震)為最?!度粘钒倬恚凶缘弥砸?,淵源出于輔氏?;尬躺讲幌舱銓W,而端平以后,閩中、江右諸弟子,支離舛戾固陋,無不有之,其中能振之者,北山師弟為一支,東發(fā)為一支,皆浙產(chǎn)也。其亦足以報先正惓惓浙學之意也夫。”
三段話,一是說北宋永嘉學者周行己、劉安節(jié)兄弟等為“浙學”之始,二是講南宋末的金華學者金履祥為“浙學”之中興,三是以四明的黃震為“浙學”的后勁。這三派學者學術(shù)主張差異較大,永嘉學主張經(jīng)制事功;金華學者王柏、金履祥為朱學傳人;四明之學先有“甬上四先生”傳播陸學,后有黃震發(fā)揚朱學。很顯然,三家學術(shù)趨徑不一,只是因為同在“浙東”,全祖望乃從地緣意識出發(fā),將該地的學術(shù)形態(tài)統(tǒng)稱為“浙學”??梢哉f,在全祖望那里,“浙學”實際是眾多學派的雜合體。全氏是浙江四明人,從《宋元學案》對“浙學”的一些頌揚之詞,特別是“吾鄉(xiāng)”“吾浙學”“吾甬上”等用詞,可以感覺到全氏濃厚的地域情結(jié)和對“浙學”傳統(tǒng)的自豪感。
但僅以地緣關(guān)系歸納和描述繁復的學術(shù)形態(tài),對于考察“浙學”在思想史上的獨特意義幫助不大。另外,對朱學在浙東的傳揚,全祖望的語氣中充滿了欣慰和褒贊之情,可見他所秉持的仍然是朱學的立場,而沒有始終把握住“浙學”獨異的學術(shù)特質(zhì),因此對其學脈傳衍的考察尚不夠客觀。
其實,思想史上的“浙學”,其思想的統(tǒng)一性遠遠大于其地緣關(guān)系的一致,它主要是就乾、淳時期金華、永嘉、永康三地的學術(shù)動向而言的,以呂祖謙的金華學,薛季宣、陳傅良、葉適的永嘉學,陳亮的永康學為代表,是獨立于朱學、陸學之外新興的學術(shù)形態(tài)。南宋理學宗師朱熹淳熙間長期生活于浙東地區(qū),他最早注意到“浙學”的勃興及其“隱患”,且多致批評。淳熙十三年,朱熹在給弟子程端蒙的信中論及陸學時,連帶批評了“浙學”:
浙學尤更丑陋,如潘叔昌、呂子約之徒,皆已深陷其中,不知當時傳授師說何故乖訛便至于此,深可痛恨!
朱熹還在跟弟子的對話中談到:
江西之學只是禪,浙學卻專是功利。禪學后來學者摸索一上,無可摸索,自會轉(zhuǎn)去。若功利,則學者習之便可見效,此意甚可憂。
要理解這兩段話的真正含義,首先應對當時的思想背景有所了解。朱熹淳熙八年九月任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為他深入了解浙東的學術(shù)思想提供了地緣的便利。此前朱熹與金華的摯友呂祖謙,以及呂祖儉、潘叔度、潘叔昌頗多往來,常相聚論學。當時呂氏與朱熹、張栻三學勢成鼎足,但淳熙七年張栻去世,八年呂祖謙去世,原來表面上的學術(shù)平衡被打破。呂門弟子在祖謙死后,學無所主,乃有“山移河決”之勢,如呂祖儉、潘叔昌等人乃開始向陳亮的功利之說靠攏,附和陳亮推尊漢唐的論點,甚至有人提出以倡言功利的陳亮紹續(xù)祖謙之學,這引起了朱熹極大的擔憂。
朱熹淳熙十年講學武夷精舍,乃有機會對浙東之學進行深刻的審視,尤其對“婺學”做了全面的批判。朱熹一方面批評呂祖儉、潘叔昌、陳剛、陳膚仲、諸葛誠之等金華學人偏離了呂學宗旨,勸誡他們“毋使東萊宗旨轉(zhuǎn)而為權(quán)謀機變之學也”
;又對永康的陳亮展開了咄咄逼人的攻勢。陳亮較之呂氏門人更加赤裸裸地宣揚功利思想,稱“禹無功,何以成六府;乾無利,無以具四德,如之何其可廢也”?他“推尋孔孟之志、六經(jīng)之旨、諸子百家,分析聚散之故,然后知圣賢經(jīng)理世故,與三才并立而不廢者,皆皇帝王霸之大略,明白簡大,坦然易行”。
體現(xiàn)于社會歷史觀,則是尊崇漢祖唐宗的王霸功業(yè)。這種宣揚功利的王霸之學在朱熹看來實在是悖逆大道之論,于是和陳亮展開了激烈的辯論。朱熹以天理、人欲分判三代和漢唐,將陳亮高揚漢唐的英雄史觀斥為“義利雙行,王霸并用”而大加撻伐,且勸其“以醇儒自律”。這番辯論從淳熙十一年春開始,到淳熙十二年末才告結(jié)束,其間斷斷續(xù)續(xù)的書信往來達十數(shù)通。最后雖然無果而終,但通過與呂門弟子和陳亮的義利之辯,朱熹對婺學的“功利”思想有了愈發(fā)清晰的認識。
浙東的永嘉學者亦難逃“功利”之責。朱熹對永嘉學的批判緣于陳傅良的崛起。薛季宣、陳傅良等永嘉學人主張考求古代禮樂制度,抉其精義,以求施用于當下的政治事功。淳熙末年陳傅良赴桂陽任,將永嘉學的勢力擴展到了湖湘地區(qū)。張栻弟子如胡季隨等都投入永嘉學的懷抱。細密的永嘉之學和略顯粗莽的陳亮永康之學有所不同,陳亮是功利思想的宣揚者,由于過分強調(diào)事功效果,常常越出了儒家倫常的閫域;而永嘉事功思想更多地是對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世思想的發(fā)揚,不像陳亮那么激進,但又并非不求利。如葉適批評董仲舒“正義不謀利,明道不計功”的觀點說:“仁人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此語初看極好,細看全疏闊。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論,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爾?!?sup>就是認為功利思想有其自然合理性。尤其是在理學家看來,永嘉、永康兩者皆不能就身心理會,而是專于向外開拓,其弊病是一樣的。朱熹的學生陳膚仲亦云:“江西之學多禪釋,永嘉之學多功利?!?sup>
對永嘉學亦以“功利”目之。正是出于對永嘉學是“功利”之學的定性,從淳熙末年,朱熹又開始對陳傅良、葉適等永嘉學者作了全面批評。他借著永嘉學弟子曹叔遠、徐寓等前來漳州問學的機會對永嘉學的“就事上理會”“步步著實”的學風展開大肆抨擊。朱熹對永嘉學的指責在于“籠罩包含”“沒頭沒尾”“大抵只說一截話,終不說破是個甚么”。他當著永嘉學者徐寓的面說:“鄉(xiāng)里諸賢文字”“皆不免有藏頭亢腦底意思”
。所謂“含糊籠罩”一類的批評,意在指斥永嘉人只是眼睛向下,在經(jīng)史制度里面討生活,不懂得“向上一路”,因此是非之見不明,只能發(fā)表些折衷調(diào)和的見解而已。
浙東學者確有重實際、講實用、求實效的共同點,在朱熹看來,“浙學”宣揚功利,與傳統(tǒng)儒家的價值觀念形成了根本的對立??鬃雍毖岳?,并云“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孟子講“何必言利”和“舍生取義”,董仲舒更是冠冕堂皇地宣揚“仁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宋代理學家大講天理人欲之辨,尊性而賤欲,因此嚴守義利大防。朱熹在注釋《論語·里仁》“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義”章時稱:“義者,天理之所宜?!?sup>
又進而將義規(guī)定為“心之制”
,即,人之所以能使“事”得其所宜,關(guān)鍵在于人內(nèi)心存理去欲的努力;而“利”則往往是和個人感性欲望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朱熹看來,陳亮和永嘉學人的功利思想,乃是一味追求功效而無視道德指向,完全違背了先哲之教,未免駭俗,因此屢屢斥浙學為“怪論”、“丑陋”、“偏狹卑陋”,流露出強烈的敵視情緒?!罢銓W”學者大多縱橫兀傲,與他所主張的學者當先就自己身心理會的學術(shù)路徑迥異,朱熹批評他們“學為英雄之學,務為跅弛豪縱,全不點檢身心”
。這也是對所謂“專是功利”作的最好的注腳。
“功利”這一在正統(tǒng)儒家那里備受貶抑的詞匯,雖不足以涵蓋“浙學”的全部精神,但朱熹的批評確實揭示出了“浙學”自處于正統(tǒng)理學之外的特異性。呂祖謙的金華學派(尤其是呂祖謙后學),陳亮的永康學派,薛、陳、葉的永嘉學派實是朱學、陸學門戶之外自具面目的新學統(tǒng),而且三者學術(shù)精神比較接近,正是在相似的學術(shù)精神的凝聚下,以致乾、淳之際,金華、永嘉、永康三地學術(shù)出現(xiàn)了合流的趨向。四庫館臣曰:“永嘉之學,倡自呂祖謙,和以葉適與陳傅良,遂于南宋諸儒別為一派,朱子頗以涉于事功為疑。然事功主于經(jīng)世,功利主于自私,二者似一而實二,未可盡斥永嘉為霸術(shù)。”借用其語,可以說,永康學連同永嘉、金華三者皆“于南宋諸儒別為一派”。若將這三家的共同的學術(shù)思想加以綜括,其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浙學以史學為根柢,貫經(jīng)、史、文章為一。浙東學人大多出入經(jīng)史,且往往以史家之眼研經(jīng),很大程度上剝?nèi)チ撕笕速x予《六經(jīng)》義理說教的外衣,還原了其原始面貌。雖然呂祖謙曾教導葉適“讀經(jīng)多于讀史”,但是作為宋代卓越的史學家,他不但有卷帙浩繁的史學著作,還將貫通經(jīng)史作為自家史學的基本精神。一方面他主張以史家之眼讀經(jīng),如云:“看《詩》即是史?!薄坝^史先自《書》始,然后次及《左氏》、《通鑒》,欲其體統(tǒng)源流相承接耳。”即以《詩》、《書》為史,從中考見世變遷流,善惡休咎;同時又主張以理學眼光閱史:“看史非欲聞見該博,正是要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sup>
