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詞曲賦名作鑒賞大辭典》序

周汝昌序跋集 作者:周汝昌 著;周倫玲,周月苓 編


《詩詞曲賦名作鑒賞大辭典》序

本辭典是中國韻文欣賞的一座紀里碑碣。在目前同類書籍中,它的涵蓋面最寬,包括了詩、詞、曲、賦——可稱“韻文四科”;而它所跨越的歷史時間也最長,從《詩經》、《楚辭》一直輯錄到清代諸家之作。名篇輻輳,眾體紛綸,洵為大觀。欲賞中華韻語之精萃,一囊總括,這項勝業(yè),由山西文學界、出版界首倡,海內方家襄贊,終告勒成全帙。

當此之際,不無積悃可申,適主持編纂與出版的同仁們不以淺陋見遺,前來索序。自顧學殖荒落已久,安能當此重任。辭而不獲,遂就所懷,粗陳端緒,聊備參采。我國歷史上第一位鑒賞大師曹子桓有言:“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況且這實在關系著吾華民族靈魂之美的重要一環(huán),豈能無動于衷,而恝然置之乎。于是不揣管蠡之微,試言海天之大。

詩詞曲賦代表了我國韻文的主體。對于韻文,應該建立兩門專學:一是箋注學,一是鑒賞學。這兩門學問,在我們中華文化古國來說,源之遠,流之長,成就之高明,積累之富厚,我看全世界罕與倫比;可是時至今日,這兩門專學并未建立,系統(tǒng)研究還是空白。這種現(xiàn)象,深可嘆惜。辭典類書中,近年出現(xiàn)了“鑒賞”一門,纂輯方殷,銷售甚暢。這又是一種現(xiàn)象。這兩種文化現(xiàn)象,合在一起看,頗有意味堪尋。

鑒賞不等同于理解(文義的通曉),它包括了理解,不理解焉能談得到鑒賞?但是鑒賞畢竟不能是“串講文義”所能充數(shù)的一種文化精神活動。鑒賞又是多形態(tài)、多角度、多層次的,進行這種精神活動,需要很高級的文化素養(yǎng)和領悟智能。它涉及的事物和道理極繁富,極復雜。然而鑒賞的性質和目的都可以用一句話來代表:鑒賞是審美,是對美的尋取和參悟。

在西方,近來興起一門專學,叫作“接受美學”。比如,有的學者銳意搜編《紅樓夢》一書的所有歷來的批注本,其目的就是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而研究我們這部獨特的小說。我則以為,對于韻文的接受美學,尤其應當下功夫研究,因為這些都是中華文化之靈魂。

我們的鑒賞學的源頭那是太古老久遠了。舉孔子的“興觀群怨”,不如舉“詩無達詁”,這句話就是我們的接受美學的“綱領”或“總則”。

詩既非今言故訓所能盡達,那么我們必然要別尋能達之道。在種種研索、箋疏的基礎上,就又發(fā)生鑒賞之學。鑒賞者的學力、智力、悟力、人生閱歷、精神境界又各有不同,于是見仁見智、樂山樂水,又復各據(jù)一隅,自為取舍,這就是接受美學的意義,其間高下、明暗、是非、得失,萬有不齊,而鑒賞者之感受、之闡發(fā),往往超越作者之本來動機與用意,而所得所見,夐乎過之。這也就是接受美學不盡同于箋注學之所在。換言之,低級的鑒賞者,常常局促于捫叩之間;高級的鑒賞者,卻能“補充”原作,恢弘原作。

玄談清議,是發(fā)展鑒賞學的良好條件,魏晉六朝,自應斯風日暢。據(jù)古書記載,晉代謝安,一次子弟咸集,品論《毛詩》,讓各舉自己最欣賞的好句,謝玄就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為最是佳絕。謝安聽了說道:哪里比得上“謨定命,遠猷辰告”,那多么富有雅人深致!你看,一個極賞《小雅·采薇》,一個盛贊《大雅·抑》;如讓我們來辨析異同,那么不妨說是年長的注意深致,年小的卻喜愛韻致。

我常想,這大約是真正的鑒賞學的佳例。我們見他二人眼光不同,差別很大,恐怕還有人暗吃一驚,大感意外。然后,我們又該問問自己,我到底“同情”誰?謝玄,還是謝安?這確實是鑒賞學上值得研討的一個絕好的課題。

“舊時王謝”,為什么被人稱評為千古風流人物?不是因他官大名大,是由于他們的“樂托門風”(見《世說》)。樂托,即落拓,那意思是放浪脫俗,是具有大詩人、大藝術家的特質特性。他們評論前人,也大有鑒賞學問,所以王家人們一次品第漢朝文家,王子猷就說:“未若長卿(司馬相如)慢世!”

還有一種情形,也很有趣,就是“詠絮才”的才媛謝道韞的故事:那次是下雪,謝安(道韞的叔父)說:“白雪紛紛何所似?”謝朗答云:“撒鹽空中差可擬?!钡理y聽了搖頭,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敝x安大為擊賞。所以“詠絮才”原是“詠雪才”。謝安為什么這回贊美“柳絮才”了呢?這又是一個鑒賞學的問題。這些佳話,偶被筆宣,堂前燕子,所聞正不知尚有幾多也。

即此零星散例而觀,已可看出我們的鑒賞傳統(tǒng),風規(guī)不遠。也可以看出,鑒賞的標準一個是深致,一個是韻致。捉住這兩條準則,雖然不敢說鑒賞之能事已盡,卻也驪珠在握了。

謝安拈出雅人深致,那例句讓今人看了,很可能引起“批判”,說它是大官僚的立場和口味,等等。事情不一定那么簡單。比如我們大家一致崇敬的詩圣杜子美的篇什,有不少就是必須用謝安的那種理論和美學觀去鑒賞的。那些詩,如果不是“許身稷契”的,寫不出,不明其理的也讀不得。謝安提出了“深致”這個鑒賞原理或者美學概念,倒是不容掉以輕心,拒之千里的,應該加以思索。

于此,卻也不必“死”在那個“深”字上,要緊的還要看它后邊的一個“致”字。

“致”是什么?如何訓詁?我的杜撰是:“足夠的素養(yǎng)、造詣所生的效果和魅力?!蔽覀冎v文學,就常見思致、情致、韻致、風致……這些詞匯,參會而尋味之,“致”的真諦不難領略。

