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沒的宮城
一
近代的文化人看南京,常常會不自覺地帶著唐宋士大夫的目光,眼界所及,無非六朝金粉,一如劉禹錫和韋莊詩中的衰颯之景,似乎這里從來不曾有過一個赫赫揚揚的明王朝。他們徘徊在明代的街巷里尋找王謝子弟華貴的流風;撥開洪武朝的殘磚碎瓦搜求《玉樹后庭花》柔婉的余韻。其實,他們只要一回首,明代的城墻便橫亙在不遠處的山影下,那是舉世矚目的大古董,一點也不虛妄的。作為一座城市,南京最值得夸耀的恰恰是在明代,它的都市格局也是明洪武朝規(guī)模建設的結(jié)果。因此,近代人看到的南京,實際上是一座明城,在這里訪古探勝,亦很難走出朱明王朝那幽深闊大的背影。
那兩年,我在南京大學的一個進修班掙文憑,住在離學校很遠的后宰門。宿舍是大家湊份子租來的,“頂天”的一層樓統(tǒng)包了。開學第一天,大家正忙著洗掃收拾,忽聽到一個南京本地的同學在陽臺上叫起來:“這下冤了,把我們打進冷宮了?!逼鸪跷也辉橐?,以為他是沖著校方發(fā)什么牢騷。等到跑上陽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心頭便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天,竟有這么巧的!
沒錯,這里大體上就是明代的冷宮,而西南邊不遠那片煙樹蔥蘢的所在,便是明故宮的前朝三大殿—自然已經(jīng)是廢圮的了。我由于關(guān)注過明代的史料,對明故宮的大體格局還算比較熟悉。可以想見,六百多年前,這里曾浸透了多少深宮女子的血淚,在那一個個幽冥的靜夜,當知更太監(jiān)懶懶地用檀木榔頭敲擊著紫銅云板時,這掖庭東側(cè)的角落里,該是怎樣的落寞凄涼。
當然要去看看明故宮。
當年朱家皇帝面南而坐的金鑾寶殿,現(xiàn)今連廢墟也說不上了,只剩下幾許供人憑吊的遺跡,綠樹茂草,游人依依,一派寧和的秋景。那巨大的柱礎和斷裂的青石丹墀,使人想起當初宮宇的壯麗崇宏,也給人以無法破解的疑團:以六百多年前的運輸條件,這樣的龐然巨物是怎樣從產(chǎn)地運往宮城的呢?唯一可以看出點立體輪廓的是金水河前的午門,但上部的城樓也已殞毀,現(xiàn)存的只有城闕和三道門洞,中間的一道是供皇上通行的,巨石鋪就的御道被車輪碾出了深深的印跡,不難聯(lián)想到當初鑾駕進出時,那種翠華搖搖的威儀。午門前還應該有一個廣場,所謂的“獻俘闕下”大抵就在這里,但那樣的場面不多。更多的場面是殺人,在舊小說和傳統(tǒng)戲中,每當“天威震怒”時,常常會喝一聲“推出午門斬首”的,自然是極刑了。但平心而論,在明故宮的那個時代,因觸犯朱皇帝而被推出午門殺頭,實在算得上是一種優(yōu)待。那時候殺人的花樣多得是,抽筋、剝皮、閹割、凌遲,甚至用秤桿從下身捅爛五臟六腑,總之不能讓你死得那么爽快。最常見的是捺倒在地,噼哩拍拉一陣死打,直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堆,稱之為廷杖。而相比之下,“喀嚓”一刀便了結(jié)性命,無疑是最舒服的了。因此,臨刑的那位跪在階下高呼“臣罪當誅兮謝主隆恩”時,那感情可能是相當由衷的。
這就是明故宮,一座因殺人無數(shù)而浸漫在血泊中的宮城,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從南方起事而威加海內(nèi)的封建王朝的定鼎之地,如今卻只剩下一片不很壯觀的遺跡,陳列在懨懨的秋陽下。
出明故宮遺址公園,遙望東去僅一箭之地的中山門(明代稱為朝陽門),我心中不由得升上一團疑云:皇城這樣鱗次櫛比地緊挨著外城門,這于防衛(wèi)無疑是一大禁忌,即使在當時,若用火炮架在城外,也是可以直接威脅大內(nèi)的。那么,公園出口處的石碑上,關(guān)于明故宮不止一次地罹于兵火的記載,自然是與此有關(guān)的了。但令人費解的是:朱元璋是馬上得天下的開國之君,以他的雄才大略,當初為什么竟疏于考慮呢?