永嘉學者中,陳傅良是《春秋》左氏學的大家,其《春秋后傳》一書本之左氏,參用公、穀之說,兼采治經(jīng)、治史之法,在《春秋》學家中獨樹一幟。此外,他還尊奉《周禮》為圣典,對往古制度作歷史的考究。其弟子葉適經(jīng)史合一的思想傾向更為突出,他曾說:“孔子之時,前世之圖籍具在,諸侯史官世遵其職,其記載之際博矣,仲尼無不盡觀而備考之。故《書》起唐、虞,《詩》止于周,《春秋》著于衰周之后,史體雜出而其義各有屬,堯、舜以來,變故悉矣?!?sup>
衰周之前,史官掌握學術(shù)之權(quán),他們各守圖籍,《詩》、《書》、《春秋》在當時都是作為記錄治跡的史籍而存在的。他在另一處更直捷地指出:“《春秋》名經(jīng)而實史也。”
這一說法很有創(chuàng)辟性,對清代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之說有導夫先路的意義。永康陳亮與永嘉學者的治學路數(shù)十分接近,他乾道五年會試落第后長期沉潛諸經(jīng)之中,對經(jīng)生的分篇析句之學甚為不滿;而在《六經(jīng)發(fā)題》、《三國紀年序》等處多次指出《書》、《周禮》、《春秋》是保存先王遺制和先代政教實跡的文獻,體現(xiàn)了特定的歷史現(xiàn)實。同時,陳亮又熟諳史事,對歷代英雄之智略頗能會心,并將自己的心得表見于史論,教導學人也強調(diào)經(jīng)史兼通。
與反對斤斤于作文工拙的程門理學家不同,“學”和“文”兩者在浙東學人那里是相統(tǒng)一的,他們大多兼有學者和文人雙重身份,所作政論文、史論文廣為士人傳誦,其情采辭氣以發(fā)揚蹈厲之態(tài),對當時的科舉文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黃宗羲《沈昭子耿巖草序》中對浙東之文推崇備至,稱呂祖謙文有“《史》、《漢》之精神”,陳傅良、唐仲友文為“學海之川流”,葉適文為“微言大義之散殊”,宗葉適之文者“以秀峻為揣摩”,大體描畫出了浙東學者為文的特點。由于浙東學人對文章的態(tài)度比較通達,以文人手段研治經(jīng)史,也成為他們的一大特色。呂祖謙以文人筆法馳騁議論、詞氣縱橫的《東萊博議》,陳亮豪氣流宕的史論文,陳傅良說經(jīng)談史、格法嚴謹?shù)目婆e范文都是典型的例子。對浙東學人貫通經(jīng)史、并能表見于文章的特點,元代蘇天爵的概括亦頗為精切:“南渡之初,一二大賢既以其學作新其徒,呂成公在婺,學者亦盛。同時有聲者,有若薛、鄭之深淳,陳、蔡之富贍,葉正則之好奇,陳同父之尚氣,亦各能自名家,皆有文以表見于世。其為文也本諸圣賢之經(jīng),考求漢唐之史,凡天文、地理、井田、兵制、郊廟之禮樂,朝廷之官儀,下至族姓、方技,莫不稽其沿襲,究其異同,參謬誤以質(zhì)諸文,觀會通以措諸用。”
其二,浙學一貫堅持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價值取向。浙東學人不是窮究心性的道學夫子,特別是在南宋內(nèi)憂外患交迫的時代背景下,他們蒿目時艱,強調(diào)學問的振衰起弊意義,反對專于心性、閉眉合眼而不求實效的內(nèi)圣之學。理學宗師朱熹所謂“專是功利”的苛評也主要是針對浙學的這一傾向而發(fā)的。呂祖謙多次強調(diào)學當以致用為目的。他在一篇《策問》中說:“憲虞夏商周之典而建學,合朔越楚蜀之士而群居,上非特為飾治之具,下非借為干澤之地也。所以講實理、育實材而求實用也。”指出歸本于實學是三代學術(shù)的根本精神。其《麗澤論說集錄》中也曾經(jīng)提到:“百工制器必貴于有用,器而不可用,工弗為也;學而無所用,學將何為也耶?”
士人致力于學問卻百無一用,就違背了從學的初衷。呂氏這種思想很可能是受到激揚事功精神的永嘉和永康學派的影響,同時也和呂氏自身的史學修養(yǎng)有很大的關(guān)系。這種事功思想在呂祖謙那里還顯得比較溫和,但已經(jīng)為呂氏后學涌向功利思想的狂潮開了一道閘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呂祖謙當是理學轉(zhuǎn)向事功之學的一個代表人物”
。
永康和永嘉學者則對于內(nèi)圣能否開出外王持懷疑的態(tài)度。陳亮在這一方面走得最遠。他對儒家的道德說教不感興趣,尤其反感理學家的內(nèi)圣之說,而以國事民瘼和恢復大計作為首務。為此,士人必須挺立起昂揚蹈厲的人格,他認為“文非丹鉛也,必有處世之才”,對宋代文士集團的臃腫龐大而生氣凋喪深表痛恨。因此陳亮枕戈待旦,“蚤夜以求皇帝王伯之略”,顯示出直面現(xiàn)實的英雄氣概。正是本于此種氣度,他將儒門中頗受譏議的管仲、王猛、唐太宗這些挺出亂世的英雄奉為楷模,從他們那里汲取時代亟需的拯世精神。永嘉學者和陳亮比較接近?!端卧獙W案》稱永嘉之學:“教人就事上理會,步步著實,言之必使可行,足以開物成務。蓋亦鑒一種閉眉合眼,矇瞳精神,自附道學者,于古今事物之變,不知為何等也。”
如果說周行己、鄭伯熊等永嘉前輩學者還在延續(xù)著二程洛學“兢省以御物欲”的舊學路徑,薛季宣、陳傅良之學“彌綸以通世變”,才算真正開啟了永嘉學術(shù)的新風氣。薛季宣反對深窮義理,其學主于禮樂制度,以求見之事功、措諸實用。陳傅良、葉適和理學家所提出的圣賢“傳心”之教針鋒相對,他們上溯三代圣人之教,挖掘出經(jīng)綸世務、切于實用乃是三代之學的真諦。如陳傅良便指出:“所貴于儒者,謂其能通世務,以其所學見之事功?!?sup>
第三,浙東學者秉持道、器合一的基本思想。理學宗師朱熹以理、氣為宇宙萬物化生的兩個基本要素,他說:“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sup>“理”和“氣”二者相合無間,相依而存在,本無先后可言,但“理”作為宇宙萬事的總法則,亙古亙今長存不滅,具有獨立性。因此從邏輯上說,是理在先,氣在后。他說:“但推上去時,卻如理在先,氣在后相似。”
宇宙萬物存在之前,理就已經(jīng)存在了。理、氣的對立,也即道、器(體、用)的兩分,認為“道”可以“離乎形器”而獨存
。浙東學者則一貫堅持體用的相即不離。呂祖謙多次透露過這一意思。他在書信中對朱熹分離體用的做法提出質(zhì)疑:“所欲請問者,如《易傳序》‘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先體后用、先顯后微之說,恐當時未必有此意?!?sup>
呂祖謙在給陳亮的信中也說:“學者自應本末并舉。若有體而無用,則所謂體者,必參差鹵莽無疑?!?sup>
這是本于理學家的認識眼光而對朱熹體、用二元的反思,力圖弭和體、用兩者之間的距離。陳亮則徑言:“夫道之在天下,無本末,無內(nèi)外。”且以為“道非出于事物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間”
。道無處不在,它不是什么玄虛的本體,不過是事物的規(guī)律、準則而已,就存在于日用常行之中。永嘉學者的道器論則與陳亮若出一轍,他們一致拒斥“道”的形而上意義。薛季宣以為:“道非形器可名,然不遠物,則常存乎形器之內(nèi)?!?sup>
道雖無形體,但不離物而存在。陳傅良教導學生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器便有道,不是兩樣?!?sup>
更取消了“道”的獨立色彩,而突出了經(jīng)驗世界中事物本身的意義。
當然,以上只是從大體傾向而言,浙東的這三大學術(shù)流派,由于各有師承,自成體系,在許多問題的認識上都存在著差別。漆俠先生認為“呂祖謙是浙東事功學派中最接近理學家的一個?!惲羷t是浙東事功學派中最為激進的一個,……永嘉諸子如薛季宣、陳傅良和葉適,算是事功派中的溫和派”。但是,總的看來,通貫經(jīng)史文章的博雅色彩和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shù)精神實為浙學的精髓。對于浙學的精神,元代蘇天爵的概括最稱允當:“嗟夫!昔宋南遷,浙東之學以多識為主,貫穿經(jīng)史,考核百家,自天官、律歷、井田、王制、兵法、民政,該通曲委,必欲措諸實用,不為空言。然百年以來,典刑風流日遠。”
這使得浙東學術(shù)在聲勢漸著的理學之外獨樹一幟。
二、浙東學派興起的背景
浙學興起于南宋之初,至乾道、淳熙間臻于極盛。它的興起,既是洛學學脈傳衍的一個自然結(jié)果,又離不開地域經(jīng)濟文化的土壤,更有歷史機緣起著關(guān)鍵作用。