從鑒賞的角度來講,就中以“韻致”一名尤為重要。因為我們此刻的主題對象是詩、詞、曲、賦四體,此四體者,合稱韻文(以別于散文、駢文),這個“韻”字,自然所關匪淺。

或以為韻文者,是指句尾押韻之文。押不押韻,自古就有“文”、“筆”之區(qū)分了。這自然有理,可又并不盡然。蓋“韻律”與“韻部(韻腳)”不是一回事。佛經翻譯文學中就出現(xiàn)了“不押韻的韻語”,并且影響到了其他佛教說唱文學。在西方,韻文verse可押韻也可不押。這都說明“韻”的內涵比韻腳要豐富。然而我們中國的漢字文學又絕不可與西方的語文混為一談,漫無審析。漢語文的單字是單元音獨特系統(tǒng),因此音區(qū)音律,天然構成了韻部,在我們的文學中作用極大,所以我們的韻文并不向“不必押韻”發(fā)展,只是不要忘了一個要點,即:除了句尾的韻腳要諧和一致,句中的單字或詞語的組聯(lián)法則,仍然另有它的韻律——這是區(qū)別于散文的最主要的要素。

“韻”是后起字,古代就是寫作“均”的,而發(fā)音為“韻”。均,是一種“標準樂器”——可稱之為“樂準”,眾樂器想調弦定調,都得以它為基準。由這個事實,便可以悟出一種道理來了,當眾樂俱按“均”調好了,便發(fā)出了極有和諧之美的妙音。這種極美的和諧共振,又即產生一種悠然不盡的“和諧延續(xù)”。請認?。哼@就是在我們的韻文文學中特殊重要的“韻”的來龍去脈。

這種“韻”,又構生了一種“唱嘆之音”。所謂“朱弦疏越,一唱三嘆”者是。此義無比之重要。

所謂“三嘆”,不是“三次嘆氣”,說的是“和(去聲)聲”,即俗話叫作“幫腔”者是。如今川劇還保存著這種古風遺制。有一位外國留學研究者認為“這種幫腔極美”,“被它迷住了”!大約就是領略到了我們的“韻”的某一部分的至美。

時至齊梁,出現(xiàn)了劉彥和的《文心雕龍》這部奇跡式的巨著,他在這部書里,第一次清楚準確地提出了“情韻不匱”這個精湛的審美要求。這是一個極大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從此,中華聲詩的“奧秘”揭示出來了,鑒賞的頭條準則也明確起來了。

對我們來說,情是詩的主體和本質,韻是詩的振波和魔力,二者有體有用,相輔相成,而達于“不匱”的境界。

不匱是什么?就是不盡,就是有馀,就是無限。

到得北宋時代,詩人梅堯臣又提出了“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這種更為明白的“詩則”。這與南宋《文心》中所說未必全然等同,但他們已然體會到在我們的詩境中有一個“不盡”者在。嚴滄浪則說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不盡或無窮,無論是意,是情,是韻,莫不胥然。

講鑒賞韻文,第一要能感受這個不匱、不盡。

我認識的一位美籍學者,寫過一篇論文,從“詩”這個字的原始形體來理解“詩”的原本的字義和由此而獲得的種種推論,很有創(chuàng)見,予人以不少啟牖。我自己早年也想過這類問題,我開始時是注意《石鼓》中“弓(引,控)弦以寺”的“寺”,這個“寺”顯然含有“持、侍、待”一類的意義,亦即是這些字的“母體”始文。于是我悟到:“詩者,持也”這條古訓非常要緊,后人按儒家“思無邪”的教條,硬把這個“持”解成了“持人之性情”(使不放蕩泛濫而歸于“正”),顯然是書生迂腐之論。“寺”本來就是“持”(從“寸”,已經有一只“手”了,又加“提手”,是后起的孳生字體),其字形構造是手持一種樂器(“土”,不是“之”字的變形,是“鼓”字那個“土”,“”,是樂器或樂器的標志裝飾部分)。先民的詩,是口唱的,而與此器樂相關聯(lián)?!俺帧保小俺掷m(xù)”一義,也有“相持不下”一義。這就是詩的本質中早已含有不盡、不匱的“因素”在,而且尤要者,使我們同時悟知:我們的詩,講究“引而不發(fā),躍如也”的精神意趣。請注意:“引而不發(fā)”,正是《石鼓》那句“弓弦以寺”的絕好的注腳。

于是,我們必須知道,講鑒賞,講不匱、不盡,還有一個“引而不發(fā)”的民族詩學觀的根源在?!昂槐M之意,見于言外”,正是“引而不發(fā)”的藝術效果與美學境界。

我們評論某一作品,遇見好的作家,高明的文筆,常常說它寫人寫境,音容笑貌,意態(tài)神情,無不“躍然紙上”。這“躍然”怎么講?你自然可以理解成“寫活了,好像要從紙上跳出來”的意思。其實那“躍然”也就是“引而不發(fā),躍如也”的“躍如”。從常理而講,引的目的是發(fā),引不過是發(fā)的準備和過程。但從詩理而言,藝術的意趣神韻,全在于引而不發(fā)——發(fā)了,大不過是“一箭中的”,中的之后,也就沒的可看——沒有可以值得期待瞻望的了,所以意趣已盡,僅馀索然之境了。這就是詩忌盡,忌索然興盡的道理。

比如,讀李太白送孟襄陽絕句云:“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币蛔植谎韵e,不言傷懷,而傷懷惜別之情悠悠無盡,隨水長東。此蓋深得躍如之妙,而能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者。至如溫飛卿小令寫閨人念遠盼歸,寫道是:“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這首詞精彩之至,筆致簡而能曲,健而不粗,堪稱高手??墒俏疑倌陼r聽先師顧羨季(隨)先生講論此詞,說是飛卿極佳,壞就壞在末一句上,這是因為詞調后面非有這個五字句不可,反致敗闕;若原只寫到“斜暉”一句即可止住,就好極了。這種鑒賞,包括“鑒賞的批評”,使我受益無窮。如今回憶前情,更感到這就是“發(fā)”了的缺失。問題尤其在于“腸斷”二字,將“躍如”的意趣變?yōu)樗魅涣?。又比如,李后主寫“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深得有馀不匱之致;而“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雖然痛快淋漓,為人稱賞,卻實實在在地下“流水落花”一等了。同理,“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就是好,就是高;一到“是離愁”云云,就意味減半了。所以顧先生對我說:古之名家,往往是起頭好,結尾不逮;若在詞人寫中調、慢詞,就是上片好,過片不逮。先生的這番話,中含至理,是鑒賞學的一支度人的金針。

