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玲

鄭玲（1931—2013），重慶江津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理事。曾任株洲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從事文學(xué)編輯工作多年。出版《風(fēng)暴蝴蝶》《小人魚之歌》《瞬息流火》《鄭玲詩選》等詩集，散文集《燈光是門》等八部。部分作品譯為英語、法語。獲首屆“艾青詩歌獎”“曼殊杯詩歌終身成就獎”等。

你是這樣的夕陽

你是這樣的夕陽：飲醉了的阿波羅在云霞的沙灘上漫步。你以你宇宙首富的慷慨把紅寶石灑在所有的物體上，分離的、對立的、彼此抵觸的顏色都統(tǒng)一于你燦爛而幽邃的紅光之中。你無意于統(tǒng)治天空與大地，而萬物卻獻(xiàn)給你一個靈魂的王國，凡是被你照耀的都醉入你的懷抱。

你是這樣的夕陽：你用濃郁的幻想氛圍籠罩現(xiàn)實，引著夢幻翩翩而來。望著你，我全身的精力往瞳眸里凝聚，成了亮眼睛的鳥雀；石頭，卻成了人。你看，那個絕望的失意者正從坡谷奔向江心，想躲到水的深處去避世。但他一抬頭，肅然止步了，他被震撼了。原來宇宙中有這樣的大美，有這樣包容一切的宏富！而人，為什么連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為什么要在矛盾與分裂中消耗精力，讓真正的人生從狹隘的視野溜走呢？啊，夕陽，你的光明照亮了他內(nèi)部的地獄了，他不愿死去，在沉思中化成一尊巖石，年年月月站在那里仰望著你。他眼中飽含淚水，心中充滿希望，深信許多幸福與你相連。他那不動欲動的姿態(tài)所表現(xiàn)出來的無窮的情思，不可抗拒地迷住了我，竟使我覺得自己與他情愫相通，竟使我也久久地佇立著，仿佛，夢，原是要站著完成的。

你是這樣的夕陽：你的光芒音樂般展開又隱去，隱去又展開，搭一架云梯把我從地上升入空中，為我出現(xiàn)另一個星球上的景色。望著你，我身后傳來顛沛流離的聲音，我恍然聽到第一個人來到世界之時發(fā)出的一聲尖嘯，他在被洪水圍困的陸地上凄惶地奔跑著，好像地球不是他的家。也許，地球只是人的逆旅，人的故鄉(xiāng)在上空。要不，人們?yōu)槭裁蠢鲜窍胍俺孙L(fēng)歸去”，老是向往火星月球？我猜想，那些地方的人們不是弗洛伊德的病人，而是身心健康的自我實現(xiàn)者，是充分發(fā)揮了創(chuàng)造力的人，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從外部把他擊敗的擁有信念的人！啊，夕陽，我真想返回你給建造的這座既古老又現(xiàn)代的心靈的迷宮，為了追尋我理想的人類，即使迷失在里面，被你的劇熱所消融，我也會化為江水，流到每一個渴望美的人的夢里！

啊，夕陽，你是怕我想得太縹緲了嗎？你的光芒漸漸向下，暗示我該回到人間了，我又站在這座高山上了。此刻，云彩們穿著奇麗的服裝進(jìn)進(jìn)出出，天邊舞臺上正演出《人生》，花園的側(cè)門輕輕地啟開，藍(lán)色探戈的音樂從大廳里悵惘地流了出來。你，一位著紅色制服的年輕的軍官悄悄地走到外面，解下你的戰(zhàn)馬，即將跨上征鞍，你的烏云女郎匆匆地趕來了，她的玄色披風(fēng)輕揚(yáng)，張開鳳的翅翼擁抱著你。千言萬語都說過了，時候到了，你只好溫存而堅決地掙脫出她的雙臂。她深知，為了使命，你將付出生命的代價，因為除了生命，別的代價都嫌太輕。她留不住你，也離不開你，她灑下大滴大滴的淚珠，隨即縮小了，化成一朵黑郁金香別在你胸前，隨著你隱入山的那邊。有一滴淚，落在我的唇上。

這時，深山某處的一口孤鐘，敲響了一種歷史的壯麗！

啊，夕陽，你這年輕的熱血沸騰的靈魂，誰說你是垂暮？我的日之將盡的哀傷被你升華了，我祝愿我生命的黃昏，也有你這樣一輪落日！

1987年11月于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