浙學的勃興,和南渡后洛學重獲重視的思想環(huán)境緊密相關(guān)。靖康元年金軍犯闕,徽、欽二帝被擄到金國,北宋亡。金軍旌麾南下,在風波顛沛中重建朝廷的康王趙構(gòu)倉皇南逃,直到紹興和議的簽訂,方才換來茍且而恥辱的和平。紹興以后,高宗開始痛定思痛,而對國變深入反思的結(jié)果,則是否定原來的統(tǒng)治思想——王學,將宋亡的悲劇歸罪于王安石的“變亂祖宗法度”。紹興元年,高宗對臣僚說:“王安石之罪在行新法?!?sup>相反地,洛學作為“元祐學術(shù)”卻受到褒獎。建炎元年八月高宗召胡安國、楊時、譙定等洛學弟子赴行在,朝中的洛學士人也得到重用,這贏得了道學人士的擁護。紹興四年,范沖入見,奏曰:“王安石自任己見,非毀前人,盡變祖宗法度,上誤神宗皇帝,天下之亂實兆于安石。此皆非神祖之意。”上曰:“極是,朕最愛元祐?!?sup>
范沖深察高宗的隱衷,指出國家覆滅的根源乃在于王學,實際上是為徽、欽二帝的昏庸淫佚開脫罪責。高宗便也順勢表明立場,聲稱自己獨鐘情于元祐學術(shù)。這或許只是一種政治姿態(tài)而已,但是“最愛元祐”,對長期處于王學禁錮下的洛學士人卻無疑是一個振奮的信息。其后紹興四年到紹興八年,趙鼎和張浚輪番任相,雖然兩人在戰(zhàn)守諸問題上論爭激烈,但在學術(shù)選擇上是基本一致的。正如全祖望所說:“中興二相,豐國趙公嘗從邵子文游,魏國張公嘗從譙天授游,豐公所得淺,而魏公則惑于禪宗,然伊洛之學,從此得昌?!?sup>
洛學逐漸向各地分流,傳播范圍不斷擴大,其中一支就是浙學:
洛學之入秦也以三呂,其入楚也以上蔡司教荊南,其入蜀也以謝湜、馬涓,其入浙也以永嘉周、劉、許、鮑數(shù)君,而其入?yún)且惨酝跣挪?sup>
永嘉地區(qū)的學術(shù)氛圍北宋時已經(jīng)十分濃厚,仁宗朝有王開祖、丁昌期導其源,至北宋中后期,永嘉的學術(shù)風氣乃愈趨于盛。據(jù)周行己《浮沚集》卷七《趙彥昭墓志銘》,北宋末永嘉有所謂的“元豐九先生”:周行己、許景衡、劉安節(jié)、劉安上、戴述、趙霄、張、沈躬行、蔣元中。其中沈躬行、劉安節(jié)、劉安上、戴述、周行己、許景衡曾“學于程門,得其傳以歸”,是程學的嫡傳;此外,鮑若雨、潘閔、陳經(jīng)正、陳經(jīng)邦都曾“從程氏游”,都可以算作是程門弟子。其中尤其以周行己推闡二程學術(shù)最為有功。
周行己(1067—?)繼承了二程“進學用敬”的思路,以“反身入德”為入學途徑,他指出:“道學不明,世儒蔽聰明于方冊文辭之間,不知反身入德之要,仁義禮智根于心,而措于事業(yè),致懵昧于理亂之機,顛冥于進退之義,道大悖矣而不知返也?!?sup>具體說來,便是以“敬”為君子學道之要,以敬畏為本,嚴于善、利之辨。周行己崇信孟子性善的思想,以人性本善,而利欲熏心者則是善性為物欲所蔽的結(jié)果。周氏在儒家明辨義利的基礎上更強調(diào)格去物欲,致力于明善,“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孳孳為利者,跖之徒也。天下莫不為善,豈人人為舜也歟哉?非也。方其為善,其心則舜之心也。天下莫不為利,豈人人為跖也歟哉?非也。方其為利,其心則跖之心也,故人不可以不為善也”。為臻于善的修養(yǎng)境界,周行己以為有兩方面:“性者道之質(zhì)也,禮樂者道之具也?!?sup>
一方面要從存心明性方面下功夫,內(nèi)心持敬;另外在修身踐行方面則主張以禮約束。這些實際上都沒有跳出程學的窠臼。
永嘉鄭伯熊私淑周行己之學,就是在秦檜禁絕洛學的時期,鄭伯熊和其弟鄭伯英仍能夠矢志不渝,他們在鄉(xiāng)里推明洛學,使之氣脈不斷。如葉適所贊揚的:“章蔡氏擅事,秦檜終成之。更五六十年,閉塞經(jīng)史,滅絕理義,天下以佞諛鄙淺成俗,豈惟圣賢之常道隱,民彝并喪矣。于斯時也,士能以古人源流、前輩出處終始執(zhí)守,慨然力行,為后生率,非瓌杰特起者乎?吾永嘉二鄭公是已?!?sup>鄭伯熊兄弟的著作已佚,不得考其面目,《宋史·陳傅良傳》稱贊鄭伯熊“于古人經(jīng)制治法,討論尤精”,陳傅良師事之
。后來永嘉著名學者木待問、葉適亦曾向他問學??梢哉f,對于永嘉的以經(jīng)制言事功的學術(shù)風尚,鄭伯熊起了開辟導揚的作用。全祖望《宋元學案》云:“乾、淳之間,永嘉學者連袂成帷,然無不以先生兄弟(鄭伯熊、鄭伯英)為渠率?!?sup>
由程門弟子袁溉到薛季宣的學術(shù)傳授則是永嘉學的另一支。薛季宣的父親薛徽言學于武夷胡安國,薛季宣又師從程頤弟子袁溉,故為程門嫡傳。薛季宣曾教導陳傅良以“參前倚衡”言持敬,還曾經(jīng)勸誡陳亮應當注意檢察內(nèi)心,久之天理自見
??梢娧κ显缒赀€是以程學的主敬思想作為學術(shù)歸依的。因此,陳傅良說他“嘗掇拾管樂事為傳,語不及功利。平生所推尊,濂溪伊洛數(shù)先生而已”
。另外,薛季宣還受到老師袁溉博雜綜該的學術(shù)風格的影響。袁溉著述今已不存,無法考見其思想面貌,薛季宣《袁先生傳》稱其“學自六經(jīng)百氏下,至博弈小數(shù)、方術(shù)、兵書,無所不通,誦習其言,略皆上口。于易禮說尤邃”
。薛季宣之學亦通貫古今,他自六經(jīng)之外,對歷史、天官、地理、兵刑、農(nóng)末等等都有涉獵,對于古代封建、井田、鄉(xiāng)遂、司馬之制都有較深的研究
,而這些方面的學問都可以切實應用于兵政、財用等政治實踐之中??傊?,永嘉學術(shù)在薛季宣那里更顯示出獨立于程學之外的個性。洛學經(jīng)過永嘉的周行己、鄭伯熊、薛季宣等人的發(fā)揚之功,才終于形成了自己的面目
,而且聲勢漸著,以至出現(xiàn)了“中興以來,言性理之學者宗永嘉”
的學術(shù)盛況。
洛學在金華傳播亦盛,其中尤以呂氏之學聲名最著。呂氏家族入宋以來世代皆有顯宦或宿學,《宋元學案》中呂氏七代被錄入者便有十七人。其家學淵源可上溯到文靖公呂夷簡,夷簡生呂公著,公著生呂希哲,希哲生呂本中。至南宋呂本中的從孫呂祖謙,乃將呂學發(fā)展成為與朱熹、張栻相鼎足的學術(shù)宗派。呂學注重保存和研究前代的典籍文獻,從中發(fā)明性理,強調(diào)“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德”,以不名一師、博采眾長為特色。呂公著曾與程頤同師于胡瑗,公著之子呂希哲則投到二程門下,因此呂氏家學雖然博雅廣大,但其歸宿仍在程氏之學。
永康的陳亮雖然學術(shù)師承不十分明確,但從“兢省以御物欲”的鄭伯熊那里接受到程學的影響是沒有問題的。陳亮乾道五年會試落第后曾長時間精讀《四書》,從中探求性命之理,并寫作《西銘說》發(fā)明理一分殊的思想。劉塤在《隱居通議》中亦指出:“龍川之學,尤深于《春秋》,其于理學,則以程氏為本?!?sup>只是后來陳亮才出乎其外,轉(zhuǎn)而反對性理之學的。
南宋洛學的解禁和復蘇,為浙學的蔚然興起開啟了思想之源。而浙學的迅速崛起,從地域條件來說,和浙東地區(qū)作為南宋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的地位是分不開的。北宋時,浙江地區(qū)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占據(jù)全國的鰲頭。蘇軾在奏議中曾說:“兩浙之富,國用所恃,歲漕都下米百五十萬石,其它財富供饋不可悉數(shù)?!?sup>浙東成為朝廷財政取給的主要來源:“朝廷經(jīng)費之源,實本于此?!?sup>
徽宗宣和間戶部尚書唐恪稽考了諸路上供錢物的數(shù)量,而以兩浙為最
?!端问贰氛f:“高宗南渡,雖失舊物之半,猶席東南地產(chǎn)之饒,足以裕國?!?sup>
兩浙的經(jīng)濟地位不但沒有因為南渡而改變,而且隨著南渡人口的大量涌入,還為當?shù)靥峁┝顺渥愕膭趧恿Γ骸八姆街?,云集二浙,百倍常時。”
南宋定都臨安,兩浙處于政府直接統(tǒng)轄的腹地,當?shù)亟?jīng)濟因此有了迅猛的增長,人口、財政、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手工業(yè)等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均居于全國首位
。
兩浙又是南宋的文化中心。南渡以來,名流耆宿多流寓此地,使兩浙人文薈萃,文物之阜盛甲于天下。其中尤以浙東的溫州、婺州、四明、越州四處為突出。溫州(永嘉)實為南宋時期的人文淵藪,有“小鄒魯”之稱。紹興二十七年的狀元王十朋不無自豪地說:“永嘉自元祐以來,士風浸盛,……至建炎、紹興間,異才輩出,往往甲于東南?!?sup>“吾鄉(xiāng)義理之學甲于東南?!?sup>
《宋本方輿勝覽》對永嘉亦頗多稱譽之詞:“(永嘉)素號多士,學有淵源。近歲名流勝士,繼踵而出?!?sup>
婺州學風與之近似,當?shù)亟逃峙d盛,紹興間,僅婺州的東陽一地,便有石洞書院、西園書院、南湖書院等八所
?!端伪痉捷泟儆[》稱該地“名士輩出,……士知向?qū)W?!?sup>
明州和越州亦以儒術(shù)的流播蕃盛而著稱。明州“富家大族皆訓子弟以詩書,故其俗以儒素相先,不務驕奢。士之貧者雖儲無擔石,而衣冠楚楚,亦不至于垢弊”
。又,越州:“士俗雅尚,風物溫秀,儒學之士,居常數(shù)十百人?!?sup>
和浙東相比,浙西的文化氛圍就遜色多了。根據(jù)《宋元學案》所載的學者人數(shù)看,浙東534人,其中溫州籍學者就有113人;浙西146人,浙東占78.5%,是浙西人數(shù)的三倍多。浙東學者輩出,人才濟濟,比浙西有更多的強勢。黃榦曾經(jīng)指出:“浙右之俗,專務豪奢,初不知讀書為何事!”