以上,粗明第一義。

讓我們再回到謝家的故事上去。謝玄為什么特賞“楊柳依依”、“雨雪霏霏”?雖然他的賞鑒被謝安暫時抑下去了,可是絲毫不等于說它的重要性減低了,一點兒也不是。相反,這四句詩成為千古名句,正由謝玄第一個拈出。晉賢在我們文藝史上所以極為重要,是因為他們具有新眼光、新理論。他們的“品藻”,包括看人,看文,都與前一代不同了。以前論人,注重品德、志行、器局、才性等等,如今(晉)則特重神韻了。推人及文,以人擬文,是我們的鑒賞學上的一大特點。因此,賞文如賞人,也就特重神采風韻。楊柳的軀干如何,枝柯如何,這些具體的細節(jié)在神韻觀的面前都得一律“靠后”了,而它與其他樹大有不同者,端在風韻獨絕。而三百篇時代的詩人,則早已“抓住”了這個特殊要點,并且用“依依”這個疊詞來傳達了它的那種個性鮮明的神韻。“霏霏”的道理,大致相通,無待逐一詞費。令人驚訝的是謝玄的審美之眼,一下子看中了這四句,而以之涵蓋風雅的高處。謝玄這一抉示,對后世影響無比巨大,可以說是我國鑒賞史上的最為關鍵的一大發(fā)明,也可說是一大創(chuàng)造。

說到這里,聰明之士馬上會悟到“謝家雅集詠雪”,為什么以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起”壓倒謝朗的“空中撒鹽差可擬”。試想,以撒鹽擬雪,略無意味可云,而柳絮因風是何韻致!所以我說,謝家的這兩個故事,說盡了吾華詩歌審美的核心與魂魄。

謝玄之例,有兩個問題要關心鑒賞的人思索:一個是中華民族怎樣創(chuàng)造出像“依依”、“霏霏”這樣的詞語的語文問題,一個是這民族如何觀察事物——“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而把握其神髓(而不是皮相)的問題。

前一問題,我用自己的表達方式來說明,就是:這種語文本身不是別的,即是詩的語文。對此問題,有幾多學者作出了何等的研究,愧無所知。我個人則以為這是鑒賞中國韻文的帶有根本性的一個絕大的課題。比如,專家們應當替我們解說,“依依”在何種其他民族的語文中能找到相對應的、相近似的“譯詞”?如果根本沒有——需用一大堆話來勉強“釋義”,那是另一回事,不許相混——那又表明了什么緣由或學理?杜子美說:“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sì)花冥冥?!蹦恰瓣疥健保€可以訓為“明也”;但要問:“冥冥”又是什么?而且,這“杲杲”、“冥冥”,畢竟是在傳達了詩人的一種什么情愫?暮雨的瀟瀟,炊煙的冉冉,秋風的瑟瑟,芳草的萋萋……你譯成“外語”時都是怎么“解決”的?倘能于此有所體會,則對晉人欣賞《詩經》佳句的道理,思過半矣。——當然,因晉人之例而先舉了疊詞,還有聯(lián)綿詞,同樣重要:春寒是料峭,夏木曰扶疏,秋色為斕斑,朔風稱凜冽……要問:這是不是“詩的民族”所創(chuàng)造的語言?是不是奇跡?把它看得等閑了?君特未之思耳。

當然,在語文背后,還有一個更根本的道理,即觀察萬物而首重神髓的問題,這才是吾華韻文的靈魂。這首先涉及人,因人而及物。一個人,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先看他的什么?一般人必曰:眉、眼、頭、腳……但鑒賞家則先要看他的神。這神,或謂之“神理”、“神明”、“神鋒”、“神采”……也是從晉人特別重視與標舉起來??慈瞬皇强此ㄋ┑拿杳籍嬼W,而是看那俗話說的“神氣兒”。曹雪芹寫寶玉,只一句要緊的話,說是“神采飄逸”;寫探春,要緊的兩句只是“顧盼神飛”、“文采精華”。東坡居士在《念奴嬌》中寫公瑾與小喬,也只說是“雄姿英發(fā)”,就是說他二人在年貌最好的生命階段所顯示出來的“神明特勝”。

神是生氣永存的不朽表現(xiàn),韻是素養(yǎng)超然的自然流露。二者合在一起,構成人的最高風范。這種對人的審美觀念,推移到高級文學——韻文中去,就形成了我們的鑒賞者的頭等重要的標準。

至此,可以領會,那“依依”,不是別的,正是楊柳之神,楊柳之韻。在詩人看來,柳之與人,其致一也。正因如此,后來便又發(fā)生了以禪論詩的重要理論。

以禪講詩,代表者是宋賢嚴滄浪,此固人人盡曉。晚唐已有司空表圣提出“韻外之致,味外之旨”,似已開其先河。但實際上這個源頭還要追溯到那以前很長的時間上去——我的意思也還是六朝時代。試看初祖達摩圓覺來到東土,時當齊梁之際,便可消息。

借禪講詩,以禪喻詩,只是一種方便法門,而不是認詩即禪。但禪是怎么一回事?非但一般人不能理解,即學者亦很少內行,是以近人箋注《滄浪詩話》,大抵是說了許多不相干的俗義,愈講愈離。然而倘若以其難講而回避不讀,那將是一種極不科學的態(tài)度,是掩耳盜鈴式的“精神”。因為不知道禪與我國文學藝術的關系,而講韻文的鑒賞,就好比講中國文化而忘掉了老莊思想一樣。

