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芣苢
采采芣fóu苢yì,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duó之。采采芣苢,薄言捋luō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jié之。采采芣苢,薄言襭xié之。
這是周代南方婦女在勞動中即興口唱的山歌。以“韻分三章,章四句。然每二句只換一字,實六章,章二句也”(姚際恒),在《詩經(jīng)》中是很獨特,很值得注目的一首。
詩中主題句——“采采芣苢”的“采采”二字,鄭箋為“非一辭也”,孔疏為“見其采者多也”,故今流行的詩經(jīng)選本或譯本,多釋作“采了又采”。這其實是很成問題的。首先,《詩經(jīng)》的疊字多見于形容詞(如“灼灼”、“依依”)、名詞(如“燕燕”)、象聲詞(如“喈喈”、“喓喓”)等,動詞復(fù)疊,似不二見。(“采采卷耳”的“采采”,則與此實屬一例)這是一個疑點。其次,《詩經(jīng)》中“采采”一詞凡四見,即本篇“采采芣苢”、《卷耳》“采采卷耳”、《蒹葭》“蒹葭采采”、《蜉蝣》“采采衣服”。后二例比照同一詩中疊詠對應(yīng)的詩句“蒹葭蒼蒼”、“衣裳楚楚”,可知“采采”為形容詞無疑。則此芣苢、卷耳的“采采”應(yīng)一例類推,故陳子展譯為“形形色色的車前草”;而聞一多釋為“猶粲粲也”,尤為通達,用之四句而皆準。因此,“采采芣苢”是對勞動對象狀貌的歌詠,也可以說是觸物起情,屬于興象之列。其中飽含著勞動者獲取植物的愉快,是素樸而很有感染力的詩句。
婦女采集車前子是一種古老的習(xí)俗,系于繁衍種族的觀念,因為相傳食之能受胎生子,且可治難產(chǎn)。詩序解題說“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韓詩及漢以來論詩者亦皆緣芣苢宜子立說,是不錯的。因此當芣苢粲粲結(jié)子之時,婦女們結(jié)伴而出,競相采擷,其情緒是相當興奮,而場面是尤其熱烈的。聞一多通過想象描述了這樣一幅動人的情景:“揣摩那是一個夏天,芣苢都結(jié)子了,滿山谷是采芣苢的婦女,滿山谷響著歌聲。這邊人群中有一個新嫁的少婦,正捻著那希望的璣珠出神,羞澀忽然潮上她的靨輔,一個巧笑,急忙地把它揣在懷里了,然后她的手只是機械似的替她摘,替她往懷里裝,她的喉嚨只隨著大家的歌聲囀著歌聲——一片不知名的欣慰,沒遮攔的狂歡。不過,那邊山坳里,你瞧,還有一個傴僂的背影。她許是一個中年的磽確的女性。她在尋求一粒真實的新生的種子,一個禎祥,她在給她的命運尋求救星,因為她急于要取得母的資格以穩(wěn)固她的妻的地位……”這段由詩還原生活的描畫,對于讀者真切地體味這歌謠字面下深藏的意蘊,是大有幫助的。
魯迅曾幽默地論及詩歌起源于勞動道:“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需發(fā)表意見,才漸漸的練出復(fù)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fā)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么,這就是創(chuàng)作;大家也要佩服,應(yīng)用的,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記號留存下來,這就是文學(xué)。”《芣苢》一詩比“杭育杭育派”自然是高明多了——它雖然是兩句成一節(jié)拍,不斷反復(fù),但畢竟有形象的描繪與動詞的屢換,——然而在情不自禁地通過反復(fù)的有節(jié)奏的歌聲,去協(xié)調(diào)那反復(fù)的有節(jié)奏的動作,去模仿自身與自然的關(guān)系這一點上,它和“杭育杭育派”還是一脈相通的。
“口唱山歌手不閑”。在《芣苢》中,勞動者靈巧的手的動作,也就成了即興歌唱取材的對象。詩“實六章,章二句”,每“章”變換的就在一個動詞,一共變換了六個字:采、有、掇、捋、袺、襭。這六字可以細分為三組,采、有(有即采得),是對采集最一般性的描述,雖然概括,還不具體;掇、捋,是對手的動作的具體描寫?;蛞活w一顆地拾,或一把一把地抹,寫來很真切很生動,是沒有勞動經(jīng)驗者難以捕到的動詞;袺、襭,這兩個“衣”部的字,是對用裙襟盛取芣苢的動作的具體描寫,或是手提衣襟而往里揣,或是掖起衣襟來兜著。從采寫到盛,暗合勞動實際操作程序,它取自生活,是不必用意而自工的神來之筆。由此我們又發(fā)覺,這首口頭創(chuàng)作的歌在筆錄為詩時分為三章,也是深具匠心的。
“采采芣苢”描繪了景物,六個動詞則表現(xiàn)了勞動的情態(tài),雖然簡到不能再簡,但詩還是速寫似地展現(xiàn)了一幅動人的勞動畫面?!白x者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fēng)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保ǚ接駶櫋对娊?jīng)原始》)可見此詩雖然語言不多,但有點睛之妙,“自鳴天籟,一片好音”,故能啟發(fā)讀者展開生動的聯(lián)想。當然,這些三五成群、愉快勞作的婦女,不是一般的“拾菜謳歌”,而是懷著強烈的母性的渴望,功利的目的,她們摘著芣苢,唱著《芣苢》,心里蕩漾著虔誠與激情,默默地祈禱著神靈的賜福。較之后世跪倒在“送子娘娘”香火前的婦女,同樣抱著無限希望,卻有著不可比擬的奔放愉悅之感。
這樣產(chǎn)生于自然與生命的樂章,具有不可仿效的魅力。袁枚《隨園詩話》云:“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類,均非后人所當效法。章艧齋戲仿云‘點點蠟燭,薄言點之;剪剪蠟燭,薄言剪之’。聞?wù)呓^倒。”東施效顰,適增其丑,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