浙東、浙西的風俗之異,決定了兩地文化氣象迥然有別。
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兩浙的科舉事業(yè)更是位列全國的前茅。即以紹興十八年登科進士的人數(shù)來看,當年全國進士總數(shù)為330人,而兩浙人數(shù)88人,占26.6%。位于全國之首。瑏瑠這一卓越的成績并非偶或有之,根據(jù)寶祐四年的《登科錄》所記載的登科人數(shù),占籍兩浙的進士占全國進士總數(shù)的21.1%,仍舊遙遙領先于其他諸路??婆e事業(yè)的發(fā)達,一方面表明了兩浙讀書求進之風甚盛;同時,科舉活動也推動了當?shù)氐膶W術(shù)漸成氣候,保證了當?shù)卮笈R分子能夠進入統(tǒng)治階層,而出于鄉(xiāng)曲之誼,他們又會對本地士子有所提攜和掖進,使越來越多的鄉(xiāng)人結(jié)成學術(shù)和政治的同盟
。慶元三年閏六月,韓侂胄黨人曾指斥溫州學官陳傅良、徐誼等人的作弊行為:“三十年來偽學顯行,場屋之權(quán)盡歸二三溫人。所謂狀元、省元、兩優(yōu)釋褐,若非其私徒,即是其親故?!?sup>
這一例證從反面說明了科舉是浙東地方精英崛起的重要平臺,對浙學的興起有關(guān)鍵意義。呂祖謙、陳傅良、葉適都是科舉中的優(yōu)勝者,他們的聲名很大程度上是科舉事業(yè)所賦予的;此外,呂祖謙、陳傅良還以科舉教育聞名于當世,這使他們在當?shù)厥孔又虚g有了更大的凝聚力。
除了經(jīng)濟和科舉等外部因素,以事功精神為內(nèi)質(zhì)的學術(shù)思想出現(xiàn)于兩浙地區(qū),和當?shù)氐娘L俗民情亦有一定的關(guān)系。兩浙向來有好利與重商的風氣,難免對浙東學人產(chǎn)生浸染?!端问贰さ乩碇尽分蟹Q“兩浙路……東西際海,西控震澤,北又濱于海,有魚鹽、布帛、秔稻之產(chǎn),人性柔慧,尚浮屠之教。俗奢靡而無積聚,厚于滋味,善進取,急圖利,而奇技之巧出焉”。兩浙商業(yè)發(fā)達,“善進取,急圖利”的民風都帶有重商的特色,在這里,傳統(tǒng)儒家重義輕利的價值觀念不太受重視。當?shù)厝硕忌畹靡蟾欢袑?,不太喜歡深奧不著邊際的玄思。程俱《北山集》中談及永嘉風氣時也說:“其俗剽悍以嗇,其貨纖靡,其人多賈,其士風任氣而矜節(jié)?!?sup>
多賈,說明當?shù)厣虡I(yè)很盛;任氣矜節(jié),也即“善進取”,指出當?shù)厝似毡榫哂旭嬷貧夤?jié)、好強爭勝的個性特點。這對當?shù)貙W者的事功思想應有一些潛移默化的影響。雖然過分夸大地域文化心理對學術(shù)的影響是不適當?shù)?,但是在宋代地域文化面貌紛呈、學術(shù)的地方色彩也愈益突出的時代條件下,對與特定地域相聯(lián)系的集體心理因素應予以足夠的重視。
以奮勵有為、勇于進取為精神內(nèi)核的浙學的勃興,亦是靖康以來天崩地坼的國變刺激的結(jié)果。靖康間金人南侵,大宋國祚傾覆,受命于亂世的康王趙構(gòu)在朝臣擁立下重建宋王朝,而不久,高宗便在金人鐵蹄的追逐中倉皇南逃。建炎三年到四年,高宗往來輾轉(zhuǎn)于浙東地區(qū)的明州、越州、溫州之間,甚至逃到明州海面避敵。宋宗室一行疲于奔命,所到之處金軍尾追而至,浙東地區(qū)因此遭受到金人嚴重的破壞和蹂躪,生長于浙東的士人對山河破碎、生靈涂炭的慘狀感受尤為深切,現(xiàn)實的危機激發(fā)起他們對國事民瘼的關(guān)注和深思。此后從紹興到隆興年間,戰(zhàn)與和的抉擇成為擺在南宋君臣面前的生死攸關(guān)的問題,浙東學者在此問題上態(tài)度極為斬決。如浙東的前輩學者許景衡為宗澤仗義執(zhí)言,反對黃潛善的投降政策,王十朋彈劾史浩懷奸誤國,薛徽言反對秦檜議和,引義固爭而不惜死,都表現(xiàn)出凜然的氣骨和深沉的愛國情懷。這種獨立不倚的人格操守和蒿目現(xiàn)實的精神在浙東士人中形成了風氣。繼起的浙學的代表人物,其注重實效的事功思想都是緣于國家危亡、民生凋敝現(xiàn)實的激發(fā),實現(xiàn)“中興”和“復仇”成為他們思考的出發(fā)點。如呂祖謙淳熙四年的輪對劄子中向孝宗提出在“敵勢陸梁而國讎未雪,民力殫盡而邦本未寧,法度具存而穿穴蠹蝕”的“百弊俱極之時”,應以前代為龜鑒,“治體其視前代未備者,固當激厲而振起;其遠過前代者,尤當愛護而扶持”,以惠民圖強,開寬大忠厚之治。陳亮向孝宗進的《中興五論》以及《上孝宗皇帝》三書,論邊備,論徙都,論君臣和衷共濟,以及批評高談性命的理學家不知痛癢,都沒有離開過恢復中原這一主題。葉適生活在“紹興和議”“隆興和議”以及“開禧用兵”的幾十年間,有關(guān)和戰(zhàn)的問題爭論不休。他繼陳亮之后為恢復事業(yè)上下求索,不但在淳熙十四年的《上殿劄子》中批判了秦檜“南自南,北自北”的投降論調(diào)和姑息偷安的做法,還在《進卷》和《外稿》中提出一系列解決百年積弊的舉措,論述及于用兵、財政、科舉等各個方面,實際是為擺脫貧弱國勢、復仇雪恥而規(guī)劃的宏闊的治國藍圖。
三、浙東學人群的交游網(wǎng)絡
浙東學派由永嘉、金華、永康三地的學者組成。他們并非各自獨立,由于地緣的便利,他們能夠經(jīng)常往來聚會,論辯溝通,切磋砥礪,形成了頗具規(guī)模的浙東學人網(wǎng)絡,于是有了連袂成帷的聲勢。以下對他們相互間的交游往來作一些介紹。
(一)呂祖謙對永嘉學人的誘掖
呂祖謙學問溥博,為人誠樸端愨,襟懷開闊,又兼其出身于“世修相業(yè),代有宗工”的顯赫家族,因而在士人中享有甚高的聲望。浙學各派雖然自有其師承,但都公推呂祖謙為浙學巨擘。劉塤《隱居通議》稱:“宋乾、淳間,浙學興,推東萊呂氏為宗。然前是已有周恭叔、鄭景望、薛士龍出矣。繼是,又有陳止齋出,有徐子宜、葉水心諸公出,而龍川陳同父亮則出于其間者也?!?sup>呂氏同風頭最勁的永嘉學人關(guān)系尤為密切,兩者的學術(shù)思想也有某些近似之處,以至于黃宗羲《宋元學案》的原本將呂祖謙“東萊學案”劃入了“永嘉學案”之中。呂祖謙在世時,他在金華的明招山住所,成了士人們交往論學的中心,永嘉多位學人如薛季宣、陳傅良、徐元德、葉適等,都曾到明招山拜望這位德望甚隆的學問大家。永嘉學者也大多受到其提攜獎掖,蒙其惠澤。
(1)呂祖謙與薛季宣。薛季宣是永嘉學派中的前輩,比呂祖謙年長三歲。祖謙對薛季宣早有聞名,很想見識一下這位永嘉才俊。這個夙愿到乾道七年才得實現(xiàn)。他在《薛常州墓志銘》中提及二人的相識經(jīng)過說:“歲在壬午,先君子守黃,公夾江為令。歸以公所為語某,固已矍然自失;后十載,乃識公于朝,一見莫逆如故交?!?sup>乾道七年七月薛季宣由婺州赴臨安接受審查,并任大理寺主簿;該年呂祖謙在朝,任左宣教郎,兩人一見如故。薛季宣在乾道八年寫給張栻的信中亦云:“某自去秋中備數(shù)京輦,雖與伯恭、子充親洽,然以人情益薄,不敢顯白相從。”