詩并不即是禪,但有其一點相通之處,故此可以借之為喻。講中國文學藝術而涉及禪學的問題,與宗教信仰、與唯心主義等等哲學問題毫不相干,而只是一種東方文化中所獨具的“傳達”、“領會”的奇特方式。這種方式,無以名之——也許可以杜撰一個“超高級傳達交流方式”。詩人(韻文作家)有了感受,要想將它傳達于他人(讀者),非常困難,用一般方法,結果必致“走樣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大非詩人原意。怎么辦?于是而有見于禪家的傳達方式,用最直截了當?shù)霓k法達到領會的效果。詩與禪的關系,主要在此。

原來,從根本上說,禪家和詩家是“對立”的:禪家也要傳達的,卻把語言授受視為一種障礙,妨害人去最直接地接觸那所追求的對象本身,所以反對“語障”,主張“不立言說”。在這點上道家初無二致,也是主張“得意忘言”,視言辭為“糟粕”。他們的共同認識是,把握那一事物之真,須是最親切的直接感受(心得領悟),語言不但無法傳達,而且制造隔閡,輪扁、庖丁的比喻,都是如此。詩家卻離了語言就無所施為了,這是他們最大不同之點。但詩人的目的,卻也有將他所感受的事物之真,設法傳達于人的愿望,于是在傳達真諦上他們有了共同之點,于是禪家的精神也就必然影響及于詩家。何況,像“依依”、“霏霏”的表現(xiàn)法,本來就具有遺貌取神的內核在,與禪理是相通的,這就是詩與禪能夠結合講論的主要原因。

禪家與道家各自有其個性,道家主虛靜無為,禪家卻是積極精進,特立獨行,反對教條,毀棄像偶?!罢煞蜃杂袥_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這是何等的“獨立自主”的駭俗驚世的精神意氣!這種向上的精神意氣,從何而來,六朝士大夫品論人物,已經有了這一審美概念。那用詞便是“儁”——俊、駿,一也。比如高僧支道林(常與王右軍論辯哲理,《蘭亭序》其實就是因此而發(fā)的,余有專考),喜歡養(yǎng)馬,人們評論他,說你一個修道之人,卻來養(yǎng)馬,這事“不韻”。他答曰:貧僧愛其神駿!這一則故事,異常重要,與文學藝術,也息息相關,最是需要涵泳體味。

魏晉人講文學,提出了一個嶄新的審美認識和鑒賞準則,其言曰“遒”。曹丕在《與吳質書》中說:“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表氈@個“遒”,已與“神駿”大有關系,唐初人對王右軍書法,特標曰“遒媚”;《世說》中論人論文,則每言“遒舉”、“遒上”,這種重要的審美認識的發(fā)展,久被忽視或誤釋,你在一般辭書上連這個“詞條”也是尋不見的。但這卻正是禪家精神的重要一環(huán),所謂“透網金鱗”、“鳶飛魚躍”的無限活力和志氣。這與世俗誤會的“虛無”、“消極”、“恬退”、“枯寂”等等適相違反。這也就是老杜贊人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的那個“俊”。如唐代的杜牧之、宋時的李清照,其筆下都有俊逸之氣,正東坡所謂“英發(fā)”之致是矣。

禪家為了破除傳達的障礙,反言障,反理障,反意障。這對韻語文學也是極有影響的美學問題。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楊誠齋,詩論甚偉,他就明白提出:作詩必先去辭,去意,然后方才有真詩在。這在世俗常理聽來,皆屬怪論。不知他正是為了破除一般的(非詩的)“推理性”、“邏輯性”、“認識性”等等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即使在高手筆下也是能寫得成功的,但畢竟是不得列于最上乘的詩句或韻語。

清代曹雪芹這位大詩人,借小說的形式也曾涉及詩的鑒賞這門學問與藝術,他讓書中人表示最為重視王摩詰的五言律,并特舉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二例,對“直”、“圓”與“白”、“青”的詩法與詩境作了評論,就極是值得我們參會。試看這四個用字,中有何“意”?中有何“理”?又有什么“修辭技巧”藏在后面?這些一般庸常之輩所講求的,他都沒有,可是詩境極高,魅力很大。道理安在?我的解答:這就是以禪喻詩的理論之所以可信、可貴,因為王維正是破除了“意障”、“理障”以及“語言障”而直截了當?shù)匕盐漳欠N情景的神髓的高級手段。假使不諳此理,只向“煉字”、“遣辭”上去尋找奧妙,就永遠不能超升到一個高層詩境去了。鑒賞之道,難處在此。

一般人對王維的詩,能看到講到他的“佛家影響”,卻不能解釋一個“佛門信士”怎么又會寫出“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來?這,就又要記取我上文所舉示的那個禪家并不同于一味“空寂”的尋常僧侶,而是極重神駿的“進取”之士。沒有那種精神意度,如何能寫出那種“昂昂若千里之駒”的俊句?而且,一個“疾”,一個“輕”,也仍然是那個直抉神髓的手眼。

這個道理若粗得明了,那么到詞論家王國維提出“隔”與“不隔”的真意旨,就不待煩言而自解。王國維未必是有意識地以禪講詞;發(fā)人深省的則是那“不隔”恰恰就是我所謂“最直截”的同一意義。王氏此論,暗合禪理,這現(xiàn)象極值得鑒賞理論家思索。

當然,王先生此論的基本精神是非常高明的,因為懂得詞曲這個“范疇”也要涉及禪理的人是不多的。但王先生也有偏頗之處,即強調“不隔”以致連“代字”也明白反對。這是他看不到“代字”乃是吾國語文本身特點、音律文學的嚴格審美要求所產生的奇妙的文學現(xiàn)象?!奥淙铡?、“馀暉”、“殘陽”、“斜曛”、“晚照”都是“代字”的“派生物”,難道只許留它一個而禁廢其馀?須知那不但是音律要求的變換法則,也是意味境界多異的傳達妙法。周美成《解語花》寫上元佳節(jié),用了一個“桂華流瓦”,王先生也表反對,而不思“桂華”所引起的豐富的藝術聯(lián)想及章法脈絡的作用:沒有“桂華”,下面“耿耿素娥”便失其精彩之大半,而再下文之“滿路飄香麝”也就減卻輝映過脈之美了。這句詞,如改“月光流瓦”,“代字”是沒有了,可是那神韻風采,又往哪里去找尋呢(因為王先生自己也承認此句境界極妙呀)?

