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我的書房懷想上海

散文精讀·趙麗宏(10) 作者:趙麗宏


在我的書房懷想上海

我在上海生活五十多年,見證了這個城市經歷過的幾個時代。蘇東坡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很有道理。要一個上海人介紹或者評說上海,有點困難,難免偏頗或者以偏概全。生活在這個大都市中,如一片落葉飄蕩于森林,如一粒沙塵浮游于海灘,渺茫之中,有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有人說上海沒有古老的歷史,這是相對西安、北京和南京這樣古老的城市。上海當然也有自己的歷史,如果深入了解,可以感受它的曲折幽邃和波瀾起伏。我常常以自己的書房為坐標,懷想曾經發(fā)生在上海的種種故事,時空交錯,不同時代的人物紛至沓來,把我拽入很多現(xiàn)代人早已陌生的空間。

我住在上海最熱鬧的淮海路,一個世紀前,這里是上海的法租界,是“國中之國”,城中之城。中國人的尷尬和恥辱,和那段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不過,在這里生活行動的,卻大多是中國人,很多人物和事件在中國近代和現(xiàn)代的歷史中光芒閃爍。

和我的住宅幾乎只是一墻之隔,有一座絳紅色樓房,一座融合歐洲古典和中國近代建筑風格的小樓,孫中山曾經在這座樓房里策劃他的建國方略。離我的住宅不到二百米的漁陽里,是一條窄窄的石庫門弄堂,陳獨秀曾經在一盞昏暗的白熾燈下編輯《新青年》。離我的住宅僅三個街區(qū),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那里召開。從我家往西北方向走三四個街區(qū),曾經是猶太人沙遜為自己建造的私家花園。沙遜來上海前是個籍籍無名的窮光蛋,在這個冒險家的樂園大展身手,成為一代巨賈。從我的書房往東北方向四五公里,曾經有一個猶太難民據(jù)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數(shù)萬猶太人從德國納粹的魔爪下逃脫,上海張開懷抱接納了他們,使他們遠離了死亡的陰影。從我書房往東幾百米,有大韓民國臨時政府舊址,那棟石庫門小樓里,曾是流亡的韓國抗日愛國志士集聚之地。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身處水火之中的上海,卻慷慨接納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異鄉(xiāng)游子。

淮海路離我的書房近在咫尺,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向南望去,可以看到街邊的梧桐樹,可以隱約看見路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很自然地會想起這百年來曾在這條路上走過的各路文人,百年歲月凝縮在這條路上,仿佛能看見他們的身影從梧桐的濃蔭中飄然而過。徐志摩曾陪著泰戈爾在這里散步,泰戈爾第二次來上海,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徐志摩家中。易卜生曾坐車經過這條路,透過車窗,他看到的是一片閃爍的霓虹。羅素訪問上海時,也在這條路上東張西望,被街上西方和東方交會的風韻吸引。年輕的智利詩人聶魯達和他的一個朋友也曾在這條路上閑逛,他們在歸途中遇到了幾個強盜,也遇到了更多善良熱心的正人君子。數(shù)十年后他回憶那個夜晚的經歷時,這樣說:“上海朝我們這兩個來自遠方的鄉(xiāng)巴佬,張開了夜的大嘴。”

我也常常想象當年在附近曾有過的作家聚會,魯迅、茅盾、郁達夫、沈從文、巴金、葉圣陶、鄭振鐸,在喧鬧中尋得一個僻靜之地,一起談論他們對中國前途的憧憬??涤袨橛袝r也會來這條路上轉一轉,他和徐悲鴻、張大千的會見,就在不遠處的某個空間。張愛玲一定是這條路上的???,這里的時尚風景和七彩人物,曾流動到她的筆下,成為那個時代的飄逸文字。

有人說,上海是一個陰柔的城市,上海的美,是女性之美。我對這樣的說法并無同感。和我居住的同一街區(qū),有京劇大師梅蘭芳住過的小樓。梅蘭芳演的是京劇花旦,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卻是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箲?zhàn)八年,梅蘭芳就隱居在那棟小樓中,蓄須明志,誓死不為侵略者唱一句。從我的書房往東北走三公里,在山陰路的一條弄堂里,有魯迅先生的故居,魯迅在這里度過了生命的最后九年,這九年中,他寫出了多少有陽剛之美的犀利文字。從我的書房往東北方向不到兩公里,是昔日的游樂場大世界,當年日本侵略軍占領上海武裝游行,經過大世界門口時,一個青年男子口中高喊“中國萬歲”,從樓頂跳下來,以身殉國,日軍震愕,隊伍大亂。這位壯士,名叫楊劍萍,是大世界的霓虹燈修理工。如今的上海人,有誰還記得他?從大世界再往北,在蘇州河對岸,那個曾經被八百壯士堅守的四行倉庫還在。再往北,是當年淞滬抗戰(zhàn)中國軍隊和日本侵略軍血戰(zhàn)的沙場。再往北,是面向東海的吳淞炮臺,清朝名將陳化成率領將士在那里抗擊入侵英軍,誓死不降……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