子充是周必大。三人交誼深厚,但是此時朝中曾覿、張說等近幸與道學人士矛盾尖銳,薛季宣為避結(jié)黨之嫌,不愿與周、呂刻意相狎。但二人在朝共處不足半年,該年冬薛季宣便被派往淮西視察和安撫流民。是為二人的第一段交誼。
乾道九年三月,原任湖州的薛季宣被改任為常州知州,未能赴任,而是從湖州回老家永嘉休養(yǎng)。途經(jīng)婺州時,薛氏專門前去呂祖謙處探訪,兩人在婺州相聚半月之久,“語連日夜”。薛季宣此次卸任還家,緣于湖州權(quán)貴的排擠撼動。薛季宣原本銳于進取的事功理想亦有些灰懶。呂祖謙對好友薛季宣寄以深深的同情,他在給陳亮的信中說:“薛士龍過此留半月,徐居厚來此留十日,皆極款。士龍歷此一番,履險知難,與向時不同?!?sup>
另外,呂氏又高度贊揚了薛季宣淵博而質(zhì)實的學問,稱薛季宣:“于世務二三條如田賦、兵制、地形、水利,甚曾下工夫,眼前殊少見其比?!?sup>
呂祖謙與薛季宣的此次分手竟是兩人的訣別。當年九月,薛季宣以四十歲的英年與世長辭。呂祖謙聞知后,悲嘆“可痛!可痛!”并為薛季宣作《墓志銘》,其文寄意綿邈,既極力稱贊薛季宣“疏快軒豁”的豪爽性情,也追敘了自己同薛氏深厚的友誼。
(2)呂祖謙與陳傅良。在永嘉學人中,呂祖謙與陳傅良同齡,情誼也最為深篤。但是陳傅良早年的社會地位和聲望卻遠不及呂祖謙,二人關(guān)系實介于師友之間。傅良自稱“年偶同而智遲,名近似而實遠”,雖是自謙,卻也大體反映了兩人的身份之別。
呂氏對陳傅良的學問多有提攜之勞。傅良乾道六年入太學讀書,其時呂祖謙任太學博士,兩人得以相識。呂祖謙得中原文獻之傳,和陳傅良切磋論學的過程中,“為言本朝文獻相承,所以垂世立國者”,使陳傅良受益匪淺。呂祖謙在文獻方面博考詳察的功夫,對陳傅良經(jīng)制之學的成熟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祖謙給陳傅良的幾首短短的信札中,在為學方面對陳傅良多致諄諄之教,如力戒徇外之心、著實省察等,乃是揭出自己的為學心得以規(guī)箴之。
乾道八年,陳傅良參加太學補試,當年春,呂祖謙擔任省試考官,參加考試的永嘉學人有陳傅良、陳謙、蔡幼學、徐誼、薛叔似、鮑等多人,他們大多是陳傅良的弟子和朋友。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中曾記載有關(guān)這次考試的兩則佚聞,一則云:“淳熙間,永嘉英俊如陳君舉、陳蕃叟、蔡行之、陳益之六七輩同時并起,皆赴太學補試。芮國器為祭酒,東萊為學官。東萊告芮公曰:‘永嘉新俊,不可不收拾?!e訪東萊,東萊語以一《春秋》題,且言破意就試,果出此題。君舉徑用此破,且以語蕃叟。蕃叟,其從弟也。遂皆中榜?!?sup>
由此可以看出呂祖謙提攜后進的不遺余力。在宋代極為嚴密的考校制度下,呂祖謙此舉冒了授人以柄乃至丟官的風險。另一則是此次考試中對陳傅良弟子蔡幼學的賞識和擢錄:“東萊為省試官,得一《春秋》卷,甚工。東萊曰:‘此必小蔡也。且令讀書養(yǎng)望三年?!云洳輧酝吨畮ろ斏稀N磶?,東萊以病先出院。眾試官入其室,見帳頂上有一草卷甚工,謂:此必東萊所甚喜而欲置前列者。遂定為首選。”
此事是吳子良聞諸乃師葉適,應當是可信的。當時雖有糊名考校制度的約束,但呂祖謙識力超凡,他竟然從千萬份考卷中辨識出了蔡幼學的妙文。由這兩例可以看出,陳傅良等永嘉學人在科場中的崛起離不開呂祖謙的扶掖之功。
從私人感情上來說,呂、陳二人情意投契,相視如同兄弟。乾道八年二月,呂祖謙的父親呂大器卒,陳傅良前去婺州吊唁,且呂氏“亦有乘興命駕之約”,而呂祖謙終因喪服在身,心神傷瘁,終于未能赴永嘉訪友。呂祖謙在婺州守喪的幾年內(nèi),遠離諸友,心情戚苦孤寂。淳熙元年十一月,在家待闕的陳傅良從永嘉前往明招山拜望呂祖謙
,兩人在山中相聚數(shù)日,頗為歡洽。呂祖謙提及此次會面說:“前月偶得陳君舉來相聚山中數(shù)日,殊不落莫。語次,未嘗不南望車塵,慨然懷想也。”
言語間頗有惓惓之意。他贊揚陳傅良謙恭自牧的學風,稱他“最長處是一切放下,如初學人”。淳熙八年七月末,呂祖謙病逝,陳傅良前往武義明招山哭祭,并為《祭文》曰:“憶學省之初識,怪伏焰之方煽;及修門之晚別,幸后會之猶健。相此意之攸屬,若一體而中判?!?sup>
念及疇昔相識相知的情狀,傅良對逝者寄寓了深摯的緬懷。
(3)呂祖謙與葉適。葉適少呂祖謙十三歲,他作為永嘉學者的后勁,才氣奔逸,器識超群,蒙呂祖謙推許甚至。祖謙對他既有生活上的眷顧,對其科舉仕進亦有襄助。根據(jù)周夢江先生《葉適年譜》中的詳細考證,葉適曾在淳熙二年秋游學婺州,并特地去明招山拜望了呂祖謙。葉適后來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說:“昔從東萊呂太史,秋夜共住明招山。正見谷中孤月出,倒影挼碎長林間。憑師記此無盡意,滿掃一方相并閑?!?sup>明招山清涼寥廓的秋夜,為兩人論學增添了濃郁的佳思逸興,此情景常令葉適懷念不盡。葉適回溫州的當年冬天,便致書呂祖謙,深表自己有幸識荊,如“乍出坑谷,忽見天地日月,不覺欣躍驚詫,過于高快”
。此時的葉適沒有生活保障,比較落泊,呂祖謙對此存念不已。淳熙三年,葉適在溫州樂清的雁蕩山僧舍以授徒講學為生,呂祖謙聞知后,借陳亮欲訪問永嘉的機會,特意寫信給陳亮托付道:“正則且得有啖飯?zhí)?。去歲相聚,覺得其慨然有意,若到雁山,必須過存之也?!?sup>
囑托陳亮一定要去雁蕩山探望一下葉適,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
呂祖謙對葉適科舉的成功亦有助成之力。淳熙五年四月,葉適參加全國進士考試,并以進士第二名及第。而擔任該年殿試考官的便恰好是呂祖謙,他對葉適考試成績有關(guān)鍵的判定權(quán)。正如陳亮給呂祖謙的信中所說:“正則才氣俱不在人后,非公孰能挈成之?”根據(jù)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光皇策士》中的說法,葉適本被有司擬取為進士第一人,只是在最后由皇帝定奪的關(guān)節(jié),其《廷對》中“圣君行弊政,庸君行善政”的說法引起了孝宗的不悅,故降為第二
。由此可見呂祖謙對葉適才氣的嘉許和擢拔之力。呂祖謙去世后,葉適在祭文中寫道:“昔余之于公也,年有長少之序,輩有先后之隔。每將言而輒止,意遲遲而太息。今余之于公也,喪前路之鄉(xiāng)導,廢旁觀之軌則?!?sup>
在葉適的心目中,呂祖謙的操行風范樹幟甚高,乃是自己為人為學的向?qū)Ш涂!?/p>
此外,永嘉的徐元德,鄭伯熊、伯英兄弟,徐誼,薛叔似,陳謙,蔡幼學等學人同呂祖謙皆有交往,鄭景望、徐元德曾去武義明招山拜訪呂祖謙,徐誼同呂祖謙有書信往還,在薛叔似、蔡幼學、陳謙乾道八年的進士試中,呂祖謙為座師,他們應算是呂氏的門生。呂祖謙給陳亮的信中提及永嘉諸友時如數(shù)家珍:“景元廓落,自其所長,區(qū)區(qū)所望于渠者,政欲其愛養(yǎng)氣血,點檢細行,以待時而已?!愐嬷粢舛Y學甚善,蔡行之有安齊之志,可惜不拈出一掊擊之?!?sup>他與永嘉幾位學者學問各有所擅,而性情投契,志趣亦略同。