由此說明,藝術之事未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此處若以“不隔”之說而為禪理說詩之一助,則正宜溫習,未可輕易視之。

鑒賞學者還有一個課題應盡先研討,即司空表圣的《二十四詩品》。現(xiàn)有論著,大抵以為這是以道家思想解詩的范例。我則以為這二十四章“四言詩”中充滿了禪家的質素與氣息。

一般人把它劃歸道家,大約是看到它第一篇就說“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環(huán)中”一詞即出《莊子·齊物論》“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又見第二篇即標“沖淡”,等等,遂有此論。不知佛義初入中土,許多名詞概念不見于本邦語文傳統(tǒng),勢不得不求借于老莊之言。禪宗原是“華夏化”了的一支獨特的佛門宗派,本來也吸取了道家的有用的精義,其辭偶合,原不足異。但終究不能認禪即道,那分別還是很大的。司空圖的許多要緊的句子都是禪悅,而非道玄。試看他所舉之品雖然多至二十有四,而其以景喻象、以境寫神的許多句子,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生機流動,氣韻高明,總是說其間有一種精神實在,非常鮮明,但又不容人“拿”來把握。所謂“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他引的戴叔倫的話“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他所謂“生氣遠出,不著死灰”,都最是要緊語、第一義。

唐人所達到的這種審美高度與鑒賞標準,直到宋人梅堯臣的“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嚴滄浪的“言有盡而意無窮”,都在一步一步地更趨明白。

由此可知,中國古代詩人韻文家的感受與傳達,是一個特色很強的精神活動,其所傳達的,是神明,是神韻,是神采,不但寫人,寫景寫境,也是如此。這種神,或飄逸,或遒舉,即使在風格澄澹的王右丞、韋蘇州,也照樣內有遒舉之神明在——這是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說的。

明乎此,則中國韻文講究神、韻、味、景、象、境,以至多層次的味外象外之傳達與欣賞,皆可推知,那是想要表達什么道理了。

我在上文特意使用“傳達”一詞,而不用“描寫”、“形容”、“修飾”、“刻畫”這類現(xiàn)代流行詞語,這需要略加解說。我認為,這是鑒賞中國韻文的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什么是傳達?比如,現(xiàn)代的“傳達室”、“傳達文件”為常見的語詞,意思是“照樣轉遞”。這種“傳達”,包括拍電報、電視傳真,等等,都是“照樣”:照樣是不許“走樣”的。我們的詩,是一種高級的傳達,又“照樣”,又不是“復印件”,可以“變樣”,“變樣”是為了“更好地照樣”。詩人詠士,主觀上都是要照樣傳達的,但這里邊的問題變得復雜起來:第一,詩人并不產生“攝影作品”,他傳達的是包含著他的感受的景境,甚至有時是他再創(chuàng)造了的景境,所以并不“照樣”。第二,他與禪家又不同,禪家主張破除言障,不立文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詩品二十四則·含蓄》),因而有時只用手指,只用杖示。詩人則是命定的“文字行”,離了語言,他就如同孫大圣無棒弄了。他也明知語文的能力極有限度,很難盡傳他的感受與創(chuàng)造,可是他又只好勉為其難,在無奈何中覓取“辦法”——這就是詩人的藝術本領,也就是鑒賞者的心目所注的目標。

王國維論詞,提出寫境與造境、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其實,并沒有這樣的鴻溝天塹?!按竽聼熤保L河落日圓”,寫乎?造乎?有我乎?無我乎?漠何以識其“大”?河何以知其“長”?煙何以辨其“孤”?日何以審其“落”?倘使無“我”,誰所論耶?王維說“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也像是寫無我之境了,可是鷺何來漠漠之懷,鸝安得陰陰之意?這十四個字,還是詩人的感受與創(chuàng)造,而想要傳達于我們的一種境界與神韻罷了。

但是,于此便發(fā)生了“文采”這一重要鑒賞問題。

一般說法,以為語文是文學的手段工具。這種認識至少在我國的情況來說,是一種很膚淺片面的認識。在我們這里,語文本身便是一種高級藝術品,一種審美對象,它具有“本體性”?;蛘吲屑铱傄o考究鑄詞煉字的作者扣上一個“形式主義”的帽子,就是不大懂得我們的語言文字的極大的特點與特色,而誤與別的語文相提并論了。況且,沒有內容只有“形式”的作品本來也沒有人真拿它當值得評量的東西。詞要鑄,字要煉,這是什么意思?這不是玩笑,這告訴人藝術家的“汗流浹背”的苦功夫才能得來的語文造詣,像打鐵煉鋼的工人和技師一樣呢!怎么要受你的輕視和“批判”?

在我們,離開內容而單純“玩弄”文字的,不敢說絕無,但是很少。晉人提出一個“情生文,文生情”的多層次創(chuàng)作辯證認識,其實也還有一個“境生詞,詞生境”的同樣的多層次創(chuàng)作實際。這是局外人所不能理會的,因為他不會吟詩填詞,沒有實踐的心得。

人有神采,所以文也有文采,我們總是把藝術品和一個活生生的人來一樣看待,一樣要求:有血,有肉,有骨,有氣……還有神采,有韻致。沒有文采的詩詞,也不會真是最好的作品。

文采不是雕繪、堆砌、涂飾的“外面加工”的意思,一點兒也不是。這是一種素養(yǎng)和造詣所煥發(fā)出來的光彩。

文采是不是等于字面華麗?當然不是。陶淵明最不華麗,但他有他的文采,“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這是他特有的文采。

摛文攄藻,比喻其筆下的紛綸蔥茜的色彩和生機,雖人工,卻堪匹天巧。劉彥和說“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不喻其意者,以為他是純重天然,而輕視人巧;其實正好相反,他是說:動植萬品,“無識(沒有意識、知覺、感情)之物”,尚且“郁然有彩”,何況人是“有心之器”,豈不更應文采過之嗎

曹子桓已然提出了一個“詩賦欲麗”的綱領。唐賢也說:“清詞麗句必為鄰?!边B司空圖那樣“玄談”的詩論家,竟然也列“綺麗”于二十四品之中。但“雕繪滿眼”,已為六朝之詬病;李太白直言不諱地宣稱“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這么一來,“綺麗”到底是好是壞?就又成了鑒賞領域中的一則懸案。