(二)陳亮與呂祖謙
陳亮為人狷介寡合,而獨對呂祖謙倍加推重,相為莫逆之交。陳亮在呂祖謙祭文中自稱從表弟,似有遠親,但兩人起初并不認識,紹興三十二年雖共同參加過兩浙轉(zhuǎn)運司的漕試
,仍沒能相識。此次發(fā)解試中呂祖謙得中第二名,而陳亮落選,從此兩人走上了升沉各別的人生道途。兩人相識的具體時間,今已不可詳考,但大約是在陳亮乾道五年落榜后,在老家永康的杜門讀書期間。從他們現(xiàn)存的書信來看,呂祖謙給陳亮的信有35封,陳亮的文章散佚頗多,現(xiàn)今只存4封,從中可以大體窺見兩人交往的情形。陳亮曾把自己的《孟子提要》、《三先生論事錄》、《文中子序引》、《三國紀年》、《策問》以及序跋作品寄給呂祖謙求正,呂祖謙對于陳氏文章的主旨、乃至文字措辭都認真提出了意見,而陳亮也大多依照呂祖謙的意思作了細心的修改。比如陳亮的《書歐陽文粹后》有一句:“二圣相承又四十余年,天下之治大略舉矣,而科舉之文猶有宣、政之遺風?!?sup>
呂祖謙認為最后一句用語太直露,建議改為“而科舉之文猶未還嘉祐之盛”,陳亮虛心采納了他的意見,作了相應的修改。
除了書信往還外,由于呂、陳同在婺州,金華、永康兩地相去不遠,兩人相互間的往來會晤也比他人為多。雖然陳亮桀驁不馴,但一向視器宇寬宏的呂祖謙為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他不止一次表達過對呂祖謙的由衷信賴和感情上的親近:“丈夫出處自有深意,難為共兒曹語,亦難以避人毀謗也,此懷惟呂丈知之?!?sup>“四海相知,惟伯恭一人。”
而且,在南宋理學三大家當中,陳亮對呂祖謙的學問造詣和學術(shù)氣度最為敬服:“伯恭規(guī)模宏闊,非復往時之比。敬夫、元晦已朗在下風矣。未可以尋常論也?!?sup>
呂祖謙也十分器重陳亮的才干和磊落魁杰的人格,曾對陳亮慨嘆道:“未可以世為不能用?;浺月牐l敢違子!”以春秋時鄭國執(zhí)政子皮激勵子產(chǎn)的話鼓舞陳亮,勸其積極用世。呂祖謙對陳亮的懷才不遇寄寓了深深的同情,每逢陳亮不如意的時候,呂祖謙則似和藹溫厚的兄長,給予安慰和開導。陳亮在科舉和上書之途中屢遭躓踣,尤易使他產(chǎn)生激烈不平的反應。乾道五年陳亮禮部試落第,上書孝宗又未成,于是郁郁滿懷地返回鄉(xiāng)里,潛心研讀了道學經(jīng)典,并于乾道八年下帷授學。淳熙四年,呂祖謙給朱熹的一封信中提到陳亮:“陳同甫近一二年來卻翻然盡知向來之非,有意為學,其心甚虛。”
呂祖謙對于陳亮的戾氣漸消,一心向?qū)W表示欣慰。淳熙五年陳亮在禮部考試中再次落第,而葉適、徐元德、王自中等同輩人皆在當年考中進士,陳亮深受刺激,胸中蟄伏已久的昂藏之氣又被攪動起來,并在給呂祖謙的信中大發(fā)牢騷。對此,呂祖謙耐心撫慰:“試闈得失本無足論,但深察得考官卻是無意。”
“春初之舉,雖是習常守故者自應怪駭,然反觀在我,亦未得為盡無憾?!?sup>
等陳亮的心緒漸漸從陰霾中恢復過來,呂祖謙乃對陳亮痛定后的持重表現(xiàn)備感欣慰:“垂喻備悉雅意,再三玩懌,辭氣平和,殊少感慨悲壯之意,極以為喜?!?sup>
“惟冀益加寬裕從容自頤,以慰見慕之徒之心。”
朋友之間息息牽掛,至于憂喜相共。陳亮在為呂祖謙之父呂大器寫的祭文中說:“間或從公之子以游,誘之掖之,蓋公之教?!?sup>
對呂祖謙的誘掖和關(guān)照,陳亮深為感念。
當初,在呂祖謙的介紹下,陳亮與朱熹才得以相識。呂祖謙死后,朱、陳在互通學術(shù)心得的過程中漸生分歧,引發(fā)了義利王霸的爭論。但是兩人性格都較為激切褊急,固執(zhí)己見,辭鋒顏色終不肯相下。此時騎虎難下的陳亮不免懷念起曾經(jīng)調(diào)和朱、陸之爭的仁者呂祖謙:“甚思無個伯恭在中間撋就也?!?sup>
(三)陳亮與永嘉學者
陳亮和眾多永嘉學人之間交往廣泛而且十分密切。根據(jù)周夢江先生《葉適與永嘉學派》的考證,陳亮曾經(jīng)三次造訪永嘉,和永嘉的眾多俊彥歡聚。第一次是在淳熙三年春,第二次在淳熙七年秋,第三次在淳熙八年春天。其中,陳亮第二次訪問永嘉,眾友聚會的氣氛尤為盛大而熱烈。夏承燾先生曾經(jīng)對此次聚會作過詳考,他考證出參加這次聚會的有鄭伯熊、陳傅良、葉適、戴溪、徐元德等人。臨別前,永嘉諸友在溫州江心嶼設宴為陳亮餞行,陳亮有《南鄉(xiāng)子》詞贈之曰:“人物滿東甌,別我江心識俊游。北盡平蕪南似畫,中流,誰系龍驤萬斛舟?!?sup>
表達了對濟濟稱盛的永嘉才俊無盡的留戀。
南宋永嘉學者中以鄭伯熊年輩為長,他對陳亮也多有指誨。陳亮提及鄭伯熊時,云:“某之師友永嘉鄭公朝暮來總風憲,曩固嘗加惠于公矣?!?sup>《宋元學案》中王梓材則徑以為陳亮是鄭伯熊的及門弟子。大多數(shù)學者不能認同這種說法。陳亮在為鄭伯熊所作的祭文中又稱“黑頭如市,獨我良朋”
,又稱“某之師友永嘉鄭公”,看來兩人之間以朋友情分為多,觀其祭文亦不像是門弟子的措詞。鄭伯熊年輩雖長于陳亮,但應該說兩人誼在師友之間比較準確。陳亮推許鄭伯熊為“永嘉道德之望”,蓋鄭氏寢饋《六經(jīng)》、上論三代的學風對陳亮也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
淳熙三年秋,鄭伯熊由臺州返回臨安,道過永康龍窟,特地去探訪陳亮;淳熙六年夏五月,鄭伯熊秩滿由臨安還永嘉,欲再度與陳亮歡聚,陳亮與徐元德候之于館頭。淳熙七年陳亮為赴建陽任的鄭伯熊在旅舍餞行,他在為伯熊作的祭文中回憶此次相會說:“去年之夏,舉酒以相屬”,情致頗為歡洽。此外陳亮在給朋友的信中曾提到“忽鄭景元相訪,未及寒溫”,可知鄭伯熊的弟弟鄭伯英也曾經(jīng)去永康訪問陳亮。陳亮擬為朋友作詞三十首,成十一闋,寄給鄭伯英請求指正
。
永嘉學派的中堅人物薛季宣與陳亮互相聞名,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兩人交往的記錄僅一次,不過對彼此都很欽佩,情誼也很真摯。薛季宣在給陳亮的信中說:“某自戊子入都,得左右之文于景望四三哥之舍。于四三哥、王樞使聞賓從之學業(yè)氣志,每以未及識面聆謦欬之音為歉。及趨召,道宛陵,四三哥寄朋友書二,其一左右,一君舉也。洎訪舊知于學,則聞二陳之名籍甚京師。旋沐從者訪臨,獲親名理之益,從知名下之無虛士?!?sup>乾道五年,薛季宣入臨安接受審查,從鄭伯熊那里見到了陳亮的文章,并且通過鄭伯熊、王炎之口獲知陳亮豪縱的才學和耿介的器量,但沒有機會見面。乾道六年,任婺州司理參軍的薛季宣再次赴都,中途取道宛陵,見到鄭伯熊給陳亮和陳傅良寄信,才得知二陳已是名滿京都。當年陳亮亦在太學,曾專門登門訪問薛季宣。陳亮在祭文中回憶起此次相會時說:“晚將歸休,始獲見公。握手一笑,話言從容。心滿意愜,俯首來東。”
“晚將歸休,始獲見公”,是說陳亮乾道五年省試落榜之后,上書孝宗未果,乾道六年秋離臨安。離別之前陳亮方獲與薛季宣締交。兩人雖相識略晚,但甚為投契。陳亮落第后回永康,兩人之間便有書信通問。薛季宣去信安慰陳亮,讓他放寬心思:“得失有命,時運故應然耶!”
兩人還就體用問題多有探討:薛季宣向陳亮闡述了“道不遠物,則常存乎形器之內(nèi)”的道器合一之論;陳亮原書雖已經(jīng)不存,但依據(jù)陳亮作于太學的論文中,曾提出“道非出于形器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間”的觀點,可見兩人在道器、體用問題上的觀點是基本一致的。
陳亮和薛季宣的弟子陳傅良交往時間頗久,交誼甚厚。陳亮稱:“四海相知,惟伯恭一人,其次莫如君舉?!?sup>在陳亮的心目中,自己的朋友圈子里,陳傅良的地位是僅次于呂祖謙的。陳亮在文章中提及傅良時候?qū)曳Q“族兄”,更將傅良視為兄長。陳亮乾道五年入太學上舍,陳傅良次年入太學,兩人于是相識。傅良乾道八年得中進士,陳亮聞知后“幸甚至于不寐”
。后來陳亮三次訪問永嘉,第一次陳傅良考中進士后在家待闕,第二次、第三次訪問永嘉的淳熙七、八年間,正值陳傅良從福州通判任上被黃洽彈劾,一直閑居家中,所以這三次都得與陳亮晤面。兩人皆好論辯,議論風生,陳亮說:“吾常與陳君舉極論,往往擊杯案,聲撼林木。”
相較而言,陳傅良略顯謹慎溫厚,行事持中;陳亮則激揚蹈厲,桀驁不馴。不過兩人都是性情耿介之人,每不當于意則直言批評,有時甚至帶些激忿的情緒,這也使兩人的交往中出現(xiàn)了一些裂痕:
先是淳熙十二年,陳亮和朱熹關(guān)于王霸義利的論辯趨于白熱,陳亮曾致書陳傅良請予以仲裁。陳傅良大概是懾于朱熹的氣焰,依違于兩者之間,態(tài)度并不明朗,還在此信的結(jié)尾說:“勿為晦庵言之,徒若犯分也。”可見陳傅良為人之謹慎。陳亮對這種鄉(xiāng)愿式的評判表示強烈不滿,在回信中要陳傅良秉心公正,勿為回護。陳傅良才略帶吞吐之態(tài)地認同陳亮的立場:“漢唐事業(yè),若說并無分毫扶助正道,教誰肯伏!”陳傅良在遭遇陳亮的質(zhì)疑問難后有些尷尬,態(tài)度才明朗起來。
紹熙元年冬,陳亮被誣再次入獄,陳傅良、葉適、朱熹等人并沒有大力救援,陳亮在辛棄疾等友朋的幫助下出獄后心有悵憾,他在給辛棄疾的信中提及此事時說:“君舉吾兄,正則吾弟,竟成空言?!?sup>陳傅良給陳亮的信也深表愧疚:“又況朋友滿世,一旦有緩急,束手無策,若衰朽猶荷親愛,亦不過叫冤叫苦,與坐視者無異,即知老兄負謗負累,奔走鄉(xiāng)曲之急,直是枉卻。……老兄數(shù)年以來再脫于禍,目今亦只得還他本朝學者轍樣,將秦漢間士大夫公案一切封起,末當其位,屈著頭合著眼,杜門燕坐以養(yǎng)和平之福而已?!?sup>
陳傅良一方面確實對陳亮的獄事無能為力,只能徒喚奈何;另外,陳亮此次入大理獄,乃是先由于“冊妃拜相”的鬧劇,后受“藥人之誣”,很大程度上是陳亮的放曠不羈造成的
。所以陳傅良勸陳亮收斂一下鋒芒,脫去戰(zhàn)國縱橫之風,頤養(yǎng)和氣,免得在人心險譎的時代再度遭難,規(guī)勸中隱寓著批評。
陳亮意氣昂揚,自視甚高,陳傅良有時則表現(xiàn)出汲汲于富貴的意味。人生志趣的差異也使兩人之間出現(xiàn)了不快。比如陳傅良乾道八年考中進士后在家閑居,無所事事,只等朝廷任命下來,陳亮以為這不免與碌碌之輩近似,他在給呂祖謙的信中便批評陳傅良“止為學官則無一事”,對陳傅良羈縻于功名很不以為然。但是到了紹熙四年,陳亮再度參加禮部考試時,在廷試策問中,為光宗的不朝重華宮強為解詞,迎合了光宗的心思,乃被擢為狀元。陳亮真正的意圖無從得知,但這種做法卻觸怒了曾引裾力諫光宗過重華宮的陳傅良。他沒料想,以“推倒一世之智勇”自詡的陳同甫居然為了科第功名而骨氣全喪。陳亮卒于次年,陳傅良竟不為作祭文。個中原因頗值得深思。
永嘉諸子中,葉適的年輩較晚,但是和陳亮的交往最早,而且交誼亦頗深。陳亮在為葉適母親所作的祭文中稱:“余識夫人之子于稚年,固已得其昂霄聳壑之氣?!?sup>可見兩人締交甚早,大約在乾道四年葉適游學于婺州時,其時葉適才十九歲
。陳亮又在《祭葉正則外母高恭人翁氏文》中說:“恭人甥館,第一輩人;亮忝交久,義同弟昆?!?sup>
對葉適推許備至,另外申說兩人之間情意深重如同手足。
在葉適的仕宦生涯中,陳、葉二人得以多次款聚。淳熙五年六月,葉適登進士第之后回家省親,專程取道永康去探望陳亮。淳熙十六年六月,葉適由太常博士改任湖北安撫司參議官,離開溫州赴江陵任。經(jīng)過永康時在陳亮處留宿一日,并邀呂祖儉相會。該月十一日,陳亮為葉適餞行,有《祝英臺》詞贈之。其詞有“樽酒相逢何時”之句,朋友的惜別之情宛然流出。紹熙四年五月,陳亮進士及第,廷試擢為狀元。八月,葉適奉詔赴臨安行在,兩人乃得以相聚多日,情景非??钋ⅰ?/p>
葉適仕途能如此順暢,陳亮的舉薦起了很大的作用。淳熙十二年秋,葉適從蘇州奉詔返臨安,陳亮致書當時任左相的金華同鄉(xiāng)王淮,向他推薦永嘉的葉適、陳謙、薛叔似,并盛葉適云:“亮向言葉適之文學與其為人,此眾所共知,丞相亦嘗首肯之矣。此人極有思慮,又心事和平,不肯隨時翻覆……丞相若拔擢而用之,必將有為報效者。”第二年,葉適便由于王淮的推薦任太學正,淳熙十四年任太學博士。
在永嘉諸友中,陳亮對葉適的才華最為嘉許和器重,多次予以褒贊:“葉正則俊明穎悟,其視天下事有迎刃而解之意,但力量有所不及耳。渠于亮甚厚……此君更過六七年誠難為敵?!?sup>“正則學識日以超穎,非復向時建寧之正則也?!?sup>
給葉適母親所作的祭文中這樣贊揚其子:“數(shù)年以來,夫人之子大放于古今之書,凡圣賢之用心與夫后來英雄豪杰之行事,觀其會通而得其所以與時偕行者,于是四海友朋如夫人之子者可以一二數(shù)。”
皆極盡稱譽之意。陳、葉二人惺惺相惜,陳亮在臨終前特意囑托葉適為他作墓志銘,并提出“且曰必信,視我如生”
。于是葉適為陳亮和王自中合撰一銘,且為陳亮結(jié)集的著述作了序跋,對陳亮坎終生的遭遇寄慨深沉,對其海雨天風般的文章氣勢擊節(jié)嘆賞。對陳亮這個世所難容的遲暮豪杰,葉適確能深體其孤憤而豪宕的胸懷。
綜上,溫州、婺州、永康三地的學人交往論學,寄贈品題,在浙東這片人文阜盛的土地上枝連葉接,蔚然成風。他們互相影響,切磋砥礪,營造出自由的學術(shù)空氣。由于三家學術(shù)思想的相互浸潤,大體形成了相似的學術(shù)價值取向。尤其到了乾道、淳熙年間,浙學漸漸蔓延成蔚為壯觀的學術(shù)景象。
- 浙東地域之沿革,全祖望《浙東分地錄》一文記述甚詳:“浙江十一府,以秦置會稽郡之封計之,西雖縮而東則贏,蓋秦時會稽之東,自浙江隔岸為烏傷諸縣,迤邐至于山陰,又東自余姚句章至于鄞而止。”(《鮚埼亭集》卷八十七)
- 《宋史》卷八十八《地理志·兩浙路》。
- 《周劉諸儒學案》,《宋元學案》卷二十三。
- 《北山四先生學案》,《宋元學案》卷八十二。
- 《東發(fā)學案》,《宋元學案》卷八十六。
- 參見早坂俊廣《關(guān)于<宋元學案>的“浙學”概念》,《浙江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
- 《答程正思》,《朱熹集》第2456頁。
- 《朱子語類》第2967頁。
- 呂祖謙的家鄉(xiāng)金華和陳亮的家鄉(xiāng)永康都屬于婺州,“婺學”是本于地域而作的籠統(tǒng)的提法。
- 《答潘叔昌》,《朱熹集》第2242頁。
- 《喻偘傳》,宋濂《文憲集》卷十。
- 《習學記言》第324頁。
- 俞文豹《吹劍錄》,《說郛》(宛委山堂本)卷二十七。
- 《朱子語類》第2961頁。
- 《春秋繁露·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第三十二》。
- 《四書章句集注》第73頁。
- 《朱子語類》第1219頁。
- 同上書,第2801頁。
- 《四庫總目·<永嘉八面鋒>提要》。這里將呂祖謙列為永嘉學者的發(fā)軔者是錯誤的。
- 《與張荊州》,《東萊集》別集卷七。
- 《雜說二》,《麗澤論說集錄》卷十。
- 《進卷·史記》,《葉適集》第720頁。
- 《徐德操春秋解序》,《葉適集》第221頁。
- 《南雷詩文集》序類,《黃宗羲全集》第十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點校本。
- 《待制集》原序。
- 《太學策問》,《東萊集》卷五。
- 《雜說二》,《麗澤論說集錄》卷十。
- 漆俠《宋學的發(fā)展和演變》,《文史哲》1995年第1期。
- 《上孝宗皇帝第三書》,《陳亮集》第14頁。
- 《艮齋學案》,《宋元學案》卷五十二。
- 《外制·大理寺主簿王寧新知信陽軍》,《止齋集》卷十四。
- 《答黃道夫》,《朱熹集》卷五十八,第2947頁。
- 《朱子語類》第3頁。
- 同上書,第1936頁。
- 《與朱侍講》第十二書,《東萊集》別集卷七。