其實這個老難題孔子早就有評論了,說是質若勝文,則野;文若勝質,則史,所以最好的是“文質彬彬”。這里沒有“偏袒”。徒質則野,這個問題很少人正面提出討論,不知何故?煞是可異。圣人之言,也未必盡“圣”,但無論如何可以證明儒門大師也毫無輕文之意。野是不文明、無文化的表現(xiàn),高級藝術不會以此為理想標準。那么文與質的關系是不必詞費的了??墒?,我們的文之本身便具有美的本體性,這一點總未被儒家和道家承認。佛門則以“綺語”為戒(所以有的詞人自標其作品為“語業(yè)〔孽〕”);我看這倒是能從反面看出佛門卻能真識語文之美,所以才需要“戒”它,眼光是高明的。我們常常為文采之美的巨大魅力所迷住,但是不敢公然“坦白”,因為怕犯“形式主義”、“純藝術主義”的錯誤。這樣,真正能直言無諱地為我們賞析文采之美的文章也就難得一見,有之,也是蜻蜓點水,再不然,也要趕緊綴上一串周旋的門面話。這樣,我們的韻文就剩了一些幾句話可以“總結”的抽象概念,一點“道理”式的教條。其影響所被,自然是會使很多的“文字行”的人不知文采為何物,使藝術本領趨于枯萎和退化。

唐人所謂“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的見解,也從反面說明了一個重要的文學史的問題:先秦兩漢,文人與文學,是另一類型;從曹氏父子出現(xiàn),加上鄴中七子這些才人,這才開始有了“文采風流”這種類型的文人與文學。這一點極為要緊。只看見“綺麗”,與涂脂抹粉的外飾等量齊觀,所失不小——也無法解釋我們文學史的發(fā)展,特別是無法解釋從六朝小賦到晚唐詩,到宋詞元曲的向風流文采這個“方向”發(fā)展的脈絡因由。

麗,不是“華麗”、“秾麗”、“艷麗”的俗義,是指高度藝術美的文學語言,它不一定即是穿紅掛綠,插金戴銀。評賞李后主的詞,不是說他是“亂頭粗服”的美人,是“麗質天成”,不假修飾嗎?古人看美人,有一種“天生麗質”。這“麗”是什么?我們又說“風和日麗”,那太陽并不“漂亮”、“標致”。司空圖在二十四品中竟也標出“綺麗”一品,你看他說些什么?——

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淺者屢深。霧馀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金樽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殫美襟。

你不一定完全贊成他老先生的這種美學觀,但既為鑒賞,你必須思索一下:唐代理論、實踐家的心目中,綺麗的涵容原來是那樣子的。

“霧馀水畔,紅杏在林”,前一句也與“麗”有關系?殊費揣摩。后一句,使我們聯(lián)想?yún)采?。比如老杜寫出了“林花著雨胭脂濕”,寫出了“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自然夠個“麗”字了。溫飛卿的詞,“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更是麗意滿紙。但一究其實,詩人詞人畢竟使用了多少“華麗字面”、“粉飾功夫”?太白贊不絕聲的“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多么值得鑒賞者掂它的斤兩!但一究實際,令太白心服口服的謝玄暉,只是“馀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十個字,也何嘗描眉畫鬢?可這才真夠得上“清詞麗句必為鄰”呢!

謝玄暉的名句,也“進入”了宋詞人王安石的《桂枝香》里,他道是:“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彼麑懩恰疤鞖獬趺C”的故國晚秋,卻用一個“背西風,酒旗斜矗”,這是何等的風神意味!這寫秋幾乎與辛稼軒之寫春有異曲同工之感——辛曰:“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這就是文采,也就是境界,也就是神韻。所以要講鑒賞中國的詩詞,非從一個綜合整體——語文運用之美,傳達手法之超,心靈體會之到,藝術造詣之高,這樣一個綜合美、整體感來認識不可。分開講說,無非是為了方便而已。對我們自己的漢字語文的極大的特點特色認識不足,對它在詩詞韻文學中所起的巨大作用估計不夠,是鑒賞的一大損失。境界、神態(tài)、風采、韻致的來源,相當?shù)囊徊糠旨词沁@個獨特語文的聲容意味和組織聯(lián)結的效果,而這一點向來缺少充分的研究和介紹

曲之與詞,原本無別。對旋律歌譜而言,曰詞(古曰“曲子詞”,即后世所謂“唱詞兒”),其后成為文體專名,致有宋詞元曲之分。大晏《浣溪沙》云“一曲新詞酒一杯”,并非二事可知。曲詞本起民間,不免俚俗,有極下劣者,詩人文士,對它卻也十分喜愛,填以新詞,提高了規(guī)格,使之風雅化與嚴肅化,可謂之“認真對待”,不再是諧謔湊趣、侑酒尋歡的“下等”的東西。晚唐時候,山西名詩人溫飛卿,“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那還是很受人譏諷卑視的。從黃山谷詞集里還可以尋見那種市俗曲詞,氣味不高。所以詞人有的將自己的作品特標為“樂府雅詞”,不是無緣無故的“自高身價”、“脫離群眾”。

這種升格運動,殘?zhí)莆宕鷷r期已然完成。也許由于那時的政局動亂,多有末世離亂之思、亡國之恨的緣故,詞曲里也就擴大了思想內容,受到了重視和評價,其間也有“詩教”的觀念左右評壇,也有賞者的同情與嘆惜。李后主與馮延巳,雖然風格大異,地位不同,卻歷來獲得評者的青睞。

但是唱曲子填詞,畢竟與作詩有同有異。專業(yè)內行講究曲子的,自有其“當行本色”,是笑話那種“傳統(tǒng)詩家”的。女詞人李易安就笑話以詩充詞的“外行”詞人,“著腔子(曲調)唱好詩”是可笑的事。可知賞詞之事又加復雜了許多。

宋朝的一則文壇佳話,說是晏殊得了“無可奈何花落去”一句,怎么也想不出好對句來,后來朋友給對上了,道是:“何不曰似曾相識燕歸來?”晏公大為擊賞,十分得意,除了作成的《浣溪沙》名篇之外,還為這一聯(lián)又作成了七律。于是評者遂謂此十四字入詞絕妙,入詩便不相宜云。這種意見,顧隨先生與人說詞即不以為然。我也覺得,入詩未嘗不可,未必不佳。但是前人的感覺何以發(fā)生?其中也定有緣故。至少,我們可以由此體會讀者對詩詞的“體性”有不同的認識,對它們的鑒賞要求有不同的標準。大概說來,詩在詞面前總顯得有些“道貌岸然”、“正襟危坐”,典重沉郁有馀,風流情致不逮;詩是“老古板兒”氣質多,而詞則有異,即使是抒寫沉憂深恨的,讀來也覺輕快得多,比較活潑,比較逋峭跌宕,沒有沉悶的壓力感,“詩教”氣味更是不見了。敦禮教,厚風俗,明鑒戒,這些意思,不必在唱曲時念念不忘,可以“自由”地言志抒情了。詞把詩人的思路大大地解放了一步,傳達表現(xiàn)的本領和才華又獲得了更多更新的發(fā)揮馀地。

曲之于詞,仿佛再加一次“放松”以至“放縱”。它允許在音律的抑揚頓挫的“空隙”中楔進襯字,使筆致加倍活潑流動,因而表現(xiàn)能力也顯得更為增強了。曲又打破一味雅詞的觀念,“膽敢”大量運用俗語成語,雜入于詞藻典故之間,不但能使之相與協(xié)調,而且造成了異樣新穎精彩的藝術境界。它比詞,更多了一層情趣,特別是這個“趣”字的神理,在曲里發(fā)揮得達到了高度。平仄韻的通押法則的恢弘,使它更加輕松愉快,流麗條鬯。這真是一個雅俗共賞、能博得廣眾喜愛而又不流于“風斯下矣”的新型文體與文格。

精嚴無比的詞曲音律,對于那些倚聲制曲家來說,一點兒也沒曾形成“枷鎖”、“桎梏”,相反,這種音律的規(guī)定使他們對語文的運用更加因難見巧,自律生新。他們對文字的形、音、義以及它們的千變萬化的藝術聯(lián)系與連鎖作用,都“吃”得透極了,運用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嘻笑怒罵,皆成文章”,也只有曲子才真能當?shù)闷疬@句話。

這就需要鑒賞者從更豐富的角度和層次來著眼和用心。自然,詞曲的真佳處,當其成功而感人,仍然是萬變不離一個“詩”(廣義)的體性和風神韻致,鑒賞其他的方面,總不能忘記了這個根本課題。東坡說柳詞高處不減唐人,正是此意。

賦的質性,與詩詞曲原不同科。賦是鋪敘,詩是涵泳,甚異其趣。漢賦講求浩瀚壯麗,羅列名物以為能,包舉萬象以為備,以致招來“類書”的譏評。但到曹丕,已經提出“詩賦欲麗”,似乎他認為二者也有共通之點了。稍后陸士衡方才指明兩者之大別是“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成為千古名言。賦到六朝,并未衰退,實有進展。只要看看曹丕論文,品次七子,以為王粲、徐幹可相儔匹,皆善辭賦,所舉王作《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徐作《玄猿》、《漏卮》、《圓扇》、《橘賦》,人各四例,皆賦也。這事態(tài)可思。再如《世說》中諸例亦耐人尋味,一是人問顧長康作《箏賦》,自視較嵇叔夜《琴賦》如何?顧以為勝嵇。二是庾仲初,作《楊柳賦》成,庾亮溢美,說是足與《兩京》、《三都》相埒,以至“洛陽紙貴”,謝太傅予以批貶,說怎能那么捧他,那實際是疊床架屋,事事摹仿,又跟不上前人耳。三是庾子嵩作《意賦》之問答十則,也大可注意。

至此,已經可以看到,那時期以賦觀才,定人身價,仍是主要風尚。再則賦以“詠物”為題,遍及動植器皿,又進而將“物”的范圍拓展到抽象的感情、精神活動方面,《意賦》既爾,江郎的《別賦》、《恨賦》更無須解說了。連陶淵明也作《閑情賦》,成為“談柄”。其源頭還是在建安那個“不足珍”的時期,應玚有《正情賦》,實開其端。曹子建的《洛神賦》,尤為劃時代、開紀元的名作,從此,賦才一步一步擺脫開“類書”、“羅列”的模式,而與抒情詩分源而匯流。這是一個極大的創(chuàng)造,極巨大的變革。六朝小賦,其文詞意境之美,達到了后世夐乎不可企及的高度。我喜歡舉謝莊的《月賦》為例,清人許梿收入《六朝文絜》時,評語甚精。此賦很小,名為賦月,但主旨是“怨遙傷遠,一篇關目”。許先生說:“數(shù)語無一字說月,卻無一字非月。清空澈骨,穆然可懷。”“筆能赴情,文自情生,于文正不必苦煉,而沖淡之味,耐人咀嚼?!薄耙远杩偨Y全局,與怨遙傷遠相應。深情婉致,有味外味?!闭埧?,這是“賦”嗎?這是十足道地合乎二十四詩品的抒情詩??!

許梿說“于文不必苦煉”,這話在他來說,未為不可,因為他造詣高深;對今人來說,卻要分別而論。試看賦中諸句:

陳王初喪應、劉,端憂多暇;綠苔生閣,芳塵凝榭……

他一開頭便使用十八個字兩句話,寫盡了曹子建失掉兩位知音文侶的感傷寂寞的心境。苔之綠,塵之芳,下字且不須多論,只看他一個“生閣”,一個“凝榭”,難道沒有煉字的功夫,會寫得出?至于菊而“散芳”,雁而“流哀”,這種高級藝術化了的語言,我們讀時,更要問自己一聲:“若是叫我寫,作為考卷,我寫得出嗎?”——

若夫氣霽地表,云斂天末;洞庭始波,木葉微脫。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瀨……

列宿掩縟,長河韜映;柔祇雪凝,圓靈水鏡;連觀(去聲)霜縞,周除(庭除)冰凈……

若乃涼夜自凄,風篁成韻;親懿莫從,羈孤遞進。聆皋禽之夕聞,聽朔管之秋引……

你讀讀那聲韻之醉人,那詞句之美妙,這是何等高級的藝術創(chuàng)造!于此而鈍覺,于此而漠然,于此而更生“超越前人”的高論,以為這并無價值,不是就很難討論鑒賞的事情了嗎?