- 《與陳同甫》,《東萊集》別集卷九。
- 《勉強行道大有功》,《陳亮集》第100頁。
- 《答陳同父書》,《浪語集》卷二十三。
- 《朱子語類》第2896頁。
- 《宋學的發(fā)展和演變》,《文史哲》1995年第1期。
- 《袁文清公墓志銘》,《滋溪文稿》卷九。
-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十六。
- 同上書,卷七十九。
- 《趙張諸儒學案》,《宋元學案》卷四十四。
- 《震澤學案》,《宋元學案》卷二十九。
- 《周許諸儒學案》,《宋元學案》卷二十三。
- 《戴明仲墓志銘》,《浮沚集》卷七。
- 《修身踐言謂之善行,行修言道禮之質(zhì)也》,《浮沚集》卷二。
- 《歸愚翁文集序》,《葉適集》第216頁。
- 《宋史》第12886頁。
- 《周許諸儒學案》,《宋元學案》卷三十二。
- 同上。
- 《答陳同甫書》,《浪語集》卷二十三。
- 《薛公(季宣)行狀》,《止齋集》卷五十一。
- 《浪語集》卷三十二。
- 《薛公(季宣)行狀》,《止齋集》卷五十一。
- 近代學者何炳松先生《浙東學派溯源》一書更認為浙東學術(shù)相較于朱學乃是程學的嫡傳。其間雖有過當之論,但是該書對浙學源流的追溯,還是頗有啟發(fā)意義的。
- 樓鑰《陳公(傅良)神道碑》,《止齋集》附錄。
- 《龍川學術(shù)》,《隱居通議》卷二。
- 《進單鍔吳中水利狀》,《蘇軾文集》第918頁。
- 《宋會要輯稿·食貨》七之四三〇。
- 《文獻通考》卷二三《國用》。
- 《宋史》卷一七三《食貨志上一》,第4156頁。
-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五十八。
- 參見方如金、趙瑤丹《試論宋代兩浙路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及其在全國的領先地位》,《溫州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
- 《何提刑墓志銘》,《梅溪后集》卷二十九。
- 《送葉秀才序》,同上書卷二十七。
- 《宋本方輿勝覽》卷九。
- 雍正《浙江通志》卷二十九。
- 《宋本方輿勝覽》卷七。
- 《寶慶四明志》卷十四《風俗》。
- 《嘉泰會稽志》卷一。
- 《與胡伯量書》,《勉齋集》卷八。
- 瑏瑠《紹興十八年登科錄》,(《南宋登科錄兩種》之一,《宋史資料粹編》本)。
- 需要考慮進的一個因素是,浙東通過科舉走上仕宦之途的官員越多,就有更多的機會利用特權(quán)錄用其親屬、同鄉(xiāng),或者讓他們通過難度較小的特殊考試入仕,比如轉(zhuǎn)運司考試(又稱漕試、牒試,諸路帥臣、監(jiān)司的子弟、親友等應舉牒送國子監(jiān)和轉(zhuǎn)運司考試。解額較之各州發(fā)解試要寬得多,相對容易。從仁宗景祐四年創(chuàng)立起,到理宗紹定四年的近二百年間,除了徽宗朝外,一直都在實行),使自己的勢力擴大化。而這種情況在浙東地區(qū)尤為突出,朱熹曾指出:“今日倡為混補之說者,多是溫、福、處、婺之人,而他州不與焉。非此數(shù)州之人獨多而他州之人無不廉退也,乃其勢驅(qū)之,有不得不然者耳?!?《學校貢舉私議》,《朱熹集》卷六十九,第3634頁。)
- 《兩朝綱目備要》卷五。
- 《宋史》卷八十八《地理志四》,第2177頁。
- 《席益差知溫州》,《北山集》卷二十二。
- 中國古代典籍中常有對不同地域風俗各異的描繪,如《淮南子·墜形訓》中就認為自然環(huán)境對人的性情和品質(zhì)皆有影響,如云“輕土多利,重土多遲,清水音小,濁水音大,湍水人輕,遲水人重,中土多圣人。皆象其氣,皆應其類”等等。此外,《漢書·地理志》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cè)峋徏?,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鬃釉唬骸骑L易俗,莫善于樂。’言圣王在上,統(tǒng)理人倫,必移其本,而易其末,此混同天下一之乎中和,然后王教成也?!辈⒏鶕?jù)成帝時劉向所言的漢代地域的劃分,以及丞相張禹所條列的各地風俗輯而論之,著于篇籍,提示為政者要注意各地風俗,從地理實際出發(fā)以施其政。可見,古人對各地風俗的差異是頗為看重的。尤其是宋代以來,人們的地域觀念更加濃厚,在黨爭和科舉中都有所體現(xiàn)(相關(guān)論述參見程民生《宋代地域文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這反過來也強化了各地士人對本地文化的認同。
- 《淳熙四年輪對札子二首》之二,《東萊集》卷三。
- 《龍川功名之士》,《隱居通議》卷二。
- 《東萊集》卷十。
- 《與張南軒》,《浪語集》卷二十三。
- 參見陳傅良《薛公(季宣)行狀》,《止齋集》卷五十一。
- 《與陳同甫》,《東萊集》別集卷十。
- 《與朱侍講》第十九書,《東萊集》別集卷七。
- 《祭呂大著文》,《止齋集》卷四十五。
- 太學中行三舍法,即太學生通過歲終考試,由外舍升內(nèi)舍,內(nèi)舍升上舍。外舍、內(nèi)舍、上舍人數(shù)依次減少。上舍根據(jù)考試成績并參照行藝的表現(xiàn)又分三等,上等直接授官,中等等待參加殿試,下等則有機會參加省試。崇寧三年,詔天下均由三舍法升貢,宣和三年,詔罷天下三舍法,唯太學中仍舊保留此制度,并一直延續(xù)到南宋。參見《宋史·選舉志三·學校試》。
- 《東萊以譽望取士》,《荊溪林下偶談》卷四。吳子良此處把乾道八年的事說成“淳熙間”,時間弄錯了。
- 《蔡行之省試》,《荊溪林下偶談》卷四。
- 《與陳同甫書》,《東萊集》別集卷十。
- 參見孫鏘鳴《陳文節(jié)公年譜》。
- 《與陳同甫書》,《東萊集》別集卷十。
- 《祭呂大著文》,《止齋集》卷四十五。
- 《月谷》,《葉適集》第47頁。
- 《與呂丈書》,《葉適集》第548頁。
- 《與陳同甫》,《東萊集》別集卷十。
- 《與呂伯恭正字》,《陳亮集》第321頁。
- 《四朝聞見錄》第62頁。
- 《祭呂太史文》,《葉適集》第565頁。
- 《答陳同甫》,《東萊集》別集卷十。
- 參見董平、劉宏章《陳亮評傳》第65頁。
- 《甲辰秋書》,《陳亮集》第338頁。
- 《陳亮集》第248頁。
- 《復何叔厚》,《葉適集》第329頁。
- 《與吳益恭安撫》第一書,《陳亮集》第388頁。
- 《與吳益恭安撫》第二書,《陳亮集》第388頁。
- 《祭呂東萊文》,《陳亮集》第427頁。
- 《與朱侍講》第四十六書,《東萊集》別集卷八。朱熹來書“昨附建陽黃尉兩書”,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將之系于淳熙三年年末,則呂氏回書當在淳熙四年。
- 《與陳同父》,《東萊集·別集》卷六。
- 《與陳同父》,《東萊集·外集》卷十。
- 《與陳同父》,《東萊集·別集》卷十。
- 《與陳同父》,《東萊集·外集》卷六。
- 《祭呂治先郎中文》,《陳亮集》第407頁。
- 《與辛幼安殿撰》,《陳亮集》第381—382頁。
- 《陳亮龍川詞箋注》第11—13頁。
- 《陳亮集》第508頁。
- 《送三七叔祖主筠高安簿序》,《陳亮集》第263頁。
- 《祭鄭景望龍圖文》,《陳亮集》第409頁。
- 《郎秀才墓志銘》,《陳亮集》第466頁。
- 《與鄭景元提干》,《陳亮集》第389—390頁。
- 《答陳同父書》,《浪語集》卷二十三。
- 《祭薛士隆知府文》,《陳亮集》第408頁。
- 《答陳同甫書》,《浪語集》卷二十三。
- 《與吳益恭安撫》第一書,《陳亮集》第388頁。
- 《與陳君舉》第二書,《陳亮集》第392頁。
- 葉適《兵部尚書蔡公墓志銘》引,《葉適集》第446頁。
- 《答陳同父》第一、第二書,《止齋集》卷三十六。
- 《天子讞》,《四朝聞見錄》第25頁。
- 《止齋集》卷三十六。
- 參見第三章第二節(jié)的相關(guān)論述。
- 呂祖謙《與陳同甫》引,《東萊別集》卷十。
- 《祭葉正則母夫人文》,《陳亮集》第440頁。
- 參見周夢江《葉適年譜》第31頁。
- 《陳亮集》第446頁。
- 《與王季海丞相》,《陳亮集》第310頁。
- 《與吳益恭安撫》第二書,《陳亮集》第388頁。
- 《乙巳春書之一》,《陳亮集》第347頁。
- 《祭葉正則母夫人文》,《陳亮集》第440頁。
- 《祭陳同甫文》,《葉適集》第5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