因謝莊寫出“綠苔生閣,芳塵凝榭”,又使我聯(lián)想到秦觀的“碧水驚秋,黃云凝暮”的這種字法與句法。“驚秋”的“驚”,“凝暮”的“凝”,都怎么講?(驚、凝二字不是實寫,而是吾華特有的“造境”之筆。)怎么譯成“忠實”的“白話”?你去解一解,試一試。這對鑒賞異常之重要。漢字的“詞性”,是很難用西方語文“語法”概念來生搬硬套的。漢語文還有一個獨特的“組聯(lián)法”,每個字都具有神奇的魔術力量,不需任何“介詞”、“連詞”、“動詞”,徑與他字“掛鉤”和“結合”。這兩點常被忽視,置而不論,使鑒賞者失卻很多靈智的契合。

唐代第一首(最早期的)五律名篇:“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眲釉~在第三字。王維的“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你可以認為動詞在第二字上??墒恰按竽聼熤保L河落日圓”,哪個字是“動”詞?“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亂山殘雪夜,孤獨異鄉(xiāng)人”,哪個字是“動”詞?曲家馬致遠的《天凈沙》:“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句法也正在唐人的伯仲之間。這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種句法與“語法”,索性連一個“形容詞”也無有了,遑論動詞?那么,我國詞人如何運用我國語文的獨特神奇的本領,豈能不構成鑒賞學中的一項主要項目呢?

評家常說詩人語妙,當然,最根本的還是靈臺智府,體察體會之妙。譬如說一個美好動人的曲調歌音,詞人說它“向來驚動畫梁塵”,詩人說它“頭白周郎吹笛罷,湖云不敢貼船飛”。你自然可以認為這是“修辭格”,是“比喻法”,毫不足奇;可是你也要想:譬喻不從體會而來,又來自哪里?要寫一個聲音,竟能體會它的藝術力量能把畫梁上的棲塵驚動飛揚,竟使湖上的輕云高翔而不敢貼近奏樂笛的游船畫舫,這是何等的心靈智慧才能夠領略到而且說得出的?怎么可以事事習慣于用一個現(xiàn)成的名目和庸常的概念去對待文學藝術?

上舉許梿先生因評《月賦》,說了兩句話,他由謝莊這等高手而悟到“寫神則生,寫貌則死”?;氐矫穲虺肌盃铍y寫之景,如在目前”上來,就恍然于他這“如在目前”,也就是那事物的神采韻致,這是難寫的,然而竟能使讀者如見其人,呼之欲出。我們的漢語文又是一種高級先進的語文,它最能“狀難寫之景”,也最能“含不盡之意”。

這篇序文中引及古人不多,而司空表圣和溫飛卿,都是山西的地靈人杰。這部鑒賞大辭典的編印,出在山西,也非偶然之事,使我倍覺欣喜。我因此才不揣淺陋,為之弁言。雖然都還是老生之常談,但因各篇賞會的文字都是分散的,不大可能就這些問題為之評介,我在此總括地申說梗概,無非拋引之誠,捫叩之見,涓滴之微,亦溟澥所不棄,則不勝幸甚。

劉彥和之論《楚辭》,說是“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你看這還不是我們的最古的“接受美學”的評論者嗎?鴻裁誠不易言,但只要不僅僅滿足于獵艷辭、拾香草,也就是鑒賞的高流了。我這拙序,只能就自己所能達到的限度粗陳所會,童蒙之譏,識愧而已。

末后,我還想提一下音律鑒賞的問題。這在從前,只要是“知識分子”,起碼知道四聲平仄,也不會在使用時弄出大錯。今天卻成了一個極大的難題。報章雜志,各類文章報道,又很愛用個七字句作題目,形成風氣;可是一讀之下,一百例中大約幸運可遇一二合律的,其馀者都一點兒也不懂得自己語文中的這個關系韻文美(其實也包括散文美)的重要的道理,弄得顛三倒四,讀起來真使具有“音樂耳”的人別扭萬分。這現(xiàn)象十分嚴重,也莫知其所以致此之故。平仄都不通曉,而來講韻文的鑒賞,這是個很大的文化異象,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可憂的異象。揆其原因,中青年語文教師不懂了,怎么讓他教下一代?況且現(xiàn)行語文教育也根本無人重視這樣的異象問題。謹在此呼吁,這并不是“無關宏旨”的“薄物細故”,這反映了當代語文教學上的一個缺陷面,是要逐步匡救才行的。因此我深盼像本辭典這樣的型巨而價重的鴻編,也能在這方面起到一些有益的作用。

戊辰中秋寫記于北京東城之茂庭

【注】

①莊子認為,精微的道理,包括各種技藝的高級心得體會,并不是語文所能表達的,所以古人留在紙上的文字,實際上是一種糟粕——最粗最失精彩的部分。這與現(xiàn)今使用的“糟粕”(指文學中應該分析批判揚棄的有害成分)不可相混。

②關于“遒”的理解,可參看拙著《說遒媚》,載《美術史論叢》。

③禪家既然言行極其獨特,難為世人理解,所以遭受的誤會與歪曲最大。有一種假禪僧,專門以妄語惑人,其方式多是故弄玄虛,或編造詭辯式言詞(如“打是不打,不打是打”之類無理取鬧),或裝出一副神秘的假面孔,低眉順眼,雙手合十,說些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勺”、“有如三寶”等等胡言混話。高鶚偽補《紅樓夢》中,即以此欺人,因為有的人不知禪為何事,竟對此大為稱賞,說這是“曹雪芹最精彩的文筆”,可知討論這種事,是很困難的。

④《文心雕龍》的總宗旨是講求為文之法,故末后有專篇標曰《總術》,其義可知。而論者往往誤會了《原道》所說的“自然之道也”一句,以為那是主張文學要“純任自然”,不勞人巧作為,云云。不知這正與劉氏原意相悖。所謂“自然之道也”,是強調指明宇宙萬物無不自具文采,何況于人?所以作文要有足以與天工比美的人巧。他的原話十分明白,不宜錯說。

⑤可參看拙著《詩詞賞會》中多處涉及此義的文章。

⑥賦的另一義是徒誦而不歌,即沒有音樂伴奏的誦詩方式?!案琛?、“賦”相為對待而言。但于本文關系不切,故不必詳及。

(北岳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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